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拾得的两个主要形象——禅僧和道教仙人
图2 梁楷(传)《寒山拾得图》日本MOA美术馆藏
今天所知最早的寒山拾得画像,约出自唐末五代。晚明书画鉴赏大家李日华《六研斋二笔》卷二所记五代诗僧贯休绘“梵隆十散圣”,其六即为寒山拾得。两宋之交著名学者吕本中似也见过“寒山拾得唐画”,还为之赋诗曰:“君不见寒山子,蓬头垢面何所似?戏拈拄杖唤拾公,似是同游国清寺……”吕氏笔下的寒山形象,在宋本《寒山子诗集序》(托名唐贞观年台州刺史吕丘胤所作)中更为具体:“(寒山子)状如贫子,貌悴形枯”, “桦皮为冠,布裘破敝,木屐履地。”较早的寒山拾得像,可能还包括“天台三圣图”(寒山、拾得与另一隐居天台山国清寺的丰干禅师被后人合称“天台三圣”或“国清三隐”)、“四睡图”(寒山、拾得、丰干交头枕虎而睡)等。南宋禅僧绍昙《天台三圣图赞》记:“寒山两手执卷,拾得一手握帚,一手指点,相顾作商量势。丰干倚杖立其傍。”通过这些记载,我们看到的寒山、拾得大抵是两个放浪形骸的禅僧形象。
宋元文人画中的寒山、拾得,也大体是这个形象。传世的这类作品数量不少,其中以下列几幅最负盛名:
南宋·梁楷《寒山拾得图》(传),采用“减笔”和泼墨大写意画法,人物容貌寝陋,神态却从容潇洒,具有灵动飘逸的禅画特色(图2)。
元·因陀罗《寒山拾得图》,款记“佛慧净辩圆通法宝大师壬梵因宣授汴梁上方佑国大光教禅寺住持”;元末禅僧楚石梵琦题赞:“寒山拾得两头陀,或赋新诗或唱歌。试问丰干何处去,无言无语笑呵呵。”画中寒山、拾得蓬头赤足,席地而坐于一古树下,谈笑风生。拾得“一手指点,相顾作商量势”(图3)。绍昙《天台三圣图赞》所记适可与之对读。
图3 因陀罗《寒山拾得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元·颜晖《寒山图》、《拾得图》(传),我们见到的其他二仙像,寒山、拾得一般都是同时登场,而这幅则将他俩分开来画。画中二仙形象,除了拾得拄了把扫帚、二人狂笑中透出“鬼气”(颜晖擅画释道人物,尤工“鬼画”,有“八面生意”之誉)外,其他与望野博物馆藏红绿彩人物塑像大体相若(图4)。
图4 颜晖(传)《寒山图》、《拾得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以上所举文字和绘画,或出自佛教文献,或具明显的禅宗背景和色彩,总之,统属佛教系统。而在这个系统之外,较早时期的寒山拾得形象资料似乎还比较少见。不过,约在明中晚期,一个新的寒山拾得形象——更具吉祥意味的“和合二仙”形象开始较多出现,除绘画外,更见于瓷器、雕刻等工艺品。
图5 嘉靖官窑青花群仙祝寿图葫芦瓶香港苏富比二〇〇六年秋拍第0918号拍品
二〇〇六年香港苏富比秋季拍卖会拍品中有件明嘉靖官窑青花群仙祝寿图葫芦瓶(图5),其上腹所画四位仙人中,寒山凌波戏水,拾得携帚而坐,人物形态亦谐亦庄。相同器物还见有大英博物馆藏品等。这类群仙荟萃,充满浓烈道教色彩的瓷器在嘉靖后期集中出现,应与其时“道教皇帝”嘉靖本人不理朝政而潜心修道大有关系。四仙行乐的画面,透露出一个信息:寒山、拾得的世俗形象可能已发生变化,即由过去的禅僧衍化为道教仙人,或者说已具有亦僧亦仙双重身份。这个特点的二仙像,一直流行到清季民国(图6、图7)。在清宫旧藏的一件竹雕留青仙人图臂搁上,踩着山海间升腾起的一片祥云,寒山、拾得相亲相伴,款款而行(图8)。只不过这已是“封圣”后的二仙形象,他们手中开始出现荷花、圆盒这两样标志性的道具。
图6 商喜《四仙拱寿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7 康熙五彩四仙图瓶展开图 采自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二〇〇六年春拍图录
