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良心
〔怎么样,这个答案满意么?〕
密闭的日式包厢,我和邵云斐对坐。
穿和服的年轻姑娘上了一壶清酒,跪着出去,合上门。
邵云斐手指冲我勾一下,说:“过来。”
我低头,用筷子挑了一点海带丝,夹到小碟子里:“你非要怎么不堪怎么来,是不是?”
邵云斐挑挑眉:“你非要怎么不听话怎么来,是不是?”
我抬头,突然笑一下:“太听话,你腻了怎么办?”
邵云斐笑:“妖精。”
我重新低下头,细细致致地吃饭。脸上收敛了所有表情,唯有平静,甚至乖顺。
乖了半年多,我也习惯了。
这种乖顺,是给邵云斐这个人的,也是给这个年轻男人身后不可测的背景、遮天蔽日的势力以及肆无忌惮的手段的。
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我的付出和获得如此地成正比,甚至还有盈余,几乎要谢天谢地。
邵云斐第一次向我提议这场交易的时候,所说的话仍旧在我耳边。那样漫不经心的语调,放肆到可恶的话语,事到如今,自我厌弃的时候,却几乎变成了我生存下去的办法。
那是半年多前,一个与现在所处的日料店差不多同样隐秘的高档会所,我的狼狈不堪在几乎还是陌生人的邵云斐面前显露无遗。
昏暗迷幻的灯光里,他饶有兴味地把酒醉昏沉的我逼陷在沙发的角落,抬手将我脸颊上汗湿的发丝别回耳后,打量我的脸孔。
在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认真的凝视之下,我被药物侵袭之后的喘息和神志越发混乱。
邵公子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他从不认真。
这样的反常,不论针对谁,都让人有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兆。
而我,没有承担这样反常的能力。
我费力地别开脸。
他切近,笑:“何必呢?苏白。你看,生存都有代价。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你进了这个圈子吃饭,长着这样的模样,又不比路爰自带背景,有些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刚才的事情你肯定不是没经历过,以后也不会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今天,我护你周全,明天照旧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用各式各样的办法逼你就范,你肯定不喜欢他们的办法,也不会喜欢他们这些人。”
说到这,邵公子歪着头笑起来:“所以,与其时时刻刻躲着这些人,或者为了自保,和这些人周旋,不如,只跟着我。”
我怔忡抬头,被药物和酒精蒸腾,身心疲惫,一塌糊涂。邵公子的食指指背拂过我脸颊:“我这个人,你看到了,名声再差,总好过外面那些。”
我努力平静着喘息,一字一顿问:“好、在、哪儿?”
“好很多。”邵云斐身上惯有的那股邪气侵犯过来,“至少,在床上,好得不能再多。”
“想什么呢?”日式包厢里,邵云斐问。
“没事。”我放下筷子,“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里楼上我的房间空着,你先去睡一觉,晚上去看戏,国家大剧院。温小仪来北京了,唱全本的牡丹亭。”
“我想回家。”
邵云斐擦了擦嘴巴,脸上表情没动:“我这半个月就今天下午有时间,不打算花在和你争执上,所以配合一点,行不行?”
我蹙眉:“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他才要说话,电话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邵晓枫”三个字。
他接起来:“什么事?”
“我被老头子撵出来了,你狡兔三窟,借我一个地方住。”邵晓枫清脆的声音传过来。
“自己想办法。”邵云斐想也不想地拒绝。
“OK。”邵家二小姐利落地挂断电话。
他放下手机,我的电话立刻响起来,同样三个字。
我直视着邵云斐的眼睛,冷笑一声,接起来,不等邵晓枫寒暄,说:“我那里空着一间屋子,你就过来住。我在东四这边的盛唐安,你开车来接我,下午先去帮你搬家。”
邵晓枫就答了一个字:“行。”
我放下电话,抬头,邵云斐脸上似笑非笑:“舒服了?”
