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测绘笔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引言:叠石与缘分

在古典园林中,池塘、树木、叠石和建筑是四个基本的组成部分,其中的叠石具有模拟自然山水的意象,以达到园主脱离尘世,与自然景物相通的目的。品评一段园林叠石的层次,主要是欣赏它是否搭建出真山真水的脉络气势以及是否符合山水画法中的皴法向背。在园林史中,从清初发展起来的叠山家,如张南垣、计成等,他们运用石包土的土石山手法再现了大自然的真山一角,创造出有如截溪断谷的“平岗小坂”、“陵阜陂陀”等意境,有别于宋元以来叠山家对真山全貌的小尺度模仿和缩移。

我从少年时开始习练书画,对山水画与画论均有涉猎,为认识和理解古典园林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

在我读本科三年级时(1983年),建工出版社曾组织过一场针对全国建筑系学生的论文竞赛,以提高工科同学读书和关注学术研究的热情。记得当时国内高校中开设建筑学专业的学校不多,评委会最后共收到来自二十五所大专院校的论文三百三十篇,最后选出三十五篇论文作为优秀作品发表在次年出版的《建筑师》杂志(总18期)。当时我写了一篇题为《试论中国山水画对古典园林的影响》的文章投给评委会,后来与天大的其他九篇论文一起被评为优秀作品,很让当时关心我们的老师高兴。应该说,这次活动既是我研究古典园林的开始,也是亲近颐和园的开始。

那时候的杂志都是黑白胶版印刷,除非是专业摄影师所为,很多黑白版照片的拍照、洗印条件都不好,印刷出来后的效果并不理想。当时系里的胡德君老师、彭一刚老师看到我写的初稿后曾建议:如果论文插图一律改为手绘,可以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让人看起来也更舒服。得此高见,我就把设想的插图一律改成手绘,大部分是钢笔画,一些引用的大幅古画也被我改画在小幅宣纸上,最后印刷出来的效果还真不错。

在给论文绘制的二十八幅插图中,有两幅插图涉及颐和园,一幅题为“颐和园借景玉泉山”,是根据在鱼藻轩西望的实景改绘的,用以验证《园冶》中提及的“巧于因借”的提法;另一幅插图题为“颐和园谐趣园里的寻诗径”,画面中景是山石和寻诗径小路,远处可见“兰亭”、游廊和知春堂建筑,用以说明画论中的一些提法如何转化成造园理论并影响到造园实践。这两张照片不是我拍的,是借用了一些可以看到的相关出版物中的插图。

后来为了探访这两幅插图的实地情况,我曾与几位同学利用暑假结伴借住在北大的学生宿舍,同时找机会参观北京的一些新建筑。记得有一次进颐和园北门时已近黄昏,园内游人极少,那时的苏州街还未恢复,很有荒凉、萧瑟之感,当几人翻过万寿山来到长廊时,附近的少量建筑中已有灯光泛出,在群青色的背景中透出点状的橘黄色。此时,尽管大家依然说笑,但这时的颐和园景物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成为一段挥之不去的情结。

这时候去了几次颐和园,但没有机会或时间去谐趣园北侧去找寻诗径附近的叠石。


在古典园林的研究中,颐和园作为北方皇家园林的代表是一个必须提及的实例;在目前可见的研究成果中,除了清华大学几位老师在常年测绘基础上写出的《颐和园》专著,其他对颐和园的专题研究不多,更多地是作为某些论点的佐证,如园林中的借景、园中园等。在对颐和园的描述中更多地是根据现有的园林景物展开,很少涉及清漪园时期的原始设计。实际上,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颐和园主要是1885年经过多次维修以后的面貌,而被英法联军破坏前的清漪园,从乾隆十四年(1749)开始兴建,经过十五年的建设,曾经具有比后期颐和园更壮观的面貌和一些原始性的设计理念。

作为一个有生命的古典园林,从最初的清漪园到现在的颐和园,不仅时间上经历了二百六十四年的风雨变化,影响到实体环境也必然出现几经兴废的变化。将这些遗址和原始设计与今天的景物进行对比,相信每个游览颐和园的人都会加深对这个园林的理解和对我们中华民族的理解。

