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见到季澈的时候,他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一身皱皱巴巴的囚犯服,还胡子邋遢。我坐到他面前的时候已经夜深,烛影绰绰中,我看到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光。
我看着他,心里想了很多。这个曾经那样坚定的男人,曾经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不惜跨越国境偷偷跑到另一个国家,曾经在漫天遍野的花海中许诺一生一世,曾经在极美极美的雪夜中给昭和折一枝梅花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触犯他主上的逆鳞?他难道忘记了曾经许诺吗?他难道忘记了他还有一个深深爱着的女子在等他回家吗?他这样聪颖的人,怎会不知那样大胆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人世间总有那么多的人在各种各样的挑战与诱惑之前明知故犯,他们明明知道即使是放弃了一切也不一定能撼动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即使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自己爱的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可他们明知故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世界只有成功者和绝对的强者才有说话的权利,那些失败了的,无论所做的是对是错,都只能留下“逆贼”二字。
欲望是可怕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不属于自己的欲望,人便不能控制自己的双手,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那些总想抢别人的糖吃的孩子,最终要么看着别人哭,要么,自己哭。
季澈见我进来,看着我,没有任何意外的意思。我也只是愣了一瞬便明白他在战场上便明白了一切,如是这般,他应该也明白了那两个月里我是在骗他。
“世间事,果然是亲者痛仇者快!”季澈端坐在那张又小又破的床上,笑容之中带着恨意,“你真是狠心,连小毓都不放过。”
我就站在牢门里面一点点,不敢太过去,“是我太狠还是你太狠?昭和现在的境况是我造成的还是你造成的?她现在的痛苦,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你自己不知道吗?难道你就不后悔吗?难道你就不恨自己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吗?”
季澈哈哈大笑,“若不是你,现在的小毓,就该是秦国皇后,整个秦国最尊贵的女人!我不后悔,我只恨自己不能巧舌如簧,瞒她到地老天荒。而这一切不能好好的继续下去,是因为你!”
我心中忽然一疼,是他在骗我还是真的穷途末路说出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昭和?“你……”刚想开口问问,可话头一出,就立刻觉得太没意思。事情已经这样了,不管我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不管我的做法是对还是错,现在的事实是季家已经垮了,昭和跟着他们成了阶下囚。而现在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只有尽全力保住昭和。“我不太懂你们这边的法律,是不是只要你休了昭和,她便真的不再是你们季家的人,不会再受你们的牵连?”
他眼神微动,“是。”
我知道他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便直接问:“你愿意吗?”
他不说话。
“你只要肯松手,肯放过她,昭和她便还是那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的瑞毓,她便还是那个尊贵的,没有人能侵犯的昭和长公主。可是,如果你不肯放过她,她便只能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化成一具枯骨。不仅跟着你身死名灭,还会跟着你受秦国后世千万代人的唾弃与谩骂。”我看季澈脸色不变眼神也没有变化,便不再多说:“现在她能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结果,取决于你。”
他还是不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心想给他点时间让他好好考虑,便再多等了一会儿。可是,等了快有一个多小时,他仍旧没有说话。我气急败坏,冷声道:“先前我告诉过你了,你要瞒她就最好一直瞒下去,你要做的事最好别把她搅和进去!亏得你说会爱她一生一世,说尽了,也不过是哄骗的手段!”
他这时忽然吭吭笑两声,“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眼皮一抬,我看向他。他低着头,道:“从我成为阶下囚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再是她的夫。在我们房间里我放了一方休书,是在我开始谋划这件事的时候就放进去了的。我怎么会不愿意让她过上好日子,我怎么会不愿意放手?”
我心里一沉,“她不愿意吗?”
果然是这样吗?
