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罗瑟兰度斯,罗兰,奥兰多
每本中世纪的历史图册中都附有一张小地图,通常涂成紫色的区域标明了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即此后的查理曼大帝征服的疆土。一大片紫罗兰色的云朵笼罩在欧洲上空,甚至延伸至厄尔巴岛和多瑙河之外,在西方却止于仍处于撒拉逊人统治下的西班牙边界。云朵的最下端越过比利牛斯山脉,抵达并覆盖加泰罗尼亚:这里是西班牙边区,为了从科尔多瓦埃米尔手中夺走它,查理曼耗尽了生命的最后几年。查理曼发动过许多战争,打败过巴伐利亚人、布列塔尼人和伦巴德人,相比之下,与阿拉伯人之间的战争在法兰克皇帝的征战史中微不足道。然而,在文学上,它却被无限地夸大,甚至将全世界卷入其中,图书馆中更是文章满纸。在诗人们的想像中,以及在更早前平民的想像中,事件并不是从历史的角度,而是从神话的角度展开的。
为了追溯这个神话流传的奇妙起源,有必要对那段昏暗不幸的历史情节进行一番重述。七七八年,查理曼试图远征萨拉戈萨,但很快被迫重新翻越比利牛斯山脉。撤退途中,法兰克的后卫部队遭巴斯克山民袭击,在龙塞沃惨败。据加洛林王朝的官方史料记载,法兰克的阵亡将领名单上就有一个名叫罗德兰度斯的人。
到此为止,历史,即事实的真相与史诗并无多大关联。《罗兰之歌》创作于龙塞沃灾难发生后的三个世纪,一一零零年前后,即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这是最准确的历史参照。当时的整个欧洲弥漫着圣战情绪,基督教世界和穆斯林世界发生尖锐的冲突。在这样的氛围下,法国诞生了一部由无名氏创作的史诗(最后一行诗中出现的名字是杜洛杜斯):《罗兰之歌》。诗歌语言简洁、动人、庄重。史诗中的查理曼征服了除萨拉戈萨外被撒拉逊人统治的整个西班牙。马西里奥国王提议讲和,条件是法兰克军队撤出西班牙,勇者罗兰主张继续作战,但盖内隆(马冈札的盖内)的意见占了上风,结果盖内隆背叛法兰克,与马里西奥定下密谋,撒拉逊军队撕毁和平协议,在龙塞沃集结力量并突袭罗兰率领的法兰克后卫部队。圣剑迪朗达尔为天使所赐,圣骑士用它创造了奇迹,然而他身边的士兵却一一倒下。直至身负重伤,死神向其逼近,他才甘心吹响神奇的号角奥利番特,向查理曼国王求助。
无人知晓是否杜洛杜斯只是把既成事实的传统转换成了诗歌语言,也就是说,龙塞沃的传奇早已成为吟游诗人的保留曲目,这些民间说唱者穿梭于一座座城堡间,终于有一天,这些口头传诵的武功歌被凝于笔端,为诗人们将其改写成韵文或叙事散文提供了源泉。出自杜比诺大主教之手的拉丁编年史(《查理曼与罗兰的故事》)也属于后者,作为同时代的直接证据,它一次次被后世的诗人和小说家们当作权威来源提及,与此同时,这部作品也同样成文于十字军东征时期。
有一点可以肯定,《罗兰之歌》奠定了此后的悠久传统,它从杜洛杜斯严肃的军事史诗演变成讲述传奇和冒险的文学作品。有关查理曼圣骑士的武功歌不仅在法国广受欢迎,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也同样如此。在比利牛斯山那边,罗兰变成了堂罗尔丹;在阿尔卑斯山这边,变成了奥兰多。武功歌的传诵中心散布于香客朝圣的路上:通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道路途经龙塞沃,朝圣者可以拜访传说中罗兰—罗尔丹—奥兰多的墓地;还有通往罗马的大道,与伦巴德人长期交战以及觐见教皇时,查理曼都经过这条路。吟游诗人在朝圣者的宿营地向公众演唱歌颂圣骑士的武功歌,公众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样对这些人物了如指掌。
生活在意大利的吟游诗人不止来自法国,还有一些来自威尼托,他们把法语的诗句转换成近似波河平原地区方言的语言演唱;十三至十四世纪间诞生了一种名为“法兰克—威尼托”的文学形式,人们把法语诗翻译过来,用新的武功歌加以充实。不久后,他们开始把它译成托斯卡纳方言:托斯卡纳人用丰富的音律和节奏——八行诗取代了单调的同一韵脚。
法国的《罗兰之歌》只谈到了最后一战和罗兰之死,有关他这一生的其他内容:降生、族谱、龙塞沃之前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冒险经历可以在意大利、在奥兰多的名下找到。他的父亲克莱孟的米隆,是查理曼国王的宫相;他的母亲贝尔塔,是国王的妹妹。米隆引诱少女后,为了逃离舅哥君主的盛怒,将其劫持,逃往意大利。有资料表明,奥兰多出生在罗马尼阿大区的伊莫拉城,另一些资料则认为,他出生在拉齐奥大区的苏特里:毋庸置疑,他是意大利人。
