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事件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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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退到“五四”的原点

距离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的学生爱国运动已经九十五周年了,我们照例得纪念,论理得大纪念。

可是,什么是“五四运动”呢?

五四运动之名自然得自于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为反对日本强占我山东权益的爱国游行。然而,对今天的我们来说,“五四运动”的范围和意义要远大于此。

这突出地表现在长期以来我们将“五四”数年前的“新文化运动”与“五四爱国游行”紧密地捆绑在一起。1931年,罗家伦在口述五四运动时,就从蔡元培掌校时期的北大所引领的“新文化运动”谈起,称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所产生的思想变化的结果”。罗家伦口述,马星野记录:《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北:《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第17页。后来罗家伦又深切地指出,“五四运动是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新文化运动也广泛地澎湃地由五四运动而扩大。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一贯的精神,就是要使中国现代化”。罗家伦:《对五四运动的一些感想》,台北:《传记文学》第10卷第5期,第17页。1949年,俞平伯说了类似的意思,他说:“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这个青年学生的运动,从表面上看,因为抗争辱国的外交以直接行动打击北府的官僚们,是政治性的,但它的根底却非常广泛,是社会家庭的改革,文化的鼎新,思想的解放……简直可以说包罗万象,不过在尖端上作一个政治性的爆发而已。”俞平伯:《回顾与前瞻》,《人民日报》1949年5月4日,第6版。

也就是说,今天我们所说的“五四运动”不再只是指1919年5月4日的学生爱国运动,而是如罗家伦、俞平伯所说的那样包含了此前此后的思想革命、文化反省、社会变革、政治改良、经济自立等内容在内的一个包罗万象的概念。

后来,五四运动研究者周策纵先生对“五四运动”下了一个类似的定义。他称,“它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以及新式知识分子的种种社会和政治活动。这一切都是由以下两方面因素促发的:一方面是由‘二十一条’和巴黎和会的山东决议所激起的爱国热情;另一方面是有一种学习西方、试图从科学和民主的角度重估中国的传统以建设一个新中国的企望”。[美]周策纵著,周子平等译:《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他将五四运动的时段限定在1917年到1921年。

也就是说,今天我们所说的“五四运动”和最初所说的仅仅指5月4日学生游行示威的“五四运动”相比时间跨度更长,所涉范围更广,意义更重大,影响更深远。基于“五四运动”这个词已被普遍地认为是一个包括5月4日爱国游行事件在内的更为广义的概念,在这里,我们将从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生游行示威反对巴黎和会上列强同意日本强据山东始,到6月28日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拒签对德和约止,在此期间全国范围发生的、社会各阶层积极响应的一系列游行、演说、抗议、辞职、逮捕、罢课、罢市、罢工、成立组织、抵制日货等事件,统称为“五四事件”。

在“五四事件”发生的几乎同时,与其表兄蔡晓舟一同搜集编撰“五四”资料的杨亮功先生后来是这样说五四运动的。“五四运动自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天安门游行赵家楼纵火起,至六月十日北京政府释放被捕学生,并明令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辞职止,为时共一个月零十日左右。此一运动初由北京几个大学发动,蔓延至全国各省市各级学校暨各工商业人民团体。其传播之速,范围之广,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杨亮功:《〈五四〉重印序》,杨亮功、蔡晓舟:《五四》,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他这里所说的“五四运动”与我们今天所说的“五四运动”就是两个概念。如果我们用“五四事件”这个词的话,便可以将他之所谓的“五四运动”与今天所说的“五四运动”区分开来。

可以说,今天的“五四运动”这个概念是以当年的“五四事件”为原点,不断丰富,不断拓展起来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自然有其合理性,但同时又因为其无所不包,难免显得庞杂模糊,以致一谈起五四运动都有些叫人“不知从何处说起”之感。

今天,我们普遍认同的是一个更为广义的“五四运动”,可是,要知道,在当年很多当事人的心目中,“五四运动是一个简单的、纯粹与明朗的事件”陶希圣:《潮流与点滴》,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陶希圣甚至明确地说“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关系不大,就是新文化运动对当时的学生影响也不大。“五四运动的起因与白话文或文学革命没有什么关系。”“新青年与每周评论在学生们的中间,亦有流行。但白话文,或文学革命,或新文化运动,还未发生多大的影响。”陶希圣:《潮流与点滴》,第44页。田炯锦则称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是“两码事”,参与其中的也是“两拨人”。“五四运动努力的人,对新文化运动,甚少参与,而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们,亦很少参加五四的行动。”田炯锦:《“五四”的回忆与平议——读本刊〈五四运动五十周年纪念特辑〉后作》,《传记文学》第15卷第4期,第73页。在他们看来,“五四”没那么复杂,没那么“含混”,而今天这个广义的“五四运动”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当年“五四”游行的参与者田炯锦后来就这样说:


