江少总是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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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情深浅

01

贺子楠百无聊赖地在包房里喝酒,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许轶川回来。

“上个厕所上这么久?女人真是麻烦……”

贺子楠掏出手机,却又想起自己根本没有许轶川的联系方式,直愣愣地盯了一会儿手机屏幕,起身要出去找人。

他才走到门口,包厢的门突然开了,门口站着的却是池霁。

“你……你回来干吗?许轶川呢?”

“不欢迎?”

池霁走进来坐下,看见桌上放着贺子楠点的洋酒,面露不悦,却没开口。

贺子楠有点心虚,连忙打岔:“你袖口怎么开了?”

池霁穿一身考究的法式叠袖衬衫,闻言伸手去摸,果然左手的袖扣不见了。

那袖扣价值不菲,池霁却只是皱了下眉,开口道:“我刚刚碰到许小姐了。”

“啊?那她人呢?”

池霁说:“她让我告诉你,她有事先走了。”

饶是贺子楠如此大大咧咧,也嗅出一点猫腻来,贱兮兮地凑到跟前问:“咱们池大少是不是对嫂……对这姓许的丫头有意思?人家上女厕所,怎么就偏和你撞见了?你也上女厕所?”

“你真是狗嘴里……”池霁骂到一半,又把话头止住了,说,“跟我回去吧,你下个月就出国了,多陪陪老爷子。”

池霁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略有怅然。贺子楠父亲是家中独子,又去得早,老爷子心心念念就这一个孙子,还天天不着家。

贺子楠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坐在边上,拿手撑住头不吭声。

“池霁哥。”

池霁闻声,微微一怔。

这孩子和江祁一样,都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他比他们年长一些,便一直以大哥自居。后来江祁大了,生出一身反骨,喊他时总是连名带姓,贺子楠也跟着有样学样,这声“池霁哥”,他倒是很久没听到了。

池霁神色缓和,问:“怎么?”

“我不想去加拿大。”

“多大的人了,还闹脾气?”

“你根本就不明白!”贺子楠腾地站起身。

池霁抬头盯着他,好不容易忍住了心头火,肃容道:“你给我坐下好好说话!”

贺子楠自小怕他,果然被吓住了,站在那儿半天没动,过了好一阵才哽着声音嘟囔:“你就是爷爷的狗腿子。”

池霁被气笑了,张口想骂,贺子楠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步出去,把门摔上了。

池霁眼睁睁地看着门被摔得砰的一声,倒是觉得稀奇——贺子楠平素见他和老鼠见了猫一样,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敢摔门?

过了几分钟,有侍应生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询问:“池先生,请问这个袖扣是您的吗?”

侍者摊开的掌心上,赫然是他丢的那枚宝石袖扣。

“这是在走廊上捡到的,我看到您刚刚在那里……停留过一会儿。”

池霁起身接过,若有所思。

半个小时前,就在走廊里——他因动武而致使袖扣掉落的地方。

身躯坚实的男人,还有后背紧贴墙面的女孩,隔着不足一拳的距离对视。

这对视却并无半分旖旎,他的眼神十足倨傲,仿佛在看一尾在砧板上徒劳挣扎的鱼。

女孩毫不闪避,迎面相视,轻声而坚定地开口。

“我要白三。”

“许轶川——”池霁压低了声音警告,“你最好……”

“一句话,成交吗?”她对威胁置若罔闻。

他没出声。

“我当你答应了。”女孩看着他,眼神透彻而近乎天真,“我等你的消息。”

她屏息等着他的反应,一分一秒都被紧张的氛围拉长了。过了好一会儿,池霁才嗤笑一声,退开半步。

“你抓着白三不放,打什么主意?”

在池霁看来,许轶川在这般境地下的异想天开着实荒唐。他却偏偏生出了点罕有的好奇,想看看她耍什么花样。

许轶川低垂着眼,不答反问:“池先生,当年你亲口对我下了封杀令,又当真……没有一点私心吗?”

池霁竟一时哑然。

他见识过眼前这个女孩是如何耀眼,又是如何前途无量,她几乎在短短三年里就走到了亚洲女性滑板选手可以达到的最高位置。

如果不是那场事故,她本可以完成那场北美最大的巡回赛,或许以她的实力,她能够拿到不错的名次,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级的滑板名手。当时她十九岁,正值一个滑板选手的黄金年龄。

可是,一切都无法重来。

他在媒体面前,亲口促成行内对她的联合封杀,让她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再重重跌落。

有过私心吗?

或许是有的,反正是无法为他所用的人,那么她的坠落又与他何干?

