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雷殇:再见的距离,是一生一世,后会无期
于千万个人中,你我相遇;于千万种情缘中,你我相恋。可正当你我以为这是千年修得时,转眼一切却已经烟消云散。曾经的热唇、拥抱,转身就成了冷风、陌路,再也回不到从前。你淡出我的视线,我在回忆中挣扎、自残。一旦走远,就没有再见。
你的婚姻,我的梦
我想我懂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不是因为你有多好,而是因为我有心结。
如果,我能预知,你是我的坎,我一定会绕过你,可是……
如果,我会疗伤,我会把你给我的痛,尽快治愈,可是……
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会在梦中见到你?而此时,距你离开我,已经有数不清的春秋!
那个梦,到处结着冰,冷,让人梦中难眠。那个梦,到处是刀剑,刺,让人生痛,痛到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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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常常说,我结婚的时候,全世界都得为我让路,因为那是天大的喜事。可当小米结婚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下雨,诉的,是一场难以言说的悲剧。
小米选择了中式古典结婚仪式,新郎骑马,新娘坐轿。新郎的马头一天就已经来到,衬着清明的月色稀溜溜叫了一个晚上,小米的神经也跟着紧张了一个晚上。凌晨起来化妆,新郎告诉小米,马不舒服,卧槽了。小米的心,稀溜溜长啸了一声,不动声色,说,新郎坐轿也可。新郎继续说,我昨天一夜拉稀。新郎言语简短,小米却听出了更深的意味。夜,还深着,有一些话,似乎也睡着,没来得及说出口。
化妆师的卷发棒已经举起来了,还没有凑近头发,小米就闻到了一股焦煳气儿。小米的心翻了一个个儿,一把推开化妆师,对新郎说,这个坟,你是不想圆了吗?在确定结婚日期时,新郎曾经使用了一个比喻:我们终于要进坟墓了,这是咱俩圆坟的日期(结婚日期)。
新郎垂头,叹气,又抬头,哀求,就再等一年,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让我再活一年怎样?小米的心“咚”的一声,好像一只水桶掉进了水井,进了水,灌满了,然后发出一声简短的金属嘶鸣,彻底沉入井底。小米一笑,说,没关系,你活着吧,反正我已经死了。
生死两界,阴阳两隔,小米和新郎彻底分了手。这样过了几天后,新郎忽然反省过来,一路号叫着找过来,对小米说,我错了,我没有想到赖活着这么痛苦,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我要进你的坟墓。小米冷冷地说,对不起,我的坟已经关门了,你另找坟投宿吧。新郎流连了几秒,转身就走了,给小米留下一个极其果断的背影。
小米仰头哈哈大笑,惊起了屋檐边栖息的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走,拍起灰尘,还有一根不知是不是鸽毛的羽毛,在空中盘旋了半天。那羽毛落了地,小米的笑还在持续,她仿佛笑不够,笑到岔了气,笑到流了泪,笑到七扭八歪,笑到浑身酸痛,最后一下扑到地上,久久不能起来。
我以为小米肯定元气大伤,新郎是她的挚爱,是她费了一年的心血追到手的青年才俊,是她耗费了七个春秋才等来的死心塌地,如今却灰飞烟灭,就是外人看了都会黯然神伤,小米作为经历者,那一定受伤不轻。
可实际上,小米却毫发未伤,入睡快,吃饭香,来来往往,笑语欢歌。工作,毫不怠慢;学习,按部就班;闲暇之余,还报了一个肚皮舞班,肚皮一甩,那叫一个快乐。
小米素来不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我以为这一定是在憋内伤。有些女孩子,要么为了面子,要么为了里子,在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不动声色,眼睁睁看着内心流血而不敢告急,直到血流成河,逆流成殇。
我对小米说,难过的时候,与其装作若无其事,倒不如痛哭一场。小米脖子一仰,说,我心里坦荡荡,倒是你,好像不痛快。说到这,她又语调高昂、满脸鄙视地说,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没有出息的,那么多年都过去了,还为一个什么初恋而悲伤!还说什么“如果,我能预知,你是我的坎,我一定会绕过你,可是……如果……”
本是劝人来,谁知被人贬,这让我有些受不了,我马上说,我就知道你会看我的微博,我那就是写给你的广告词,你见过哪个广告词是使用过后才写的?那都是体察使用者的需求而说的话。我这样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解释说得太具掩饰性,可是事出突然,我连半点准备都没有。
拉倒吧!我和你好歹也耳鬓厮磨了最青春那几年,要不是你,我就不会在生杀予夺那么关键的时刻,让到嘴的肥羊全身而退了,你得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小米这话,说得逻辑混淆,狗屁不通,牛羊退了,士被杀了,到底是谁辱了谁啊?但这是我微博里的话,我知道小米这是故意嘲讽我,可我不关心这个,我最关心的,却是“要不是你”这层意思。我有些气急败坏,说,你等等,我怎么听着好像“你结婚不成全因为一个闺蜜”的意思呢,我可跟你说,我和你的肥羊可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喜欢的是可以涮的羊肉,而不是长得人模狗样的肥羊。
小米又是哈哈大笑,很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无耻的爽朗,那样子,和新郎寻上门来想重新举办婚礼时她的样子一模一样。不过,这回对象是我。忽然之间,我一点都不同情她,反而理解了新郎为什么决然而去。我恨恨地说,你真是不可救药。
小米很无赖的样子,说,就是你,让我最后下决心,永不回头。说完,还得意地在我面前跳起了肚皮舞。
我需要她的解释,然而她只是摇头摆尾,像足了端午节时舞动的狮子头,我勃然变色,转身离去。身后,又是放声大笑。不可理喻,完全不可理喻。
2
我又在做梦了,梦见自己在揉面,那面团真白啊,可就是散,怎么揉都揉不到一起,散漫成一片一片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就对自己说,不要揉面了,做其他的事情。然后我一转身,就看见了那张脸。
一张脸,一张足以让我从天堂到地狱的脸,帅气,冷酷,残忍,并唇红齿白地说,我们分手,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路。我不想哭,可是眼泪非常不争气地掉下来,汩汩而出。我知道这还是做梦,就又对自己说,不要见他了,去找小米玩。
小米来了,笑得那么灿烂,但是她的眼睛不看我,却看向他,看向那张帅气的脸。他笑意盈盈地说,我们在一起吧。我打了个冷战,都说防火防盗防小三,真是不信常人言,吃亏在眼前啊。我知道这还是做梦,就又对自己说,闭一会眼睛吧。
我闭着眼睛,感觉有一丝光亮映射过来,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太阳光洒在拉开窗帘的窗子上,十分友好。我妈正把一盆花搬到窗台上去,她听到我翻身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你呀,得去劝劝小米,不要太任性了,这是人生大事,怎么能这么草率,说不结就不结了呢。
要是小米太任性,这事还不难解决,可问题是,任性的是小米和那个男人,我不耐烦地说。我不喜欢我妈打搅我的美梦,噩梦也不行。我希望,我在噩梦中就能恢复正常。比如,我和小米可以就最后一个场景开个玩笑。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小米,也没有谁比小米更了解我。自从我们黏在一起度过青春期,我们就注定了彼此的不离不弃。那时候,给她传纸条的男生,首先都得过我这关,我看好的,小米绝无意见,我不看好的,小米也不待见。我并不强势,偶尔也会对做把关人产生愧疚,可小米说,那是咱俩心有灵犀,你的想法总是和我不谋而合。
当然,我喜欢的,也一定会说给小米听,至于喜欢我的,我是不感兴趣的。送上门来的,我会视若粪土,冷言讥讽,不把对方逼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爱到恨,就决不罢休。
小米说,我这样损德,将来肯定会受惩罚。我不以为然,纠缠不清不是我的风格,我更喜欢一刀两断的干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吓着了小米,从那以后,小米对我就一直持保留意见,就连我不喜欢的人,她也开始明目张胆地表达她的爱意了。她的这个新郎,现在应该说是旧郎,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瘴气,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可我不喜欢,小米偏偏背道而驰。
为此,我和小米不止一次进行过辩论,我从理想到现实,从伦理到生活,从健康到幸福,说到口沫横飞,小米却一直沉默不语,当我终于无话可说时,她轻轻一笑,说,我就喜欢他,这是我的感觉,我的爱情,得由我的感情做主……
我一听就笑了,刚想要开句玩笑,她却严肃地接着说,如果由你的感情做主,那么就是你的爱情了。我的玩笑,好像一下子冻结在口腔,出,出不得,入,又入不了。我生硬地打了个嗝,感觉从喉咙到胸腔,一路堵下去,非常不舒服,可话是不能再说了。
我默然离开,我是受过爱情的伤的人,我只是,不想让她品尝一遍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3
小米的母亲做心脏手术,我去看她。老太太的精神特别好,虽然虚弱,却总是忍不住抢话,抢我的话,抢小米的话。她极力想要说一些笑话,可那笑话总是让人听着哭笑不得。小米听得不耐烦,哭丧着脸说,妈,您还是歇着吧。
老太太很受伤,居然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就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良心都不长,我这么一个病人,极力配合你们的情绪,你们怎么都不给点个赞啊?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看到老太太白胖的手在擦眼睛,觉得实在不合时宜,赶紧咬住嘴唇。
谁知老太太一听精神一振,也跟着我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继续揉眼睛,嘴角却满满的都是得意。看着她那个样子,你完全想象不到,一个月之前,她的女儿在婚姻殿堂的门口转了一个圈,然后全身而退。我想,小米可能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她有这个遗传的基因。
从病房出来,走到院子里,小米忽然号啕大哭,完全没有预兆性的,声音大,表情雷,眼睛闭着,嘴巴张着,鼻孔一张一翕,惹得医院里的嘈杂声都停下来,过往的人,不管有多急,都忍不住抛来怪异的一瞥。
老太太已经安然无恙,她的生活也已经步入正常,这到底是在哭哪样?
我感到莫名其妙,更多的是,招架不住,我捂着她的嘴,准备把她拽到一个人少的楼梯口。她对我拳打脚踢,大声地号着,口齿清晰地骂着,你,没有人性。这声骂,可比那声声哭泣更具爆炸性,这让我万分沮丧,开始怀疑我的性别。
我的汗都流下来了,我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你,到底怎么了?不带这样给我泼脏水的吧?她破涕为笑,可也只是一瞬间,还不小心挤出一个鼻涕泡,然后索性坐在地上,蹬着腿哭起来。
我到底有多大脸,可以任她这么无休止地丢下去啊?我转身就走,冷冷地不回头。身后,却又是一声尖利的叫嚷,你不能做了之后不负责任!真是天雷滚滚啊,我都没有顾得上去考虑周边嗖嗖射来的冷眼,先是看了一下我的胸,我彻底怀疑了。
医院是什么地方?看尽人生冷暖、悟透生死瞬间的地方啊,不要这么没深没浅好不好?我低着头匆匆走回小米身边,咬着牙低声说着,准备把她拉起来。小米扭了身,把后脑勺朝向我,继续蹬着腿哭。
几十个春秋啊,居然没有这几十秒,让我对小米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这完全是不可理喻的节奏嘛。照这样发展,下一步,就很可能是“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了。我忽然想起一句话,你要想了解精神病患者的心思,你就要和他做一样的事情。看看来来往往的路人已经有几个停下驻守,看看身边的小米却毫无收敛,我也顾不得了,索性也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号啕大哭起来,可到底羞耻心在作怪,我低低压着我的头颅。
我是没有理由哭的,写微博的时候,是煽情过,“那个梦,到处是刀剑,刺,让人生痛,痛到无觉”,问题是,那是十几年前的悲伤了,只是偶尔回想起来,才会悠悠上心,完全不是剧烈的痛。所以,我的号哭,假到我自己听着都有些滑稽,尤其我还心不在焉,心里想的是,路过的人,你们笑去吧,只要小米不哭就行。
小米可完全不吃这一套,有了我的陪伴,她的号啕则更加明目张胆。那声音在我耳边一声声炸响,炸得我的神经都是一抽一抽的。我扭头去看,小米的手紧紧攥成拳头,一拳一拳捶在腿上,那张脸,已经极度扭曲,就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最为让我惊诧的,是大滴大滴的泪掉下来,滴在青色的石板上,炸开后,是一朵朵黑色的花。
我的心忽然一阵剧痛,我明白了,那场婚伤,到底还是找来了,小米的无所谓,到底是一场伪装。时间,冷冷地流逝着,毫无差错地验证了什么叫心的伤。
4
医院事件后,我有好长时间不敢上小米的家门,伤心之地,不可久留。而小米,居然也很淡然,不道歉,不解释,不联系。
小米不来,小米的旧郎却找上门来,我刚打开门,他的叫嚣就扑面而来,你赔我的婚姻!铿锵有声,愠怒幼稚,带着十足的酒气。这是,这是何出此言呢?