叙述“五四”的事实,使阅者免除有矛盾冲突的感想,当先分清楚,什么是所谓“五四”、什么是所谓“五四运动”。五月四日当天游行的人,谁也不曾想到他们的行动,会被称为“五四运动”。而以后侈谈五四运动的人,至少在时间上包括由八年五月四日至六月五日这一段,不少的人甚至将文学改良运动、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混在一起;于是随其心之好恶,将“五四”以前数年的某些事实,与“五四”以后许多年的某些事象,都记在“五四”的功劳簿上或罪过册上。以致后之人对五四运动的真相,不易明瞭,更不易对其功过,有持平的论断。田炯锦:《“五四”的回忆与平议——读本刊〈五四运动五十周年纪念特辑〉后作》,台北:《传记文学》第15卷第3期,第44页。


更有当时的参与者称,“如果说是文化人激动起‘五四’爱国运动,这功绩应归之于当时的新闻记者,而不是《新青年》、《新潮》等刊物”。王抚洲:《我所记得的五四运动》,台北:《传记文学》第10卷第5期,第28页。这当然是从“五四事件”而不是“五四运动”的角度而论的。而田炯锦则说,人们在谈“五四”的时候,有的是指五月四日当天,有的是指五月四日至六月五日这一期间,有的是指文学改良运动及新文化运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许多事象。

可见,将“五四运动”与“五四事件”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就可以避免这些含混,以及由含混造成的赞美或批评。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的“五四事件”中,1919年5月4日当日北京学生的游行示威为其核心,因为,此后一系列事件都是五月四日那天学生放火、军警捕人引发的连锁反应。接下来,我们看看如何认识这个“五四事件”。

今天看来,“群众运动,开会,游行,演讲,发传单,贴标语,拍通电,在今日是何等平凡的事”,一次学生游行有啥稀奇,“但在五四运动时的的确确是一件一件由北京学生发明出来的”。孙伏园:《五四运动到了今日》,《中央副刊》1927年5月4日。也就是说,回到当时历史情境中,学生游行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当时参加游行的王统照便说,“当时‘游行示威’尚是极新鲜极可诧异的奇突举动”,“像这样‘破天荒’的在逊清宫廷的禁城门内广场上开学生大会向赵家楼进发,可说是顶透新鲜的‘新闻’”。王统照:《“五四”之日》,《文艺春秋》第4卷第6期,1947年,第2—3页。那时,一些普通民众甚至还将“学生游行”和在北京菜市口执行极刑的“游街示众”相提并论。当时的围观者就这样议论道,“可——不是,这世界上透新鲜的事儿多啦。游——街,示——众,哈,这也是示众呀!——”“得啦,您真是会嚼舌根子的大爷!游街示——众,难道这是要上菜市口?”王统照:《“五四”之日》,第4页。而对一些学生来说,他们只见过庆祝性的游行,还没有见过抗议性的游行。这次游行“在我国是空前的举动”,“据我想,是空前的,以前只见过提灯庆祝的游行,没有见过反抗外国侵略、反抗卖国政府的示威游行”。蔷薇园主编订:《五四历史演义》,上海读书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第97页。因为请愿游行,“在当时亦属大逆不道”。熊梦飞:《五四壮举》,北京师范大学校史资料室编:《五四运动与北京高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56页。

五四运动被认为是民国以来“第一次”学生运动。王统照说,“‘五四’是民国以来学生运动的第一声”王统照:《“五四”之日》,第2页。。当时“老外”也这么说:“外交失败之时,人民愤激之景象,他国常有,中国则为第一次耳。”大中华国民:《章宗祥》,爱国社1919年6月再版,第65页。当初身临现场的陆懋德称,“在东汉,北宋,及晚明,皆有大学生聚众打倒卖国贼之故事。然近三百年来,学界青年敢在天安门开会聚众,并打倒卖国贼,此为北京所见之第一次。”陆懋德:《五四运动之经过及其意义》,《城固青年》第1卷第2期,1941年,第2页。傅斯年的侄子傅乐成更是夸张地说,“五四运动距今已六十年,它不但是民国史上第一次的学生运动,也是自北宋末年学生抗金运动以后八九百年来第一次的学生运动。”傅乐成:《傅孟真先生与五四运动》,汪荣祖编:《五四研究论文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版,第265页。