她突然回国,寻找白三,出现在江祁的身边……这些事,他虽好奇,追究至此,却也的确有失身份。

池霁无声地望着她,终究是退开半步,让开路来。

女孩似乎有些诧异,却还是与他擦肩而过。

离开时,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回身喊他:“池先生。”

她站在几步之外,一字一句地道:“在滑板场上,我问心无愧。”

那一刻,女孩脸上是有从未有过的坦荡。

直到此刻,池霁都觉得“问心无愧”四个字不像是假的。起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他不觉得是假的。

夜已经深了。

Pub里明明该是喧嚷嘈杂的,这一层却只隐隐听见底下咚咚的鼓点声。

回廊九曲,池霁行了几步,暗处的保镖便露出头来,悄无声息地跟在了身侧。

“阿光。”池霁唤了一声。

身形矫健的青年沉默地应道:“在。”

池霁目不斜视,回手把掌心的袖扣抛落,阿光敏捷地伸手接住了。

“你怎么看?”

阿光识趣地没有回答。他知道,当老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往往已经有了抉择。

池霁走出pub,坐到车上,才开口。

“阿光,查一查白三。”

02

滴答,滴答。

窗外是久违的夜雨。女孩蜷缩在被子里,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却还有轻微的痛。

这天许轶川睡到半夜,被久违的噩梦惊醒。

梦里有白三,有赛场中满身是血的人,有急速坠落的飞机,有父亲临行前的脸,还有被她遗忘了很久的,几乎已经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来的梁松枝。

他在梦里抓着她的手臂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个杀人犯!”

她只能不停地摇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那绝望快把她逼疯了,直到猛地睁开眼,她下意识地说了声“喂”,听到自己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太冷了,她想,她得喝点什么。

许轶川推开门,迎着凌晨的过堂风,准备向楼下的张叔讨点酒。

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睡衣,踢踢踏踏地走出门,只凭着记忆下楼梯。

然而这几十级楼梯还未走完,她就被侧坐在楼梯拐角的人影吓得停住了脚步。

昏暗的楼梯拐角,有蒙蒙的月光落下来,她看得清那人清俊柔和的侧脸以及靠着墙面的、近乎颓败的脊背轮廓。

而那每一分每一寸陌生而熟悉的线条,都将他与她隔绝在不同的时空里,那中间横亘的爱恨不足以谱写为经典流转万世,却足够令她恐惧这段分明没有炙火也没有刀山的、短短的十几级台阶的距离。

她只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刹那,许轶川恍惚如在梦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因那些梦一直都令她痛苦。

她下意识地抬手抵住了心口。

梁松枝西装革履地坐在灰尘满布的地面,一条腿横跨整个台阶的宽度,另一只腿屈起,手腕搭在膝盖上,他似乎已经打了会儿瞌睡,却在听到声音后瞬时惊醒,猛地转过头向上看。

然后,他的动作在一个狼狈不堪的、似喜似悲的表情里定格。

他是在酒吧门口看见她的。

是,怎么会那么巧,他刚刚停好车,就瞧见她了。

身形单薄的女孩一个人走出来,一路走到公交车站,安静地等着,之后上公交车,步行,回家。

他一路近乎绝望地驱车尾随,站在安全的距离外,凝视她单薄的背影,最终却只站在楼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沉默地抽了一根又一根烟。

夜深了,他才敢爬上黑黢黢的楼梯,坐在十几米之外的地方,好像这样便可以离她近一点——他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想起前些天见叶城时,叶城漫不经心地说起的话——

“你知道前些时候我看见谁了吗?我看见了许轶川。哈,我以为她在盛晴出事儿后没脸再回来了,结果两年后她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眼皮底下——最牛的是,我压根没认出她来。”

他极力克制着颤抖,微笑问:“为什么?”

“瘦!”叶城拿手比画,“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腿也一瘸一拐的,倒是头发还和以前一样短,在我那活动现场打零工呢。我打眼没认出来,后来觉得不对劲,找阿高要了人事资料,把她电话翻出来了,你猜怎么着?”

他沉默。

叶城近乎嘲讽地一笑:“她拜托我找白三。白三,当年死皮赖脸地追过盛晴,盛晴的头号跟屁虫。你看,两年过去了,她死性不改,还记挂着盛晴呢。我想她现在这副模样,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当时要不是盛晴大度,早给她送监狱里去了……对了,你和盛晴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

怎么样?他面露苦笑地想:我出个公差回来,她许轶川连人带家一消失就是两年,这根刺扎进心窝里还没拔出来,我还能和别人怎么样?

他逼着叶城给了他许轶川的电话号码,却迟迟未打,直到那天,始料未及,与电话号码的主人碰了面。

那匆匆一面,简直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没等他有所反应,所有的余韵都沉淀在背影里,很久之后,他还在那灰暗的场景中,暗自懊恼。

“我居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03

许轶川觉得自己已经吹了很久的风,她攥紧的手心里抓着钥匙,钥匙冰凉而坚硬,硌痛了她,那痛觉令她稍微清楚了一些。

这时,梁松枝缓缓站起身来。

她朝他微微颔首,客气得如同对待一个她偶然遇到的陌生人。

梁松枝下意识地沉默,他的重重疑惑、千言万语,在漫长的岁月消磨后变成了极度内敛的思念,他觉得这种情绪太过奇怪,令他不得不陪着她粉饰太平。

“我来看看你。”

无论谁来探望别人,都不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挡在家门口。可两人各怀心思,接受了这个设定。许轶川循着流程吐出“谢谢”两个字。

这段扭曲而奇怪的对话很快又归于沉默。许轶川忽然想起自己是想去讨瓶酒,她慢条斯理地走下楼,和他擦肩而过,到了楼下敲开张叔的门。

“张叔!张叔你没睡吧?”

