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咖啡馆,曾是我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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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杜鹃啼血,换不回一场春梦

黑胖子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他发起火来,他的小女友常常吓得浑身发抖、泪珠盈盈,饶是如此,他依然黑面黑心(当然,是生就的黑让他面不改色)不怜香、不惜玉。可大多数时候,浑身发抖的都不是黑胖子的小女友,而是黑胖子。

黑胖子说,我可以允许她不懂我,但我不能不试着去读懂她,即使百思不得其解。

黑胖子是一个谈恋爱的高手,有他的地方,就有女生的欢声笑语。可大多数时候,他既不高谈,也不阔论,只是躲在他小女友的身后,静默声息。

黑胖子说,恋爱,其实就是把自己交付给孤独,就像谈天,不过是把自己交付给孤独一样。人,越是在人群中,才越是能体会自己的孤独。

我恍然大悟,原来,世界是这样的,花红,月好,人孤单。

黑胖子喜欢旅游,可是他和灌顶一样,总是喜欢一个人去远方。他们俩说,走不出来的孤独,是最好的。走出来的孤独,才是无药可救的。

灌顶出去旅游了,这一次,她去了日本,她给我寄来一张又一张明信片,奈良的吉野山樱,熊本县笨拙的熊本熊,香川的金刀比罗宫,德岛的鸣门涡潮……有的是商品明信片,有的,则是她自己的画,就像熊本熊,就像山樱。

我最喜欢的是樱花,灌顶的画功,算不得好,线条凌乱且没有路数,可看着亲切,有贴近我的感觉。我不大喜欢日本这个国家,尽管我不怎么看电视剧,可还是知道几乎每天都有几个频道,是在播放抗日片子的。血肉模糊的样子,大概总是不能少的,还有那“死啦死啦”的语言,也完全是粗鲁野蛮的感觉,要是再有那明晃晃的刺刀在太阳光下,或者黑暗中倏地一闪,那更是会让人横生愤怒。就是后来知道了这日本刀其实传自唐朝中国的工艺,也还是不舒服。

可灌顶去日本了,我就只能开始关注日本。日本的古建筑保存得真好,日本的漫画想象力的确非同一般,日本的樱花,也果然,果然什么呢?铺天盖地!中国也是有樱花的,花瓣飞舞的时候,也是极美的,团团簇簇,紧致相拥,飘在身上,就是一件香衣。香气不大,衣也算不得,可花瓣在,衣服陡然生辉。这当然是中国樱花。

灌顶的明信片很少写字,最多,只是写上一个地址。灌顶的字很美,遒劲有力,一点都不像女子的字。可也不矛盾,她本人就是豪爽的、干脆的、坚定的,当然,除了在爱情面前犯贱的时候。爱情是说不清的,有时候不能算进性格内。

灌顶不写字,但会给我打电话,长途,短话,有时候只说一句,“不要想我啊”,就挂断电话。我不能适应,总以为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她压根不曾给我打过电话。她是一个风一样的女子,我怎么能抓得住。不过,也说不好,我本身就是有胜于无,像风,像气,像不像人的一切。

灌顶又去了新加坡,这回没有明信片,全部是素描画,高楼,大厦和花,细细碎碎的花,大瓣铺展的花,翻卷着,弯曲着,带着充满探索力量东张西望的花蕊,带着斑斓灿烂的颜色。素描画里是没有颜色的,灌顶大概也不想上色,可那细碎的画法,那蜿蜒的曲线,还有那超凡的花蕊,就是让我感觉这花吞吐着万千颜色。这么浪费在画画上,她还有多少时间观光?不过这些素描画却比明信片好,比照片好。明信片和照片,只能告诉我,她去过哪里,可这素描,却能告诉我,这个地方给她的感觉,第一感觉,那是她要跟我倾诉的那种感觉。

除了花,还有塔寺,还有宗教特有的花纹,带着翅膀的人神,带着笑容的火焰,被卷在织物里的飞鱼,长发披肩的羊,开了屏的孔雀……

所有的,我都喜欢。我身在中国,却已经跟着她飞过了千山万水。不对,这样表达是不对的。我不想念灌顶,也不能算不想念,就是,就是觉得一切还好。她在外面,也好,我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也好,很安心,很舒适,没有骚扰感,也没有挂念的痛。