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其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人物”。在杜洛杜斯和化名为杜比诺的作者笔下,他严肃不苟的典范形象(他是狂热的禁欲主义者:从未亲近任何一个女人,甚至包括他的妻子)留存在意大利的诗篇中,带着浓厚的忧郁色彩,以及不受欢迎的身体特征:他的眼睛斜视。
与奥兰多被赋予太多责任相比,他的堂兄,克莱孟的里纳尔多(在某篇法国武功歌中他被称作雷诺)的形象被凸显出来,这个充满冒险反叛精神的圣骑士,甚至从未屈服于查理曼的强权。因此,在意大利的民间史诗中他立即成为最受欢迎的英雄。与抬高里纳尔多的主人公地位相对应的是对查理曼的贬低,查理曼几乎被塑造成一个年老昏聩的喜剧人物,同时,史学家的文章中还折射出封建陪臣或归尔甫城邦反抗皇权的自治精神,当然,这两个特征首先是为叙事节奏服务的。
英勇忠诚的克莱孟人对背信弃义的马冈札家族充满憎恨,武功歌追查到了在龙塞沃叛变的盖内隆的祖先。这一主题是在虚构的背景下展开的:查理曼一方征服了西班牙,这一年代错误被另一个对称的年代错误抵消了:撒拉逊军队比在卡洛·马尔泰洛时期更加深入法国腹地,异教徒甚至长期包围巴黎内城。与这些主题平行的是,意大利的骑士诗还涉及到法兰克和伦巴德之间的战争、圣骑士在东方的奇遇以及他们和穆斯林公主的恋情。
武功歌所展现的“时代”,总而言之,是对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尤其是伊斯兰与基督教欧洲之间的相互挑衅,时间从卡洛·马尔泰洛时期跨越至圣路易九世时期。恰恰是在人们不再关注十字军所面临的宣传压力和军事负担时,圣骑士和异教徒之间的决斗和战争才演变成纯粹的叙事题材,以及每次冲突、每次原谅、每次冒险的象征,摩尔人包围巴黎就像特洛伊战争一样,只是个神话。
渐渐地,城堡和城邦中具备阅读能力的人从学者和教士扩展到平民,他们在传播为背诵和演唱创作的诗歌之外,还传播散文体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最先是用法文写成的,其后是托斯卡纳语。散文体小说不仅涉及发生在加洛林王朝的事件,还讲述不列颠的传说,如亚瑟王、圆桌会议、寻找圣杯的骑士加拉哈、梅林的魔法、吉妮维尔的情人以及伊丝塔。这个由奇幻和爱情故事组成的世界在法国民间如此受欢迎,(并由此蔓延至英国),以至取代了加洛林王朝一本正经的诗歌。与之相反,意大利的读物仍讲述宫廷贵族和贵妇的故事,意大利人民仍然忠实于奥兰多、盖内隆和里纳尔多。圣骑士和摩尔人之间的决斗已经深入人心,并成为极其传统的文化宝库民间文学的一部分。
在意大利南部地区,那不勒斯的说唱艺人(至少到一个世纪前)、西西里的木偶剧院(存活至今)以及西西里小推车侧面的图画都表明奥兰多的故事直至今日仍在民间流传。木偶剧院的保留节目从诗歌、十六世纪的韵文、十九世纪的作品中汲取养料,将故事按段落呈现,表演时间持续几个月,甚至一年,或者更长。
普及义务教育后,有几本书开始在传统上没有阅读习惯的意大利乡间传开。读的最多的是一本经过花样翻新和拙劣修改的编年体史书《加洛林皇室》,这本歌颂加洛林王朝的散文体武功歌写于十四到十九世纪间,作者是托斯卡纳说书人安德烈·德·巴贝里诺。
2.奥兰多如何坠入爱河
知识分子和民间艺术作品之间一直存在着(特别是在当今这个世纪,“群众文化”呈现多种现代形式,首当其冲的是电影)一种相互关系:起初是拒绝,十足的蔑视,之后是讽刺的兴趣,再后来是发现了在其他地方徒劳寻找的价值。最后,文化人和高雅的诗人将幼稚的娱乐据为己有,并随之加以变形。
文艺复兴时期的骑士文学就是这样形成的。与此同时,十五世纪中叶,在意大利两个最优雅的宫廷,即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和费拉拉的伊斯特,奥兰多和里纳尔多的故事从民间的广场升入文化人的厅堂。佛罗伦萨曾经有一位不太入流的诗人路易吉·浦尔契(1432—1484)(在非凡的洛伦佐的母亲的委托下)将已经为人熟知的冒险故事写成了韵文,但带有讽刺滑稽的目的。此外,这首诗并没有以主人公圣战士的名字命名,而是借用了其中一个配角,被奥兰多打败并成为他侍从的摩尔干提的名字。