“我进了牢之后,就跟他们说了我已经把小毓休了,我跟他们说了休书在我们住的屋子里,他们若是不信一搜便知。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还要把小毓抓进来。”
我仔细回想那个王爷带兵去抓我们的那一天,并没有任何关于休书的话。也没有任何人问昭和是不是已经被季澈休了。奇怪,不应该啊。怎么回事?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比起白姑娘他们那些人,我更相信季澈。我过来,就是相信季澈是真的爱昭和。那么,就是说,中间肯定有人在搞鬼。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我已经不想去搞清楚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了。我从带过来的食盒里取出纸笔,“那,现在让你写和离书,能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下床向我走来。
我道:“听清楚了,不是休书,是和离书。”
他一顿,“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昭和很早就发现了季澈藏在屋子里的休书然后扔掉了,还是有人发现了然后故意丢掉的。其实都说不太通。如果是昭和发现了,按昭和的性子应该不会不动声色地丢掉,拿着休书丢到季澈脸门前狠狠质问怎么回事才是昭和应该有的做法。如果是有人在暗中操作,那么能进入季澈和昭和内房的应该没有几个人,要么是季家的人,比如季灵妘,要么,就是负责收拾房间的女婢们。而季灵妘,为了她哥哥的大事,她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我问正在写和离书的季澈,“季澈,问你一下。以前,你这么帅气,又是将军,风采万千,这秦国的都城里有没有人喜欢你啊?”
季澈一愣,微微错眼,问我:“与我何干?”
“哦。”我揉揉鼻子,不再问。
如果真的是季家的女婢或者是谁爱慕季澈,那么发现了季澈给昭和的休书也不应该什么反应都没有地丢掉啊。她应该让昭和知道,甚至拿着去找季澈,然后想办法把昭和赶出季家。没理由她拿走了休书什么举动也没有啊。
白姑娘来接我回去的时候,看我有心事,就跟我说不要多想。我打哈哈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她道:“你们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会问。我提醒你是因为你身子不好,再多虑,你的孩子就别想要了。”
我缩缩脖子,哦了一声,立刻认怂。它事不再多想,匆匆洗漱了之后,我就直接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季澈写好的和离书去了昭和在的牢房。
可能是考虑到昭和的身份不仅仅是季家少夫人这么简单,昭和并没有被关在季家人在的地方,而是被关在了一个堪称是监狱里的总统套房的地方。不仅好吃好喝地供奉着,还有各色样的书籍供她打发时间。我到的时候,昭和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喝着茶看着话本子。
我看了看周围没别的人,咽了口口水说:“姑娘,你心咋这么大呢?”感情前两天哭得稀里哗啦没个人形的不是你啊?
昭和见是我,又看我这般表情这般反应,放下了书,扑过来抱住我大腿,哇的一声马上就要哭。我赶紧把她捞起来,“姑奶奶,差不多得了,这里就咱俩。”
昭和仰头看看我,咳了两声,“扶我起来。”
我看了看手里的食盒,又看看桌子上面摆的三碟精致的菜品,道:“得,我这些菜算是白拿了。早知道你在这里吃的这么好,我我就啥都不给你带。”
昭和看看我,说:“他们不敢把我给饿着,就算是到时候季家所有人上断头台,他们也不敢把我给怎么着了。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我好歹是大齐的长公主,就算是我跟三哥关系不好,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毕竟这是关系到两个国家的事。”
我刚刚要长出一口气,昭和便道:“他们会想方设法地让我自杀,然后给大齐说,我是殉情。那样大齐就抓不到任何把柄了,他们就能高枕无忧。”看我一脸担心马上要骂人,她粲然一笑,“放心,我会自己去的,不会受什么折磨,所以我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待遇。”
我眼眶忽然一酸,“昭和,其实你可以回到大齐,好好的过完自由自在的下半辈子,甚至你可以遇到一个更好的,一个能陪着你走到白头的人。你这一辈子还长。”
昭和对着折射进来的阳光伸出了手,那些光洒在她手上,就像是未来的希望握在她手里。我说:“我们回家吧,好吗?”
“我的家就在这里,陆姐姐。”她转动沐浴在阳光里的手,纤细而布满光泽,她说:“我愿意留在他身边,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那只在阳光里慢慢转动的手,宛如天上伸下来的救赎之手。昭和说:“那天,他就像这个样子,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拉了出来,让我看到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么美好,这么明亮。他是我的光,离开了他,我就是暗夜里不知前路的盲眼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幸福。”
我忍不住拉下来她的手,“人世间有那么多好男儿,你这才只是遇到了一个。”
昭和回过身来,“一个就够了,陆姐姐。”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甚至觉得,我不该阻拦她。我甚至觉得,我若是阻拦她,若是让他们阴阳相隔,那便是我此生做过的最错的事。
可是,我能怎么办。
放下食盒,我拿出来那张和离书,说:“那么这个,也是用不上了,是吗?”