“不知道你说什么。”
邵云斐也不纠缠,再次拨了晓枫的电话:“在你公寓等着,我和苏白一会儿过去。”放下电话,看我,“满意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艰难地松了一口气。
我和邵云斐开车到了邵晓枫西三环的公寓,富丽明亮的楼下大堂,真皮沙发上,两只硕大的LV皮箱旁边,邵晓枫墨镜遮住半张脸孔,厚密黑亮的卷发披肩,一身明橙色的紧身套裙,左脚高跟鞋细细的鞋跟离地,侧身跷腿而坐,明艳不可方物,气场强大不可侵犯,宛若女王下凡。
邵云斐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邵晓枫摘了墨镜,挑着眉毛看了看我,满不在乎道,“我前天听到风声,说老爷子跑来抄家,就把恩雅一个人扔在日本了。今天早上回来发现门打不开,问了物业的人才知道老头子叫人把锁换了,还挺人性,留给物业一把钥匙让我进来收拾行李,还有四个字‘赶紧滚蛋’。”
邵家兄妹三人,邵家大小姐邵晓榛知书达理,如今已经漂洋过海嫁为人妇,夫家是北美东海岸银行业的世家,结了门当户对的一门好亲。只是她走之后,邵家剩下邵云斐和邵晓枫两个混世魔王再没人能约束得住。邵晓枫上个月不知道为什么和家里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搬到公寓住,之后约了许恩雅出国玩了一圈,这是才回来。
我和邵晓枫、路爰、傅霓、赫曼依、许恩雅六个人,大学时是一个寝室的同学。
这个寝室当年在艺院很有名气,除了晓枫、路爰、傅霓家境不凡,曼依二十岁就已经获得影后桂冠,恩雅毕业前执导的几部习作已经在业内广受好评,其中一部还获了当年的大学生短片最高奖,我当时在电视台和广电也有了几档固定的节目,小有名声。
女生之间相处久了,难免有彼此不满意的地方,但我们始终算得上一团和气,毕业之后,几经波折,重聚北京,也时常聚会。真真假假难以说清,彼此帮衬的地方倒是不少,这其中也亏了路爰。
路爰性情矜贵温雅,不似傅霓尖刻、晓枫放肆,她们三个人身后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容不得翻脸相向。四年下来,六个人相处中有路爰从中柔缓,再加上大家在寝室住的时间都不多,所以即便谈不上多友爱,但绝对足够熟悉。
只是,再熟悉,我和邵晓枫都不想以今天这样的方式更加亲近起来。
这个逼迫我和邵晓枫不得不更紧密地联系起来的人此刻正站起来到一边讲电话。
我和邵晓枫互相看了看,她撇撇嘴,道:“阿白,我是真没弄明白,你这是唱哪一出?”
“我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思唱戏。”我笑笑。
邵晓枫“啧啧”两声:“得,都出双入对了还不承认。你和宁泽这是彻底断了?我怎么听说你上个月还被搅和进赫曼依和宁泽那点破事里呢?”
“你也知道是‘被’搅和了。”我面不改色。
邵晓枫眉眼一动,笑:“行!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反正邵云斐什么德行我可提醒你了,我也不知道没见过面的侄子侄女有没有、有多少。不过他要是玩什么手段,让你为难,你别忍着,还有我呢。但话说回来,这事呢,你俩要是你情我愿,我也懒得管。”
我还是笑笑:“本来也没什么事。”
晓枫又是啧了一声。
正说着,邵云斐回来道:“行了,一会儿有人来接你。我青年路那边有一处房子还没人住过,你直接搬过去。”
“您好意思就这么把我打发到四环外么?哥哥。”邵晓枫最后两个字拉着重音问。
“你不是搞了个娱乐公司么,现在混娱乐圈的都住青年路。”邵云斐头也不抬。
“我那就是个宣传工作室,怎么就变成混娱乐圈的了?”
“越夏也住那儿吧,我听说他出道了?”邵云斐面无表情地问。
“不知道。”晓枫的脸瞬间僵硬,不再答话。
邵云斐也不再穷追猛打,转身又打了一个电话,安排好了晓枫的住处,又跟到青年路,看着人帮她搬家,安置妥当,才开着车带我出来。
此刻已经是傍晚,我也无力再推脱离开,两个人简单吃了点东西,又去看了戏。邵云斐倒是好观众,整场的演出,也不曾和我说上几句话。
散场之时,后台见到温小仪,他的妆还没卸。
柳梦梅状元得中,红袍加身,装扮正是喜气洋洋,面目却禅净无双,丹凤眼瞟了瞟远处被剧团领导握住手寒暄的邵云斐,问我:“老师最近可好?”
我点点头。
他又问:“宁泽也还好?”