我很气愤。本来,我就对他没有什么好感,那脸,是没理由的帅;那性格,也是没有想法的任性。你就说吃个面吧,还一定要吃手擀面,让小米每次都得在面团里挣扎个没完,加了水又要加面。他吃一次面,小米就要对我进行一场抱怨,抱怨做面为什么这么难。他吃一次面,我就要进行一次内心清理,清理掉过往的怨气。
几年前,也有那么一个人,帅气得没有天理,喜欢吃面但不懂食性。他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阳光伸长了触角也还是够不到他的脸。
他看着一本连环画,忽然回头,傻傻一笑,说,我们吃面吧。然后就卷起袖子,亲自下厨。锅碗瓢盆叮当乱响一通,热腾腾的面就端上桌来。快到让我来不及喊一句咒语,八仙桌子摆起来,美味佳肴全都上来。
那时候,我的胃总是特别暖,味蕾却越来越刁。今天这面,要是加点醋最好。洋葱的味道,和大葱的味道,到底是不同,这回要是加大葱似乎更好一些……
他低着头,兴致勃勃地吃着那碗面,吃到汗流浃背,解开衣襟,继续吃到碗干盆净,还要舔舔嘴唇,又满足,又贪婪。
我的面,却似乎总是吃不完,吃了一口,是一个味道,吃了第二口,还是一样的味道,没有好吃,也不难吃,就是一根一根,数下去,没完。
我不喜欢吃面,但我喜欢做面。一碗面,调上那个杯子那个刻度的水,搅来揉去,打一打,捶一捶,原来散乱的一堆,就变成了圆满的一团。
但是,分不开,要分开,扯不断,要扯断。做面,和恋爱一样,就像论证一个悖论,矛盾,挣扎,自圆其说,互相厮杀。
过去的伤,自然不愿回想,每次小米打来电话,我就要骂她的男人几句,小米总是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凡人,谁像你不食人间烟火。
我不吃面,小米明知道我不吃面,还要和我谈面,这不就是典型的天堂有路不走的类型吗?你如此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义正词严地说,小米,我告诉你,爱吃面的,就不是好男人。
我是嘴比较欠,说了这么一句话,难道就是这句话,毁掉了小米的婚姻?
我怯了,故意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小米的旧郎,他怒容满面,严肃不减。我的心一颤,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如果罪魁祸首真的是我,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尤其是,现在这情形,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我自己的思维也开始混乱了。我语无伦次地说,你好好说,我好好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米要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那我就拉着你去跟小米解释。
小米的旧郎一听此话,双眼通红,情绪激动。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口齿不清地说,我压根就不喜欢吃面,说完身子一摇晃,几乎扑到我身上,我赶紧扶住他。
我有些慌张,本来,我和小米最近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到这再唱这么一出,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扶住他后,我把他推得远远的,你,你,就站在一米远的地方说,说完了,咱们去办事……不,呸,呸,我是说,你说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去找小米。
我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这个男人的神经,他忽然像一摊泥瘫了下去。我不管了,任由他躺在了地上。可那是一个一米八还多的男人啊,长条条躺在地上,横亘了我的整个视线。那,那真叫一个添堵啊。
我赶紧给小米打电话,让她赶紧来把她的男人领回去。小米好像刚起床,完全没有听出我语气的严肃性,她打着呵欠说,我男人,你是我男人啊,那你不早说,早说我早就把你领回来了!
我又提高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米终于听明白了,她沉默了半天,说,我不过去了,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这,这,我和你是仇敌吗?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杀人,还得给个明白理由呢,你有一段时间了,说话就不明不白的,现在他又找上门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你们到底要闹哪样啊?
我真是气疯了,地上躺着的,是一个醉醺醺的、流着泪的,电话里的,却是另一个清醒的、严酷的,一个是来路不明,一个是去路不通,把我夹在中间,我这是犯了哪条天条了呢?
5
我又在做梦了,梦见自己在揉面,那面团真白啊,可就是揉不到一起。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就对自己说,不要揉面了。眼前仿佛镜头一闪,我看见了一张脸,帅气,冷酷,残忍,唇红齿白地说,我们分手吧。我知道这还是做梦,就又对自己说,不要见他了,去找小米玩。
小米来了,笑得那么灿烂,但是她的眼睛不看我,却看向他,看向那张帅气的脸,他笑意盈盈地说,我们在一起吧。我知道这还是做梦,就又对自己说,闭一会眼睛吧。
……
这个梦,我做了好多年。我承认,这是我的错,我就是一个妒忌心太强的女人,怀疑过他和小米。可小米是谁,小米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宁肯伤害她自己也不会伤害我的女孩,我觉得我有些过分,因此,当他提出分手,我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米和她的新郎终于要结婚时,我想,这个梦,我再也不会做了。小米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我也要永久地放下我的情结了。可是这个梦,又来了,堂而皇之的,明知是梦,还要入梦。
小米结婚的时候,我收到一份汇款,写的是我的名字,但附注里却请我交给小米,说祝她一生幸福。那字迹,我看着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当我把这汇款交给小米时,小米的眼眶居然湿润了,然后狠狠瞪了我一眼,走了。
现在,小米和她的新郎断然分手,那个梦反而不来了,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小米的新郎醉醺醺地趴在我家门口,一直重复着说,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吃面。
我又开始多想了,我不该多想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小米,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比小米更懂我。我们是心有灵犀,我们是一体同心,可为什么小米最近做的事,我一件也看不懂?爱了那么久的男人,为什么说放手就放手了,连对方解释悔改(甚至都谈不上做错)的机会都不给?为什么她总是说因为我才不结这个婚啊?
小米摆出了和我绝交的态度,她不给我打电话,也不接我的电话。我上门找她,她让她妈把我打发走。老太太大病初愈,站在那里,颤颤巍巍,满脸堆笑,一遍遍赞美我,一遍遍骂小米。那赞美,我听着心惊胆战,那咒骂,我听着也是郁闷十分,只好转身离开。
我第十次上门的时候,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她再也不笑了,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小米不想和你来往了,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来了。你每来一回,我的心都会颤上几天。
我做错了什么?看着老太太把一只胖胖的手放在胸口,我有些惊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太太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们俩,何必如此呢,你明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明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两个人就是不说,就这么彼此折磨,这是何苦呢?既然是冤家,就不要聚头了。
我在想什么?她在想什么?我在想,她的旧郎一直说,他不喜欢吃面,我在想,我曾经的初恋,最喜欢的就是吃面。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一张由我签收的寄给她的汇款单。
事情有时候极其明显,可我就是视而不见。小米,喜欢的,不是她的旧郎,她喜欢的,是我的初恋。
这怎么可能,这绝无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小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小米更懂我。
天地都在旋转,我找不到世界的重心,我感觉自己在摇晃,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我在微博里说,你在生杀予夺那么关键的时刻,能让到嘴的肥羊全身而退,因为你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因为他是我的士,是别人的肥羊。我总在怀念,怀念我的士,怀疑,他是别人的肥羊。
我想我懂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不是因为你有多好,而是因为我有心结。
很久,都没有小米的消息,她在躲避,我在屏蔽。她好,自然好,她不好,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安抚帮助她。
我的存在,是她的伤,一如她的存在,就是我的殇。我的殇,成了历史,虽然悬在那里,到底旧痛已去,而她的伤,还有机会愈合。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小米,再见!
从此,不要再入梦来!
不要再带着他,入梦来!
多么深的领悟
真正爱你的人,会尽量减少对你的伤害,而为了自己而爱的人,则会在爱上大做文章,让你苦不堪言。
1
我就是不喜欢他那种痞子劲头,头发永远不齐不整,眼神永远不正不邪,走路,永远要把双手插进裤兜,再配上怒目横眉,仿佛随时要掏出一把枪似的,他进过少管所,挨了打,出来还是那样糟糕。
可他是我的弟弟,我老妈和我继父的掌上明珠。按我俩的生活背景来说,我是父母离异的弃儿,而他是一对恩爱夫妻的甜美希望,我更应该是那个放荡不羁的人,可事实偏偏是,我是乖乖女,而他则是江湖混混。
我弟叫阿元,从上初中的时候,就进过少管所,进去的理由听起来不值一提,他偷了老师办公室里的一个桃。偷桃事小,关键是他偷完桃后,居然把后来进办公室的一位男老师打到头破血流,差点丧命。
那时候我正忙着备战高考,那是我离开这个家的唯一的正当理由,而且,我已经转过一次学,我不想再次遭遇挫折,因此,母亲和继父的唉声叹气,对我而言,就是一阵耳旁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少管所,是一个让人心生寒意的地方。
我顺利考入一所大学,离开了家,离开了我妈,离开了继父,还有他们所在的城市。十几年来的抑郁,终于一扫而光,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对我来说,天是高的,云,不是淡的,是会飞的。
可我的弟弟说,天,是黑的,云,是散的。这话,他写在给我的一封信上。他没有这样的诗情画意,我怀疑,他不知花了多少的时间,来折腾出这几个自认为最美的文字。我不屑回信。他是幸福的种子,必须要在狂风暴雨里体会出成长的艰难,才可能走进收获的秋天。
我不回信,他就一封接着一封写,不写实,只写诗。诗也是莫名其妙的歪诗。他说,天不黑,路不滑,脚步走稳,娘不嫁人,生为死,死不生,剑去人回。没路数的话,让我看着更加气愤,目睹娘嫁人的是我好不好?当初看着我的亲娘和他的亲爹干柴烈火时,我也没有这样苦大仇深过啊。郁闷倒是有的,似乎也有天黑的感觉,可是灯是亮的,有家的感觉毕竟胜似于无,尽管这家不是我的。
对这个弟弟,我是一向没有什么好感的,没有他的时候,我就是母亲的全部,有了他之后,母亲的全部都是他的,笑容向着他,温柔给了他,饮食,看他的偏好,教育,以他为中心。
一个从核心到多余的人,表面上再平静,也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波涛汹涌。我继父大概就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私下对我妈说,这丫头看儿子的目光,怎么那么凶啊。我妈想都没想就把继父骂了一顿,她是你的闺女,开玩笑可以,可不能当真,否则我和你没完。
因为对妈妈小小感激了一下,我对继父也就没有怀恨在心。说实话,这个老男人,对我倒很有一种敬畏的意思,从不大声对我说话,说话前一定要以笑容开场,一张口也是我闺女如何,我闺女怎样。
继父如此,也得益于我妈的教育。重新嫁了人,我妈自以为成了大一统的家,就都不能说两家话,因此言来语去,总是对我着重强调,你爸怎样,你弟怎样,你那最亲的弟弟,把保护姐姐当成了自己的口头禅。可不强调还好,越强调反而越觉得假,正是越描越黑。
我和继父是心照不宣的,各自站好自己的脚,不去扰乱对方的阵,可又各自戒备着,既不过分亲近,也绝不十分疏远。只是我老弟,被妈妈洗了脑,每话必言一家人。
阿元说,老姐,我是你一奶同胞的弟弟,我没长大,你得罩着我,待我长大,我让整个世界都成为你的天下。
废话,统统都是小儿废话。
2
大学毕业后,我和朋友开了一家翻译公司。虽是白手起家,我却雄心勃勃,再贫寒的台,也要唱一出精彩的戏。
后来有朋友告诉我,那个时候的我,眼睛里都冒着野心的火,可我自己浑然不觉,一心想要摆脱,到底摆脱什么,自己都说不清。只是没来由觉得我是入了混沌江河的龙,急于甩掉一身的泥污。
这样的我,对于非亲族主政的那个家,毫无感情。母亲电话里的家长里短,在我听来都是废话连篇,我忽略了很多很多重要的信息,我只是盘算着我人生的短长,计算着各种手段迎来的升降。
越来越少收到弟弟的来信,清净一阵后,反而有了稍许的不适。胡说八道也好,总算给我一点生活的调剂啊。弟弟的信少了,妈妈的电话也淡了。电话铃偶尔响起,妈妈只是小心翼翼地说上两句,就匆匆忙忙地说,你忙,赶紧挂吧。然后就听对面挂机,没了声息。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弟弟的那句话,天,是黑的,云,是散的。
我处心积虑的事业,并没有迎来我想象中的风生水起,反而是荆棘丛生。朋友大张旗鼓地讨伐我,同事也是各有青白眼,我打下的天下,反而成了我的墓场。我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自觉自己不是做商人的料,可又舍不得那点钱财,只好退了股,重打鼓另开张。
我是没打算把这事告诉给我妈的,可万事皆难,悲伤的时候,我喜欢自斟自酌一会儿,不多,微微醉即好,于是,一次酒后吐真言,在电话里跟我妈说出了自己如今单枪匹马的现实。我妈一听,马上说,那我明天就叫阿元去。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一如既往挂了电话。
阿元,就是这么被老妈强行塞进了我的公司。当他走进我的公司的时候,我有一阵很是恍惚。这个少年,头发不齐不整,眼神不正不邪,双手插进裤兜,再配上怒目横眉,怎么这样眼熟?