我自己,也还是有寂静的夜,适合孤单发酵悲伤;我自己,还是清冷的音,适合忧伤浸透骨髓。可我不忧伤,也不想悲痛。

十五岁之前,我是有环游世界的想法的,那时候,翅膀稍微硬气了,童心慢慢变野了,家附近的几座寺庙,几个建设了好几年还在建设的、说不上是公园还是什么的景点,还有那些黄土飞天的沙漠、岩石绝对遍地的高山,环佩不怎么叮咚的溪水,都已经看厌了。圈子就那么大,东到黄土地,西到黄土村。圈着我,裹着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时间点上无限延长,没有尽头,也看不到结果,我只有厌倦。

通过方寸大小的电视屏幕,我管中窥豹地看了那么一点世界,那简直就不是一个精彩可以言喻的。那时候旅行还没有成为人们的必备饭菜,可世界各地的文化还是通过各种大的小的栏目、剧种进入我的世界。就连学生之间传递的美贴图、明星画,都能一下子让我感受到世界的美、世界的疯狂、世界的逍遥自在。我想到外面去,我想要到更广阔的地方一展拳脚。可事实是,我只能框在自己的小窝里,待在我们那只有黄瓜辣椒西红柿的院子里。外面的世界再热闹,那也是别人的热闹,和我隔着一个世界。

村子南,过了那条不流水的小溪,翻过几个没有树高的丘坝,有一座青石山。孩子们都说,过了那座山,就是一座城。城里,有车水马龙,城里,有祥云红雾,城里,应有尽有,美轮美奂。我想翻山,我想进城,可我没有任何理由。农村里的人,进一趟城,比现在人出一趟境更难。没钱,没有衣裳,还没有和城里人交往的具体的方法。农村人本身就是低人一等的。这话没有人说,可我早就知道。

邻居王叔家经常会来一个城里的妇人,打扮得光鲜靓丽,皮肤看着白嫩水灵。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吹弹可破,我看着那女人,觉得她就像我攒了几年都没有攒到的那种金贵的糖纸,高贵,稀有,永不褪色,还被人争夺。

那女人来了的时候,王叔常会把我叫过去,他说家里来客人了,要做点好吃的,让小青也过来吃点吧。我的家教不严,但有一条却是逾越不得,那就是不要表现得贪婪。这话其实只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去别人家,正赶上饭点时,一定要快速离开,不要围着人家的桌子转,不要吃人家的饭。如果再附加一条的话,那就是看到别人穿了好衣服,用了好学习用具,不要眼馋。我一直做得很好。其实也不需要我付出多大努力,我家的饭菜,以我为标准,总是让我吃得特别香,特别满足,我的衣裤,都是我妈妈亲手设计的,别看她只是一个农民,可她的设计灵感并不比现在的服装设计师差。至于学习用具,我常常不会用最好的,因为我经常得奖,奖品是买不来的。我的学习用具,就是最差的,也常常是小伙伴们的羡慕对象。所以,按理说,我爸妈不会让我去王叔家。

我爸妈的脸色也的确有些别扭,可他们还是点头应允了。我怕他们认为我表现得不够好,就安慰他们,说我是不会去的。我果然不去,可我也看不出我爸妈有什么喜色。我这样实践了十几年,直到我十三岁生日的时候,王叔又来说这样的话,我忽然就说,我想去。我爸妈互相对看了一眼,依然没有反对。

我就这样去和那个女人吃了一顿饭。王叔家的饭不好吃,肉是有的,可都是大块大块的,咬也咬不动,菜呢,被浸了厚重的盐,吃一口菜,要扒上好几口饭舌头才不至于难受。再加上那个女人始终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那个女人带来的女孩子和我差不多高,用更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吃了她的饭菜。她左眼角内侧,有一个小小的痣,在她翻白眼的时候,才能看见。因为她一直朝我翻白眼,我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快速吃了一小碗饭,就道一声歉退席走了。那个女人追上来,递给我一把糖。我很小的时候,在胡同里碰到她的时候,她从她女儿的手里夺过来一把糖给我。那个小女孩为此对我狠狠咬了咬牙,然后不停朝我翻白眼。我对此记忆犹新,那糖,我到底没要。今天,这糖,我还是没要。

回家后,我问我妈:“城里到底有多好?为什么我从王叔家那个姨姨身上感觉不出来呢?长得好,干干净净的,就是好吧,不用钻到庄稼地里干活,就是好的吧?”