“搞啥子?”门被猛地拉开,习惯赤膊的大叔头发蓬乱,瞧见是许轶川,哭丧着脸,不耐烦地说,“又是你!”回身乒乒乓乓地在冰箱里翻了一通,拽出一小瓶威士忌扔给她,“滚滚滚!多的没有了!”

门又被关上了。

许轶川隔着门笑道:“谢谢啦。”接住酒瓶子回过身,不妨梁松枝正在身后看着她。

他的目光落在那酒瓶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能去你家坐坐吗?”

她没有说话,他便跟在后头进了家门。

许轶川提着酒刚进门,便被狠狠摁在一个怀抱里。过堂风吹得房门砰的一声合上了,有炙热的温度贴在她发上,而后绵延到了后颈,激起一阵战栗。她猛地提肘给了对方一下,一声闷哼被咽下去,她并没如愿挣开这束缚。

许轶川咬住下唇,后退狠踩他脚面,酒瓶砸落在地,哗啦一声溅起不知是玻璃还是酒水,她全然不管,就要扣住腰间双手的脉门,梁松枝却先一步松开手,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间她听到他说:“地上有玻璃。”

话音才落,他手臂往上抬了一下,随着她腿弯一荡,脚上的拖鞋双双啪嗒落地。

许轶川下意识地看去,在满地狼藉里看到了叛逃的鞋子,心道:很好。

这一回合,许轶川暂时落败。

梁松枝将她抱到卧室床边放下:“别动,我收拾一下。”他居然自动自觉地找到了扫帚,仔仔细细地把客厅的玻璃打扫干净,才回过头来找她。

他一身西装早就皱得不成样子,大幅度的动作还让他里头的衬衫崩开了领口的扣子,像是和人打过一架——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

许轶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等他开口。可此时此刻,她心力交瘁地与他四目相对时,又忽然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而他单膝跪上床,一字一句低声道:“许轶川,我知道我可能错过了很多事,那些事或许让你痛苦,甚至我也是你痛苦里的一部分。过去的事过去了,我不再提。我来,不是要问你讨要一个解释。”

他看着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就算已经迟了,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时间仿佛静止了。

许轶川意外于自己居然如此平静。她在无知无畏的岁月里爱了他四年,又在暗无天日的病痛里思念了他两年,可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她一腔无怨无悔的爱恨里从没有奢望过要得到他的表白。

他没有说过喜欢,无论如何渴望她都不敢开口。

可她没有想到,六年来她日思夜盼的一句话,要在这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下,翻倍加码砸向她。

所以她皱了一下眉,试探地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手臂,低声安慰:“梁松枝……算了吧,都过去了。”

男人低垂的头猛地抬起,定定地看着她。

许轶川面色平静地微笑着重复:“我说算了,都过去了,没关系的。”

那些迟来的道歉、理解、告白,就都算了吧。

那些曾经的伤害、失望、误会,都没关系的。

因为,都过去了啊!

04

TD俱乐部的训练场地还灯火通明。

高处的电子钟显示着03:30,煞白的光线笼罩下来,几乎让人错觉现在还是白昼。

空旷的U形池,唯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还在空中腾跃。

宛如马蹄铁一样的U形池,中间平滑地凹陷下去,两边高高翘起。

男孩穿着T恤,毫无防护,连头盔都没有戴,用极为放松的姿态在U形池里滑行。之所以说是放松,因为他除却分秒必争的技巧性动作外,没有一分钟是停滞的。

他的身体随着脚下的板子施力,转头,起伏。

下一秒,逆光的人影在U形池边缘处飞起,双脚离开板子前,踢得板子翻转360度,然后身体自如地落下,脚稳稳地踩回板子上,人与板子恍若一体。

男孩出了U形池,轻轻吐出口气来。

离比赛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原本就是打算把这场比赛当成谢幕赛,所以准备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

江祁盘膝坐在地面,抬手揉按自己有些紧绷的小腿,手机和水瓶随意地搁在旁边。休息好了,他才拿起滑板,大步离开训练场。

从地下车库驱车出来,迎着俱乐部前昏黄的路灯,江祁搁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不远处,叶城半撑着一个人,那男人的头搁在叶城的肩膀上,似乎喝醉了。凭叶城的身量,支撑起这人也有几分吃力。两人正踉踉跄跄地朝俱乐部门口走去。

江祁打开车窗:“叶城?”

叶城艰难地回过身来:“江祁?这么晚才走?”停了停又恍然,“练习到现在?”