我是冷的,阿元却是热的,一见面,差点涕泪横流,三步两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这样一号弟弟。我推开他,冷冷告诉他,你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老弟歪着头笑着问我,你不会不知道我也大学毕业了吧?你不会不知道我的专业也是外语吧?
怎么会?你不是在少管所吗?这样残忍的话,我几乎说出口来,可到底还有三分的理智,我只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个大男孩,我赫然发现,他的嘴角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小胡子。哦,这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这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我假意想起什么,转头拿过一本书,扔给他,让他去翻译,然后匆忙逃离。
大约只用了两天,阿元居然把那本书连同翻译拍在我的办公桌上,近乎哀求地说,老姐,这一回,你总算可以请我吃一顿见面饭了吧?
我是忙(或许是冷)昏了头了,怎么说,这也是我的亲弟弟啊,他未长大,我要保护他,待他长大,他就要为我打天下,我忽然想起他小时候说的话。再看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期待,一如既往地忠诚,我愧疚极了,拿起皮包,说,走,我领你去吃饭。老弟高兴地吹了一声口哨,说,我就说老姐对我最好了。这话我听来十分别扭,皱着眉瞪了他一眼,说,你看谁向自己的姐姐吹口哨啊?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吃饭的时候,阿元不停地和我说话,似乎很怕冷场的样子。他说老爸,说老妈,说我们的家,说我们小时候一起养的那条小狗,还说我的初中老师姜老师。
我的记忆一片模糊,我不记得我家里养过一条小狗,我也不记得我初中时候有个老师姓姜。不过,和那个家庭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远了,我不记得的又何止这几件?我默然,不接任何话。阿元见我如此,犹豫起来,说话渐渐不能连贯,直至最终不发一言。
我静静地扒我的饭,一顿好吃的餐点,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种活着的形式,华丽的,或者朴实的一种形式。其实,人活着,何尝又不是一个形式呢?如果爱死了,人活着就是一种形式。我想,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我吃完了,准备去结账,弟弟忽然拉住我,说,姐,我其实有一些难言之隐,想要和你说,这话,我可是连爸妈都不敢说的。他很认真,嘴都噘起来了,很像小时候和我撒娇的样子,我心一软,笑了,说,回家再说。
3
我怎么也想不到,阿元居然有这样一段悲惨的恋爱故事。他上初中的时候,就被一个女老师给欺负了。
阿元说,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她穿着浴袍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样子,她的头发滴着水,她的眼睛滴着水,她是水淋淋的一个人。她把脚趾放在我的脚上,我就像被猫咬了一下,痛得难受……
不要说了……我血脉贲张、怒气冲天,这是哪门子人民教师,居然做这样卑鄙无耻、无耻下流、败坏人性的事情。
我真是气急了,恨恨地咬住嘴唇,想要骂一句最痛快的国骂,可是我张着嘴,却骂不出来,只是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脑子里有一张一张图片在闪,弟弟的哭泣,妈妈的哭泣,还有继父的哭泣,还有一个女人夸张的笑声,不,是一个男人夸张的笑声,乱作一团,我真的是气疯了。
阿元让我坐下,还凑近我一点,拉着我。我不习惯和他亲近,感觉很不舒服,就甩开他。阿元却站起来搂住我的肩膀,呜呜哭起来。我感觉我自己的眼角胀得很痛,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揉一下,可是伸出手去,手却怎么也找不到眼睛。
阿元还在呜呜地哭,那么大一个块头,发出幼儿般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捶着他的背哭起来,阿元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老弟说,我不苦,你才苦。这孩子,又在说胡话。
好半天,我才平静下来,我忽然想起什么,把他推开,急切地问道,这个女老师是谁,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进少管所,是不是因为她?
阿元勉强笑了一下,扶我坐下来,说,老姐,这些事情要是不说,永远闷在心头,我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心里总会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愧疚,说出来后心里会感觉很敞亮,我就想问你,老姐,你说我是流氓吗?
阿元的眼睛不敢看我。我拍着他的双肩,无比坚定地告诉他,阿元,你是最纯洁的少年,是最好的孩子。
阿元皱了一下鼻子,忸怩了好一阵。我是好久没有这么夸过他了。上次,还是他背着水枪玩,弄得满屋都是水,我要哄他睡觉,就对他说,你是最好的孩子,最听话的孩子。他也是皱了一下鼻子,眼睛里满是惊喜。唉,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心里一酸。
我不敢再问阿元这个问题,正处于青春期时的那场事故,一定把他的心毁得乱七八糟,我不能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可我得弄清楚事实真相,我得拯救这个孩子。
我打电话问老妈,阿元到底为什么会进少管所。老妈很少接到我的电话,正在高兴,可一听是这个问题,支支吾吾起来。我急了,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救阿元,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难道希望这件事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吗?
我听到继父接过电话,用极其沉稳的声音说,小荷,你放心,那个女教师没有得逞,阿元还是很镇定的,打电话给那个女教师的婆婆,她婆婆就住他们家旁边。女教师害怕了,就把他给放了。
我半信半疑,阿元不是说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继父说的是真的,那么阿元为啥抱着我哭成那个样子?继父安慰了我一句,说,你放心吧,别看阿元平时傻乎乎的,真要遇到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他心理很成熟。说到这,他犹豫了一阵,试探着问我,倒是你,你那次转学,我和你妈一阵担心来着,阿元说,老姐太委屈了。
我的哪次转学?
4
我转过一次学,嗯,是因为什么呢?还不是继父,某一天忽然就说这个学校不好,说那个姜老师,对,我那个学校初中部真的有一个姜老师,继父说姜老师不好,非要让我转学,转到更好的学校。
姜老师,姜老师其实很好啊,他和我有一样的经历,也是从小父母离异,他的父亲又娶进新妻,生了新子,然后他就成了厕所旁边的蘑菇,不,是厕所旁边的狗尿苔,体会各种人间酸苦。
我们通过信,对,我们通过信。他在我初中的时候教我,却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成为我的好友。他经常给我写一些诗,我看不懂,很有些忧伤的意思,可我很喜欢。他说未来从来不在未来,他说现在正在驶向未来,他还说,希望我的未来,能给他的现在一丝温暖。我完全不懂,隐约觉得似乎很有哲理性。
我是喜欢姜老师的,他说,看着我,就体会出什么叫女大十八变。被一个严肃的老师如此评价,对我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身边的人,包括我妈,从来没有注意到一向灰扑扑的我的转变。可我,已经长大,已经在蜕变。
他是数学老师,他说想给我补习数学,可我的数学成绩很好,我更希望多花一些时间在英语上,就没有去找他。他写信给我,说,你是一棵冰冷的花,带着毒气,蔓延生长。这是因为你生活在继父的阴影下,一个不能给你纯粹爱的人,一个和你做着各种周旋的人,一定会毁了你的一生。
的确,继父和我之间有一层隔膜,他畏惧着我,我也畏惧着他,可说他会毁掉我,似乎还没有那么严重。对于这封信,我真的不以为然。
我和姜老师看过一场电影,小城的电影院,座位有限,人影也多半熟悉。我很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可姜老师却遮遮掩掩,他说,恋爱就得要这样,既不想要被人发现,又不能不在一起,那感觉才最好。我一笑,感觉很好玩。
电影演到一半儿,他沉重的身体靠过来,我转脸看他,他好像睡着了。我嘟囔着,要睡回家睡啊,然后推了他一把,谁知他的嘴一下子凑过来,在我的脸上蹭了一下,悄声说,你跟我回家吧。
是的,是这样的一个情景。他亲吻我了吗?一想到这个场景,我的头痛了一下,心也紧缩着。脑海里又是一个一个的图像,一个男人的脸闪过来,闪过去,诡异而又邪恶。这是姜老师吗?我浑身一哆嗦,赶紧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大脑图像。
我正在胡思乱想,阿元进来了,他笑得格外喜庆,眼睛里那些莫名其妙的邪气荡然无存,他拿着一件上衣对我说,姐,你看我给你买的,你一个女孩子家,都不知道打扮自己,把自己荒废在那了。
我荒废在哪了?我的大脑先在这句话上运行起来,我瞥了一眼那衣服,低头继续做我的事。可我的脑子里,一直在那句话上徘徊,我到底荒废在哪了?
我刚进入青春期时,内心很是忧伤了一阵,新家陌路的生活,就是我幽怨的原因。我曾写过一篇日记,狠狠抱怨了我这种合而不为一的家庭生活,字字句句,都把自己放在一个命运弃儿的位置上。
我的日记里就有这样的话:
天黑了,路很滑,
这条路,我走得胆战心惊。
父亲走了,母亲嫁人,
我被重新定义为孩子,
可我不能重新出生,
我不再是爱情结晶。
生赴死,死为生,
生生死死,本是一条贱命。
人间天上,天上人间,
来时不是翩然而至,
去时也就不必锣鼓喧天,
明天,我准备去死。
乍一想起这些话,寒意顿生,但我着实记不起。我那时候想过自杀?我真的有点忘了,不过脑子里是有一段灰蒙蒙的回忆,似乎的确和我的这个家有关系。我对继父、对弟弟,甚至对我的母亲,都有一种仇恨心理。可是为什么呢?
5
阿元刚来几天,就给我接了几笔小单,自己悄声不响地带领几个员工把工作做好,然后把成果拍在我的桌子上。他的头发已经剪成板寸了,他的眼神也不再飘忽不定,而是充满了得意和喜气。看来女教师并不是他的心理阴影。我很欣慰。
尤其让我高兴的是,阿元的眼神,时不时总会向一个叫小青的姑娘身上瞥。小青在我还在原来的公司时就一直跟着我,也算是一起创业的功臣,为人踏实,又有冲劲。虽然比阿元大两岁,可看着也般配。我很想撮合他们。
我不太会试探,索性直接问阿元,你是不是喜欢小青。阿元一愣,嘿嘿傻笑两声,说,姐,你就别管我了,老妈说了,现在全家的任务,就是先让你结婚,然后我再搞对象。我说,什么叫我先结婚啊,我这一辈子不结婚了。
阿元急了,说,那可不行,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来解开你的心结的。这回轮到我愣住了,我有什么心结?我虽然事业还不是特别出色,可也算年轻有为,我爱生活,积极追求幸福,我有什么心结?
阿元显得很尴尬,他捏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偷着看了我一眼,嗫嚅着说,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姜老师,所以我才会说了那个女老师的故事。我有些生气,说,我怎么就放不下什么姜老师了,这和什么女老师有什么关系?阿元说,那个女老师,是姜老师的媳妇。
这都哪跟哪啊?我脑子里有些混乱,姜老师有媳妇?高中的最后一年,大概就是老弟进少管所的那段时间吧,有个女人,给我写信,骂我不要脸,骂我破坏别人的家庭,落款就是姜老师的媳妇。
姜老师不是没有结婚吗?姜老师和我,不是正在谈恋爱?他请我去看电影,他的脸凑过来,他请我去他的住所。那个住所很简单啊,就一张床,一床被子,一个脸盆,脸盆放在靠近床的一无所有的桌子上。
那个脸盆,那个脸盆,我是用那个脸盆挡住了我的身体,挡住了我继父看过来的眼神!我的心又是一颤,那张脸又出现了,邪恶的脸,那是姜老师的脸,他说他要我,让我躺在床上,我被他,被他怎么着了,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然后,然后,门就哐的一声被踢开了,我继父冲进来,姜老师惊慌地从床上跳起来,我这才发现,我的衣衫不整,匆忙中,我拿起桌子上的脸盆,挡住了我的身体。我看见我母亲像一只老虎一样冲到姜老师身边,劈头盖脸地打起来,继父说,你赶紧带着孩子走,我来收拾这个畜生。
这件事之后,我就被继父强迫着转了学,我既生气又不知道该跟他讲什么道理,我觉得我自己做了一件丢人的事,可又不知道哪里丢人了。高中不允许谈恋爱吗?同学们早恋的不是很多吗?姜老师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初中就给他写情书。
我的头真的很痛,我按着太阳穴,说,你怎么知道姜老师的事?那时候你那么小,连我都快忘了。阿元一直不吭声,我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眼睛里居然饱含着泪水,难过至极的样子。我不禁皱起眉,阿元赶紧说,姐,你不知道,那个姜老师就是个大坏蛋,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和那个女教师结婚了。
你别胡说八道。我和姜老师通过那么长时间的信,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已经结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个坏人。他也的确是个坏人,从我妈找上门后,他居然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我写去的信,统统石沉大海。我曾找到学校去,可学校说他已经辞职了。
我恨我的继父,是他拆散了我们,我恨我的母亲,她一点都不懂我的心。转学就转学吧,离开这个家,走到更远的地方,倒也好。可是姜老师,为什么不理我了呢?难道他那么快就结婚了?可他的媳妇为什么要去勾引我尚在初中的弟弟啊?两个都是畜生!