当然,“五四”游行并非自北宋以来第一次学生运动,至少1895年康有为等人搞的“公车上书”就被其弟子梁启超称为“近代学生干政治之始”。五四运动亦非民国史上第一次学生运动,至少1918年北京学生反对对日参战借款和中日密约围守新华门总统府方算“学生运动的第一次”。罗家伦称,“这是学生运动的第一次,也是学生反对帝国主义和军阀勾结而有所表示的第一次,这是五四运动的先声,然而这件事却很少有人提起(说句没出息的话,这也是民众请愿的第一次)。”罗家伦口述,马星野记录:《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台北:《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第16页。

然而,论规模,论成绩,论影响,不用说,五四运动在历次学生运动中不仅是空前,而且绝后。一方面,这是政府第一次屈服于民众势力;“这是吾国政府屈服于民众势力第一回,而国民表示政治运动的能力第一幕了”。朱一鹗:《五四运动之回顾》,《中央副刊》第41号,1927年5月4日。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是政府第一次运用民意来应付外交问题。蔡元培在“五四”一周年之际就这样说,“政府应付外交问题,利用国民公意作后援,这是第一次。”蔡元培:《去年五四以来的回顾与今后的希望》,《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43页。

“五四”的意义和价值从这诸多的“第一次”中可以看出。

自然,对于“五四运动”的史料整理和全面研究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但在编者看来,撇开更为广义的“五四运动”,即便对“五四事件”,甚至对“5月4日那天在北京的学生游行示威”,还有相当一批材料为我们,特别是大陆的读者所鲜见,而这部分材料正是本书的主要内容。

本书主要着眼于对“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爆发的爱国游行”这一事件进行“事实描述”的“稀见材料”进行收集整理。也就是说,我们试图通过媒体现场报道,亲历者回忆,当事人书信、日记、公文、密件等不同身份的人的不同性质的材料,来告诉我们当天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如何发生的。因为这一天发生的这件事是“五四运动”的原点。可以说,本书旨在通过对这些材料的收集整理,更好地“退到五四的原点”。

于是,本书在以下两点上区别于已有的“五四”参考资料:一、除与“五四事件”直接相关以外,一些专论“五四”前后思想文化、罢工罢市、社会活动、政治外交的材料不予收入;二、除北京之外的,全国其他省市的“五四事件”不予收入。并不是说这些材料不重要,而是因为一方面本书所关注的是最基本的“五四事件”,而非更广大的“五四运动”。另一方面在已有的出版物中我们可以参考这些资料。

要问的是,对“五四”事件的回忆材料难道就缺乏吗?当然不!1979年,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之际出版的《五四运动回忆录》(上、下、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可以说是“五四”回忆的集大成者,其中就包括一些当事人对当时事件的回忆(这套书所指五四运动当然更多的是广义上的“五四运动”,因此就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容)。可以说,正是这些材料成为日后我们了解5月4日这一天学生游行示威情形的重要材料(凡这套书收录的内容,本书一概避免收录,我们将此书和其他书籍中一些与“五四”事件相关的文章附录列出,以备有兴趣者参考),此后出版的一些“五四回忆”之类的书,多是从这套书中选录。

可是,除了这些亲历者的回忆之外,还有没有与“五四”事件相关的材料?事实上,还有一批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便看到、不易看到,进而被忽视的文字存在。而这些文字正是本书的基本内容。本书的资料来源大概有以下两种:

