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扑面而来的温润如玉
黑胖子说,爱情虽然是盲目的,但它到来的一瞬间却可以打开人的各种感官,比如嗅觉、触觉、听觉。每一个爱人,都是你的一个感觉。因为感觉来得快,去得快,所以爱情才常常难以解读。
灌顶的安静出了格,以至于我在单位做账目的时候,忽然想起她好久没有来电话了。自从那通神秘莫测的电话之后,她就沉寂了,没电话,不现身。她真的消失了,我才发现,以前,她几乎每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时间不定,或早或晚,但一定会打,到了周末,她还会跑到我家,吵吵闹闹上一番,有时候晚上非要赖在那住,就是给她个沙发,她也能安然睡到天亮。
我纳闷,从什么时候开始,灌顶已经深入我生活中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开始依赖她的电话,依赖她的无理取闹了?我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吗?
还记得我高中时候老师当面给我的一句评语:“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已经冰冻了,是从心那里吗?”我能记住这个老师,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在路上碰到,她没头没脑地告诉我,她得了白血病,浑身无力,心里难受,就想杀人放火。她当然没有杀人放火,她老公不知道花了多少真金白银,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她回到学校以后,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几乎每个女生都受过她的讽刺,相比来说,说给我的这句,还算是温和的了。可同学们说,就是这句最温和的话,最适合我。我那时候就想,对于我这样的人,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了,我虽然还以实体形式活着,可从心里早就已经风化了,当时间到来,我就立刻魂飞魄散。
我是这样的人,因此,当我意识到我和灌顶走得过于近了时,我稍稍有点惊恐。是我的心开始融化了吗?我有融化的理由吗?灌顶只是一个对我太随便的人,她随便估测我的心思,随便说一些紧要不紧要的话,随便和我表达亲密。可貔貅也是一个对我太随便的人,她也是随便估测我的心思,随便和我表达亲密。只是,我和貔貅无论如何不能随便起来。
虽然有些想念灌顶,可我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难受了,我就盯着手机看,把灌顶以前拨来的电话查一查,想一想,某一天某一个时间,她说了某件事。这样过了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下班后,不顺路地去了一趟她的咖啡馆。我很少在不是周末的时间来这里。
咖啡馆还是那样的咖啡馆,静谧里隐藏着某种不安分的躁动,时尚里又裹挟着超越不了的世俗。其实想想,每个人,不都是以这样的姿态活着的吗?
新来的女服务员顾盼生辉,来这里消磨时间的人群也活力暗生。单独而来的几个男生,在橘黄的灯光下,低着头慢饮,不经意间抬头,朝她撇过来一道亮光,横扫千军似的。
灌顶早就说过,她喜欢人为干预来喝咖啡的人群。而她干预的方法,就是会招徕一些美颜少男少女,常守一方。少男攻女子,少女攻男子。她说这叫吸铁石原理,不知道是不是她自造的一个原理。
我坐在我的固定座位上等灌顶。往常,我只要进门,灌顶几乎就会与我同时出现在红沙发上,可今日,那美艳的女服务员都给我送来两趟点心,灌顶还是没有出现。我有些不安,就问服务员,老板娘去哪里了。服务员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又仔细地询问了我的姓名行业以及和老板娘的关系。她的态度过于真挚,却让我感觉极为不舒服,我觉得我就像坐在嫌疑人席上。她都问完了,才长舒了一口气,趴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们老板娘昨天进号子里了,您要是她朋友,就赶紧看看她去吧。”我吓了一跳,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又凑过来,悄声说:“酒驾,拘留十天,明天就出来了。”
据我所知,灌顶很少喝酒,别看那么豪爽的人,在酒桌上却扭扭捏捏。就是我,都比她要对酒更亲近一点。但这成了她和我亲近的理由,她说,我是不喝咖啡的人,而她是不喝酒的人。
这样一个人,怎么酒驾了呢?我着了急,马上打电话过去。铃声响了大概三声左右,貔貅就拿着灌顶的手机从VIP房里出来了,她一边朝我晃着手机,一边说:“这死丫头,这回可要长记性了!为一点点小事居然要去喝酒,也不知道她咋想的。”
貔貅披着一件呢绒大衣,她一扭一摆的动作,把呢绒大衣撑得非常丰满,这让她的架子更足一些。我走到我面前,瞅瞅红沙发,到底没有坐下。其实早在貔貅事件之后,灌顶就把红沙发给修好了。
我一把抢过她手上的手机,可马上意识到我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我伸手摸了一下眉毛,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和灌顶很熟吗?你去看过她吗?”貔貅说:“不熟,我也没去看过她。不过,她被逮捕之前,是跟我喝的酒,我找了代理司机,她自己驾车。走之前,她把手机落我这里了。你要愿意保管,就让你保管。我还省去很多口舌。”说完,她扭着腰走了。我看了看灌顶的手机,粉红色的塑料壳后面,是我和她的大头照。我想不起来我们什么时候照的这些照片。我又坐了一会儿,到底有些郁闷,也就离开了。
第三天是周末,我很早就去了灌顶的咖啡店,店铺还是铁将军把门,我在旁边的一家小吃店胡乱吃了点东西,再出来时,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准备营业了。我推门走进去,拐了弯,直奔红色的沙发。我不确定灌顶会不会来,毕竟拘留不是一件小事,她能不介怀吗?