6
我决定回家看看,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家显得格外破败,那扇铁门锈迹斑斑。进了门,老妈和继父惊喜地招呼寒暄,连同满屋子挤挤压压的东西,扑面而来,让我有些难以招架。
我一下子红了脸,生硬地笑着,企图推开死死抓住我胳膊的老妈,自己却被脚下的一只猫绊了一个跟头,差点摔倒,猫噌地一下跑到一边去。继父在旁边扶了我一把。我忽然发现,继父已经拄上了拐杖,他的白头发在额前飘起好大一缕,参差地落下,遮盖住了他额前的一道疤痕。继父什么时候受的伤?我不记得他的额头有伤疤啊。
我坐在沙发上,感觉十分局促,左边,是妈妈的针线笸箩,右边,大概是一个敲打按摩器之类的东西。继父在泡茶,从卧室到厨房,从厨房到客厅,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又怕我听见,只是悄悄看我一眼,冲我笑笑。
妈妈也老了,她一屁股坐在那个敲打按摩器上,死死抓住我的手,搓来搓去,却不说话,搓一下,抹一下眼泪。她的手极为粗糙,搓得我的手有些疼痛。我硬挤出笑容看着她,狠狠把到眼角的眼泪憋回去。
泡好茶,继父并不倒给我,反而是拿起一个袋子,说要去买菜,给我做好吃的。我站起来,想要客套一番,我妈一把把我按住,说,他是你爹,你直到现在还不能体会他对你的疼爱吗?我看到继父转过身去,用手抹眼睛。
继父走了,老妈开始唠叨起来,我每天都在骂你,你听见了吗,你就是个白眼狼啊。给你转了学,那是为你好,可你一走从此不再登家门。那几年我又气又伤心,常常说,早知道如此,倒不如让你去找那个姜老师,让你看看他真实的嘴脸。
我低着头不想接话,可又忍不住问道,姜老师那时候就有媳妇了?老妈打了我的手一下,疼得我一咧嘴,她又赶紧拿过去揉起来,一边揉一边说,你弟弟为啥遇到那个事啊,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在报复啊。这个女人也太歹毒了,其实你爸知道你被姜老师带去看电影,就是这个女人打电话来说的。
阿元进少管所,是因为姜老师,姜老师的媳妇?尽管阿元话里话外透露过一些,可是听老妈如此说,我还是感到很惊讶。老妈擦了一下眼睛,她的眼角长满了皱纹,这让她看着特别显老。
老妈说,以前,你爸一直不让我和你说,他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不能因为这些事耽误了你。
可就因为这些事耽误了老弟吗?这话喊出来时,我都岔了音。我是个姐姐,我是一个家庭里被疼爱的孩子,可是我对这个家庭做了什么呢?我痛彻心扉。
老妈笑了,说,是差点进少管所,还没有进,姜老师大概良心发现了,觉得很对不起你,被打成那样,居然力保你弟弟,他这才顺利毕业,考上大学。
老弟打的那个人是姜老师?我又一次惊问道。老妈说,是,唉,还不都怪你,你们那天在那个旅馆里那样,你爹就把姜老师打了一顿,你看他额角的伤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旅馆?我们住的是旅馆,不是姜老师的家?继父额角的伤疤,是因为我而留下?我惨笑着,没有问出声。
老妈继续说,你转学了,可风言风语却越来越多,姜老师的媳妇气不过,就把你弟叫到他家,上演那么一出戏,幸亏你老弟机灵,喊了人。可是回来后他越想越气,就找到姜老师的办公室,正碰上他来,就把他修理了一顿。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做罪魁,你们三个人来承担祸事?我泪流满面,痛恨自己,痛恨过去。老妈叹了口气,说,你爹和你弟弟都说了,这和你无关,是你弟弟自己做的事,他就得一个人承担。直到最近几年,看到你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你弟才说,要和你说清楚,让你不要再惦记那个姜老师了,他不是个好人,你也不要再被蒙在鼓里,对家人视若仇敌。
这时候,继父推门进来了,他的那个菜袋里,长长短短伸出很多菜叶。我赶紧抹了眼泪,站起来,想要接过菜袋。继父一摆手,说,闺女,你坐着,你看你老爹给你露一手。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一直以来,我都是蒙着眼睛过我的日子,一直以来,我都用我的那颗盲目的心在体会生活。我只揭开生活的一角,看到一些酸甜,就以为这是全部,就把这作为全部,还借题发挥。我的心绊在那个角落里,我的心也死在那个角落里。
可是爱我的人,即使被误会着,被曲解着,也要把我拽到真正的生活中,给我更广阔的世界,让我的心满血复活。
我错了!我错了!我一边哭,一边朝着继父鞠躬。继父吓得一哆嗦,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他的白发一闪,又露出了伤疤的一角,我一把扶住他,脱口而出:爸,您慢点。继父那双混浊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我妈妈在旁边拍着手笑,像个孩子。
笑吧,老妈,你一定早就等着这一天吧。以后,他,就是我亲老爸。即使我这一辈子不谈恋爱,即使我这一辈子嫁不出去,只要有你们二老,只要有我的弟弟,我在这个世界就不再寂寞,我在这个世界就活得很幸福。
呸呸,谁说你嫁不出去?你得谈恋爱!老爸说。
对对,我要谈恋爱,明天就去。
太阳血红色,从来看不见火
你可以羡慕别人的拥有,但自己不必悲愁,因为应有尽有,对很多人来说,并不是好事,甚至是一种悲哀。
1
有时候,我看到某某与贪官的艳照新闻,会有一种莫名的嫉妒。我甚至会无耻地想,以我这样的美貌,我要是勾引个贪官,那一定是百发百中,可我没有缺钱的动力,我应有尽有。
有时候,我看到许多明星整容后的前后对比照,会有一种奇特的心绪。我甚至无耻地想,以我这样的财力,我要是整容,会大量分发我的前后对比照,以便发展中国整容业。可我容貌姣好,自从出生后,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女。
我不是芙蓉,我也不是凤姐。可有了上面两段话的证据,再说我不是芙蓉,不是凤姐,实在有些滑稽,或者你会说我,实在是欠揍。是的,我有一个应有尽有的人生,可那真是一种欠揍的人生。
我一直以为我从出生就是幸福的,那时候我以为我就是一切。我没有想到,在我今天看来,这一切,直接掩埋了我。
在青春期春光灿烂的时刻,别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忙着和同桌发展独特的友谊,或者男生和小伙伴们一起追求同一个女生,女生和同龄的女孩,赶着潮流去追星。正是风不平,浪不静,天天是风火雷,天天是烟火色。
可我,就像是生活在死亡部落遗址上。和我说话的男孩一大堆,却没一个为我写情书的。这让我妈天天都为我捏了一把汗。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嘀咕,难道是我瞎了,错认为你是漂亮的女孩子,否则为什么连个风吹草动都没有?
我妈说得既心酸又心安,而我,听得既心颤又无颜。那段时间,我就像白雪公主的继母一样,一直照着镜子问,魔镜魔镜,你说实话,我漂亮不?
在漫漫青春路上,我身边的男男女女玩得热火朝天,而我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体,被冻结在角落无人问津,只能眼睁睁看着,耳嗡嗡听着,无可奈何。
有很多容貌平平的女孩子向我诉苦,说男生如何浅薄,怎样无知,我也深深表示赞同,她们却又千篇一律对我表示鄙视。她们说,你长得那么好看,要是没有男人追,就天理不容。可事实是,我也没有见老天站出来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最可气的是,那些娇美的女生,在深一场浅一场的恋爱中获得滋润后,也来和我分享心得,她们说得天花乱坠。我黑着脸说,你说的,我都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她们就带着得意的神色表示怀疑,怎么可能?你漂亮得不近人情,身边怎么会如此寂寞?我不知道是漂亮不近人情,还是她们的这些话更不近人情。
我就是这样荒废了人生最美的一段青春期。
和我一起长大的刚子,娶了媳妇生了娃,安定了老婆安定了家后,在一个宴会上对我说,你可知道,那时候有多少人喜欢你?我们整整一个班级的男生,都是情敌,却都是战友,我们看着你心里发颤,可没人敢站在你的面前。
这话使他的老婆一颤,可说得我满脸羞惭。我真的忍不住暴怒起来,你说你们喜欢我,证据呢?不要在一个被人厌弃的女子身边卖这样的好,这是常识。
刚子紧紧搂着他的老婆,看着他老婆的脸问,老婆,你听过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吧?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吧?你听说过三圣母的故事吧?你知道,所有的仙女,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堕人间,倒贴凡人。刚子老婆听完这话后,抿着嘴瞅瞅我,眼里满是同情。看着她那眼神,我真的是一把辛酸泪没忍住,泪洒宴席前。
好吧,我承认,如果以前,我美得不近人情,我冷得冰冻三尺,那我现在,现在已经徐娘半老,已经全解风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身边还是没有半点草色?难道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是当春乃发生?我真的是太无聊了,居然有闲情咬文嚼字。
2
我妈说,姜昆曾经说过这样一段相声,调皮捣蛋的儿子十一二岁就开始谈恋爱,闹得鸡飞狗跳,可等到二十、三十岁时,他却连女生的边都沾不到,又让家长愁云惨淡。我妈说,她如今就是这种心情,当年她捧着一朵鲜花,生怕狂风暴雨。忽然有一天,她发现世界其实风和日丽,而她的花却无人赏识,别说采蜜的蜂儿,就是扰乱的苍蝇,都不来一只。我妈这话说得格外凄凉,她恨不能直接冲出大门外,随便让一个人进来和我相好。
我妈给我办相亲,一场又一场,办到她自己都熟练到能给婚介公司做顾问,还是没能把我嫁出去。为了我的亲事,我妈真是费尽心机,有一次甚至追踪一个小伙子三天三夜,掌握了他出入的一手资料,拿回来手把手给我分析,从人物性格、生活方式到相处模式,用结构图、思维图分析得透彻明白。可即使如此,真站在那个小子面前,我还是一脸茫然。那小子回馈给我妈的意见是,这冰美人,他惹不起。我妈气得跳脚,大骂,谁让你惹了?想想不对,又说,好的坏的,你惹惹看嘛。
一次次失败之后,我妈也有点害怕了,在找心理医生之前,她小心翼翼地和我谈了下面的话题:第一,你喜欢女人吗?第二,你看到男人后会恶心吗?如果是,为什么?我看着她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真是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年纪一大把了,男欢女爱还是懂的,即使自己没有亲身经历,好歹还有电视网络来教。对男人,我没有恶心。我不甘心,还特意加了一句,我说,要真是恶心,还好了,最起码有症结了。我妈一听这话更紧张了,说,那你的症结是在潜意识里吗?
我有什么潜意识吗?在我的一干二净的情史上,可以找出什么能造成我的潜意识的吗?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可能就是没有情史,让我憋出内伤?