其一,居留台湾的“五四青年”的“五四事件”回忆。

长期以来的国共对抗、陆台对峙,使得我们很难看到“另一方”对“五四事件”的记述。正是这种对立,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几乎全是留在大陆一方的“五四青年”对“五四”的叙述,如许德珩、周予同、匡互生、杨明轩、杨东莼、杨晦、霍玉厚、俞劲等人的回忆,可是,要知道,还有相当一批的“五四青年”日后都居留台湾,有的还是台湾社会的精英和中坚,而他们也有一些关于“五四事件”的、有相当分量的叙述,比如陶希圣、杨亮功、田炯锦、王抚洲、毛子水等人的回忆以及罗光对陆徵祥的访问,马星野对罗家伦的访问,傅斯年侄子傅乐成对蒋复璁的访问,秦贤次对杨亮功的访问,陈其樵的日记等,而这显然是全面了解“五四事件”不可或缺的宝贵材料。“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今天,大陆台湾两地在各个层面已经不断融合、走向统一,两岸文化学术共享互补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那么,我们有理由、有义务将这一部分材料搜集整理出来。可以说,居留台湾的“五四青年”的“五四事件”回忆是本书的一部分主要内容。

其二,新中国成立前报刊档案中的“五四事件”叙述。

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多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四事件”叙述。由于新中国成立前民国报刊档案纷繁芜杂,不易接触,不易检阅,对新中国成立前关于“五四”事件的回忆和叙述就不易见到。这次我们从民国报纸、期刊(包括内部刊物、地方刊物)、日记、书信、密电、公文、报告甚至小说创作中爬梳出时人对“五四事件”的叙述材料。网撒得很大,捞到的鱼却不多,每有些微收获,都十分激动,因此也就显得弥足珍贵。

比如在编者看来,1919年5月5日《晨报》上登载的在中央公园游览的该报记者的现场目击文字,记述生动,细节丰富,可谓是最早最生动的“五四”学生游行现场报道,论理这篇文章并不难找,可是它却似乎未加整理,也较少为研究者所重视。再如,1941年《城固青年》上登载的陆懋德的演讲《五四运动之经过及其意义》亦是作者亲历“五四”的文字。然《城固青年》系名不见经传之小刊物,恐怕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类文字的存在。再如,周瘦鹃于5月9日写的《卖国奴之日记》更是以“曹汝霖”的口吻写其“末路之窘促”。“冷嘲与热骂俱备”,“穷极酣畅”。此小说是“五四事件”的艺术反映,其反应之迅速让人惊叹。

可以说,通过本书搜集的“民国时期”和“台湾地区”对“五四事件”的叙述,再加上我们能够看到的“大陆建国后”对“五四事件”的叙述,大概能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五四事件”叙述。

本书的基本内容包括六部分。(1)“和会秘辛”通过陆徵祥、顾维钧、王正廷、伍朝枢、西园寺侯爵、重光葵等巴黎和会参与者,以及当初在法国发动同胞阻止中国代表团签字的李宗侗的文章,让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巴黎和会上中国所处的困境,是为北京学生“五四”游行的直接动因。(2)“现场存真”是从当时的书信、日记、密电、呈文、报纸中将“五四”当时游行的现场呈现出来。(3)“亲历者忆”收录了日后台湾地区“五四青年”的回忆,民国报刊中关于“五四事件”的叙述,这些亲历者的“五四”回忆,也是本书最主要的内容。(4)“日本五四”收录的是关于1919年5月7日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游行示威,并被日本警察和民众阻挠、殴打、镇压的记述,这个事件向为人忽略,但也是“五四事件”的一个向度。(5)“五四演义”收录了蔡东藩、蔷薇园主、周瘦鹃、程生、汪静之等人数篇关于“五四事件”的“文艺创作”(通俗小说、话剧、诗),从这部分内容中可以看出一个“创作中的五四事件”。需要强调的是,几乎就在“五四”发生的同时,以“文艺”的形式对“五四事件”进行创作并不少见,但这个角度似乎鲜为人注意,这些材料目前尚未能整理出来,就只好留待以后了。(6)“告日人书”辑录了当初各界人士,如北京学生、林长民、张继、何天炯、戴季陶、李大钊等人,推心置腹、苦口婆心地劝说日本放弃侵略的“讲理”之辞。这些文字在今天日本窃据钓鱼岛的背景下来看,似乎也并不过时。

另外,本书附录了已经出版的其他书籍中与“五四事件”相关的文章篇目,以备有兴趣的读者参考。附录二是编者于六年前写的关于“五四事件”的文章。这篇文章主要从“五四事件”中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论及“五四事件”与当时的气象条件和假日因素是有关的,“五四”中军警的表现是可圈可点的,曹、陆、章的“卖国贼”称号是值得商榷的,火烧赵家楼是经过事先谋划的等。这个文章曾拆分为若干部分分别在《新文学史料》《历史学家茶座》《世纪》《档案春秋》《南方都市报》等报刊发表过,这次结合新看到的若干史料,对该文做过重新做一补充和修订。