在费拉拉,伊斯特宫廷的一位显贵,斯坎迪亚诺伯爵马太奥·玛丽亚·博亚尔多(1441—1494)以超然的精神面对骑士史诗,和其他对现实不满的人一样,他的内心也流露出某种忧伤和乡愁,企图让过去的鬼魂复活。布列塔尼小说在费拉拉宫廷很流行,书中充斥着魔法、神龙、仙女和单枪匹马的游侠;这些神话故事和加洛林史诗的相互浸染已经在一些法国诗歌和很多意大利诗篇中显露,在博亚尔多的作品中,这两个流派首次和人文文化相遇,并试图越过地中海,与波河流域的古老经典融合。然而,诗人的技巧尚显原始,诗句所传达的丰富生命力在很大程度上来自诗歌本身的生涩滋味。《热恋的奥兰多》,在作者去世时仍未完结,诗句粗粝,是用一种不确定的意大利语写成的,而且不断超越方言的范畴。它的幸也是它的不幸;其他诗人向其投注的爱意里充满了殷切,他们仿佛向某种不适应通过自身力量存活的生物提供帮助,最终使其失色或者从传播中消失。十六世纪,托斯卡纳方言的使用在文学语言中占据了首位,贝尔尼用意大利文重写了整部《热恋的奥兰多》,如果这首诗不被重写,三个世纪都不会再版,直到十九世纪,真正的原文才被发现,它之于我们的价值正像清教徒非难的那样:它是用一种源自波河平原地区方言的“异样”意大利语写成的不朽作品。
然而首先《热恋的奥兰多》的光芒被《疯狂的奥兰多》遮蔽了,也就是说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在博亚尔多死后十几年开始着手创作,这种持续的状态立刻呈现出另一番模样:十五世纪粗糙的外表到了十六世纪却像花果繁盛的植物般绽放。
这种幸与不幸仍在继续:我们在这里要讲的是,《热恋的奥兰多》只是《疯狂的奥兰多》的“祖先”,这样匆匆带过,就像是“对上一集剧情的总结”。我们知道这样做是错误和不正确的:两首诗是两个独立的世界,但我们缺一不可。
传统的奥兰多,就像人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在他少数的心理特征中有一点是贞洁的,爱欲无法侵入的。博亚尔多作品的新意在于展现了一个热恋的奥兰多。为了抓住基督教圣骑士,特别是那两个堂兄弟——奥兰多和里纳尔多,契丹国王加拉弗洛尼(又说是中国国王)将他的两个孩子派往巴黎:美貌绝伦的安杰莉卡,善施巫术;斗士阿加利亚,手持魔法兵器,他的头盔可以抵挡各种刀刃。这样好像还不够,他们还有一枚隐身戒指。
阿加利亚发起挑战:谁将其击落马下,就能得到他的妹妹;谁被他击落马下,将成为他的奴隶。安杰莉卡甫一出现,所有在场的骑士,无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当时是复活节休战期,他们都来参加马上比武)都爱上了她,就连查理曼国王也为其神魂颠倒。阿加利亚经过一番幸运的决斗后,被撒拉逊人费拉乌(在意大利被称作费拉古托)杀死,然而为了争夺美丽的战利品,奥兰多追上了获胜者。安杰莉卡趁机逃走,并隐身起来,里纳尔多(在意大利被称作拉纳尔多,或拉伊纳尔多)徒劳地追赶。逃跑途中,口渴的安杰莉卡饮下了神奇的泉水:这是一眼爱情泉,这个美人爱上了里纳尔多。里纳尔多也喝下了被施了魔法的泉水,这眼泉却意味着无情:爱慕变成了敌意,他开始躲着安杰莉卡。离开里纳尔多就不能活的安杰莉卡,用一艘魔法船将里纳尔多绑架,但他并不知情,冒险踏上一个又一个岛屿后,终于从她身边逃走。撤回契丹,藏身阿尔布拉卡堡垒的安杰莉卡被鞑靼国王阿格里卡内和索卡西亚国王萨克利潘特包围,他们也不幸地爱上了她。第一个国王有妻子。为了保护安杰莉卡,仍然爱着她的奥兰多摆脱所有魔法,前来援助。他和阿格里卡内决斗了一天一夜后将其杀死。这场决斗(第一卷,17—19篇)恰恰是整首诗中最受欢迎的情节:决斗过程中,身心疲惫的两位勇士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奥兰多谈到上帝,阿格里卡内悔恨自己一直以来的无知。黎明时分,他们重新拿起武器,阿格里卡内身负重伤,临终前,他请求敌手为自己施洗。
讲述发生在阿尔布拉卡周围的战争和决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总有新的军队和勇士出现,安杰莉卡的父亲加拉弗洛尼想为死去的儿子复仇,印度的玛菲萨王后从来武器不离身,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进行着一场属于他自己的特别的战斗,并频繁交换敌人和盟友。憎恨着安杰莉卡的里纳尔多也来了,规劝他的堂弟奥兰多不要迷失在无望的激情里。安杰莉卡听凭奥兰多(此人,作为一名完美的骑士,洁身自好不去碰她)保护自己,但她只想着怎样才能不让奥兰多的嫉妒心伤害到里纳尔多的性命。无数次要的有关仙女、巨人和巫术的故事就像从主干事件上分出的枝杈:比如,安杰莉卡交给奥兰多一项艰巨的任务,让他去解救一座被施了魔法的花园,这样她就成功地将奥兰多的精力从与里纳尔多的争执中分散出来。