江祁没回答,开了车门走过去,帮他把醉鬼扶住。叶城如蒙大赦地松了手,那重量全压在江祁的身侧,江祁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才站定,心道:这醉鬼看着很瘦,倒还有点分量。

视线扫过醉鬼的侧脸,他更加诧异:“梁松枝?”

第二次见面,这传说中的TD前任大神,居然以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省人事地出现在他眼前,还像八爪鱼一样整个人倒在他身上,真是稀奇。

“什么情况?”

叶城还在活动被压麻的手臂,不耐烦地道:“就近,把他弄进TD的休息室将就一晚,回头和你说。”

TD俱乐部里设置了可供休息的客房,安顿好梁松枝,叶城几乎是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站在床边,齐齐盯着梁松枝安静的睡颜,半晌没说话。

床头灯还开着,熟睡的男人忽然低咳起来,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扯松了颈间的领带。

江祁头一次见到醉得这样安静的男人。他也醉过,他是越醉越清醒,脸色苍白地瞧着旁人,也不说话,也不笑,最后起身将外套甩在肩头,叫代驾,回家,再一整夜地失眠。

他知道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醉了,总归不好受。

叶城写了便笺搁在床头,搭着他的肩膀走出去。

“送我回去,我不想叫代驾,麻烦你了。”叶城似乎也很累的样子,呼出的气息里还有浓浓的酒气,“被陌生人送回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05

“喝了不少?”

江祁一面开车,一面问坐在后排的男人。

“没多少。”顿了一下,叶城补充,“没有梁松枝喝得多。”

“他怎么了?”

搁在平日,叶城一定要打趣他八卦,但今天情况特殊,叶城主半醉半清醒,根本没想到这茬,只顾着要吐槽,说起话来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见着前任了。”

江祁“嗯”了一声,却没什么想听下去的兴致。

“分了两年,一次恋爱都没再谈,整个一活在别人嘴里的情圣。”叶城冷哼,“我呸,还情圣,按我说是脑子长包。”

“……”

“他前任心思深着呢,也就他当小丫头养着,当年背地里宠得没边儿,当面就装蒜,把人家吊得一愣一愣的。后来那丫头搞出了事,赛场上动手脚,差点把人害死,闹得满城风雨。他还跑到受害人病房去求情,我都替他丢脸。”叶城迷迷糊糊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也是真服气。”

江祁懒得细听,又怕他睡着了,漫不经心地搭话:“一个丫头能搞出什么事?”

“你入圈晚,又不关心这些花边新闻,不知道也正常。”叶城似乎陷入回忆,“大概有两年了吧……那年市里各大俱乐部和滑板公司承办了一场友谊赛,那次赛事很大,你应该听说过。”

“有点印象。”江祁这会儿才有了点兴趣。

那是各家承办方第一次联合承办滑板赛,当时也算是声势浩大,江祁那会儿刚上大一,认识了叶城,却还没进TD,当时家里看得很紧,他也只听到了一点赛事中止的消息。

据说原本友谊赛是分三天进行的,第一天就出事了。盛家大小姐是投资方之一,作为嘉宾出赛,在U形池上做高空动作时意外跌落,几乎死在U形池里。事故一层层追查下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这件事并不是意外。

有人动过盛晴的滑板,这人居然是TD的女选手,Ariel。

消息刚刚出来,众人大都将信将疑,谁也想不通,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滑板新星,为什么要在这种不疼不痒的友谊赛上给自己抹黑?除非她是脑子坏掉了。

可是随着TD官博的解约通告发布,一切似乎都渐渐变得可信起来。

如果不是她,TD又怎么可能不让她出面解释,而选择了解约呢?

紧接着,所有滑板赛承办方都联合起来,将其列入黑名单,这场封杀行动可谓声势浩大,有关Ariel的所有报道、video,甚至是赛事排名,一时间都成了网络上的禁忌词,输入Ariel这个选手名字,不再有任何滑手的相关信息。

到了这种地步,大家是不得不相信了。

最后,Ariel的粉丝官网也扛不住压力,选择了关站,只留下一句“真相终会大白”,理所当然惹来一众骂声。

滑手Ariel彻底成了回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只有外网偶尔还会提及Ariel,称她为“亚洲彗星般的天才女滑手”。

听叶城的意思,梁松枝的前女友,难道就是Ariel?

江祁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什么情绪:“Ariel为什么会在自己正巅峰的时候做这种蠢事?”

“你不懂……女孩子嘛,再怎么事业成功,也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叶城念念叨叨,“梁松枝当时被盛家大小姐追得那么紧,大家都看在眼里,她能不吃醋?她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前些时候我倒是见过她一次,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回来的,瘦成一把骨头架子,唉,我都不忍心看。”

“就这样子,梁松枝还念着人家。”叶城倍感荒谬,“就刚刚,我正睡着呢,被他一个电话叫起来,我一看都半夜两点了,喊我喝酒,好,那就喝,喝着喝着他就念念叨叨地喊人家名字……”

叶城酒意上涌,又说到气头上,收都收不住:“他从见了许轶川开始就病得不轻!简直没救了!”