由“事件背景”到“现场实录”到“事后回忆”到“文学演义”到“当下警示”,是本书的大致脉络。

或曰:你收集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时我们觉得要弄清一个历史事件似乎并不困难,那往往是因为我们接触到的只是“一面之辞”的原因。须知“明白”并不意味着“正确”,要对一件事情形成比较正确的认识和合理的判断应当以“多面之辞”为基础。“多面之辞”,公说婆说,虽然会让我们有“你不说我倒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之感,但却更易接近真实的历史,更易形成正确的看法。

我们常会感到,一件事情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是很难说得清、道得明的。这是因为事实虽然是曾经客观发生过的,惟此一个,但呈现事实和认识事实的方式却是主观的,众说纷纭。然而,事件的最大真实性正是在这众说纷纭的互相补正之中呈现出来的。

对“五四”事件的叙述同样如此。由于客观条件(记忆力、感受力等),更是由于主观条件(喜好、利益、立场等)的制约,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人物对同一件事情自然有着多种的,有时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认识。

比如对于“火烧赵家楼”这一“五四”事件的高潮,通行的叙述会称此举为英雄壮举。可是即便在当时,人们也不全这样认为。当初一同到赵家楼的毛子水就称,“后来看到火从曹家烧起来,又见到有人打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我觉得做得有点过火了。还没有法律定罪的事,怎么可以先诉诸武力?”联合报副刊记者联合采访:《我参加了五四运动》,台北:联合报社1979年版,第3页。“五四”后的第二天,为学生教授刑法课的总检察厅检察官张孝簃则称学生行为是“法无可恕,情有可原”陶希圣:《潮流与点滴》,第41页。。梁漱溟更是在《国民公报》上发文称:“在道理上讲,打伤人是现行犯,是无可讳的。纵然曹、章罪大恶极,在罪名未成立时,他仍有他的自由。我们纵然是爱国急公的行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行于他。纵然是国民公众的举动,也不能横行,不管不顾。绝不能说我们所做的都对,就犯法也可以使得,我们民众的举动,就犯法也可以使得。”他说,“最好我们到检厅自首,判什么罪情愿领受。”梁漱溟:《论学生事件》,《每周评论·特别附录》1919年5月18日,1、2版。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有人便以“政治诉求的合理性完全遮蔽了暴力行为的残忍性与犯罪特征”胡传胜:《“五四”事件中暴力行为再反思》,《开放时代》2010年第8期,第45页。来评价学生当初的放火行为。在这些不同的叙述中,“火烧赵家楼”就呈现出了一个复杂的面目。

就是对曹、陆、章这三个“卖国贼”,人们的看法也不全相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此三公实乃不折不扣、铁板钉钉、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食肉寝皮的卖国贼。可是在他们本人看来却是“冤比窦娥”。“五四”第二天,曹汝霖在辞呈中说,当年签订“二十一条”时的“经过事实,我大总统(按:指徐世昌)在国务卿任内,知之甚详。不敢言功,何缘见罪?”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7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27页。1964年,89岁高龄的曹汝霖在为自己的回忆录写的序文中还长吁短叹,喊冤不已。“国人既怀恨日本,遂益迁怒于亲日之人。甚至张冠李戴,谓二十一条由我签字;其后巴黎和会失败,亦归咎于我;于是群起而攻,掀起‘五四’风潮,指我为卖国贼,大有不共戴天之概。然而事实经过,何尝如此!清夜扪心,俯仰无愧。徒以三人成虎,世不加察,以致恶性宣传,俨然铁案,甚矣,积非成是之可惧也!”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前言》,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年版,第1页。就是对政府来说,当时也为曹、章、陆三人洗刷前愆,称“曹汝霖迭任外交财政,陆宗舆、章宗祥等,先后任驻日公使,各能尽维持补救之力,案牍具在,无难复按”。蔡东藩:《民国通俗演义》第6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改版后)三版,第676页。在这些不同的叙述中,“暴打卖国贼”就呈现出了一个复杂的面目。