上世纪80年代以后,颐和园内对一些清漪园时期建筑群进行复建,如苏州街、耕织图、景明楼和澹宁堂,并对昆明湖进行的大规模清淤(1990—1991年),据介绍有18万北京市民参加了义务劳动,清淤面积达到120万平方米,基本占了湖区总面积(226.7万平方米)的一半,平均挖深57厘米,如此大的工程量据说是清漪园建园以后二百四十年间的第一次清淤,我想就是乾隆皇帝或慈禧太后也会惊叹后人对保护这座历史名园所做的工作。每当我们国家比较强盛的时候都会大兴土木,重视园林建设和文化发展,而每当国家衰败之时,往往会伴随外族入侵或内乱频发,人们为了保命而逃难,这时的园林与建筑经常处于无主的状态而任其荒废,所以才有了诗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感叹。

对大部分游人而言,往往只能在颐和园里逗留一天到半天时间,而对于占地290公顷(4350亩)、包含近百个建筑物(建筑群)的园林来说,能够游览的区域和建筑十分有限,或者只能游览一条主要的游览线,对游览线上的景物往往也是点到即止,很难细细体会。对于像颐和园这种大型园林来说,很像是在游览一座小型城市,游览时只能积累一些零散的片段,然后再把这些片段连接成一个完成的整体;而能够对这些建筑和景物的文化背景加以了解就显得十分必要,相信有此基础才能达到眼到、心到,产生情感共鸣的效果。

从园林规划的角度看,颐和园里可分为四个主要区域,即:宫廷区、前山前湖景区、后山后湖景区、湖区。每个区域内又包含若干小的独立性组团,在近百个单体建筑与建筑组团中,还有一些未对游人开放游览的地方,如霁清轩、养云轩、介寿堂等,现在读者可以随着我的脚步和视野对这些建筑进行游览,增加对颐和园建筑的全面了解。

尽管书中集中了两次测绘时段、三十多天的时间来描述和记录在颐和园里的测绘、写生生活,但所涉及的园林范围和建筑群依然有限,只能说是涵盖了颐和园内的主要景区和主要建筑,还有一些景点和建筑留待日后补遗。从内心上我也不想把这本书写成一本面面俱到的导游手册。


古建筑测绘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的一个民间学术团体——中国营造学社,其中社长朱启钤先生和早期骨干梁思成先生、刘敦桢先生等功不可没。朱启钤先生曾指出:“须为中国营造史,辟一较可循寻之途径,使漫无归束之零星材料得一整比之方,否则终无下手处也”,“研求营造学,非通全部文化史不可,而欲通文化史,非研求实质之营造不可”,“物质演进,兹事体大,非依科学的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意在说明要研究中国建筑史,必须采取科学的方法对实物进行调查。只是这种调查和测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需要见识和体力都具备时才有可能。而当梁思成和刘敦桢这样有建筑学背景的同仁进入营造学社以后,朱启钤先生的这个愿望才得以实现。

对于认识中国古建筑体系,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之两部文法课本》一文中有过一段回顾:


中国古籍中关于建筑学的术书有两部,只有两部。清代工部所颁布的建筑术书《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和宋代遗留至今日一部《宋营造法式》。这两部书,要使普通人读得懂都是一件极难的事。

幸而在抗战前,北平尚有曾在清宫营造过的老工匠,当时找他们解释,尚有一条途径,不过这些老匠师对于他们的技艺,一向采取秘传的态度,当中国营造学社成立之初,求他们传授时亦曾费许多周折。

以《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为课本,以匠师为老师,以北平故宫为标本,清代建筑之营造方法及其则例的研究才开始有了把握,以实测的宋辽遗物与《宋营造法式》相比较,宋代之做法名称亦逐渐明了。


应该说,后来梁思成等先生对蓟县独乐寺和五台山佛光寺等古建筑的测绘、调查和研究开辟了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一条科学途径,被当时的学术界和后来的学术界所广泛采用,并一直影响到今天。

在目前中国的建筑教育体系中,天津大学的古建筑测绘是一门很有特点的课,也是在全国建筑院校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一门暑期实践课。

天津大学建筑系成立以后,在卢绳、徐中、冯建逵等先生的关注和参与下,古建筑测绘成为建筑系师生长期坚持的重要教学与科研活动,五十年来完成了很多明清皇家建筑群以及省市一级的文物保护单位的古建筑测绘,足迹涉及国内二十余个省市自治区。其中卢绳先生为中国营造学社社员,不仅在系里讲授中国建筑史课程,还擅长古典诗词的写作,与我学书画的老师王学仲先生多有唱和,很多轶事还是王老师告诉我的。