车子猛地刹住。

“哪个许轶川?”

叶城整个人顺着惯性撞到前排的靠背上,顿时吃痛,捂着额头发出呻吟。

“你搞什么?还能有几个许轶川?!”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前方手握方向盘的人却一动不动,像是被谁点了穴。他心里咯噔一下,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便翻来覆去回想刚刚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可怎么想脑子都是混混沌沌的,一时头痛欲裂。

单行入口处,被堵在后头的车不停地按喇叭,门口的保安也走过来敲江祁的车窗。叶城憋着火打开车窗,朝外头吼:“等一下!”

这时,江祁终于顶着一张死人脸继续开车,慢条斯理地说:“没什么。”

是没什么,他只是差点在这个许轶川身上栽跟头,确实没什么。

06

天已经蒙蒙亮,江祁漫无目的地驱车行在路上,不知不觉到了五塘。

眼前是密密麻麻的筒子楼,他把车停在了许轶川住的那一幢,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直到天已经大亮,他才终于瞧见了许轶川——绕过一幢楼刚刚走出来的许轶川。

他看着自己眼前黑乎乎的筒子楼,想起许轶川面不改色地和他说“我到了”,居然觉得十分可笑。

她扯起谎来何尝眨过一下眼睛。

什么光华职业技术学院,什么与梁松枝相逢不相认,什么涉世未深的学生……这人设,简直可以去拍狗血电视剧了。

不愧是曾经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天才滑手,如今不滑滑板了,还能改行演戏。

他心里五味杂陈地瞧着车窗外的女孩。

许轶川还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帽衫,双手插着口袋,微微扬起下巴,慢腾腾地往外走。经过江祁的车子时,她目不斜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江祁掐了烟,干脆下车,一步步跟在她的身后。他没刻意隐藏脚步,鞋底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许轶川往前走了没两步就回过头,很直接地望进他眼里:“你跟着我做什么?”脸上不带一点惊讶。

她没问他这么早出现在这里干吗,没回应他几天前戳破了窗户纸的提议,淡定得好像是出门碰见邻居一样。

隔着几步距离,江祁清楚地瞧见许轶川脸上的平静,这平静刺激到他了,他把原本在嘴边的一句“你在我跟前装了这么久累不累”咽了回去,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一笑。

“我下周三生日,你来吧?”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在他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才开口:“你生日,我当然去。”

江祁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会儿:“是吗?”

许轶川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来,她实在不知道这人大早上抽什么风,起先瞧见他的车,她还心想和江祁的车挺像的,没走两步就感觉到后边有人跟着,一回头发现居然真的是他。

这个时间他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吗?就为了问一句他生日她去不去?

这么大的一尊佛亲自过来问,她敢说不去?

于是她就一动不动任他看了半天,直到她脚都有点麻了,他才微微收敛了笑意:“我到时候来接你。”说完就开车走了。

许轶川后背莫名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不知怎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她今天起个大早要去学校,也没多想,接着往地铁站走。

07

新生入学的时候,学校无论哪里总是闹哄哄的感觉,尤其是军训的时候。

A大的军训是在本校进行的,许轶川休学的时候只差期末考就修完大一,结果复学时要从大一读起,连军训也得跟着,还好她提前申请了在军训期间做卫生值日,病历拿出来,辅导员也没话说,她就这么混过去了。

跟她一起做军训值日的还有几个学生,有的是家里宠坏了怕小孩吃苦,有的是真的身体不好。

“哎,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几个人头回碰面,问候的是彼此的病历真假。

有个头发烫卷了的男孩最实在,张口就说:“假的呗,我才不想军训呢。”他生得水灵灵的,唇红齿白,就头发染得焦黄,烫得和泰迪一个样。一起值日了几天后,值日病友都叫他泰迪张,他大呼禽兽,拎着扫帚威吓了一圈,吓得别人哇哇乱叫,最后是安安静静看戏的许轶川说了句“辅导员来了”,才结束这场混乱。

泰迪张扫运动场看台的时候,又偷偷摸摸地问她:“许轶川,我头发是不是很难看啊?”

许轶川扫了他一眼:“好看。”

“真的?”泰迪张满脸期待。

“嗯。”许轶川说,“好看。”

耳际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一二一”,许轶川偏头看见操场上的新生朝气蓬勃,拿着扫帚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密密麻麻的队伍,军绿的作训服,一列列方阵自她眼前经过,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胸口有一股怎么也释然不了的气闷。

那年她也穿这身衣服,站在操场上走正步来着。

那年比现在还热,她精力充沛极了,队里晕了好几个女生,她还好好地站军姿,后来被评了标兵,教官说她是他见过的韧劲最好的女学生,跟女兵有得一拼。

军训训了一个月,结束后她晒得和煤炭一样。梁松枝那时候大四,正和陈栋忙着创业,回学校的时候简直没认出她来。

“许轶川,你没涂防晒霜是不是?”