圣骑士向东方挺进时,法国一直承受着一轮又一轮新的入侵。首先是塞卡利那(意即丝绸之国,指中国)国王格拉达索囚禁了查理曼国王,后来又被阿斯图尔夫打败,后者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占有了死去的阿加利亚的魔法长矛。接下来是非洲国王阿格拉曼特命罗多蒙特(在意大利他的名字是罗达蒙特)国王在普罗旺斯登陆,派马里西奥国王(仍然是在盖内隆的唆使下)翻越比利牛斯山脉。里纳尔多返回助处于险境的查理曼国王一臂之力,安杰莉卡也随之前来,身后跟随着奥兰多。他们又路过那两眼被施了魔法的泉水,这次是安杰莉卡喝下了憎恨泉的泉水,里纳尔多饮下的则是爱情泉。奥兰多和里纳尔多再次成为对手;如此关键的时刻,两个堂兄弟却只考虑个人恩怨。
于是查理曼国王自荐为公断人:先把安杰莉卡交给巴伐利亚老公爵纳莫照管,然后再转交给那个在对异教徒作战中表现更勇猛的战士。在比利牛斯山脉附近的蒙塔尔巴诺迎来了决定性的一战:说它有决定意义首先是因为,尽管博亚尔多继续用几个诗节叙述了巴黎被困的情形,但阿里奥斯托是从这场战役开始把各种人物线索重新串接在一起的。这场战役具有决定意义还在于,特洛伊的赫克托耳的后裔,撒拉逊骑士鲁杰罗遇到了基督教女武士,里纳尔多的妹妹布拉达曼特(在意大利叫布拉迪亚蒙特,或布拉迪亚曼特,或布拉迪曼特,或布兰迪亚曼特),他们由敌人变为恋人。
这个情节重要是因为博亚尔多意图(受伊斯特的埃尔科莱一世的明确委托)证实伊斯特家族起源于里萨的鲁杰罗和克莱孟的布拉达曼特的结合。在那个时代,哪怕是假想的家谱,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伊斯特的敌人们散布谣言,说费拉拉的贵族是臭名昭著的盖内隆的后代;他们需要借此寻求避难之所。博亚尔多引入族谱主题时,诗歌的创作已经进展超前,没有时间展开叙述。这回轮到阿里奥斯托完成这个任务。然而与看起来对此很重视的埃尔科莱一世相比,他的儿子,阿方索一世和红衣主教依波利多却对这些幻想很少在意。此外,阿里奥斯托当然不具备宫廷谄媚者的特质,尽管如此,他还是诚心对待事先交待的工作,一丝不苟地做事。这么做有他的道理。首先,这是一流的叙事主题:两个恋人是分属敌对阵营的忠诚战士,因此他们的命运绝不可能像指派的那样,因为婚姻连在一起;其次,这样就可以把盛行骑士的神话时代与费拉拉和意大利当时发生的事件捆在一处。
3.贤明的卢多维科与疯狂的奥兰多
费拉拉作为史诗之都的历史长达一个多世纪。文艺复兴三大诗歌——《热恋的奥兰多》、《疯狂的奥兰多》,甚至苏莲托人托夸多·塔索创作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都诞生在伊斯特的宫廷里。
为什么波河平原上的这块土地蕴含了如此丰富的八行诗,诗行间长矛飞舞,马蹄声疾?面对如此深不可测的主题,任何解释的企图都是枉然,但有一些事实摆在眼前:费拉拉是个富足的社会,奢华享乐触手可及;这是个有文化的社会,它自创了大学,一个重要的人文科学研究中心;最主要的是,这是个军事社会,费拉拉在威尼斯、教皇国和米兰公国间建立了一个自我防御的国家:作为一块重要的领土,当时的波河平原也是欧洲各国常年征战之地,因此,这也成为法国和西班牙在欧洲大陆争夺霸权的所有争端的部分起因。但是在弗朗西斯科一世以及卡洛五世统治时期,新型的中央集权国家开始成型,理想化的意大利城市公国则逐渐衰落。在《疯狂的奥兰多》诞生时的费拉拉,武士的荣光仍然是构建所有价值体系的基础,然而时至今日,武士已然成为越发粗俗的外交军事游戏中的走卒。这首诗继续在两个时间平台上分开叙述:一个是骑士神话(在这里,吸收了奇异的阿拉伯色彩的加洛林王朝的史诗背景消失不见),另一个是当时的政治军事,一股富含生命力的潮水从圣骑士时代涌向十六世纪意大利的战争(在这里,对伊斯特宫廷的颂扬更多地与意大利被入侵损毁的苦涩重叠在一起)。
这个不相信骑士武功歌,却把他全部的力量、激情以及对完美的渴求倾注其中,在一首诗中精心描绘圣骑士和异教徒之间冲突的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是谁?这个为现实的世界、本该有的世界、会怎样的世界内心煎熬着,却又用反讽的智慧将它多彩多姿的奇观呈现出来的诗人又是谁?
