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瓷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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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世宋瓷来源

今天所见的传世宋瓷,多为清宫旧藏的“宋代五大名窑”——汝、官、哥、定、钧等制品,主要藏于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等少数几个博物馆。清代皇廷在接收前朝遗物的基础上,搜奇罗珍,庋藏甚丰。宫中传世品,照说该是流传有绪的,但就宋瓷来看,也不尽然。清宫的宋瓷,其定名多半在乾隆年间。据《内务府奏销档》记,乾隆时内府瓷器库收藏的宋元明三代瓷器,“排列数十架,色色具备”。不排除一部分为接收明朝宫廷旧藏的可能性,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当朝所集。我们知道,康熙、雍正、乾隆都是“好古”之君。《万寿盛典初集》载,康熙皇帝八十大寿时,臣下上寿的瓷器几乎囊括了宋元以来各大名窑制品。雍正时,宫廷内务府曾派人搜寻历代名窑器,收集到的就有“宋窑”精品,经御批后,有的送景德镇御窑厂依样仿制。这个情况在造办处的档案里是有记载的。北京故宫藏《雍正十二美人图·鉴古》博古格上的陈设中,就有号称宋代名窑之首汝窑的水仙盆和三足洗(图1)。已知完好的汝窑水仙盆,今仅存五件,除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一件外,其他四件均藏于台北故宫(图2)。它们当然都是清宫旧藏,其中应含有美人图上的那件无疑。今藏于北京故宫的汝窑青瓷孤品三足洗(图3),也很可能就是美人图上的那件。该洗实为残器,三足均被磨掉一截。由此即可辨出,今存之实物与画上所描摹的,自是一物。此外,美人图中“美人”背后的一只天青色花瓣形盏托,也应是汝瓷或是与汝瓷一脉相承的南宋官窑制品。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件这样的汝窑青瓷盏托(原大维德基金会藏品),在今已发现的河南宝丰清凉寺汝窑遗址和杭州老虎洞“修内司”官窑遗址中也都出土有式样、釉色相同之物(图4)。清宫的宋瓷入藏时虽都经过甄审,宫中自有内行的翰林词臣,只是蔽于陈见,当时在窑口与时代上张冠李戴,甚至认假为真的事也是常有的。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南宋官窑青瓷印花龙纹洗,在乾隆年间制作的辑录宫中古瓷的图册《珍陶萃美》中即被误作汝窑制品(图5)。溥仪及其眷属被逐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清点宫中藏品,发现不少都未登记造册,年代、名称及来源不明。“善后会”中专家少,外行多;即便是“专家”,也大抵为老派的古董鉴赏家,如曾被袁世凯派往景德镇监烧“洪宪瓷”的郭葆昌等。这样,在鉴别、定名方面,疏失亦自然难免。刘北汜先生《故宫沧桑》一书中提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头十年间,故宫博物院对院藏物品重新清理造册,在过去被认为是赝品、次品而编入另册的瓷器中,竟又发现不少宋代名窑珍品,如哥窑葵瓣洗、龙泉窑青瓷弦纹炉等。

图1 雍正十二美人图·鉴古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2 汝窑青瓷水仙盆(底刻乾隆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3 汝窑青瓷三足洗(底刻乾隆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4 汝窑青瓷盏托 宝丰清凉寺汝窑遗址出土

图5 南宋官窑青瓷印花龙纹洗(附清乾隆《珍陶萃美·宋汝窑蟠龙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近现代以来宋代名窑瓷器的传世情况,北京故宫博物院资深专家耿宝昌先生谈道:“历史上发现的官、哥窑传世品多系在皇家后裔与权贵之手,故宫博物院藏宋官窑圆洗来源于皇裔桂月汀,葵花式洗、温器等,常出自天津、上海、扬州、苏州及山东地区,也多系清皇裔或姻亲之家、官宦巨贾之门,包括故宫和上海博物馆所藏均来源于此。”(《刍议宋官窑青瓷》,台北《中华文物学会一九九一年刊》)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不少国内外人士捐赠文物,其中也有一定数量的传世宋瓷(图6、图7)。起步较晚的上海博物馆(创建于一九五二年)和香港艺术馆(创建于一九六二年),其办馆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民间收藏,而且不少藏品出自收藏世家。如上海博物馆收藏的传世汝瓷,八件中就有四件为晚清金石、书画大家吴大澂旧藏(系由吴大澂侄孙吴湖帆转让,图8)。吴大澂曾任陕西学政、广东巡抚、河道总督、湖南巡抚等职,中日甲午战争中因拒敌不力被革职,后以出售书画古玩为生。他的古物收藏涉猎甚广,钟鼎彝器、碑碣玺印、玉器书画,无所不精。他也收藏古瓷,尤以宋瓷为多,故其斋号“百宋陶斋”。香港艺术馆所藏汝窑青瓷洗(图9),为香港著名收藏鉴赏家、敏求精舍会员罗桂祥生前捐赠。罗先生曾于一九八一年和一九九四年两次向香港政府捐赠藏品,包括六百件茶具(借此创建了茶具文物馆),二十余件历代重要陶瓷器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这件汝窑青瓷洗。该洗是罗先生一九八〇年由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拍得,也是一件流传有绪之物。从原藏家手记看,此洗最初得于北京琉璃厂,其底原刻乾隆皇帝诗一首,后因惧祸,才雇工将其镵去。显然,这件东西曾属宫中之物。