我感觉无聊,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一个人活着挺好,不用风声鹤唳,也不用提心吊胆和别人过日子。偶尔寂寞,我就找刚子聊一些不着边际的人生话题,保证伤不了我,也不会让他心有余悸。
刚子倒也仗义,和我无话不谈,外面的,刀枪棍棒的社会,家里的,风柔雨细的缠绵都可以讲。当然,偶尔避不开刀锋,一句不经意的话也会让我长时间沉默不语。刚子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每当此时,他就立刻调转话题,用笑话或者自我调侃来化解尴尬。
刚子说,我大脑里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就是针对你的,这里面有两个小文件夹,一个文件夹是该避讳的词汇和话题,另一个,是最让你高兴的词汇和话题。他这句话让我稍稍产生了一点心动。这心动随之就被内疚所代替,我是不相信男女之间会有纯洁的友谊,过犹不及。我不接话茬,也不敢把这话放在心上。
我倒不是对谁负责,刚子轮不到我负责,他不过是有口无心,而刚子的老婆,能主动把刚子借给我,也完全是一种恩惠和同情。他们都是主动的施予者,就像对待一只极度可怜的流浪猫。
我现在是已经不大敢照镜子了,在对镜贴花黄的年纪,对自己的美丽尚且怀疑,人老珠黄时候的落寞,照镜子就是照忧伤。
日子就这样往前过着,就连我妈,也对我的亲事不冷不热了。偶尔忍不住时,就会携了我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她说,风景别处最美,我爸说,这叫眼不见为净。
刚子的老婆出差了,从二人世界一下子变成了孤家寡人,刚子居然有些不适应,下班之后就不知道干什么了,如此徘徊了几日后,他就把一天的终点站改成了我这里。
我自己有一间酒吧,原来是我爸爸经营的,他金盆洗手后就把这酒吧给了我,我嫌它太闹腾,就在酒吧的旁边开了一间咖啡厅。这样不合逻辑的经营方式,居然也有拥趸,还没有放开的女生,还有疯狂过但回归家庭的女子会光顾。当然,也有一些心怀鬼胎的男人,因为这里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便利。
刚子下班后就会到我的咖啡厅来,但他更感兴趣的,是我的酒吧。我们聊着聊着,他的魂魄就飞到了另一边。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以一个门外汉的热情,对我就酒吧经营提出看法。我要不动声色,他就急着要给我演示,常常说着说着就把我从咖啡厅拖到了酒吧。
刚子自己站在吧台里调酒,打电话呼朋唤友,来的有几位居然是其他酒吧的常驻歌手。刚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家挖到我这里来。当我看到这些兄弟姐妹抱着吉他,在台上尽情怒吼时,忽然有一种家外遇亲人的感觉。刚子不愧是我的好友。
刚子对好友这个称号欣然接受,顺带还把自己对好友的理解,重新给我解释一番,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用我的,那是对好友的最好支持。有一回,他在酒吧喝多了,居然指着我喊,给我钱,我再去玩第二轮。就在我瞠目结舌的时候,他摇摇晃晃走过来,拿起我身边的手包,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开来,把所有现金都扯出来,然后把包扔在我的脸上,又摇摇晃晃走了。
没有这样得寸进尺的吧?我又被气糊涂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的惊讶还不止于此,刚子如此不分你我的第二天,他的老婆就打上门来,一见我二话不说,先把我的头发撕扯个够,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些照片,扔到我的脸上。那照片上,是我和刚子在一起的照片,比实际发生的还要亲密的照片。比如,有一张干脆就是他贴在我脸上亲吻的模样。除了照片,还有一段视频,视频上,就是刚子随心所欲用我的钱的段落。
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刚子浑身是嘴也无法说清。两个人剑拔弩张闹着离婚,分着财产,顺带到我这里哭哭闹闹。来闹的,是刚子的老婆,来哭的,是刚子。闹的,我还能忍,哭的,却让我格外心酸。有一天,刚子在我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哭,鼻涕流进了嘴里都不知道,还在一点点吸溜着鼻子。我一下子就感觉非常痛楚,我说刚子,你要真离了,我接着你。
刚子一下就不哭了,他大巴掌一把就把鼻涕抹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炯炯地看着我,说,真的吗?我郑重地点点头,他快速地扑过来,一把搂住我。我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他把手上的鼻涕蹭在了我的身上。
刚子要我,就在我的沙发上,这是我千百年来第一回,可我脑子里只有刚子手上的鼻涕。我既惊又怒,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子见我没有拒绝,就快速地做着他要做的事情。我木呆呆的,就那样看着他,由着他,直到痛上心来。
我在想,刚子,是我这一辈子的人了。
3
刚子的老婆打上门来,拿着的证据,也是照片和视频。她带着一种滑稽的兴奋,说,我告诉你,这是你和刚子苟合的绝对证据,你要是不下血本,我今天就整得你求死不能求活不得。
苟合,苟合,血迹,血迹。昨天刚子办完他的事情就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应对沙发上暗红的血迹。我的沙发是紫灰色的,那血迹在上面本来被掩盖得很好,可是因为湿着,就直直地发着血腥气。我鼻子里闻不到,脑子里却清晰地感受着,那是血,有血腥气。
我平静了一下,说,法庭上见。这个彪悍的女子动了一下,那动法就像是一个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但她很快就堵住了漏洞,她直盯盯地看着我,那只好看的手指又指上来,手指甲上是花了很长时间做好的美甲。她说,我怕你啊,你个不要脸的破鞋!但是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你只要给我这个数,我就饶了你,你和刚子的事情一笔勾销。
我也直盯盯看着她,冷笑着,说,不,我不想一笔勾销,我要法庭上见,你,和刚子。她的脚又动了一下,气球似乎又漏了,她表现得很震惊,她说,你别忘了,你还没有结婚,要是落下一个破鞋的名声,你这一辈子都结不了婚。
我再次笑了,说,谢谢,谢谢你如此关心,我想,在这样的社会,在你和刚子这样的环境中,我要是破鞋,我就能更快地把自己嫁出去。
她着急了,双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极度诚恳地说,我这可是为你好啊。我无话可说,把她推出门去。她的照片还有所谓的视频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我一眼就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刚子脱下一条裤腿,黑裤子,挤挤挨挨歪堆在一边,另一边,是白的腿,战战栗栗,站在那里,无依无靠。
门外,是炒爆豆似的敲门,是连珠炮似的叫骂。不用听,你都可以猜想出几个重要词汇。我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这是刚子留下来的。我打着打火机,点着了沙发。
我不想死,只是祭奠顺便掩埋我的第一次。火焰升腾起来,居然那么猛烈。门还在响,我走过去,发现自己居然穿的是长裙,我打开门。
刚子媳妇大概想不到我会开门,吓得一哆嗦,但她看着门口已经聚集了的几个人,气焰又嚣张起来。有个人看到了我点着的沙发,大喊着救火就跑开了,其他的几个人也慌不择路地退去。我听见旁边的电梯有人在噼里啪啦不停地按上下的按钮键。
我对刚子的老婆说,你要骂,进来先拿一个扩音喇叭,但你记住,我明天一定要和你上法庭,还有刚子。那女人骂了一句,疯子,也慌里慌张地跑了。我回来,关上门,屋里已经充满烟火气。我平静地把火灭掉。我躺在破烂而湿着的沙发上,我看到,白白的天花板上,有一缕黑色,漂亮,飘逸。我的后背,有什么东西扎着肉,很痛,也很湿,但那痛,那湿,却十分美好。
刚子老婆再也没有上门,刚子打过一个电话,内容类似于无耻的表白,说得有些战战兢兢,词不达意,可要真任由他说下去,估计能说得天花乱坠。我说,对不起,你打错了。
我不用再跟他说法庭上见,不用。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闲情和他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当一种灾难来过,世界的美好才会更加美好。
人生,其实就是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笑过了,就无话可说。
我想,我大概有资格把自己嫁出去了。
朱颜渐老,芳意自随流水逝
有些再见,刻在时间的船舷上,有了标的物,却失去了目标。每个人都走在情感危险的边缘,我们得学会自救,学会救人。可很多时候,救人就是害人,自救就是自毁。
1
晚上七点,是我和女朋友见面的标准时间。从早晨睁开眼,我的脑子里,就清晰地印着这个数字。这是我相亲而相识的第十一个女朋友了,我必须要做好,我必须要做好。
我那可敬可爱的妈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了不啰唆,但还是长长短短地列举了百十来条注意事项。我的鼻子尖开始冒汗,机械地重复着妈妈的话:想不到说什么的时候,就夸奖女孩;记得临行前到花店买枝鲜花,这是礼貌,比十句话都管用……
管用吗?我一边背诵着一边怀疑着,上一次,不,是上上次吧,反正有那么一次,我给那个女孩买了二十九朵玫瑰,结果她临走时居然泼我一脸咖啡,真是世风日下啊。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泼我。回想整个过程,我觉得我做得既细心又体贴,她二十九岁,我就买了二十九朵玫瑰,她的嘴角起了个青春痘,我还跟她说,亲吻的时候很可能会碰到,所以可以戒掉几天。
这样说,会有耍流氓的倾向吗?如果她说我耍流氓也好啊,至少让我死个明白,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里含着泪,泼了咖啡就走,也不解释。
还有一个女孩,她说她暗恋我很久了,我一听这话心里那个激动啊,我这个飘零在春天的落叶终于可以归根啦。可我们只交往,不,不能说交往,只能说算是说了三天话,她就把我给踹了。
平心而论,我是真心诚意地和她交流,和她交流我这三十年的人生喜剧还有悲剧。喜剧,逗人一乐,悲剧,惹人心酸,乐的时候,她是前仰后合的配合,悲的时候,她也一脸严肃,就在我浓情之至、呜咽难言的时候,她一脸愤怒,说了一句,你就永远死在那吧。
她真的是我的知音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死在那里,死在那个香冢之上。世界上所有美丽的景色,都没有那抔黄土更美,更让我留恋。
可那个女孩甩了我一巴掌走了,把我一肚子的悲愁都截断在嗓子眼里,让我说不出,咽不下,胸口难受了好久。
这回,我妈特意嘱咐我,不要和人家女孩谈什么过去,有些过去的伤痕,必须得埋掉,现在才能表现得健康。对,老妈说的对,我得表现得健康一点。
一天的工作枯燥而单调,日复一日,我已经驾轻就熟,可以一边忙活着一边记忆老妈的嘱托。老妈说,多带一个小礼物,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拿出来,缓解尴尬。
我不知道我是否嘟囔出声了,我的一个同事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笑完悄声问我,怎么,再上虎山啊?
我的相亲已经成为同事们的八卦内容之一,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心地善良的,会给我支一招。受益似乎也没有过,不过,他们的招数听来都很有哲理。就说这个同事吧,他说,相亲啊,就是虎山之行,要是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你首先就砸了门面了。
有几次,是我妈妈带着我去相亲的,我就负责门面担当,坐在那里老老实实喝茶,任由我妈妈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可事后人家给我的反馈意见就是家猫一只,带都带不出去。
我的相亲之路,真的是一部长篇血泪史,耗尽了我的青春,耗尽了我的锐气,也耗尽了我对生活对幸福的全部美好理解。我连做梦都希望有那么一个姑娘,等在大路旁,见到我的身影,就大声高喊,少华,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和你过一辈子。其实,一辈子太久,能结婚,就是我的奢望了。
临近七点,我已经衣冠齐整,在那个常去的咖啡厅正襟危坐。我妈妈又打过电话来,她告诉我,我就在你旁边,你把手机开着,我随时告诉你怎么做。我正要告诉她没必要这么麻烦,直接过来全权代理就行,可姑娘到了。
这个姑娘和以往的那些女孩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姿态优雅,端庄大方,说话温柔,走路窈窕。我们已经交谈一会儿了,她还是一直笑着,从微笑,到自然笑,到大笑,甚至有时笑得前仰后合,还有刺耳难听的狂笑,还没有出现严肃甚至皱眉怒目的迹象。这让我既高兴又紧张,小心翼翼地说每一句话,生怕有一句说不好,她就和以往的姑娘一样,拂袖而去。
她接过我为她带的玫瑰花,低下头闻了闻,说,是自然香,真不多见。我马上说,那是因为我刚从外面的花坛采的。眼角余光处,我看到坐在旁边的妈妈狠狠地摆着手,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准备迎接姑娘的怒火。那姑娘很认真地看着我,哈哈大笑。我心一动,这真是个好姑娘!
姑娘忽然把脸凑过来。她的脸那么近,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细细的绒毛,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姑娘伸手按住我,悄声说,我看到你妈妈在旁边,我们还是出去玩吧。说完拉着我就走。我很想说,有我妈妈在,我们才安全。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头脑就被另外的一个问题给难住了,她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我们出去要怎么办?
我踌躇着,眼睛看向我妈,我妈也满脸狐疑地看着我。转眼间,我已经被姑娘拉走了。
2
这姑娘还真不一般,约会,既不找浪漫的地方,也不找阳光的地方,反而一头扎进这个阴森恐怖的坟场,还一路走,一路欢歌:妹妹你坐坟头啊,哥哥我在阳间走,恩恩爱爱,坟头草荡悠悠。声音亢奋,惊飞了落在大树上的鸟不说,还惊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
这个坟场,我也想来,可我已经有好几个年头没有来过啦,也不知道那抔黄土怎样了?坟前的杨柳是否抽枝了?
姑娘唱了一会,回头问我,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吗?我笑了笑,说,你是我女朋友!她鄙夷地笑笑,扭头继续走,这一回,她不再唱歌,只是加快了脚步。
我回头看了看,我是在看我妈是否跟着来了。上一次我来这个坟场,就是我妈请了两个壮汉生生把我拖回去的。走的时候,我把魂扔在这里了。
这是一个山坡,虽然路两边都是树,但还是能看清来路。来路上,没有人影。我放下心来,不再跟着姑娘,从灌木丛中横穿过去。再走几步,那里,住着我的魂,住着我最最心爱的姑娘。
小坟被盖上了新土,显得膨大了很多。黄色的新土让我感觉很舒服,是新的就好。坟前的杨柳还真的长起来了,那柳条嫩嫩的,弱弱的,却也抽出了自己的枝芽,这就好,这就好。“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我的魂有你,你的魄有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方天涯。真好,真好。
我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一把土,一点点撒在坟上。我是个男人,这新土不是我撒的,这是我的失职,说好了,我们一起经营我们这个家的。我知道你很辛苦,从一开始,你就比我辛苦,你想的事情烦琐而周到,你做的事情正确而有分寸。你说我负责在外面闯天下,你在家里耕田织麻。我心爱的姑娘啊,你卧守一方,放我驰骋天涯,可你哪里知道,天下那么大,你叫我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闯荡,这对我,真的是一种惩罚。
古人真的好笑,说什么“不思量,自难忘”,我哪里敢去思量,我只想尽快闯过今生,我才不愿意只在脑子里看到你在梳妆,我要亲自为你盘上头发,披上嫁妆。明明说好了,你要做我的新娘,明明说好了,你和我共度一生,可一夜之间,你就改变了主意,你自己魂飞天外,留下我一个在这里挨过余生。
你真是个骗子,你骗得我好苦。明明已经和我海誓山盟,却瞬间反悔。你不知道你砍断了你的人生,就是毁掉我的余世吗?你以为一土相隔,两气不通,就可以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吗?难道你飘飘仙去的时候,没有听到我沉重的呼唤吗?
