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照相簿
前些时,陈村给我发来一个邮件,让我“你点开看看”,于是连续见到他贴到《天涯》论坛上的一连串80年代照片。这些照片主角都是他周围卸掉了平时装腔作势的作家,他们挑起文学爱好者们的好奇心,跟了不少议论。尤其是年轻读者,大约还没有这样一次性地窥见那么多在日常生活中成了庸常之辈的文学明星。想想一晃10年20年过去,那时的王安忆、马原、王朔都那么年轻。
私人照相簿的创意其实是刘心武的。1985年的刘心武充满想象力,那一年《人民文学》被称为“脱掉中山装”的革命中,很重要一笔是他根据那场足球闹事写成的《五·一九长镜头》。那年夏天,上海的谷白鼓荡我一起做一本新型文学杂志,期望拓展文学的内涵外延,请刘心武帮助做策划。那时候西单绒线胡同口上有北京第一家快餐店,是一个最时髦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吃咖喱饭,刘心武说他可以开一个“私人照相簿”的专栏。稿子写出来,第一篇好像是写他舅舅,把一个普通人命运摆在历史考据之中,是一个专业知识分子在很暗的底色上亮亮的显影。叙述中始终穿插他舅舅当年西服革履的旧照片,一张张贴在稿纸上,配有精细的图说。现在回头,我还是很留恋那种形式。那本杂志后来因没有刊号而流产,谷白把稿子拿到《收获》,可惜这个专栏也仅只开了一年。陈村在网上张贴照片后,我与他探讨“私人照相簿”。他以为,刘心武当年专栏的缺陷就是照片太小,而且印刷不清楚,不像现在在网上,照片都可以放得很大,“因为首先是要让人看照片”。而且,“大家要看的还是大家都想看的人,纯粹的私人实际并不适合传播”。
我大约是1979年认识陈村,那时他还在上海市政公司的职工学校当老师。1979年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叫《两代人》,乃当时流行的西格尔《爱情故事》并不成熟的临摹,随后连续在《上海文学》发表《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与《当我22岁的时候》而成名。在当初知青写作背景中,陈村最早意识到叙述方式的重要性。他最早移植了海明威的电报式文体,当时以短句子写得漂亮而见长。他的真名杨遗华,一个典型上海人的名字,陈村是他当知青在安徽插队时的地名。这次他在网站贴的照片里有一张是1980年我们一起在漓江边上的合影。那时我在《中国青年》文艺部当编辑,《中国青年》在桂林组织青年作家笔会,照片上还有湖南作家张新奇、叶之蓁与晓宫,江苏作家徐乃建、赵本夫,江西作家金岱、北京作家肖茅。参加笔会而没在这张照片里显影的还有韩少功。当初这些人各自都已经有了重要作品。张新奇与韩少功是湖南师范大学的同学,在大学里就发表了《那绿色的村寨》,把知青生活写得诗意极了。徐乃建的《杨柏的污染》,写一个知青点里的心灵创痛,当初认为把知青写得最为深刻。叶之蓁与赵本夫都是发表处女作就在全国获了奖。现在20多年过去,这些人中名声最响的好像只剩下陈村。张新奇1988年与韩少功一起离职到海南创办《海南纪事》,之后帮刘波策划与操作了《传世藏书》,我1998年再见到他时候,在北京地坛公园南墙根一排光线很暗的简易房里,他说,每天他早起在公园散步,别人都把他看成扫院子的老头。徐乃建也去参与《海南纪事》,停刊后回南京,听说现在帮着电视台在打杂。赵本夫当上了南京《钟山》杂志主编,肖茅变成专职的电影、电视剧编剧。金岱在广州教书,他的眼睛不好,现在已基本失明,只能靠触摸式键盘在电脑上读报与写作。
1980年的桂林街头餐馆门口到处都是穿山甲,1980年陈村的腰板还没有毛病。他在笔会上写成两万多字的《蓝旗》,这篇小说原名叫《花狗子嘎利》,以一条狗与当地两个形态迥异的农民,构成“我”知青生活中的难忘记忆。最后“小资”农民在喜恋爱不成,嘎利也死去,使记忆的叙述沉郁感伤。编辑部觉得花狗子与农民四八子写得虽有味道,但调子过于灰暗。好在其中有一件下乡时破旧记忆的蓝衣服意象,告别知青点时有类似这样的议论:“有的衣服是不穿的,永远压在箱底,却永远永远不能忘记。”于是我执行了“换头术”。在我的编辑生涯中,做这样破坏原始创作魅力的事很多,好在陈村对我计较不多。
陈村年轻时候就有用相机窥视与记录别人的嗜好,这也帮助他有心收藏了那么多朋友照片。我记忆中他相当长时间使用的是海鸥DF,无论取景还是用光技术都说不上什么,但技术越不够也就越有激情。这20多年,他的好处是好像一直都在“喜新厌旧”,他自己说法只是“好白相”。《蓝旗》后,他给我一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歌词,从儿歌一直唱到80年代,篇名就叫《我的前半生》。1984年又写了一篇《给儿子》,带着他理想中的儿子回下乡插队时的枫桥,充满细节又充盈了情感。类似“长江总是湿漉漉的,湿得并不腻人”,是他写得最好的句子。第二本小说集《少男少女一共七个》1989年出版时候,他自己写了个《论陈村》的序,以一种杨遗华开导陈村的调侃自吹自擂。后来他就用这种自以为得意的招数写了一篇几千字的《开导王朔》,尽管有点刁钻刻薄,但大家都觉得将个王朔的长处短处调侃得恰到好处,王朔也尊称他一声“陈村老师”。然后,作家中大约没有第二人有他这么痴迷网络传播手段的——上网聊天贴照片、呼吁保护版权,这些算一般行为。我服的是他为喜欢旅居海外的木心写上海市井味道的文字,能将他写的相关文章全都敲下来,发给朋友们。在贴照片前,他在电话里曾有一个倡议,他说,其实大家如果都在网上做一点积累,比如随手把一本刊物的目录录入,找起资料就都会感觉方便。他随后给我发过来上海《文学角》杂志办刊期间的全部目录,也都是他自己一个个字敲的。而他现在的工作是迷恋于编一套新的语文教材,或许这是曾经的教师身份给他的一种情结。他认为写小说需要保持一个跟昨天一样的心情,我觉得他现在有点恐惧再到昨天之中,所以出版长篇《鲜花和》后,再没见到他的小说。
陈村的腰现在越来越不好,前几年出一本小书,以“弯人”自居,多少有些辛酸。他说去年住院之后他开始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种安静的境界让他向往,他说:“人生就像一条大河,进入成熟期后不是波澜壮阔,应该是很安静的,平稳的流动是有力的。”
(2004.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