图8 竹雕留青仙人图臂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同舟共济”竹雕(图9),表现寒山、拾得同乘一叶莲瓣舟快活前行的情景。拾得坐在船头,双手紧握扫帚代桨划水;寒山坐于船尾,手持一柄蕉扇。二人身披道袍,含笑自若。此件刻有“三松”款的竹雕,当出自明隆庆、万历年间著名竹雕艺人朱稚征(号三松)之手。
图9 朱稚征竹雕寒山拾得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或行走云际,或凌波戏水,或同舟共济,以上寒山拾得像的特点或说隐喻,似乎都集中在一个“行”字上。这容易让人联想起古代的另一位“和合之神”——万回。元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一“万回哥哥”条谓:“万回哥哥者,不问省部吏曹市肆买卖及娼妓之家,无不奉祀,每一饭必祭。其像蓬头笑面,身着彩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万里外亦能回家,故名万回。”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三沿袭此说,只是补充道“今其祀绝矣”。
这个和合之神,据说历史上确有其人。万回原是唐玄宗时代的一个异僧,因其兄“戍役安西,音问隔绝”,父母日夜伤心牵挂,遂往边关探望,万里之遥,朝发夕返。宋时尊为“和合之神”,或正因其“守孝道尽人伦”之故。明清时,虽“其祀绝矣”, “和合以二神并祀,而万回仅一人,不可以当之”,但其时的一些寒山拾得像可能仍带有万回哥哥的影子,有的寓意或也由过去单纯的“孝悌”延伸到更具宗法意义的“尊君敬上”,即由一家之和扩大到“天下”之和(上举“嘉靖官窑青花群仙祝寿图葫芦瓶”或为实例)。这也就是说,早在清代“封圣”前,寒山拾得像就已含有“和合”之意了,只是这个“和合”与后来的不完全等同而已。
明清时代,随着禅宗渐趋衰微,文人画中的寒山拾得形象也有了变化,禅僧和道家仙人两种面貌开始混同出现。如蒋贵《寒山拾得图》(图10),衣衫褴褛、怀揣一帚的拾得尚保留了禅画中的落拓癫狂形象,而寒山则头戴幞头,身披素衣,手提茶壶,一派仙风道骨。如果不是有拾得相伴,这个美髯公怕是没人敢认的。
图10 蒋贵《寒山拾得图》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综上可知,历史上的寒山、拾得有两个主要形象:一是禅门逸僧,一是逍遥自在而又和顺体贴的道教仙人。前者多见于唐末五代至宋元佛教文献以及具有禅宗背景的文人绘画等,后者则更见于明中晚期以来吉祥意味渐浓的瓷器、雕刻、版画等工艺图像;前者带有社会主流文化的色彩,后者则融入更多民间信仰和世俗伦理的成分——道教与民间信仰本来就水乳交融。当然,这两类形象或互有融通,可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从画史上看,元明时代的文人画家普遍参禅悟道,无论山水人物,笔下总是带有浓浓的“合一三教”(儒、释、道)情结。此外,作为道教俗神的寒山、拾得,在民间长期流传中,也因各地文化与风俗的差异而被赋予不同的功能,具有多重面目。在有些地方,他们既是和合之神,又是驱疫逐魔的天师和招财利市的仙官(图11~图13)。正是因为集多种道法于一身,才最终造就了这一为民间共同尊崇的神灵。
图11 嘉靖青花罐上的寒山拾得像 黄清华提供
图12 《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明万历十年高石山房郑氏自刻本
图13 康熙五彩盒上的寒山拾得像采自michael butler等《顺治瓷器》
望野博物馆那尊金代红绿彩人物塑像如果真的是寒山、拾得,那么它属于哪一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