我感觉内心很痛,每次来,我都会有这种痛感。我常想,痛到死才好。我正想着我的心事,就听身后有人说: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以为流了几滴眼泪,就可以赎你这一生的重罪吗?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姑娘站在我身边,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我大惊失色,扑过去喊道:小芳,你没死,难道,你是回来看我了吗?我还没有凑近她,她就飞起一脚,正踢中我的手臂,我哎呀一声,重新坐在地上。就听那姑娘说,还小芳,你咋不说小倩呢?还真是越演越像啊,大白天上演倩女幽魂了?
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地上,我仿佛梦中惊醒一样,忽然想起这个是和我相亲的那个姑娘。我赶紧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没有跟上你。
哼,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姑娘眼神异常的冷,就连眉梢都带着杀气,我看一眼,不由得凛然,可是再看一眼,也想不起来,眼角眉梢有那么一点点似曾相识,像我的芳儿,可是不可能,怎么可能!几年前,我就已经千百遍地确认了芳儿的生死。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抔黄土,土是新土,树在抽芽,难道这个春天,你真的重返人间,和我重续前缘?怎么可能,我从小被父母的唯物主义浸泡得知物知心,我不相信倩女幽魂。我倒愿意芳儿鬼上身,我甚至做梦都在招魂,可是我的芳儿,自从一朝西去,连梦都懒得托我一个。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真奇怪,芳儿是怎么看上你这种傻乎乎的样子?你和她认识的时候,难道也是你妈相的亲吗?哦,对,你妈那种人,首先得看家世背景看学历前程。站在我眼前的姑娘,依然冷言冷语,眉梢的杀气消了一些,可嘴角抿得更紧,刻薄也更甚。
我也不喜欢我妈,我甚至恨我妈,可此生我就是我妈的幻影,我没有能力像哪吒一样剔骨还肉,我只能做我妈的木偶,我的全部行动,都是她的指令。但这姑娘这样说,我还是有些火,可是站在芳儿的坟前,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站起来,拉住姑娘,说,我们走吧。姑娘把我的手甩开,说,我来看我的姐姐,你要走就赶紧走,别玷污了我姐的坟墓。
3
这姑娘,居然是芳儿的妹妹!她一说出她的身份,我忽然想起芳儿曾经给我看过她的全家福,一家人穿着分不出颜色分不出式样的衣服,芳儿、芳儿的妹妹、芳儿的哥哥、芳儿的父亲、芳儿的母亲站在高高矮矮的土房前。
那时候,我是很认真地记忆这几个人的面容的,可是照片模糊,岁月变迁,如今这小姑娘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只是眉眼间依稀有些旧貌,和芳儿一样俏长的弯眉,和芳儿一样的眼睛。
我极力抑制着,可我还是感觉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是感觉到我浑身在颤抖,我的芳儿,你的小妹都这么大了。这是什么孽缘啊,她居然和我相亲了。我又朝着她鞠了一躬,说,小妹,我不知道是你,你,你一切都好吗?
她依然是蹙着眉,冷冷地哼上一声,说,别装蒜了,你要是真关心我,你也不会害死我的姐姐了。
我的内心一阵剧痛,我坐下来,一手摸着胸口,一手轻轻按在坟墓上。是啊,说我害死芳儿,我没有话说。当年芳儿入土圆坟,芳儿的妈妈,远远地骂了一句,都是那个缺德的害死了你啊,就晕了过去。我是想对号入座来着的,我是想作为罪魁游街来的,如果惩罚能够来得痛快点,我也许不会这么多年活成一个空壳了。
芳儿的哥哥,那个一米八高个子的健壮男人,就站在那里,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冒着火,却没有抡一拳过来。他不是不想,是不能。我的妈妈,沉静而严肃地坐在我旁边,她的另一边,是一个律师。
一个律师?!哈,我的妈妈,带着一个穿得西装革履的律师,三个趾高气扬的保镖,来参加我的芳儿的葬礼。生死之界,就靠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三个生死不怕的保镖,就可以阻隔了吗?
芳儿,你的棺椁就在眼前,可为什么我眼里还能塞得下我的妈妈,塞得下我妈妈请来的律师,塞得下我妈妈请来的保镖。那些保镖,像菟丝子一样缠了我很久,很久,呵,多么高贵的人生,多么卑微的活法。
人生此恨,生不如死,可我死不了。重重枷锁的保护,是为了我妈的儿子的一条命。我的命是她的,我此生不能剔骨还肉,我只能给她这个空壳。她让我往东,我就往东,她让我往西,我就往西。她的命令结束,我的人生也就完结。那时候我就是自由的,我不管芳儿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我能闻得到你身上的芳香,我能千里透视你的倩影,我能描摹你姣好的面容。我轻轻抚摸着你的坟土,我在触摸我的魂灵。
我回头,看了看芳儿的妹妹,她的眉头不再蹙着了,嘴角也不再紧抿着,眼睛里却充满了疑惑。我说,我就在这里,你要打要罚,随你。芳儿的妹妹又冷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我。我也低下头,看着芳儿的坟土,说,你可能认为我们家位高权重,以前我还为此自得过,可芳儿死后,我发现,我的命不是我的,我再逍遥,活蹦乱跳的,也是别人的命令。
行了,你走吧,离开我姐姐这里,永远也不要回来了。芳儿的妹妹忽然下了逐客令,这不是我想的。我忽然很想祈求,祈求一顿暴打。可芳儿的妹妹却更加冰冷地呵斥着我,让我滚开。
我是该走了吗?那就走吧!我就知道,对我的惩罚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我还得继续这样活下去,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身上没有一点伤,身边没有一点事故,离死亡远远的,离自由远远的。
我僵硬地站起来,朝着芳儿鞠了一躬,朝着她的妹妹鞠了一躬。芳儿的妹妹跳开去,说,回家告诉你妈我是谁,告诉她,我既然有办法和她的儿子约会,我就能接她的招儿,她布下天罗地网,我也会让她鱼死网破。
我浑身一颤,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妹,你不能这么傻。她再一次狠狠甩开我的手,咬着牙说,你记住,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一下子哭起来,小妹,你不能这样啊,她就是一个小国暴君,在自己的国家杀人放火,你何必去招惹她,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啊。
哈,哈,哈,这到底是个什么女人,居然让她的亲生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倒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居然还能说出大好的前程来,我告诉你,从我姐姐死那天开始,我,我们家,就已经和什么大好前程拜拜了。本来,今天我也是要你好看的,但看在你对我姐还有那么一点感情的分上,我今天就饶了你。
小妹,小妹……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招数的男人,我没有招数,我就跪下来,我跪在小妹的脚下,我跪在芳儿的坟前。我拍拍芳儿坟上的土,泣不成声,小妹,小妹,如果,如果你这样犯糊涂,你看看你的姐姐,你看看你的姐姐,你叫你姐姐怎么放心得下啊……
哈,哈,哈……小妹踢开我的手,又是一阵冷笑。我用力捶了我的头一下,往前跪爬了两步,抓住小妹的裤脚,小妹,小妹,你不是想要惩罚我妈吗,我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只要我一切都不好,我妈就会难受。现在我妈对我的控制也不是那么严格了,我想想,我应该是有机会去死了。芳儿的命,用我的命来抵好不好?
你抵命?你要是想抵命,早就抵命了,还用得着到这个时候?再说,要抵命,也该是你妈抵命。你说,我姐到底是自杀,还是你妈雇凶杀人?
我妈雇凶杀人?这话让我心惊胆寒了。我连忙摆手,不可能,芳儿,不,小妹,我妈妈不可能雇凶杀人,她再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再说,如果真是我妈杀的,我妈早就进监狱了。
你妈妈要是不心虚,为什么我姐的葬礼还要带个律师?还要带上保镖?我姐姐死的前一天,还在写博客,说要寻找自由的幸福,她用的那个字眼是“抗争”,一个抗争的人,怎么可能结束自己的生命?
4
芳儿临行前一天,和我吵得天翻地覆,她把我的东西全都扔到了外面。我们租住的是一间平房,刚下过雨,院子满是泥泞,我的领带在泥窝里,那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皮鞋在水坑里,她每天都给我擦得亮亮的。小小的院子,东一点,西一处,都是我的东西,我生活的轨迹,原来是整齐有序,现在是破烂不堪。
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爸妈是找过我们,要求我们分手,可我已经坚定地表示了我的选择,我不会和芳儿分开的。
芳儿扔完了所有的东西,狠劲把我推进了院子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的脚踩到了一只毛袜,那是芳儿给我织的。我赶紧捡起来。我回头敲门,哀声求她,你开门吧,你得信任我,我们的一辈子长着呢,要是这个时候你就对我失去信任,那怎么行?
房子里没有任何声音。院子里却有了滴答的雨声,这是阵急雨,大滴大滴的雨点粗暴地打在泥地上,发出黏黏腻腻的声音。我的白色衬衫,很快也变得斑斑点点,我再一次敲门,可房间里依然没有半点声响。雨越下越大,我没有办法,只好去我的一个朋友家。
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一个白天,芳儿让我妈把我的全部物件都搬走,晚上,她就开煤气自杀了。第二天,我妈就全城搜捕,把我捉回家里,直到又过三天,芳儿的哥哥找上门来,我才知道芳儿死了。
我是用牙齿咬着我的舌头,逼着我妈让我去参加的葬礼。我感觉我的牙齿像一把利剑一样,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奔进,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力气无处可用。
芳儿的博客我是已经看过了的。芳儿说,这到底是一个不人道的世界,是狂妄自大控制的世界,我要抗争,可这不是我的世界。活着,就连呼吸都带着龌龊的味道,死了,是连血液都能变得干干净净的。
芳儿说得再正确没有。我也是抗争过的,自从我把灵魂挂在芳儿的坟前,我的世界就好过多了。我不写微信,我不看微博,我只是活着,却并不真正活着。
小妹,如果你真的喜欢姐姐,就把抗争的任务留给我。你也看到了,我妈有了我,她才能活得很滋润,可正因为有了我,我妈活得也很吃力。
我又开始对小妹说话了,这话我可以不说,世界虽然混沌一片,可有些人还是可以活出快乐晴天。我和芳儿是走进了混沌的世界,可我不想小妹也陷入悲哀的人生。
小妹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看了看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也奇怪,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哥说你的灵魂已经跟着姐姐走了,姐姐在那个世界是不寂寞的。这是真的吗?
