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奇怪的亲切感
和叶梦微平常采访会议新闻相比，这次会议的流程事实上没有太多的特别。
特别的只是这位新任副市长的人物。
许多人常常设法找机会上镜，努力维持并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和话语权，而他却总是拒绝接受采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农业工作汇报会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举行。
在一片古老的樟树林中，坐落着一栋砖瓦结构的小红楼。
司机在小红楼边停车，叶梦微和摄像记者下车步行。
一阵浓郁的芳香袭来，引得叶梦微边走边抬头打量这些树干巨大的古老樟树。这些树木已经全部换上新叶，此时又繁花满枝——只是它的花朵如同小米粒一般看不见，却有着别样的香气。
樟树是非常奇特的一个树种。它秋冬不落叶，一到春天新芽绽叶的时候，原来的老叶会集中在几天之内纷纷离树，所以春天叶落时分，很是引人注目。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进化过程或者环境，使得这个树种看起来四季常青，只在春天集中落叶。一群长尾巴的灰蓝色喜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在枝叶间嬉戏，不时喳喳叫几声，让人听着心生欢喜。
林木中的这栋小红楼显得古朴而庄重，门口有武警站岗，颇有些神秘气息。新的政府办公大楼已经快要竣工，到时候，这栋曾有好些历史名人在此主持过工作的旧房子将被当作文物保护起来。
很快就走到小红楼门前。叶梦微和摄像记者给武警看了采访证，直接走了进去。会议室在二楼，上了木质楼梯，顺着木地板的走廊，笔直往右走就到了。整个会议室面积有一百来平方米，中间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占了整个面积的五分之一，两三圈椅子围着桌子摆放，最多也就容纳七八十号人。墙上开了一个窗，满窗绿色的樟树枝叶，花香肆无忌惮地闯进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
叶梦微和摄像记者轻轻走了进去。与会的领导已经到了。摄像记者开始无声地架设机位，叶梦微看了一眼坐在领导席位上的人，他穿着深蓝色的一望便知质地非常好的西装，那个人正好也看见了她，两人目光接触的时候，他似乎怔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叶梦微估计他就是江副市长。
江副市长四十来岁的样子，长得五官清秀，颇有学者气质。突然叶梦微觉得他非常面熟，也怔了一下，还待细看，一位三十岁上下、斯文秀气的年轻帅哥朝叶梦微迎上来，边跟她握手，边自我介绍：“你好，我姓杨，叫杨柳，是江副市长的秘书。”
“哦，杨秘书好，我姓叶，嗯，树叶，美梦，微笑，叶梦微。请问一下，江副市长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杨柳回答：“江河的江，怀念的怀，回头是岸的岸。”然后两人找座位一起坐下来。
叶梦微在写“江怀岸”这三个字的时候笔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什么来，但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个问题，脑海里却马上又冒出下一个问题，想知道这次会议有没有更明确的主题，于是继续低声向杨柳询问。
杨柳递给叶梦微一叠文字材料，简单交代说：“你先熟悉一下情况。这是会议资料，不过江副市长讲话这次没有文字材料。还有，江副市长一般不会接受采访，你要有心理准备。”叶梦微含笑着一一点头。
叶梦微特意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好九点整。
先是其他官员向江副市长汇报情况，江怀岸听得很认真。叶梦微一边听，一边低头翻看手中的材料。她没发现什么有新闻价值的东西，于是顺手把材料塞进包里，又开始琢磨起采访江副市长的办法来。
她仔细看了江副市长一眼，她突然确定她一定认识他，而且不是一般的认识，他们应该很熟，打过不少交道。可是她的脑袋仿佛短了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他有过交道。这种感觉真是有些怪异，猛然见到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跟这个人非常熟悉，却一下子死活想不起来这个人究竟是谁，这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叶梦微坐在那里挖空心思地想，恨不得用刀子把自己的脑袋剖开，飞快地把那个人的真相翻出来，才能够安心。她想得太投入，竟然有些呆住了。
一阵掌声惊动了她，江怀岸开始讲话了。她赶紧朝摄像记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停机，一直录下去。
江怀岸说：“潇湘市是一个农业大市，这是大家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赞美之词。”
这句开场白看似不动声色，然而其威力却相当于投下一枚小型炸弹，会议室里马上响起轻微的骚动。这样的措辞，对于一个刚刚到任的副市长来说，未免有些大胆，有出风头、作秀之嫌。而叶梦微的眼睛却马上亮了起来。做新闻，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要有一些让人听了觉得与众不同的东西。
事实上，更加让叶梦微满意的是江怀岸的声音，那是一种饱满而厚重的男中音，满含热情和真挚。也许是因为电视对画面和声音要求高，使得叶梦微对各种声音尤其是人的声音非常关注，并且练就了一副真正聪慧的耳朵，可以根据声音判断一个人的人品和修为。正如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气质无法伪装，声音也是不会说谎的，这种情况可以称之为精神能量躯体化。一个善良勤奋的人，会令人全方位感觉到他的正能量。直觉能力强如叶梦微者，自然很容易处理相关信息。比如说，有几次叶梦微接到陌生来电，对方一开口，她就听出来此人八成是个骗子，后来验证，果然如此；再比如，有的人一开口，她就能根据声音感觉此人不同凡响，后来才知道对方确实非富即贵或者很有才华。