昭和接过去,展开看了看,笑了,“他老是爱写这些乱七八糟没有用的东西,我最烦他写这些东西了。”说着,毫不犹豫地动手把和离书撕成了两半,然后放在火上,看着它慢慢燃烧了起来。直到烧到了手,才如梦方醒一般松开手。我吓了一跳,要去给她揉揉。她却自己放在嘴边吹了吹,轻轻地揉了揉,说:“我忘了,他最怕我受伤了的。”
我一怔,慢慢收回了手。这样看来,说服昭和签和离书是完全没有希望了。是了,那么季澈藏起来的那封休书应该也是昭和发现了,猜到了季澈的意思。她不愿离开,所以才不动声色地销毁了休书。她一定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季澈想要干什么,她一定是一开始就做好了无论生死都要和季澈在一起的准备,她一开始,就要和季澈生死与共。
我记起那两个月里昭和的笑容,记起来季澈说的“我只恨自己不能巧舌如簧,瞒她到地老天荒”,如果季澈的这个谎话这场骗局没有因为失败而结束,昭和会不会就会一直那样幸福下去?两个人彼此相爱,为了对方暗地里做一些为了对方好的事情,即使东窗事发,也会为了彼此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怪我是个俗人,不懂得这样珍贵的爱情。
昭和还在自己的情绪里,我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刮刮她的小鼻子,笑着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你的季澈哥哥马上就能来接你回家了。你们两个会好好的,会一直一直好好的在一起的。”
昭和笑了,甜甜的。
走出牢狱,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白姑娘见我出来了,便吩咐人去拉马车。我看看这湛蓝湛蓝的天,问她:“现在有四月份了,外面的花儿都开了吧?”
白姑娘帮着我上了马车,听到我的话也伸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想了想,点头道:“是的,花儿都开了。”
我算了算,“我来这里,有了三年了,刚来的时候,也是大约这个时间,繁花盛开。”
白姑娘上了马车,放下了帘子,“诗人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你这四月里繁花盛开。”
我笑,“可能人记忆中美好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四月吧,毕竟,最美人间四月天嘛。”
“你想说什么?”直截了当。
我打趣笑道:“哎呀,就烦你这种什么都知道的人,人家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知道人家想干什么了。一点惊喜都没有了!”动作之做作妖娆,连我自己看着都难受。
“呵。”白姑娘一双眼睛和云舒一样,似乎都有一种洞察世间万物的能力,它盯着我,我就感觉自己的伪装一丝不剩。白姑娘用这样的眼睛盯着我,似乎还是第一次:“只怕你这个惊喜,对我来说,承受不住。”
我低下眼睑,“对不起了,我得求你一件事。”
“是要我放了季澈吗?我可没那个能力。”白姑娘抱住手臂,翘起二郎腿,道:“你可别以为我跟你那个楚云舒朋友一样。她是秦王妃,自然能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帮你办到很多事。我和四殿下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在他面前,说不上话。”
“你们在赌气,你这不过是气话而已。”
“你想多了。”
“我看人虽然没有特别的本事,但是,总不会差太多。”
“看来你还有一个毛病,口气太大。”
“如果你做不到,我完全可以把季澈完不成的事完整地演绎给你看,到时候,就真的没有人能做到挽救这一切了。”
她的脸慢慢拉了下来。
“你太低估我的重要性了。”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和瑞轲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反正她也不清楚我和长清之间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现在这种情况,我只能往坏了去说:“之前我跟季澈说他高估了我的重要性,是骗他的。现在反倒是你们,低估了我的重要性。你们怕昭和死了不好给大齐交代,是因为昭和是大齐名正言顺的昭和长公主。但是昭和嫁到秦国来了,所以你们就能以殉情来打发大齐的人。可是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对,我是个平民,我不是公主,不是王侯将相的千金。但是,如果我不明不白死在秦国,甚至是被你们秦国皇室的人设计害死的,到时候找上来的不是大齐,是沙场神将大齐秦王瑞轲和他手下的所有精兵强将,是林安林小将军和他的儿子,是南安公主楚云舒和她麾下的所有人马。”看着她,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确实,对于一整个大齐来说我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你们的举动,是在触犯逆鳞。”
白姑娘嘴角一扯,“你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们?”
“希望到时候,我和秦国无辜百姓的命都在。”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
“你大可以试试。”我缓缓低眉去看自己的手,“拿你们秦国来做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