我惨然一笑,回头看看那棵抽芽的柳树,问小妹,你不觉得这棵柳树活得尽心尽力吗?小妹看看那棵柳树,又看看我,又皱起眉头,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灵魂要真的跟着姐姐走了,我又替你难过;可你的灵魂要是不跟着姐姐走,我又生气。
我回答说,芳儿和我隔着一生一世,可她依然在等我,我就是脚下踩着尖刀,胸口插着利剑,我也要走过去。我们不要再见,我们已然面对面。
我不想再多说了。一阵风来,嫩柳梢居然也发出窸窣的声音。有我的灵魂在,它到底是沉甸甸的。
天似乎要黑了,我们得回去了。小妹还在身边,一把把抹眼泪,我拉着她走了。
我知道我的身后是芳儿的眼睛,不是热切的期盼,不是心痛的缠绵,而是安定,安定的存在。
我们不再见,我们已然面对面。
火龙果,火龙果,呵
一万个人有一万个分手的理由,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还不够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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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其肯定,我是早已经把青城(是青城,不是倾城,姓叶)忘得一干二净的了。除了他眉头上的一颗痣我还记得外,他的嘴,他的脸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不清,所谓看不清嘴脸,就是这样。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多少甜蜜,我总是看着他的眼睛,寻找着我的方向。而他的眼睛永远深邃难测,有时候像海风飘摇,有时候像江涛滚滚,我总是找不到真正的意义。我现在也记不清当时的情形,只是他的眼神偶尔会在我的脑海中忽闪一下,像一个荒山野岭的鬼火,远远看去,虽不吓人,但会让人心生郁闷,心生恐惧,仿佛看到末世。
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只是偶尔忽然对我心生怜悯,说,你长得还不错嘛。他的意思是,我既然长得还不错,为什么一定要死缠着他。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会想起在那个月朦胧鸟朦胧的夜晚,我俩在学校的一个小亭子间里,我无限痴情地说,我很喜欢你。
亭子间的周围都是高大的桦树,非常配合我哗哗地响起。我的耳边就响起了这样的歌: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我感觉我浑身颤抖,没来由地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装进胸中。不愧叫青城,他真的是有青城的大气,他一下凑近我的脸,吻上我的唇。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是用什么姿势吻了我,我只是记得我的嘴里好像在没完没了地分泌蜂蜜,很甜很甜。我那时候想,这个世界真美好,白桦树上肯定已经刻下我们俩的名字。
我们在外面逛街。有个长胡子的老头,那把胡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根根梳得很顺。他说,一看见我们俩就有一种白头偕老的感觉。这话直说进我的心窝里,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大快人心。
长胡子老头是卖火龙果的,他说他的火龙果能消病除灾,能延年益寿,还能保佑爱情长久。消病除灾我是不信的,延年益寿我也没急迫地想过,倒是能保佑爱情,让我眼前一亮。我一定要青城给我买个火龙果。
青城非常不喜欢吃水果,他说,这火龙果就是看着好看,吃起来没有任何味道,还不如买一把糖更好。说完就走,我头一次朝他撒娇,赖在长胡子老头的板车前,一动不动。长胡子老头就非常严肃地说,小伙子,这火龙果可不是吃的,那是品的,就像人生,要是稀里糊涂过下去那是没意思的,只有耐心细致地品一品,才能品出味道来。
青城没有想到老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愣,然后折回身,真的买了一个。老人一笑,用一长杆秤称了一下,四舍五入,给青城报了一个数。青城笑了,说,没想到老人家人生道理说得这么透彻,秤上文章做得也不少啊。老人长胡子一撅,也嘿嘿笑了一声,说,买得了火龙果,你买得了人生吗?再说,有钱难买我乐意。
青城也不答话,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说着“不乐意花的钱就不花”,然后把钱塞进老人手里,拿起火龙果就走。老人急了,嚷道,哎哎哎,你这钱不够。青城回头非常妩媚地一笑,说,你是要我买呢,还是不买呢?老人摇摇头说,唉,这小朋友,人生太计较,就活得不开心。青城也学着老人的样摇摇头,回头边走边说,秤上不计较就好。
我看着这一老一少一来一回地斗嘴,很是受用。有刀剑,风来寒,却也风吹花开,香飘世界。我有滋有味地听着、回味着,以至于青城走了,我都没有跟上去。
长胡子老人看了看我说,这个男人,你留不住,趁早卖了吧,免得留成仇。我心里一下子很不舒服,就问道,你不是说我们可以白头吗?老人低头不说话了,我就一直站在那里,老人显得很尴尬,说,也就是你,还能撑下去。我那时候以为这是他生气后最好的祝福了,不过,不管怎样,只要能白头就是好的。
回到宿舍后,我刚把火龙果放在桌子上,我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舍友们扑过来,要分而食之。幸亏我抢救及时,把火龙果扔到我的上铺。舍友们恶言相向,那又不是青城,你干吗把它藏进被窝里。我说,它就是青城,怎么着吧?她们说,你不知道吗,被窝是青城的坟墓。说完,她们一起怪笑起来。
这火龙果,我一直舍不得吃,却也难以让它见天日。每天,它都寂寞地待在我上铺的一个花书包里。它一日日萎蔫下去,却并不腐烂,直到有一天它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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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青城让我在白桦林里等他。月亮正挺着沉重的大肚子往上跳跃,带着红红的喜气,一切都很美好,生活正蒸蒸日上。
青城来了,站得远远的,他说要分手,没有理由。这有点不像话,难道女朋友如草芥,甩个女朋友就可以这样草率吗?我大哭,一定要他给我个理由,没有理由就不分手。他一直冷冷地看着我,等我哭的声音小了,才说,我就是觉得你什么都不是。
这理由太充分了,以至于我当时就吓傻了。他转身而去,身边的白桦林极其配合地发出唰唰的响声,真是,真是,满世界都是风啊。风里,是一声声残忍的剥离,唰,唰,唰,一而再,再而三。
我的心开始破碎,一点,一点,一点,我只好用拳头捶着胸口。我站起来,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顺着那条路走过去,月亮,已经爬到更高的地方了,没有了红的喜色,只是冷冷的、清清的,孤独地、艰难地跃入云层,却马上又被薄云抛弃。那丝丝缕缕的白色线条,居然比白天还要清晰,从圆月上快速地滑过。连月亮活着都难。
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前面是一条小河,河水在月光下闪着光。我想自杀,当出现这一念头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马上又笑了,就这条河,我就是趴在里面头贴着地,恐怕也淹不死。我坐在河边,看着河面上一团团脏兮兮的乱物漫无目的地漂着,一会打散月光,一会又聚成亮色。我还是想死,一想到死,我的眼泪就不断地流下来。我想着我爸妈,怎么把我养大,我想着我的童年怎么过得浮夸,我想着我的同学怎样走进了更好的年华……唉,这些,都多么的好啊。
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嘟嘟囔囔着,自己给自己找路,自己给自己理由,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再自己给自己拆台。
月亮已经走到很高的地方了,高到连她自己都感觉产生了高贵感,她开始变得轻慢,变得没有质感,亮得不真实。云彩倒是多了,可多是不敢靠近的谄媚者,游游走走,不离不弃?!哼!
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想一些和叶青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吓得尖叫着跳起来,就听砰的一声,我撞在了什么地方。
那是他的鼻子,叶青城的鼻子,对了,我想起来了,叶青城有一个高高挺立的鼻子。站在我身后的,就是叶青城。此刻,他正哀叫着捂着他的鼻子。我慌了,连忙问道:撞坏了没有。他却一把搂住我,无限深情地说,我真的很想很想你能爱我。
我当然爱你,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气喘吁吁地说出这几句话。他悄声说,我说的是,你得给我更多的爱。我开始困惑,多少是多呢?到底要多少呢?可我不敢问,我害怕他嘲笑我。他一直喜欢嘲笑我,他认为我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女子。
他拉着我走,顺着河边往远处走。月亮明明就在天上,可路却很黑,路边的树木阴森森的,耳边飕飕地吹着凉风。我不敢说话,甚至有一种不敢呼吸的局促,我得忍着,青城刚刚有一个好心情,刚刚有一种见我的欲望。
这欲望,让我无法想象,这欲望,让我一时难以接受。我们的脚步终于停在了一个更黑的地方,周围有一种腐烂的气息,脚下是黏而不平的地。我的鼻子痒起来,我的皮肤皱得很紧,我更加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让自己陷入恐惧感。
青城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又搂住我,很热的气息一下子黏上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又被自己吓着了,青城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我的喷嚏正打在他的衣襟上,他一定是要恼怒了。然而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更紧地搂住我。这不是青城,这不像青城。月光下看见的那张脸是青城的,月光下听到的声音也是青城的,可这个人不像。
你是谁?我怯生生地问了一句。青城笑了起来,很温柔,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笑声,是有所求的笑声,但那确实是青城的笑声。他说,我不是青城还能是谁?可我的心还是吊着、绷着,不肯放松。
青城的嘴开始动,青城的手开始动,青城的整个身子都在动,他的胳膊紧紧箍着我,他的腿也紧紧靠在我的身上。青城说,给我一点爱。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收缩着,大脑麻木着,鼻子敏感着,肠胃扭曲着。
我害怕了,青城的手在干什么,我本能地往后退,脚下还是黏糊糊的不平。青城啪的一下甩开我,说,说什么你喜欢我,原来都是假的。我说,不是,我不是,可是,可是……青城又凑过来,你要真喜欢我,就要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什么是诚意,我该怎么做?我还没等问出口,青城已经开始解裤子。我带着哭腔问,你能不这样吗?青城很蛮横地说,不行。我……我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那样傻愣愣站在那里,等着青城终于完成了他自己想要做的那件事。
我尖叫,却又不敢尖叫,我想逃,却又不敢逃。周围是无边的黑暗,月亮早已不知踪影。青城气喘吁吁地笑着说,你说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强奸,你要是反抗,我根本就动不了你。这真是一个沉痛的夜!一个死亡的夜!一个腐烂的夜!
青城终于要离开了,我们往前走,我感觉很痛。我不禁又想,这是人鱼的夜晚,人鱼的泡沫,人鱼的灰飞烟灭。我,回不去学校了,我甚至回不去青春了。月光又出来了,可是充满死亡的气息。我们坐在小河边,一直等着天亮,等着他又一次来了欲望,等着他没有任何遮挡的行动。我看着月亮,黑着脸。
第二天,我们回到学校,各奔东西。晚上,青城又给我送来了一张分手的纸条,上面画着一朵乱糟糟的不像样的花,旁边写着祝分手快乐!我无声地笑了。这真是一个好玩的主意,这真是一个很特别的青城。
3
如果所有的分手都能够用一句话来完成,那么这个世界不知道要少多少是非。我离不开青城,我感觉我已经死在他那里了。附着在他的生命之上,我的鬼魂或许还有不进地狱的自由。
我给青城写信,很卑鄙地说,要是没有你,我就死了。我的手段极其拙劣,我甚至都能感受到我身上、我心里、我的大脑发出的腐尸的味道。我死得这么猥琐难看,我死得这么不心甘不情愿。
青城倒也不再特意强调分手,只是高兴的时候把我拉进黑暗,不高兴的时候,只是斜着眼睛把我看。我是他身上的菟丝子,他一下子扯不断,索性慢慢肢解,一天,一天,总有一天,手筋脚筋一条条切断。
青城更喜欢谈爱情,我则是更迷茫地看着他,看不出好,看不出坏,甚至看不出我曾经对他的喜爱。世界是早就没了的,那沉重的身心,正费力地开始腐烂。
青城终于把他的女朋友带来了,他站在我的面前,亲昵地亲着那女孩的脸。那是一朵娇羞的花,悄悄地,绽开花瓣。我看着那女孩笑,那女孩白了我一眼,说,早就听说你缠着青城,你不照镜子吗?