江怀岸接着说：“大家也知道，我是来潇湘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为什么却说农业大市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呢？因为在这个全球化、信息化、工业化的时代，简单的传统农业意味着落后，意味着低产值。我们要加大传统农业的改造力度，加强农产品的研发，让更多的农民更快地来到城里，使得潇湘市成为宜居城市、经济大市，这就是我今天想要表达的主题。”
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与会者互相望望，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叶梦微飞快地在采访本上记录江怀岸的发言，她知道，今天的新闻稿肯定不用犯愁了。但是，采访还是要继续。
散会的时候，叶梦微拿好话筒，微笑着镇定地向准备离开的江怀岸迎了上去，嘴里招呼道：“江市长好！我是潇湘电视台记者叶梦微。”
江怀岸微微颔首回应她的招呼，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边走边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问：“我的秘书没告诉你我不接受采访吗？”话音一落，江怀岸奇怪地发觉自己有些于心不忍。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子让他觉得分外亲切，他居然不忍心让她觉得失落。
叶梦微笑容满面地说：“我不采访，我只是应一些农民兄弟的请求，向您请教几个问题。我前几天去了一趟潇湘市最落后的农村，有人有问题要我转达给你们这些‘当官的’。”叶梦微的语速非常快，但在说“当官的”这几个字的时候，语速减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然后略带顽皮地、微笑地看着江怀岸。
江怀岸果然中招，马上收住脚步，饶有兴致地问：“哦？是什么问题？”
叶梦微把话筒伸过去：“今年风调雨顺，潇湘市西瓜、葡萄等许多农产品肯定会大丰收，再过一两个月，各个品种的西瓜就陆续上市了，农民担心卖瓜难，或者卖不起好价钱，这几乎是好些年来一个老大难问题，请问江副市长，您会带来什么新措施？”
几天前叶梦微确实是在潇湘农村的落后地区采访。这次采访，偶然见到的一件小事深深刺激了叶梦微。采访小组走村串户拍新闻的时候，叶梦微独自一人在一个大门敞开的农家小院里看到这样一幕景象：一位年轻的妈妈不时给幼小的婴儿喂一勺食物，然后趁孩子吞食的间隙，挤按自己雪白的乳房。白花花的乳汁像孩子们玩水枪射出来的水一样，不停地喷射到地上。叶梦微惊讶极了，忍不住上前询问：“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呀？”那位妈妈见院子里来了生人，是个标标致致的年轻女孩子，手里还拿着电视上见过的话筒，估计是位记者。年轻的妈妈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好一阵才低着头腼腆地回答：
“奶胀得厉害，又不能给娃娃吃，只好挤出去。”
“为什么不能给娃娃吃？”
“我想给娃娃断奶，好到外面去打工。”
“您的孩子多大？”
“刚满两个月。”
“才两个月你就要给孩子断奶？”
“没办法，家里穷。不出去打工不行。”
闻听此言，叶梦微默然。对孩子来说，最有营养的食品是母乳，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是母亲的陪伴。然而这个孩子，刚刚降临人世两个月，就面临着人生最严重的缺失。采访任务还很重，时间非常紧，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无法说服这位年轻的母亲，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匆匆说：“其实，母乳喂养对孩子是非常重要的，你如果爱自己的孩子，最好陪着他。实在要出去打工，最好等到孩子三岁以后再出去。”叶梦微抛下这句话，匆匆跑了出去，去跟摄像记者会合。
后来叶梦微还走访了好多户人家，但是那白花花喷射到地上白白浪费掉的母乳，一直在她的头脑里盘旋，想忘都忘不掉。
她发现村民们最关心的话题，除了出去打工，就是农产品能否卖得出去，能否卖出好价钱。
此刻举着话筒面对江怀岸，叶梦微马上想起了这些问题。她寻思，其实自己提问的内容并不见得多么有新意，应该是自己自信的表情和巧妙卖关子打动了江怀岸。
江怀岸笑了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也就是农业产业化的问题，政府已经有安排，包括建工厂、找市场、发展订单农业，鼓励民间建立各种农业协会，我们的工作会一步一步做下去，必要的时候，我这个市长，还会组织潇湘市名优农产品推广会，抽出时间给农民兄弟当当推销员。”
叶梦微并没有就此罢手，继续追问：“这些措施，应该说我们以前也听到过。今年有什么特别的做法吗？”
江怀岸脸上依然有笑容，答道：“今年会把农产品培优以及深加工当成重点，发展精品农业，政府会大力扶助一批龙头企业，提供包括资金、技术在内的特别支持。我们确实需要大力生产无害、绿色的有机农产品，真正品质好的东西，市场上还是供不应求的。”
叶梦微终于觉得满意，边收回话筒边微笑着道谢。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叶梦微的头脑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她急急地问：“江市长，再冒昧问您一句，您以前是不是当过老师？”
江怀岸愣了一下，边走边说：“是的，我以前当过中学物理老师。”他回过头来注意地看了叶梦微一眼，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其实江怀岸很想反问一句：“你怎么会知道？”但是时间不允许，环境也不允许。
叶梦微呆在原地，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那表情又惊喜，又有些茫然。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