她瞧见他嫌弃的表情本来已经心惊胆战,听了这话委屈死了:“我涂了,没用!大家都晒成这样了!”

梁松枝不信,捏着她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叹一口气:“真是看不下去。”

下一刻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吓了他一跳:“你哭什么?”

她摇摇头把眼泪擦了,转身就走:“你等我两个星期。”

她从来没关心过怎么护肤、怎么美白,就那两个星期,把这些东西通通恶补了一遍,还去办了美容卡,但也没什么效果。

后来她终于肯出来见他,自暴自弃地说:“我努力过了,短期内是白不回来了,你看着办吧。”

梁松枝正给她夹菜,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搁下筷子,揉了好几下她脑袋,突然冒出来一句:“好看。”

许轶川诧异地抬头看他。

“你晒黑了也好看。”

“真的?”

“嗯。”梁松枝难得展颜,眉眼温和地弯起,连嘴角的弧线都那样柔软,“好看。”

他给过她一百次冷眼、一千次漠然,但只用一个微笑,就使她铭记至今,让她到了现在,还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回忆,承认自己是多竭尽全力地爱过他,不管她愿不愿意。

08

许轶川再接到江祁电话,就是他生日当天,他语气平静地问她在哪儿,要过去接她。

许轶川手里还拎着扫帚,回头瞧见泰迪张对她使眼色,嘴巴一张一合:“辅导员一会儿过来,快装扫地!”

许轶川心想还装什么,都是要逃值日的人了。

“我自己过去,在哪里?”

江祁沉默一会儿,竟然没反对:“行吧,我把地址发你。”

许轶川看见地址就有点后悔了,生日party开在什么半山别馆,几乎在郊区边缘,不会是在山上吧?

一路过去,下了地铁还要打车,花了她一百多块,看到计价器一直跳她就觉得肉痛。

等到了会所大门,许轶川叹了口气——还真是半山。

她想起贺子楠兴致勃勃地要张罗江祁的生日,原来是张罗到这种地方来了。

山脚停了一排豪车,一进山门就是石阶,有侍者问她去哪儿,她报了江祁的名字,就被引到一幢别墅前。

院落的围栏上伸展出细小的花来,像是风铃草,又像是别的什么,她站在侍者身边,望见玻璃大门里灯火通明的厅堂,穿着半正式小礼服的女孩闯入她的视线,有钢琴的声音传出来,一切是那样轻快美好。

她还穿着学校发的值日生T恤,短发许久没有修剪,有些参差不齐。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有点脏的帆布鞋,脚定在原地,有点动不了。

侍者轻声问她:“小姐,需要我叫您的朋友出来接您吗?”

这样贴心。

但其实也没什么,许轶川毫无阻滞地走到门口,推开门,有一瞬间她疑心里面的忽然安静是因为她,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并不是。

钢琴的声音停止了,人声消失了,二楼有阶梯旋转而下,江祁双手插着兜,漫不经心地沿着楼梯走下来,大厅正中的蛋糕已经等了他很久。

灯光骤然暗了下来,唯有烛光摇曳,映出巨大的蛋糕上做出的一个巧克力滑板,上头写着江祁的生日,09.19。

一片昏暗中,眉眼如画的男孩立在昏黄的光线里,抬手拿起餐刀要切蛋糕。贺子楠急得说了一连串“no”,拉着他手腕提醒:“你倒是先许个愿啊!”

钢琴弹起了《生日快乐歌》,江祁在合唱的歌声里默然片刻,似乎是许下了什么愿望,随后吹熄蜡烛,切开蛋糕。

灯光亮起,所有人都在祝贺。

“二十三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江祁!”

许轶川悄无声息地退回门口,拉开门走出去。

山上的夜风有些凉,院子里并排设了两把秋千椅,她走过去,手落在冰凉的椅背上,半天都没有动。

手机不停地嗡嗡作响,她接起来,江祁问她:“在哪儿,怎么还没到?”她回过头来,江祁刚好推门走出来,嘴里还在不耐烦地说:“发个位置给我,到哪儿了?”一抬头看见她就站在几步之外,倒是吃了一惊,拿着手机站住了。

许轶川把手机放回兜里,解释道:“我刚刚从学校过来的,看见你们在里面吹蜡烛许愿,怕打扰,就没进去。”停了停,她非常真诚地说,“对不起,来晚了。”

江祁的脸色有点难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没接话,走近了才问:“不冷吗?”

许轶川摇摇头,又说:“生日快乐。”

江祁酝酿了整晚的恶意忽然施展不出来,傻子一样站在她的跟前,把她从头顶看到脚尖,最后握了握她的手,触到一手冰凉,铁青着脸说:“先进去吧。”

09

这样难得的夏夜,众人当然不会只在华贵的大厅里吃吃东西听听音乐,切完了蛋糕,就前呼后拥到泳池边开起了露天烧烤party。

江祁带着许轶川进去,大厅已经空荡荡的了,后面院落里传来喧嚷的呼喊,笑声此起彼伏,烧烤的烟火徐徐飘进来,一群人玩得正起劲的样子。

江祁皱着眉看了一眼,就拽着她径直往楼上走。

“去哪儿?”