我正越过沙发,从凹墙里找寻图书,我的脖子忽然被人搂住了。灌顶那特有的气息从我的脖子后面传过来。我的脑海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词——温润。对,那气息似乎只有用“温润”这个词来形容才好。
可灌顶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她的温润。她是那种浓眉大眼、大嘴大嗓门、大手大脚的女孩子,平时的穿衣品位也是怪异的,一身运动服驾驭高跟鞋,她能穿,一套民族服装,搭配自织的形状怪异、针脚有些歪扭的披肩,她能穿。至于头发,则时长时短,时而秀发飘飘,时而乱发草草。她做事也是毛毛糙糙的,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在自己的咖啡店里穿溜冰鞋送咖啡,掀起过不少场冤案,很多客人不明不白地就被她投怀送抱,当然,外带咖啡洗脸洗衣裤。赔钱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据灌顶说,那段时间客流量最高。不知道是幸灾乐祸来旁观这一幕的人多了,还是故意被赔钱的人多了,抑或者是,甘愿投怀送抱的人多了。这样的人,你总不能说她是温润如玉吧,说她如麻乱草还差不多。
因为“温润”这个词让我感觉十分别扭,再转过来对着灌顶的时候,我的表情极为不自然,只看了看她,就继续低头看书,早忘了要问候她的拘留生活。
灌顶的手始终在我的脖子上,她还凑过来吻我的脸。不知道她到底擦了怎样高级的润肤品,那味道清新而鲜润,还有一种米一样的香。我是一个烟火气重的人,连味道,也只有用米香来形容。我尴尬极了,一下子把她推倒在沙发那一头,用手拼命地擦着我的脸。
“怎么?看来你对交往那个建议十分介怀!要不,就是你心里有我!”灌顶故意用娇滴滴的声音说这些话,我的鸡皮疙瘩又生硬地冒出来。不可救药,不可救药。我站起来要走。灌顶黑了脸,故意压沉了声音,说:“我还以为你是过来看我的呢,刚才还特别感激你居然这么早来,你可是在早晨轻易见不着的人啊,谁知你是真的冷酷无情。”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只好重新坐下来,说:“我是来看你的,谁知道你还是这么不正经,你就放过我吧,我不是和你一样能开这种玩笑的人。”
灌顶一听,又眉开眼笑起来,她凑过来,继续用两只胳膊把着我的肩膀,悄声说:“我这几天在里面最想念的,还真是你。”说完又笑,可她看我越加严肃起来,就又加了一句:“我没有比你更好的朋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也不是味道,尤其是被她用这种十分伤感的语气说出来。我从来没有把灌顶当成多么好的朋友。我只是,只是被动接受灌顶在我身边的骚扰而已。这对灌顶虽然不公平些,可实际上我从没有把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当成过朋友。从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了,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故意撇开灌顶这话里的浓情,轻描淡写地问道:“你不是不喝酒的吗?怎么还酒驾了?”我这样说着,眼光早就不看她,而是翻看着手边的一本书,那是木心的一本书,木心说,其实,快乐总是小的,紧的,一闪一闪的。我同意,我刚才就一闪而过一个快乐,就在灌顶从后面搂住我脖子的时候。
想到这里,我的脸忽然一红,这不完全顺着灌顶的思路去了吗?不可救药的,是我。我被自己惊着了,偷眼去看灌顶。灌顶正低着头,摆弄着手指,好像真的伤了心。
这样的表情,在灌顶,实在是不多见。那一低头的温柔,可从来不会从灌顶的身上闪现。我有些消化不了,可看她似乎又不是作秀的样子。她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还一直用左手去抚摸右手。我忽然发现,她右手的小拇指根部,有一道创可贴。创可贴是红花的,在她那白嫩的手上特别显眼。
我问她怎么了?她仍然不抬头,只是张了张嘴,可却有一种说不出话的感觉,她仓皇地看了我一眼,轻咳了一下,说,没什么。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一抹红。有伤感的灌顶我见得多了,可每次都是大江大河而下,呜呜淘淘地号哭,最少,也是嘴里叽里呱啦骂上几十个上百个不相干的人,泪水还是川流不息而下。她还从来还没有这样,明明有泪,却努力压抑着不哭。
我越发心惊,靠近了她一点,伸手想要抱住她,可是想起她那些可恶的玩笑,我的手悄然而止,只是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说说看,也许,也许,会好些。”我本来想说,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可猛然发现我能帮她做的事情,几乎一件都没有,就连安慰这样的事,在以前,我也是没有做过的。
灌顶轻轻斜靠在我的身上,呜咽起来,出了声,终于止不住,咧开嘴哭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四周。这个时间对喝咖啡的人来说,还是有点早了,就连那个漂亮的服务员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赶紧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委屈,你要哭,就上我家哭行不?别在这里哭,这是你经商的地方,你怎么能让这里大煞风景呢?”我果然是损友,张口就没有好话,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我真不知道以前,我到底用多少这样的话伤害过灌顶。
可灌顶似乎并没在意,只是靠在我的身上哭,哭也哭得不那么痛快,只是呜呜咽咽,极为压抑。我抓过桌子上的一张面巾纸,替灌顶擦了一下脸。她脸上并没有多少泪水,可她脸上却有无尽的悲伤。那,我擦不掉。我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灌顶的哭,向来都是雷阵雨,轰隆隆一阵,过去了就过去了。可这一回,她始终在抽泣,身体还在抖,一直持续了很久,我的肩膀酸了,腰酸了,胳膊酸了,就连牙齿都酸了。可她不停,我就不敢开口。
拐角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灌顶的咖啡厅,从拐角的地方往里都是木地板,那木地板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了一段中空,人走在那里,就会发出咚咚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以前,我很喜欢这声音,可今天,我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我慌忙正了正身子,而灌顶,也随着我坐直了身子,她拿起一张面巾纸,轻轻擦了一下脸,然后站起来朝后面走去了。
我回头去看,来的是那个服务员,原来,她一直都在门口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