我不照镜子,自从青城第一次说和我分手,我就已经不照镜子了,鬼魂是不照镜子的,我不想看到镜子里纵横交错彼此支架着的白骨。
青城很久不来找我。我难过,但是心却慢慢沉静下来,眼角边,偶尔会有太阳升起的暖意,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有活动的感觉。
青城和那个女孩结婚了,这是过了不知多久的岁月了。我们早就毕业了,我稀里糊涂地进了一家几乎不发薪水的企业。我用心地去感受我还活着的迹象,一点点收集、拼凑起来,送进我的大脑,送进我的潜意识。
风,总是有风,风吹来,整个世界又变得混沌,风停沙住,满世界的细沙,塞进每一个能感觉的细胞缝隙。
整个世界的人都结婚了,都生孩子了,我还是在那家几乎不发薪水的企业,过着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我没有什么想法,可有人急了。我妈急着给我找对象,可她在千里之外,总算没有逼着我去相亲。
我不是不想去结婚、生孩子,然后老去、死亡,可这对我是人生的一场奢侈。我注定要死不活,在恐惧不安、在自卑堕落中活。
我不想告诉我妈,我走在人群中,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我害怕所有的男人,以致害怕所有的人。我上班的时候,从来不坐公交车,因为公交车上到处是男人的汗味,腐烂味。我自己从来不做饭,因为买菜,需要进到处是人的菜市场,那里到处是阴谋,到处是讥讽,到处是风险。我只是在人最少的时间去一个人最少的超市,买回一堆食物。
我所在的企业奄奄一息,但我觉得很好,因为公司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已经熟悉了那么多年,我不用说话,也不用害怕。我从来不想买房子的问题,因为一个鬼是不担心自己的住所的。我以为,我是一个活得很地道的鬼。我不喜欢聊斋,我害怕真的鬼,真的鬼是有爱情的,爱情,多么可怕。
我其实很想变成真的鬼,可我又想我要是死了,也不会成为鬼,我直接灰飞烟灭,魂飞魄散,那才好,那才彻底。这个世界,或世界之外的世界,就不应该有我,不管是人,还是鬼。
4
我以为,时间虽然还在行走,但一切已经结束。然而他说,不对,你身上的每根骨髓还有活着的气息,还有活下去的欲望。活着,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词。
他还说,你的眼睛蒙了一层沙,你得擦掉它。我呸,我的心里,我的骨头里,我的血液里,到处是沙。即使风不来,也会沙沙地响。
他总是在我旁边说话,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甚至不能看他的脸。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动物。我只能看影子,那影子有时候拉得好长,有时候又极短,就像短蜡烛最后的一点光,然后就是死亡。我开始哭。
他说,你是谁?我重复着,你是谁?我的眼角有泪,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战栗,还活着,这到底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他说,你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镜子,那是几千年前的事物了吧。
照照镜子吧,在太阳下,我这样想着。我这样想着,我又感觉到了眼角的泪,一点点在我的脸颊上氤氲开。我的脸颊复活了,那里肌肉在呼吸,汗毛在跳跃。
我的身边有那么多的镜子,大的,小的,装在女人包里的,商场橱窗上的,还有装在公交车上的玻璃,也能像镜子一样反射人影。
我终于坐上了公交车,我不知道它要开往哪,只因为车上有一面大大的窗户镜子。虽然是窗户,但在阳光下,却看得清我的脸。车上,一如既往地有好多人。我战栗着想要躲避开迎面而来的那些呼吸。可躲过这面,又迎来那面。我急促地在一个地方转圈,迎头正看见我的左边有一张我的脸,小小的,绷得紧紧的。
我是在哭吗?我不禁笑了,为我的那个表情。身边那些呼吸不再那么沉重,男人女人的肉体也不再那么活味重了。可有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心跳加速,但我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我想要看我自己。
我还活着,我也是活味很重的人,和周围这些人一样,呼吸,没有腐烂。我这样想着时,还是紧张,胳膊上的汗毛都生硬地立着,生怕有人会忽然撞在我的身上。
我仓皇地下了车,长出了一口气,但又满心欢喜。回头看,那扇窗玻璃上,又有我的样子,打开的眉,开放的眼。那是我,呵呵。
可我马上就沮丧起来。这是哪啊?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我前后左右看了半天,建筑是陌生的,街道是陌生的,人是陌生,当然,人永远是陌生的。
有人在卖火龙果,小小的板车上好似放着一团团一簇簇的火焰,真好,真暖。我走过去,向卖火龙果的人问路,我以为他一定是大长胡子,然而他不是,他的下巴光光的,连一根胡须都没有。我有些害怕,声音一下子变小了。
那个人居然笑了,露出一嘴的白牙,说,我认识你,你不是住在我楼下吗?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很热情的眼睛。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任何人,任何男人。他回头指着一条柳荫路说,姑娘,你看前面那条路没有?顺着那条路走,大约十五分钟,就到咱们楼下了。我站在那里,看看他,又看看那条柳荫路。他又笑了,说,放心吧,咱们住在一个小区我还能骗你吗?我笑了,说,我要买火龙果。他递给我一个,说,你拿去吃吧。我又开始害怕了,赶紧从包里掏出十元钱,扔在他的车上,转身跑了。
我不知道十元钱够不够,我不知道火龙果卖多少钱,我不知道所有的物品的价钱。前面有一条路,路上有星星点点的行人,都很悠闲,都很温和,我走得也很平和。
路的尽头,居然就是我住的小区的另一个门,我从来没有去过的一个门。我只从正门走,进正门后面的那家超市。
回到家,我剥开了火龙果的皮,火龙果的黑籽真好看,细细密密,点缀在白嫩的果肉上。我吃了一口,真甜。那一年,青城给我买的火龙果,我一直没有吃,所以我不知道,火龙果居然是甜的。
我想,明天再去买点吧。
倾我所有离开你
恋爱时的伤,源头未必在恋爱的地方。走过去仔细搜寻,总有一处阴暗的角落,躲着你正在哭泣的灵魂。
我几乎是个傻子,我是说,在恋爱方面。我害怕男人,就是走在大街上,迎面看到有男人走来,我的内心也会颤抖一下。我害怕男人盯着我看,因此,我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我希望我是那种走进人群就消失不见的那类女子。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基本上没有谈过恋爱,见过两个男人,也只是风清水淡地说过两句话。看《非诚勿扰》,电视里的女孩子们都说,如果不经历几个男人,你怎么能知道哪个是最好的。我那时候才明白,世界已经变化成这个样子了。我记得我在五岁的时候,中午休息的时候穿着短裤,我父亲看到了,就大声骂我:你还知不知道羞耻,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把腿露出来那么多。
当时,我父亲的脸色铁青,我吓坏了,连哭都不敢哭。我妈妈听到喊声,匆匆忙忙从里屋跑出来,用她的长衫把我的腿遮住了,然后把我抱到院子里的树荫下,让我站在大树的后面。大树的后面是厢房,在大树和厢房之间有一个小窝,那里潮湿阴冷,我就站在那里,瑟瑟抖着。
我不想谈恋爱,谈恋爱只会让我更被男人瞧不起,我就是一个被男人瞧不起的女人,从五岁开始。不,可能从出生开始,我听我妈妈说,小时候我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
我不想谈恋爱,我父亲最有意见。他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着急把自己嫁出去。他这句话总是说得干脆利落,可接下来就会吞吞吐吐,他说,你,你,看看你梅芳阿姨,你,你,得学着点,学着点,那样,就是那样,你知道不?
我当然不知道,那样是哪样?学着点梅芳阿姨的什么?除了说话贱兮兮,我没发现梅芳阿姨哪里好。
梅芳阿姨,是我父亲的同事,早在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到我家里来。她经常穿着草绿的长裙,扭着杨柳腰,长长的发辫,就像轻浮的杨柳枝一样,在腰背上甩啊甩啊。我妈妈去世后,她更常来往,穿着鲜艳的衣裙,还是杨柳细腰和及腰的长发,可毕竟是老了,杨柳腰粗了,发丝白了,发辫在腰背上甩来甩去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无限荒凉的感觉。我父亲就说过,你梅芳阿姨是大不如前了。
我父亲这话说得很对,但我总觉得他的话里有点高深莫测的意味。从前,我父亲最不喜欢梅芳阿姨,每次她走后,他都会对我妈妈说,你干吗招引这个女人,长不长短不短的,甜不甜酸不酸的,以后少让她来。
我妈妈曾经跟我说过,梅芳阿姨追求过我父亲,被我父亲严词拒绝。我妈妈去世后,梅芳阿姨也离了婚,有人撮合他们两人,可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我害怕小美受委屈。我就是小美,那时候我都已经十五岁了,谈不上委屈,可看到梅芳阿姨的确有不痛快的感觉。
我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本分的人,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些看似套话,但绝对是我父亲真实的写照。我认定,我父亲是不喜欢梅芳阿姨的。
可为什么我父亲对我说,你得学着点梅芳阿姨?让我学什么呢?这话,我不敢问他。我妈妈去世后,我们家立刻就冷了,不是温度上的冷,是话语上、是感情上的冷。我不敢说话,我父亲也不说话。
有一次梅芳阿姨来,她掀帘看了一眼,竟然没有看见就坐在沙发上的我们父女俩。她一边嘟囔着“这爷俩上哪里去了”一边走进来,她一直走到放在客厅的饭桌前,把手里的饭盒放下,还在嘟囔:这爷俩上哪里去了。我父亲赶紧站起来,说,我们就在这啊。梅芳阿姨吓得尖声惊叫,好半天,她才抚着胸口说,你们爷俩都坐在沙发上干吗呢,连个动静都没有?我看到我父亲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嘴动了动,手也伸出去,似乎要抚慰梅芳阿姨,但他很快侧过脸看我,然后一脸肃然,把手放下了,讪讪地说,跟你说了,不要再送菜过来了。
梅芳阿姨曾经跟我说,你爸爸就是矫情,你爸爸就是虚伪,否则啊,不知道今生会有多幸福,你肯定也早就嫁人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贱人就是矫情”这句话,这是《甄嬛传》里的中心思想,被人们广泛流传。我父亲是贱人?我有些想笑,可我不敢笑,至少,我不能在梅芳阿姨面前笑。
我嫁不出去,我父亲着急,梅芳阿姨也着急,她到处给我托媒,到处找年轻男人。我父亲说,真难为你梅芳阿姨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替你这个年轻人跑腿,而你却对自己的事一点都不上心。我父亲越说越气,说到最后这句就提高了嗓门,说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又高声补了一句,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顿时我觉得我的肚子里有一团火,燃起,烧旺,腾腾的火苗一下子蹿到了我的胸腔,蹿到了我的口腔,蹿到了我的舌头上、牙齿上。我忽然张开嘴大喊一句:我就是这么不争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你的女儿!
我喊完就呆住了。那一瞬间就像梦境,一点都不真实。我从来没有和我的父亲如此说过话。我父亲也呆住了,我看到他的脸整个的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嘴角和眼角好像都是明晃晃的冰碴儿。他看了我好久,然后眼光才忽地九十度角一转弯,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一抖一抖的。我害怕了,赶紧跑出去。我父亲的拳头,是打过我的,虽然只有一次。
那时候,我也只有几岁,我说,梅芳阿姨的裙子那么短,那么好看,我也要穿,我要像梅芳阿姨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还要像梅芳阿姨那样走路。说着,我就学着梅芳阿姨的样子,扭啊扭啊。我妈妈看着我笑,可是她多不小心啊,洗衣服居然把水珠都溅到了脸上。我正在看我的妈妈,后背忽然觉得一阵剧痛,我父亲的大拳头轰地一下就砸在了那里,接着是炸雷一样的响,你说什么呢,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她。身上的痛,让我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痛,现在还痛。一个拳头,一辈子的痛。我想,我父亲是个坏人,以前,挨拳头的时候,这样想过,现在,嫁不出去,被父亲说要学着梅芳阿姨的时候,我又忍不住这样想了。
我父亲是坏人,我要离开我的父亲。我不想嫁人,但我也不想留在家中。
我要远走高飞,走到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要找一个宁静的地方,不是我和我父亲在一起时的寂静,而是能让我恐惧的心感受宁静的地方。
我想,世界上肯定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我的父亲,再见!
我的父亲,还有你的梅芳,统统再见!
写作花絮:不应有恨
我养的那盆芦荟居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在炽烈的夏日下,她的绿色的叶片,一片片变成了绿脓,鼓鼓胀胀,然后又歪歪斜斜,直至萎蔫。我知道,我有点不负责任,或许换句话更合适,我太负责任了。
名义上,是我在养花,实际上,全凭它自己的生长。它在方寸大小的阳台一角,待了一年四季,一年四季,喝不了一口水。就在我为我故事中的人物悲伤的时候,忽然看到备受炙烤的它,孤单而又寥落。我把它移到一个阴凉的角落,每天坚持为它浇水。我终于为它费心了,可一星期后,她就变成了绿脓死尸。
现在,我呆呆地看着我的杰作,看着孤单寂寞活了好几年的芦荟,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一命呜呼,不禁感慨万千:好意,有时候就是一场致命摧毁;爱,有时候也会是一种自我残损。沉迷于不恰当的爱,回忆再美,留下来的,也不过是痛而已。更何况那摧肝裂胆的分别之痛呢!
天空每天都有鸟飞过,无鸟的地方,可能还会有片片白云。可天空不会因为这些曾经给它留下阴影的东西而难过,它照样保持着它的湛蓝,照样保持着它的辽阔。再有鸟飞过,再有白云飘过,反而成了它胸怀里的一抹风景。
天长地久,其实只是爱的其中一种,这世界不存在永恒,所谓的天长地久,也是一转身的消失不见,人生不过几万天,任谁都无法享受朝朝暮暮的缠绵。
最短的擦肩而过,也还是有一刹那的永恒。不管是怎样的一场爱,总有那么一个刹那,你是纵情开放的,一如在晨风朝露中的芬芳,毫无忌讳地朝着空中吐露你的香气。一刹那,即永恒。
所以,爱了,分了,不应有恨。你要知道,为了你那刹那的绽放,这个世界要经历多少个峰回路转,这个世界要积攒多少力量,这个世界要准备多少人气。天时、地利、人和,不是在每一刻。
如果,你有这样让你死而无憾的一刻,那就够了。世界,总是在两种极端中徘徊。天长地久里包含着无数的点逝,无数个点逝才会组成所谓的天长地久。
体会生命中每一种美好,你才会走向真正的天长地久。就像你走进了春天,就应该允许春尽夏来,你走进夏天,就要接受烈日的炙烤,你走进秋天,就要感受秋风吹来的寒意。
悲伤,肯定在所难免,思念,也一定处处流连。感时花溅泪,花的影子,月的圆缺,都会触动你的悲伤,引发你的思念。曾经,在那个时候,你和他,还有着怎样的花好月圆。
其实,月圆,人散,从来就是一种自我折磨。美月,何必长向别时圆?当你赋予圆月一种团圆的意义时,怎么看,你都是悲伤。阴缺,和你的无人等待、无人相依相映衬,会加重你的痛苦,而晴圆,和你的孤单寂寥,和你的悲伤痛苦,形成对照,月,是明,心,是暗。在一起时,未必没有花好月圆,只是,这样的美丽,瞬间就消失不见。
很多时候,分手之痛,不过是对孤单的不适。其实多么甜蜜的相随,也不能永远如胶似漆。过了那个时刻,你们还是要协商衡量彼此的距离。每个人都是孤单地来,孤单地走,孤单地和人交往,孤单地和人分享生活。分手后的孤单,应该能让你更好地看清自己,帮助你在生活中找到那种孤单而存的力量。
爱,只是你的爱,与对方无关。你爱的那个他,可以一转身就如风消散,那是他,是他的生活,可你的爱,不能随他而亡,不能随他的生活而殆。他,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陪你走过那么一段路程。
你可以把他当成你的一个里程碑,却不可以把他当成你的救命绳。爱情,的确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也只限于爱的那一段,鲜花绽放的那一刻。爱消磨没了,命运还是会和你汇合一线。不管他是否和你常在,你都只能孤单地走完余下的人生。
所以,他走了,造成你一辈子的伤,你也没有必要去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