图6 南宋官窑菱花式洗 张子厚捐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7 哥窑青瓷弦纹瓶 孙瀛洲捐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8 汝窑青瓷盘 吴大澂旧藏 上海博物馆藏

图9 汝窑青瓷洗(附原藏家手记一折)罗桂祥基金捐 香港艺术馆藏

宋代汝窑、官窑等瓷器,原主要是为宫廷生产的;定窑等其他地方名窑也有“贡器”生产。这些进入内府和权贵之家的瓷器,特别是北宋“旧物”,在靖康南渡后更是身价不菲。邵伯温《闻见录》记:“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见定州瓷器,帝问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洪宸所献为对,帝怒曰:‘尝戒汝不得通臣僚馈送,不听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周密《武林旧事》也记有清河郡王张俊向高宗进奉汝瓷一事:“绍兴二十一年十月,高宗幸清河郡王张第,供进御筵节次如后。……清河郡王臣张俊进奉……汝窑:酒瓶一对、洗一、香炉一、香合一、香球一、盏四只、盂子二、出香一对、大奁一、小奁一。”这些沉重易损的瓷器在随宫室的辗转流徙中完好地保存下来,实属不易,也因之倍加贵重。清宫收藏的宋瓷中有刻铭文者,如“奉华”、“寿成殿”铭汝瓷,“奉华”、“凤华”、“禁宛”、“聚秀”铭定瓷,以及刻有“殿”字的官窑瓷器等,据考它们均为南宋宫廷珍藏之物。这些或许曾为徽宗、高宗等宋代帝王及其妃嫔们珍用的瓷器,历经数百年改朝换代、物是人非的世事沧桑,最后落入乾隆皇帝之手,其间必有几多曲折几多聚散,但无论遭际如何,它们还是始终为权贵所有,只是少数人手中的“秘玩”而已。明末时,陈贞慧在《秋园杂佩》中说:“窑器,前朝如官、哥、定等窑,最有名,今不可多得矣。”董其昌说:“可使一瓷盘……几倍黄金之价,非世俗所知也。”(《骨董十三说》)

从文献上看,仿烧宋代官窑瓷器,大抵始于元末。据孔齐《至正直记》所记,元至正年间,杭州市面上出现一种“哥哥洞窑器”,其“绝类古官窑,不可不细辨也”。明清两代至民国,更是赝造不绝。光绪年间曾任江西按察使的柯逢时,在就景德镇陶务给皇上的奏折中说:“往臣尝见署中陈设珍玩,于尊、罍、鼎、彝之属,及宋元之旧制,皆有伪作,假者几可乱真。”其实,早在雍正、乾隆时,这类在工艺上几可乱真的瓷器已不稀见并被宫廷收藏(图10、图11)。对此,乾隆皇帝也有察觉,他在一首《咏官窑碗》的诗中就感叹宋代官窑“真伪况居半”。

图10 明仿宋官窑青瓷三孔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1 清仿宋官窑贯耳瓶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田野考古、借助于科学检测手段的“科技考古”,不断有新发现,大大扩展了人们的视野。传世和流散宋瓷中似是而非者,或是在窑口和时代上张冠李戴者,已有不少真相大白,各家博物馆对此也陆续作了修正。对藏品“正本清源”,应是博物馆学术研究工作的一部分,这同时也关系到博物馆的声誉。一个负责任的博物馆,不但要保证藏品的真实可靠,而且在定名、断代以及内涵考释等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准确无误。只是现有的考古发现、研究成果和科学检视检测水平,还不足以为此项工作提供更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