作为费拉拉公爵的办事员和勒佐·艾米利亚一位贵妇的儿子,一四七四年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出生于勒佐·艾米利亚,受教于费拉拉,三十岁上下,开始为阿方索一世公爵的弟弟,红衣主教依波利多担任秘书一职。为了完成外交使命,他频繁往来于邻国的首都,曼托瓦、摩德纳、米兰和佛罗伦萨,并多次赴罗马调和费拉拉和教皇(先是朱利奥二世,后是利奥五世)之间的紧张关系。
总之,他这一生不是在做朝臣,而是作为一个肩负责任和信赖的官员,为外交使命四处奔走,有时还会遭遇危险、经历奇遇(朱利奥二世与费拉拉为敌那段时间)。尽管年月动荡,工作繁重,身处其中的他仍能抽出时间或必要的精力在抒情诗、喜剧和七首讽刺诗之外,创作《疯狂的奥兰多》,这些作品最好地描绘了诗人的性格,讲述了他生命中的遗憾和有节制的满足。
一五一八年,他没有跟随被任命为布达佩斯主教的红衣主教依波利多,而是转投阿方索公爵门下。这次的任务比先前更为艰巨,因为有三年的时间他需要驻留在伊斯特的迦法格纳山区,担任那里的行政长官,这个职位名大于实,他要做的是让那个无情世界里的封建暴民,也就是当时亚平宁山谷的野蛮人,学会遵守法律。只有在从一五二五年到他去世的那年即一五三三年间,他才过上了宁静的生活,他再次返回费拉拉,担任宫廷演出总管。
他把三十年真正的生命献给了《疯狂的奥兰多》。一五零四年前后开始提笔,可以说此后从未间断过,因为这样一部诗作是没有尽头可言的。一五一六年出版了最早的四十歌版本后,阿里奥斯托试图追写续篇,但最后中断(死后出版的所谓《五歌》):最初创作的想像力、冲动的幸福感好像离他远去。他继续修改四十歌,润色词句,打磨语言,他所做的工作在一五二一年出版的不附带续篇的第二版中清晰可见。《疯狂的奥兰多》多中心、共时性的结构中,事件就像树木的枝杈四方伸展,相交后继续岔开,拓宽这种诗歌的真正方法是使其从内部膨胀,从一个情节扩散到另一个情节,创造新的对称和冲突。用这种方法,诗歌自然是从头就构建起来的;用这种方法,作者继续扩充诗歌的容量,直到去世前夕:四十歌选定版于一五三二年出版。
诗歌的主题是奥兰多如何在不幸爱上安杰莉卡后变得疯狂愤怒;基督教军队如何在第一勇士缺席的情况下,遭受失去法国的危险;疯子失去的理智(盛放理智的容器)如何被阿斯图尔夫在月亮上找回,使其重新附在法定主人的体内,并使其回归行伍之列。平行主题是拦在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通往结婚道路上的障碍,以致前者无法从撒拉逊的营地过到法兰克的营地,接受洗礼,并迎娶后者。与这两个主题交织的是查理曼和阿格拉曼特在法国和非洲交战;罗多蒙特在摩尔人包围巴黎时大开杀戒;阿格拉曼特阵营内部的矛盾,直至双方阵营的多名勇士齐算总账。
我歌颂,爱情和贵妇,骑士和武器,
歌颂礼节谦恭和如许无畏的功绩;
我的故事源自古老的过去,
摩尔人同他们的国王阿格拉曼特
乘舰经非洲而来,劫掠法兰西。
心中充溢着年轻的怒气,
发誓报复查里曼,罗马的皇帝,
为死去的特洛伊。
同时我还讲述有关奥兰多
从未写成散文或韵文的故事。
为了爱情,他变得愤怒乖戾,
宁可舍弃过往贤明的荣誉。
是她将我变成这个样子,
点滴分秒消耗我的天资。
不过我会在其中沉溺,
足以完成我的盟誓。
赫克托耳慷慨高贵的子孙,
我们这个世纪的荣耀和华光,
依波利多,作为谦卑的奴仆,
我将满足您的愿望。
我亏欠您的,一部分用言语,
另一部分用作品补偿。
不要怪我给的太少,
我能给的将全部奉上。
你们位于最可敬英雄的行列,
我准备赞美你们的名字。
记得你们中间那个鲁杰罗
有着显赫的祖先古老的世系。
如果你们愿意听,
我将追述他的勇猛战绩。
先让你们的深忧暂缓,
且到我的诗句中去。
奥兰多这个人物既处于中心又远离中心;根据民间诗歌的说法,他的道德水准高出人类范畴,对激情具有免疫力。在博亚尔多的诗歌中,这个坠入爱河的人抵制住每一次诱惑,超越人类的尺度(穿越层层迷雾以及嫉妒的煎熬),进入最盲目的兽界。在这次意想不到的赤裸鬼魂附体后,奥兰多即使没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物,也是一个鲜活的诗歌形象,这一点在那一长串把他的形象描绘成戴头盔穿铠甲的武功歌中是无法找见的。