我便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叹了口气:“苏白,以后别来看我唱戏了,你和宁泽都别来。”
我愕然抬头。
他似有不忍,和看过来的邵云斐勉强互相点点头,抿着唇,加了一句:“至少,别带着这个人来。”
我和邵云斐离开剧院,车窗打开,夜风温存,深夜的长安街,灯火成线。
我问:“你什么时候认识温小仪?”
邵公子单手握着方向盘,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听戏的有几个不认得他,这几年红得跟混娱乐圈的小明星似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认识。”我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怎么?”邵云斐这才意识到我的认真,转头笑,“突然对我的社交生活有兴趣了?”
“不想说就算了。”我坐直身体,头撇向车窗。
邵云斐哄笑的声音传过来:“行了行了,我招了不就得了。早几年他还不红的时候在盛唐安唱过晚上场,赚点外快。就是那几年玩的噱头,弄个二层楼一般大的包厢,里面有个小戏台,请些红的不红的,总之就是唱得好的去那儿唱戏,只给这一桌子吃饭的听。你还别说,氛围正经不错,也有不少从那儿唱出来的,温小仪就是其中一个,也是现在混得最好的。我那时候总在那儿陪我们家老爷子宴客,见过他,后来吃过几次饭,还……”
邵云斐说到这停住,胸腔里笑了一声:“反正就是认识了。”
“还怎么样?”
他转头,挑着桃花眼,看了看我:“你说怎么样?”
我怔了怔,转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心内说不清的恶心愤怒。
邵云斐进了辅路,把车子靠在一边,一条手臂搭在我的座位上,凑在我耳边,笑:“听那些无聊的事情做什么?你不是最烦别人八卦?”
“本来也没想知道什么八卦。”我奋力想要躲开他。
邵云斐鼻子里笑一声,不为所动:“就是嘛,听八卦有什么意思。况且,他怎么红起来的,你不是比我清楚?他和宁泽的哥哥那点儿事也不是什么新故事,你还问我做什么?还是你想知道些别的?”
我身心收紧,抬手要推开他却不能。
“你想知道什么呢,我猜猜,哦,难道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在这里面插一脚?你在意这个?”邵云斐笑嘻嘻地问,“嗯?不过,苏白,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我不……”
“是良心未泯,不想枕边人和自己的师兄有染?要不然就是洁癖作祟,看看我是不是男女通吃?还是,想知道,我就算花花草草再多、再浑蛋,但是不是只花了独一份的精力在你身上?”
我一把推开他:“你别自说自话……”
邵云斐顺势和我分开,眉目疏懒,缓缓靠回驾驶座位。
“呵,你不在意,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痞笑了一下,“没有,我跟温小仪没那层关系,还有,我对男人也没兴趣。至于别的花花草草,放心,我的苏主播,迄今为止,都没人越过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怎么样,这个答案满意么?”
我厌烦地别开头:“你还开不开车?不开车我就自己回去。”
邵云斐吸了口气,挑了挑眉毛问:“不去我那儿么?”
我冷着脸,回看他一眼,邵公子审时度势,笑嘻嘻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才驱动车子。
一整天奔波,虽然不曾劳动身体,竟更觉疲惫。我忍着困意,强撑着不在邵云斐的车上睡着,到了小区门口便要下车。
邵云斐也不坚持,痛痛快快放我下车,车门一关,挥了挥手,绝尘而去。
我缓步回家,随便冲洗一下,头发没擦干就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喧哗的声音,我被吵得难受,却再睡不着,强撑着起床,推开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幢房子的二层。楼下大厅里漆黑无光,空空荡荡,只有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俄式家具高耸肃穆。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窗口,礼服在身,苍白消瘦。男人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抬起头,酒窝深深陷进笑容里,招手:“他们都走了,别怕,阿白,下来啊。”
我茫然无措,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此时,我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女人,绝艳的脸孔,冰冷的气息,白色的睡衣上尽是暗红的血渍,狰狞恐怖。我瞳孔放大,却喊不出来。
那女人冷笑一声,对着楼下的男人说:“她下不去!我下去,我陪着你。”
紧接着,二楼所有的围栏都突然消失了,那女人眼睛紧盯着我,迅速后退,当着我的面,跌了下去。
我惊叫出声,半坐而起,夜色沉沉,床上的时钟才将将过了两点。
手机亮着,我颤抖着手拿起来,查看刚刚收到的一条微信:我出院了,昨天回北京,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聚聚。
发件人是:赫曼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