“换衣服。”江祁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想一直被别人盯着看的话。”

寿星为大。许轶川没说话,被拖进衣帽间,还没来得及看全橱窗一样的衣柜,江祁已经挑好了裙子塞到她手里,接着她肩头一重,连着手里的衣服一起,被推进了身后的更衣室。

更衣室没开灯,她一句“灯在哪儿”没说完,就听见咔嗒一声,门落了锁。但是,那双手还不轻不重地搭在她肩头。

一片漆黑里,唯有跟前这个人是真实的、温热的,她紧紧抱着怀里的裙子,没扯出来的衣架硌痛了皮肤。他的手离开了肩头,又落在她脸上,像是食指在沿着脸颊的轮廓轻轻刮擦,那温度很陌生,又有点痒。

她偏头躲开了。

江祁垂下手来,没有再动。

许轶川忽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可是他一直这样不说话,气氛只会越来越奇怪,她只好开口:“要不你先出去吧?”

“许轶川。”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好像是要说什么。

她隐隐觉得江祁在克制着什么情绪,和她有关吗?和她无关吗?她屏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只听得到他的呼吸,轻而压抑,她蓦然意识到他也在屏息时,他就吻了上来。

和上一次的蜻蜓点水不同,他饱胀的情绪在顷刻之间将她淹没了,这吻里有愤怒,有留恋,有困惑,还有她读不懂的东西。

她双手抵在他的胸膛,衣架连着裙子早就掉在了地上,他拥着她不断向前,路过时将它们一同踩在脚下,直到她后背抵到了冰凉的物体,她猜那该是镜子,她被那彻骨的凉激得打了个冷战,忽然清醒过来,而后在无力抵抗的纠缠里咬破了他不依不饶的唇。

他终于停下来,松开禁锢着她的手。

“对不起。”他说。

江祁走到门口,打开灯,出去后回手帮她把门关上。

10

“祁少你去哪儿了?”

“江祁你可算回来了!”

他一步步走入喧哗的人群,脑子里却似有某根筋断了一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身侧有人在嬉笑,有人在高喊,有人递给他一杯酒,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接过来一饮而尽,酒明明是凉的,他的四肢百骸却升腾起灼烫的温度。

他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直到有微凉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问道:“祁少,是因为喝了酒不舒服吗?”

他做职业选手后饮酒节制,酒量差是众人皆知的,却总不至于一杯香槟就醉了。

他搁下酒杯,偏头望过去,长发女孩坐在他的身侧,容颜明丽,眼中带着关切。

“还记得我吗?我是TD的……顾珊。”

江祁挑眉,淡淡地道:“记得。”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美酒,美人,美妙的气氛。

她的长发若有若无地垂落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感觉有些痒。

江祁面无表情地凝视了顾珊好一会儿,连自己也惊讶此刻心底的波澜不惊。

他的本性该是狩猎,怎么可能被一只瘸腿的兔子搅了兴致?他平生绝不容忍被人欺瞒耍弄,却连一句恶毒的话都没能对她开口。

有哪里不对,他本不该这样。

江祁闭了一下眼睛,再度睁开的瞬间,恰迎上顾珊忐忑而恋慕的眼神。他熟稔地伸手扣住她低垂的后颈,凑近那通红的耳垂,压低声音问道:“跟我到楼上去吗?”

“去……去楼上干什么?”

顾珊此刻的仓皇一览无余。

空气一时凝滞。

四目相对,江祁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无可奈何地将额头搁在顾珊肩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这丫头难不成也是许轶川派来耍他的吗?

顾珊莫名其妙,哪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被江祁打上了“这届迷妹业务能力不行”的标签,从此被他隔绝在了可发展男女关系的人群之外。

江祁往后倒在躺椅上,闭上眼睛:“去玩吧,小丫头。”

顾珊怔了怔,仍坐在一侧,没有走,只垂首凝视着江祁。

“祁少,其实我……”

“嘘——”江祁修长的食指竖在唇间,又垂下手直接握住了她柔软的手,只是握着,不带柔情,亦不带温度。

他睁开眼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再说下去就带你上楼。”

顾珊红着脸噤声。

无关紧要的告白他听多了,又哪里稀罕再听这一个。

至于许轶川——

清汤寡水的他也不是没撩过,又何必浪费时间多撩这一个?

11

许轶川后来还是没换衣服。那件裙子连着衣架掉在地上,其实还完好无损,她捡起来抖了抖灰,看了好一会儿,又把它挂回去了。

出去的时候江祁不在外面,她沿着楼梯走下去,大厅里有人回来拿香槟,看见她哎了一声,问她:“妹妹,你是走错地方了吗?”