需要说明的是,《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主人公尽管辨识度很高,却从来不是全面立体的人物。虽然博亚尔多是个不善雕琢的诗人和讲述者,却在性格刻画上下了很大力气。阿里奥斯托,尽管具有微小画大师的细腻笔触,却把重心放在生命能量的频繁流动上,而没有关注个体肖像的饱满度。比如,在博亚尔多的作品中,英国人阿斯图尔夫,可以说,是以一个喜剧英雄的形象被塑造出来的,他的幸运和背运都属偶然;在阿里奥斯托那儿,他却变成诗歌的中心发动机之一,失去了《热恋的奥兰多》所传达的心理特征。他从不显露自身,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感觉如何都无从知晓,相反,也许正因如此,阿里奥斯托的精神(那种不听凭他人掌控和界定的存在)才主要体现在他的身上,月球探险者绝不大惊小怪。他的生活被奇妙的事物围绕,他利用这些有魔力的物件、奇异的书籍、变形体、蝴蝶般轻盈的、长着翅膀的飞马达到全理性的目的,并从中得到实际的好处。
4.基督徒和异教徒
如果《疯狂的奥兰多》的每个序言都这样开场:可以从这首诗延伸至另一首诗,并形成一个由无数诗组成的圆圈,这些诗本身又会从原作引出根源……读者会顿时感到气馁:如果在开始阅读之前就要置身所有的先前作品,先前作品之前的作品的洪流里,那么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读到阿里奥斯托的诗作?事实证明,每个序言都是多余的:《疯狂的奥兰多》在此类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几乎应该说,阅读可以在不提及任何先前或之后作品的情况下进行。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纵横捭阖,进去,出来,甚至迷失方向。
作者把对这个世界的创建当作一种延续、一种附录、一种对他人作品的续写,这是阿里奥斯托极其谨慎的表现,是英国人所谓的“轻描淡写”的实例,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特别的自嘲精神促使他将伟大重要的事情缩小化。
关于回忆,读者和作者可以在简短的几个诗节里匆匆带过。
奥兰多长期爱恋
美丽的安杰莉卡,
留下无数不朽的战利品,
为她征战印度、米底亚和鞑靼,
同她一道返回西方。
在雄伟的比利牛斯山脚下,
查理曼国王和法国、德国人
在旷野之上驻扎,
为了让马西里奥和阿格拉曼特国王
再次为他们的疯狂冒失悔恨悲叹,
一个曾在非洲聚集民众,
人人手持长矛和宝剑;
另一个将西班牙推到阵前,
企图毁灭法国人的家园。
奥兰多恰巧在此时赶到,
很快就后悔来到这边。
人类的判断常常谬误,
他的女人在这儿被夺走。
从西部打到东部海岸,
为了保护她征战许久。
在他的土地上,在许多朋友面前,
夺走她无需动用宝剑。
明智的皇帝想扑灭爱的火焰,
从他的身边将她夺走。
伯爵和堂兄里纳尔多
在几天前干了一仗,
双方都垂涎罕有的美貌,
爱欲燃烧,心怀激荡。
查理曼不喜欢这样的争执,
于是不愿帮他们的忙。
他夺走争斗的根由,
将姑娘交到巴伐利亚公爵手上。
在那场冲突和野战中,
谁杀死最多的异教徒,
谁的贡献对事业有益,
查理曼就拿她作奖励。
然而事实违背心意,
基督徒们纷纷逃离。
公爵和许多人沦为囚徒,
留下大帐荒废在那里。
说到这儿,我们还要继续跟随跑进树林的安杰莉卡,和她那如同绘制在挂毯的完美背景上的苗条侧影。她的四周围绕着三名骑士,分别是里纳尔多、费拉乌和萨克利潘特,不过他们也许有其他的名字,因为他们的作用就像是在芭蕾舞中表演翻筋斗和决斗。此外,第一章中出现的三名骑士接下来都没能成为重要人物,即便里纳尔多的英勇和功绩为《疯狂的奥兰多》中的很多情节提供了素材,他也一直是个配角。他们首先是《热恋的奥兰多》中的人物,在新诗的开始,他们几乎是请求他人允许自己退到第二纵队,好为那些不按排名先后出场的灿若群星的主人公让路。
少女本是获胜者的奖品,
只身留在纳莫的帐篷里。
战争未结束就跳上马背,
并抓住合适的机会逃离。
预知那一天的命运女神
将与基督教的信仰为敌,
进入树林,在狭窄的路上,
再次与徒步的骑士相遇。
穿着铠甲,戴着头盔,
腰挎宝剑,手持盾牌。
骑士在森林中飞奔,
比赢得红色锦旗的半裸农夫还要轻快。
胆小的牧羊女从未如此飞速
从残忍的毒蛇身边逃开,
安杰莉卡迅速调转马头,