80年代以前天津大学的师生曾对颐和园里的一些相对独立的“园中园”进行过测绘,如前山区的扬仁风、画中游,后山区的谐趣园;而更完整的测绘成果则由清华大学的师生们完成,一个阶段是从1953年至1965年,另一个阶段是从1979年至1985年,绘制了园内主要建筑物的平立剖面,并做了部分的环境分析。

古建筑测绘课的要点是同学们在老师的指导下通过实际测量一些经典的古建筑实物,来了解古建筑的构成特点和施工特点,进而了解古建筑的设计特点。通过一段时间的测量和绘图,同学基本可以掌握测量对象的基本特点,由于我们的测绘对象多是一些清代的皇家工程,像北京的天坛、北海、颐和园,河北省的清东陵、清西陵,测绘过程中同学们基本可以理解梁思成先生注释过的《清式营造则例》上的内容;在手工绘图的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经过测绘,同学们的钢笔绘图技巧可以得到根本性提高。对于社会而言,历年的测绘图纸可以提供给古建筑的管理单位和文物部门,用于以后维修和重建这些古建筑。

除此之外,古建筑测绘成果多作为介绍某些园林和建筑群的补充材料而出现,如《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与外八庙》中出现的一些建筑实测图。

作为在大学中求学的学生,这段时间又是学生与学生、学生与老师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用“朝夕相处”形容并不为过,同学们可以学会互相帮助、互相包容、互相合作;同一个测绘小组的学生和测绘老师一般可以建立较深的感情。这段测绘的学习与生活经历可以保留在每个经历过测绘的人心中,成为大学四年或五年的一段珍贵回忆。

在我求学的80年代初期,古建筑测绘与水彩画实习是结合在一起完成的,一般是先在测绘地点附近画画,然后再进行古建测绘,测绘完成后多在建筑系馆的走廊里搞个水彩、测绘展以向老师和同学展示这一阶段的成果和收获。90年代中后期以后,水彩写生课的课时基本被室内临摹课取代,已经很少在校园中看到画水彩的学生,究其原因,直接的原因是计算机绘图取代手工绘图的结果,隐性原因是功利主义思想已经开始渗透进教育体系和学生个体的方方面面。近日与二年级的同学聊天,据说原来向建筑系同学开设的水彩画课程已经完全取消,一种能够提高学生审美能力与观察能力的训练已经成为明日黄花。

现在的测绘成果多为计算机绘制的图纸,当测绘工作完成后,能够拿出来展示的东西也愈来越少。

1982年我曾作为学生测绘过河北省遵化县清东陵,1984年暑期充作测绘老师(刚被录取为研究生)带82年入学的同学测绘清西陵,以后作为测绘老师带领学生进行过北京北海(1987年)、天坛(1998年)和三次对颐和园的测绘(分别是2006年、2011年和2013年),2010年参加在内蒙古呼和浩特的测绘。对我而言,古建筑测绘和现场写生既是我所喜欢的活动,也是我与古建筑、古代匠师对话与沟通的机会,所以可以坚持许多年。

尽管有的测绘距今已经过去较长时间,好在有日记和笔记作为索引,对当年发生的主要事件还是可以依稀回忆起来,有些事件和景物还是会随着写作的深入而逐渐鲜活起来。


去年看到一部很有意思的电影《盗梦空间》,其中讲到人的“潜意识”梦境对现实生活和现实行为的影响。发生在我身上则有一件现在还无法说得清的事,就是“梦境的再现”和“梦境的预言性”:几年前梦到的场景或人物会在日后的某天突然出现,由于所遇场景和人物与梦境的高度吻合,身体上会产生与之相伴的异常感、愉悦感和兴奋感。

后来与一位多年的朋友谈及此事,他建议:你要把这些场景深刻的梦境先记录下来,写好日期,以后当遇到同样的场景时才好(拍照片)验证。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就把一些有意思的梦境记录下来,笔记旁边留下一些空白,凡是后来能够验证的梦境就再注释一下:何时,何地,何人。

这里引用一段早年记录的一段梦境:梦至一园林,门洞正对竹林、水塘,行不远有石制小路,穿行于古木、洞石间,有夕阳一缕照在两侧山石上,发出橙红色光芒。

今年暑期又去颐和园实习,在谐趣园寻诗径拍照时突然发现自己对这段场景十分熟悉和亲切,身上不由地有种异样感;回家翻检记录梦境的笔记本,在寻诗径和澄爽斋东侧所遇竟然与早期记录中描述极为吻合,只是时间(早晚)和行进顺序(出园变为进园)上有少许差异。

缘分说,信哉!疑哉?疑哉?信哉。

著此书以全我与颐和园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