许轶川还没来得及搭话,贺子楠就从后院推门进来,瞧见她眉开眼笑:“呀,新嫂……”话到一半又忽地闭了嘴,转而道,“上次在pub里你怎么就突然走了?”

许轶川说:“是啊!”说完就没了下文。

贺子楠罕见地有些局促,拿香槟的男人看他俩冷场,招呼许轶川下来:“不好意思,是贺子楠的朋友是吧?过来一起烤肉吧。”

贺子楠摸着脑袋,僵在几步之外,不知道该不该拦。江祁正在后院有美人在侧,这位还没上任的新嫂子前途未卜,新欢旧爱齐上阵,万一闹起来可怎么办?就在他犹豫的工夫,许轶川已经走下来,偏头朝门外望过去。

那一侧是落地的玻璃门,有两人高,映出院落里的流光溢彩,她在一片混乱中,无意识地捕捉零散的信息——烤肉的香气、仙女棒的烟火以及在躺椅上安静喝酒的江祁。

背影窈窕的女孩半坐在躺椅边上,正低着头和江祁说话。

许轶川常觉得无论江祁做什么都带着少年感,纯粹、直接,甚至有时候还有点不谙世事。

他自负地踩着板子在U形池跃起时,他视女人如“十日上垒”的玩乐时,他刻薄地戳破她装傻的行为时,他那样娴熟而不容抗拒地吻住她时,甚至是此刻,他漫不经心地与身侧的女孩谈笑,暧昧地靠近,视线勾连……都显得美好而自然。

女孩正倾身在他的耳际私语,长发倾落在他仰面的唇际,他抬手将她的发拢起,撑起身说了句什么,抬头的瞬间,隔着玻璃门与许轶川遥遥相望。

但很快,那视线就交错开来,他偏头朝女孩一笑,重新躺了回去。

许轶川手脚冰凉,突然冒出来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疑问——刚刚他为什么要吻自己?

“哎呀,咱们先去烤肉吧,啊?”贺子楠走过来挡在她跟前。

许轶川垂眼:“不用了,我先回学校。”

贺子楠说:“我送你吧,这个时间这里不好打车。”

许轶川想想自己的打车费,勉为其难地点头。贺子楠乐得先把她送走,忙不迭地伸手:“请。”

许轶川后来一直很后悔那天为什么上了贺子楠的车。

贺子楠不仅牌品烂得出奇,连车技也烂得出奇,几乎把高架当成了赛车道,超车加塞不说,下了高架一进市里就开始“路怒”,许轶川坐在副驾驶里忍了又忍,只能老僧入定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这一路上,许轶川好几次喉头泛酸,反胃得差点吐出来,等回到五塘,下车后她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贺子楠挠着头下来,想伸手扶她,被她一个趔趄避开了,有点受伤。

“喂,你生江祁的气,没道理迁怒到我身上呀。”

许轶川撑着膝头,脑袋里还嗡嗡作响,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

贺子楠最后还是扶着她上楼了,爬楼梯时贺子楠还在念叨:“坐我车晕车的,你真是头一个,简直是对我车技的一种侮辱。”

许轶川无可奈何:“是是是,是我的错。”

贺子楠终于没忍住好奇:“你和江祁怎么了?吵架了?前些日子不还挺好的吗?”不等她答又自言自语,“不过也是,祁少这个人嘛,心如海底针,谁都别指望能琢磨透他。他看着像是对你挺上心的,今天晚上又把俱乐部新来的那个小姑娘迷得不行……话说回来——你对江祁到底怎么想的?”

楼道黑黢黢的,贺子楠一只手拿着手机照明,一只手扶着她,微微用了力,撑着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贺子楠跟着她停在门口,却见她只是站在那儿,也不掏钥匙,也不说话,有点不耐烦了。

“喂,许轶川,你出个声行不行?”

许轶川想了一会儿,问他:“我怎么想江祁,重要吗?”

贺子楠怔了一下。

手机的照明功能没关,在地上打出一片惨白的光圈,可两个人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彼此。江祁的朋友都很好看,许轶川捕捉到眼前男孩脸颊的轮廓,带了点婴儿肥似的,眼瞳里总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贺子楠,我很感谢你,你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不管我和江祁关系如何,到最后你都保持着风度,怕我难堪。”她停了停才说,“江祁也是这样。”

她脑子里蓦地冒出在更衣室里被江祁吻住的场景,只片刻又回过神来。

“但我可能……不是江祁希望的那个样子。”

她又说一次“谢谢你”,就拿出钥匙开门。

门被关上了。

贺子楠其实没有听明白她到底在谢什么,只觉得她看见江祁移情肯定是有些伤心的,也没有多想,返身往楼下走,手机的光随着手一晃一晃的,要是夜盲又没带手电筒,说不定走两步就踩空了。

他忽地想起她不太灵便的腿。

“这么黑,她平时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