因为意识到骑士徒步而来。
他就是那个勇敢的圣骑士,
蒙塔尔巴诺的阿莫内之子。
虽然拥有骏马巴亚尔多,
却奇怪地让它从手中逃离。
他定睛观看那个女子,
认出她即使在很远的距离,
天使的外貌,美丽的样子,
令他落入爱情的大网里。
女人将马头向后转,
在丛林中策马疾驰。
不在乎哪条路最好最安全,
不在乎树木稀疏抑或稠密。
苍白,颤抖,疯癫,
任凭马儿奔跑向前,
上上下下,在危险的荒野间,
四处打转,来至河边。
费拉乌出现在河边,
尘土满面,大汗淋漓,
想饮水和休息的欲望
将注意力从战场转移。
而后不情愿地留在这里:
因为急匆匆地吞咽河水,
不慎将头盔落入水里,
却再也无法将它找回。
使出浑身的力气,
少女惊声地呼喊。
听到声音跳上河岸,
撒拉逊人看着她的脸。
尽管因恐惧而花容失色,
还是立即认出了这张容颜。
好几天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美丽的安杰莉卡无疑就在面前。
他熟知骑士的礼貌,
胸中的爱火和堂兄弟一样热烫,
他会尽全力帮忙。
勇敢自信仿佛有头盔保障,
抽出宝剑,跑向里纳尔多。
面对威胁,后者毫不惧怕慌张。
很多次他们不止见面,
而是通过武器交手干仗。
徒步而战,宝剑出鞘,
一场残酷的搏斗开始上演。
铁砧都禁不住他们的击打,
何况是锁甲斗篷和金属片。
必须加快马的步伐,
趁着二人胶着作战。
朝着树林和田野奔去,
安杰莉卡策马加鞭。
二人徒劳地激战许久,
谁也没将对手制服。
因为在使用武器方面,
谁也做不了对方的师傅。
是里纳尔多采取行动,
第一个面对费拉乌,
说他胸中一腔怒火,
遍体燃烧,无法静处。
他对异教徒说:“你以为只伤害了我,
却不知同时也伤害了你。
若这事发生是因为明亮的眼睛
点燃了你心中的爱情,
把我耽搁在这里你又有何获利?
即使捉住我或将我杀死,
也不会因此得到美丽的女子。
我们迟疑的时刻,她已经离去。
如果你也爱她,
最好立刻上路,
趁她还未远离,
就把她给抓住。
等她落入我们之手,
我们再举剑比武。
否则长此苦战下去,
结果只有损失和错误。”
异教徒赞成提议,
于是将决斗推迟。
停战立时生效,
仇恨愤怒顿消。
异教徒离开河边,
并没留下里纳尔多徒步向前。
礼貌地邀请他上马,
骑马去追安杰莉卡。
啊,古代骑士多么的高尚,
他们是对手,有着不同的信仰,
刚才还激烈地搏斗。
全身仍感到伤口痛得慌,
穿行在阴暗的丛林崎岖的小路上,
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对方。
异教徒刺了马身四次,
二人来到一个岔路旁。
因为他们不知少女
去了这里,还是那里,
(不过这也没什么分别,
两条路上都有她的行迹)
他们把裁断权交给命运。
里纳尔多走这里,撒拉逊人走那里,
费拉乌在树林中转来转去,
最后回到了原地。
拥有“不同的信仰”在《疯狂的奥兰多》中无异于棋盘上棋子的颜色不一。十字军东征时期,圣骑士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间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典型价值观已经远离。事实上,向前走的任何一步好像都不是为了理解他者、异教徒、摩尔人:人们仍旧把伊斯兰教徒称作异教徒、多偶像崇拜者,他们把狂热的崇拜归因于怪诞的神话三位一体(阿波罗、梅肯、特马根)。然而在价值和文明方面,它们和基督教是被放在平等的平台上展现的;几乎没有任何异域特征或与西方不同的服饰标记。(尽管异域标志在博亚尔多的诗中有所体现,诗中表现了躺着的撒拉逊人。“像猛犬一样——躺在地毯上,依照他们的习俗——蔑视法国的习惯。”)他们是和基督教骑士一样的封建贵族,即使现代军服的惯常差异也很难将他们区分开来,因为敌手们在作战的同时,经常交换胸甲、头盔、武器和坐骑。
事实上,摩尔人是一个无需任何历史和地理参照的奇妙存在体。但它不是抽象的存在:相反,人们会说,从奥兰多直接对抗罗多蒙特开始,敌营里的一切都是具体的、有特色的、庞大的。
文学史家对这首诗的题材,也就是阿里奥斯托对过去的中世纪是怎样一个态度,特别是对骑士精神的看法,有诸多讨论。尽管通过讽刺和神话变形来看待武功歌中的英雄,他从未试图弱化骑士的美德,从未降低那些理想人类设定的高度,即使对他来说,仿佛除了为一场庄严动人的游戏寻找托词外已然没有其他选择。