就是对“参加五四运动”一事,各人性情不同,参与的热情亦不同。比如,对王统照来说,可谓热血沸腾,他说,“我第一次感到群众力量的重大,也是第一次沸腾起向没有那么高度的血流。”王统照:《“五四”之日》,《文艺春秋》第4卷第6期,1947年,第3页。恽代英也说,当学生游行到曹宅门前时,“血球是如何的沸腾啊!”恽代英:《“自五四运动以来”》,《恽代英文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94页。那个比有的学生还年轻的梁漱溟老师,却是冷眼旁观,梁称:“我没有一种很激昂的情绪,没有跟着大家跑。”梁漱溟、[美]艾恺(Alitto, G.S.):《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漱溟晚年口述》,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甚至曹宅门墙到底是高是低,也是人言言殊。当时在墙外的周予同说,“我们打算爬墙进去,碍于宅子的围墙相当高,没有成功”周予同:《火烧赵家楼》,《五四运动与北京高师》,第36页。。而另一个学生田炯锦则称“曹宅坐北向南,墙壁很高”田炯锦:《“五四”的回忆与平议——读本刊〈五四运动五十周年纪念特辑〉后作》,台北:《传记文学》第15卷第3期,第45页。。陶希圣回忆也称“曹宅的墙很高,大门紧闭”联合报副刊记者联合采访:《我参加了五四运动》,第16页。。可是,对曹汝霖来说,他家的院墙并不高啊,曹称“我家向无警卫,墙不高,门又不坚”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52页。。这其实不难理解,不同的人,立场不同,感受不同,叙述也不同,对要越墙而入的学生来说,再低的墙也都会觉得高,而对祈求平安的曹汝霖来说,再高的墙都会觉得低。

至于基于不同的政治立场来论“五四”,其观点更是截然相反,针锋相对。

朱维铮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常用“实相”而不是“真相”这样的词,在他看来,“真相是绝对的”,而“你看到的只能是一个方面”。秦敏:《朱维铮先生病中谈话》,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编;《怀真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0页。可以说,几乎在“五四事件”的每一个环节,我们都能找出或互相补充,或互相矛盾的不同叙述,而正是这些不同的叙述不断地修正着我们的认识,以便达到最大限度的真实,以上所举只是数例而已。

这也是我们收集材料不厌其多、不厌其全的原因之所在。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辑出版的《五四爱国运动》(上、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整理收录了龚振黄的《青岛潮》、王拱璧的《东游挥汗录》、吴中弼的《上海罢市救亡史》、杨尘因编的《上海民潮七日记》、粤东闲鹤的《曹汝霖》、大中华国民的《章宗祥》等一批珍贵史料,也成为人们了解五四、认识五四、研究五四的重要参考书。其中存在一些错误倒不难理解,只是有时整理者对原文删减而又不加以说明,就未免有违文献的本意了,这里仅就本书所涉及部分内容,举例一二。

以王拱璧的《东游挥汗录》为例:


至六日晚,又遣人赴馆为筹备之接洽。及至馆外,见日警密布,如临大敌。而馆内则笙歌喧阒,馆中人正(请得梅兰芳)演唱“天女散花”,大开欢宴也。

同时,葵桥方面一组亦整队(向美国大使馆前进。美大使以抱病未克面会,由书记官与代表接洽。深表同情于吾人之行动,允即时电美国政府及巴黎和会委员,并劝吾小心持重。如英使言,复至瑞士公使馆,被阻于日警。一再商量,方允代表入内。当由瑞使接见,颇现恳挚辞色。复至俄使馆。俄使谓:“俄乱方张,平和会议亦无代表出席。对于诸君举动,极表赞同。无如力不从心,徒呼负负尔,然仍当于正义人道主张,以副诸君热望。”云

代表辞出后,佥谓外国使馆尚容吾辈涉足,外国外交官尚与吾辈以同情。独本国使馆拒吾辈若寇仇,人非草木,宁能忍然。乃复按队折回)我国使馆,行至距馆百余武,前面宪兵警察荷戈林立,凡通使馆路口均被堵截,为数约六七百之多。


括号里的文字为《五四爱国运动》一书中删掉的内容。略加琢磨似乎可以理解删除这些文字的背后动因。《东游挥汗录》又将留日学生“五七”运动中受日人凌辱伤害的人名单删去,恐怕是在该书编者看来,录入这些名单意义不大。本书在收录此文时,皆依原版忠实收录。

再以大中华国民的《章宗祥》为例:


况曹汝霖、章宗祥受此挫折,必不甘心,既与日本人勾结,又与军阀派有密切之关系,必要借外交之压逼与军人之蛮横,纳此无辜学生于罪网之中,被捕之学生,必至无幸。(按此种心理,实属当然之想,据某通信社报告云,各校学生赴赵家楼曹汝霖宅,高呼卖国贼,门者出而干涉之,学生大愤,以为此次游街大会,纯系良心上之爱国行动,曹氏何人,安得妄加干涉,激烈者与之争辩,甫入门内,不知何故,内室忽然火起,先入者退出门外,巡警已密布围捕学生,此中实有曹汝霖奸谋,故为此以陷学生于狱者,盖各生仅持小旗于手,绝未有危险品隐藏于身,乃甫入门而火即起,其故可知矣。)


括号里的文字即为《五四爱国运动》一书中删掉的内容。因为今天我们知道曹宅起火确系学生所为,并非曹汝霖“以陷学生于狱者”的“奸谋”。显然,当年称曹家自己放火的文句就显得不合适了。可是,前面删了,后面就不得不再删。


(以上种种,如何预备,如何进行,发生如何之状态,结果如何,想读者已瞭然于心矣。惟其中最惹人注目者,为起火打人二事,不加详察,惟就一二抽象之事观之,未有不加学生以破坏秩序之罪者,姑就再就其经过之事实综合述之。)先是学生集议时,主张约分两派。一派主张只用游街演说之运动,不牵涉个人。一派主张外交之失败,因日本人之强硬无理所致,使无卖国贼为内应,亦不致如此结果,一致主张至曹汝霖、陆宗舆住宅,向曹陆二氏历数其罪以警之。不意初至曹氏门首,即起冲突,而起火之事,随之而发生。(警察遂逮捕学生以去,致学生等亦未得至曹宅。由是观之,公是公非,不难判断,则火起这事,究属何人,打人之事,是否出于学生,本此亦不难一想而知矣。)学生被捕之后,蔡孑民前往陈说一层,已志之矣。此外闻王宠惠、林长民等亦皆往警厅。兹闻五日下午,山东国会议员山东代表等开会,亦为保释学生之事。(今且言政府方面矣,戌亥之际,正官厅忙乱之时,作此函时,尚未得详细报告,惟闻徐东海态度仍安闲,段祺瑞则异常愤怒。)而政府方面,颇致咎于教育当局,谓平时不加约束,事前不能防范,而对于各校长之责备,犹不待言。从严惩办之声,已盈乎人耳。四日晚九时,国务院总理且召集紧急会议,商酌办法。亦有民气忿激,不可持之过急,以召他变者。(恐明日以后,此案消息,仍纷如沓如也。特西人评论,则谓外交失败之时,人民愤激之景象,他国常有,中国则为第一次耳。)


这也仅仅是自己所看到的与本书内容相关的部分材料的删改情形。三十多年来,多少人阅读、使用甚至引用此书整理的珍贵史料,却很少有人想到这其中的原文其实是被删节过的。

本书所收录的史料,出处均在篇末一一注明,选录情形亦在题注中注明,原文有明显的史实错误和需要解释说明的,编者亦在注释中尽可能注出。文字尽可能忠于原文,对原文的错字漏字衍文,均加以订正。改正的错字置于[]中标出,增补的脱字置于()中标出,衍文用<>标识,墨迹不清无法辨认的以□代替,一个□代表一个字,没标点的加上标点,标点了的略加更改使之符合现代标点习惯。唯特别明显的错误,编者予以径改。由于经验和能力有限,其中错舛之处想来也一定难免。

由于本书收录的部分文章作者多已辞世多年,年久日深,加之编印时间紧张,一时没能联系到部分文章的版权人,相关版权人见到本书后,烦请与编者或出版社联系,以便支付相应报酬。

我的两个研究生梁思思、段晓辉在文字录校过程中付出了很大的劳动,给我省出了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想到自己心浮气躁,竟能沉得住气用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按着对照校对而不觉得枯燥,是进步,也是退步。此书能在五四运动九十五周年之际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这样的名社印行,鄙人自然是备感荣幸。

甲午马年春节,收到台湾林安梧教授自撰贺联一副:“甲第乾潜惟牛隐,午雨滂沱任马行。”牛性驯顺坚忍,马性毅勇刚健,我对此联意极为喜欢,又宝爱其书法,遂向林先生索要文字一副,且以其所说的“牛马精神”自励罢。

陈占彪

甲午马年春节鞭炮声中于意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