农忙的时候,我是要跟着我爸我妈钻到庄稼地里干活的。我们去给一人多高的玉米施肥。每个人挎着一个铺了袋子的竹篮,一手拿着小铲施肥。玉米高高的,垄头长长的,我们猫着腰走路,看不见天,看不见地。长长的玉米叶子,带着锋利的刺,一层层,一鳞鳞,一道道划过来,划得胳膊上全是红的血印子,饶是裹得严严实实,还是会受伤。可这还不是最难受的,空气在玉米叶子中间也凝滞了,被烤熟了,呼一口气,是热的,吸一口气,是更热的。我难过地走着,走出很远,朝前看,是玉米叶,回头看,是玉米叶,左看右看,到处都是横生出来的玉米叶。牵牵绊绊,没完没了。

我妈妈走出去很远,再回头过来接我,她在我的垄上施了肥,接到我后,我们俩可以直着腰走上一段,一直走到妈妈完成的那个地方。有时候还会更远,因为我爸爸会把我们俩都接上。直着腰走虽好,可玉米叶子的拦截会更加张狂,我的脸常常会被划伤。汗水渗进伤口,又疼又痒。

我是有这样的艰难的回忆的。痛苦倒不觉得,只是觉得艰难,永远做不到头的绝望。可我妈总是想办法让我过得好受一点,她会找一些野果实给我吃,她会给我讲笑话,说故事。

我跟我妈说:“想想咱们在玉米地里干活,那个城里的女人,会不会觉得很不屑,很瞧不起咱们。你看,咱们手脏脏的,吃着根本就不洗的野果实,这根本就是野蛮。而你讲的那些故事,也就是炕头烟囱这样的短浅见识,这根本就是孤陋。”

我妈妈眼圈一红,摸着我的脸说:“这些年,是不是跟着妈妈受苦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说:“那倒没有,我就是想要看看城里人到底是怎么样活着的。村里人都说做一个城里人太好,人家活得才是人样,我们活着,就像虫子。”

我爸爸正在旁边搓麻绳,他听我这样一说,很不高兴,说:“谁这样说,那他是不知道城里人到底怎么活着。城里人,为了一个指标,就可以争得头破血流。那个指标,也就是一天三顿饭这样的指标。那农村人不也是一天三顿饭吗?你看咱们可以用大碗吃饭,你看看城里人谁敢用大碗吃饭啊?吃饭都吃不痛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妈妈冲着我笑,说:“你爸原来就是城里人,可后来觉得不舒服,就把城市户口给换成农村户口了。”

我大吃一惊,我从来不知道我爸爸还是城里人,他只是个农村的木匠。看我爸爸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是带着土气的蓝。洗得发白的蓝帽子,肥得进风的蓝上衣,宽裆的蓝裤子,还有鞋边磨破了的蓝布鞋。我家的鞋都是我妈做的,我也跟着做过一回千层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完成的。用煮得半熟的面把布一层一层地粘住,布罗稳妥了,锥子下去,扎都扎不透。我妈妈不让我动,我却偏喜欢动,常常咬牙切齿地锥,使出浑身解数,也还是无能为力。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有城里人来找过我爸,可我爸总是不太热情。他跟城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摸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后面,架的是一根铅笔。他是木匠,他用得着铅笔。

我很喜欢我爸妈,可是从王叔家见了那个姨姨后,回家再看他们,总是觉得有些难受,像是抓痒抓不到的那种感觉。抓上一把,挠上两下,好像痒又从别处来了。说不清为什么,我说不清。我妈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她喃喃地说:“长大了,由不得娘了。长大了,由不得娘了。”

村里人都懂孝义,我不想做由不得娘的人。我只是想,如果娘和我也是一个心思,那我就不用由不得娘了。

那个晚上,有一个半圆的月亮很晚才出来,一直在我的窗口晃,晃得我睡不着。我一直在想象城里的生活。我以为那一定是好的,可想着想着,我就看到了那女人带来的女孩子的眼睛,带刺的眼睛,带刀的眼睛。城里人,都喜欢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