阿里奥斯托就像是个透明、快乐,没有困扰的诗人,但他依然保持着神秘感:在他顽固娴熟地构建一首又一首八行诗时,他好像首先忙着将自己隐藏起来。当然,他离塞万提斯的悲剧性深度还很远,一个世纪后,《堂吉诃德》完成了对骑士文学的瓦解。但是当教区神父和理发师放火焚书时,从让拉·曼却的乡绅为之疯狂的图书馆里抢救下来的少数书籍里面有《疯狂的奥兰多》。
5.八行诗
《疯狂的奥兰多》从一开始就宣告了这首诗的韵律,或者更确切地说,宣告了一种独特的贯穿始终的韵律,虚线曲折的韵律。我们可以在欧洲和非洲的地图上跟随延续的相交分岔画出这首诗的图样,但是仅凭第一章就可以解释所有的追赶、误投、偶遇、慌乱和计划的变更。
我们是被奔驰的骏马和人心的断续绘制的Z字形引入诗歌的精神里面去的;行动迅捷的欢愉立即与一种可支配空间和时间的开阔感混合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前行不止属于那些追赶安杰莉卡的人,也属于阿里奥斯托:可以说,诗人在开始讲述前,对如何编织情节不甚了解,但接下来,却用精确的预谋指引行文的计划;但有一点很明确:把这种冲动和自如讲述加在一起,也就构成了那个我们可以界定的——用一个意义深远的词汇来说——在阿里奥斯托诗歌中“漂泊”的韵律。
我们可以在整首诗的音阶或者每一章中最细小的音阶、诗节或诗句中发现这些属于阿里奥斯托的空间特征。八行诗是我们可以识别阿里奥斯托独特性的一种格律:阿里奥斯托在他的八行诗里散步,并居住其中,奇迹的产生首先源于他的自在从容。
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八行诗的诗节在本质上适合发表长篇大论,阿里奥斯托用松散戏谑的语调替代了崇高抒情的语调;二是阿里奥斯托的作诗方式,他并不拘泥于种别,没有像但丁那样,用对称规则约束很多事先设定的诗章以及诗章中的很多诗节(最短的诗章包含七十二首八行诗,最长的一百九十九首),首先他没有提出按主题进行严苛的分段。诗人可以随性而为,如果愿意,别人用一个诗句就可以完成的叙述,他可以多用几个诗节,或者把本可以成为长篇大论的主题浓缩成一句。
阿里奥斯托八行诗的秘密在于遵循口头语言的多重节奏;在于充满那种被定义为“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配件”,同样,还在于讽刺意味的玩笑。但是对口语的记录只是并存在同一诗节里面、从抒情到悲剧到箴言的很多语言方式中的一种。阿里奥斯托的语言简要得令人难忘,他的很多句子都成了谚语:“你看,人类的判断到头来常常是谬误。”或者:“啊,古代骑士多么的高尚!”但是实现速度转换的不只是这些插入句。可以说,八行诗的结构建立在断续的节奏上:一对韵脚代替了连在一起的六个诗句,接下来,是两个连韵的诗句,制造了如今所谓的“突降法”的效果——突然转变的不只是节奏,还有心理和知识氛围,从文化人到大众,从唤神到喜剧。
自然,阿里奥斯托自己游戏于这些诗节的次要方面,而这个游戏可能会变得单调,在八行诗的韵律中失去诗人的灵巧,引入停顿、不同位置上的句号,让不同的句法速度适应韵律表,用短句替换长句,将诗节打碎,有时还将其和另一个诗节连在一起,不断更改叙事节拍,从过去式跳到现在和将来未完成式,总之,他创造了一连串的叙事方法和角度。
“游戏”这个词反复出现在我们的论述中。但不要忘记,无论是儿童的游戏,还是成人的游戏,总有一个严肃的底子,它首先是对能力和态度的技巧训练,这对未来的生活必不可少。阿里奥斯托的游戏首先是社会的游戏,虽然他感觉自己是某种世界观的阐释者和沉淀者,仍然难免在地震的吱嘎声中,将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第四十六章也就是最后一章的开篇列举了许多人,这才是对《疯狂的奥兰多》真正的献辞(超越了置于首篇的对依波利多必要的献辞《慷慨的埃尔科莱子孙》)。诗歌的航船即将到港,意大利城邦中最美丽优雅的贵妇、骑士、诗人和学者在防波堤上列队迎接。这是对人名的展览,对同代人和朋友的速写,阿里奥斯托描绘的是对他来说完美的民众,理想社会的群像。这首诗从自身出发,通过收件人自我定义,这首诗对于当下和未来读者所处的社会,对于那些参与这个游戏,并从中辨认出自己的群体也是一种界定和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