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京郊有个刘姥姥,是个老寡妇,膝下无子,只靠两亩薄田度日,有女儿刘氏,女婿王成,小名狗儿。两人生有一子一女,男孩叫板儿,女孩叫青儿。一家四口,以种田为生。因狗儿和刘氏白天都在田里耕作,板儿和青儿没人照看,就把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生活。
这年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了,刘姥姥家中过冬的东西还没置办齐全,狗儿不免心中烦闷,就在家多喝了几杯。刘姥姥看不过去,便劝道:“姑爷,你别怪我多嘴,现在我们住在天子脚下,遍地都是钱,就看人们会不会捡了,只知道在家发愁是没用的。”狗儿听了说:“你只会在炕上坐着瞎说,难道叫我去打劫不成?”刘姥姥说道:“二十年前,你们不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么,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次。他家的二小姐,是个很爽快的人,人也没什么架子。现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他们说,她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悯贫苦的老人。我们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许她还念旧。只要她发一点好心,拔一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粗啊!”狗儿一听,也觉得可以,便让刘姥姥带上外孙板儿一块儿去,先去找周瑞媳妇,因为早年间狗儿和他们有点交情。一家人商议妥当,便睡下了。
第二天天刚亮,刘姥姥便起来梳洗打扮,又教板儿说了几句吉祥话。五六岁的孩子,听到要带他去城里,高兴极了。刘姥姥带着板儿进了城,到了荣府大门前的狮子旁,只看见车流不息,刘姥姥没敢过去,掸了掸衣服,又教板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蹲在门口的角落里。只见几个仆役坐在大门前,比比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刘姥姥慢慢凑上前去问:“大爷们万福,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娘,就是周瑞媳妇,哪位爷能帮我把她请出来?”那些人细细打量了刘姥姥一番,没一个人肯理睬她。刘姥姥没办法只好绕到后门,问了一个孩子,这孩子才带她找到了周瑞媳妇。
见了周瑞家的,刘姥姥忙打招呼。周瑞家的看了好半天,才认出她来,笑着说道:“姥姥,这些年你可好呀?”姥姥便把家里的艰难和她说了,周瑞家的一听,再看他们这身打扮,心中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只因为前些年她丈夫争买田地一事,多亏了狗儿帮助,今天又见刘姥姥落魄至此,不忍心回绝了她,便说道:“姥姥可能不知道,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太太已经不太管家事了,都是太太的侄女琏二奶奶当家。就是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儿凤姐。如今有客来,都是她接待,今儿你宁可不见太太,也要见她一面,也不枉来这一回。”于是就带着他们来到了贾琏的住处,和凤姐的心腹丫鬟平儿[1]说明了原委,让她去回禀二奶奶。刘姥姥凝声屏气地坐在炕[2]上,静静地等着。刚想问点什么,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忙起身说:“你只管在这儿坐着,到了时候,我来请你出去。”
刘姥姥只听见远处隐约有人的笑声,大概有一二十个妇人,进了堂屋,往那边的屋子里去了。又看见两三个妇人,捧着大红漆盒,进来这边等候。只听有人说道“摆饭”,人才渐渐地散去,只留下几个侍候端菜的人,半天鸦雀无声。一会儿又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桌上摆满了鱼肉,没怎么动过。板儿一见肉就要吃,刘姥姥忙拉住他。一会儿周家媳妇来叫过去,这才进到了那间屋子里。
只见门外铜钩上挂着一个大红的软帘,南窗户下面是炕,炕上面是一条大红的毡子。凤姐穿着紫貂的皮衣,脂粉艳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小铜炉,头也不抬,只顾拨弄炉里的烟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周瑞家的赶紧带了两人站到跟前,说道:“人已经到了。”凤姐想起身又没起身,边问好边责怪周瑞家的说:“怎么不早说。”此时刘姥姥已经在地上拜了几拜了,凤姐忙说:“周姐姐,搀起来,我年轻,不知道是什么辈分,不太敢称呼。”周瑞家的忙说:“这就是我刚才回的那个刘姥姥。”凤姐点头,让刘姥姥坐在炕沿上。板儿躲在她身后,百般哄他出来作揖,就是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来往,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都认为我看不起你们呢。”刘姥姥忙说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姑奶奶的,叫下人们看着笑话。”凤姐笑道:“这话说的,我们也就是借着祖父的虚名,当了个穷官罢了,不过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是你我呢。”说着,又问周瑞家的:“你去问问太太,可有什么吩咐?”一会儿只见周瑞家的回来了,向凤姐说道:“太太说了,今天没有空,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费些心思。如果只是来逛逛就算了,若还有什么事,只管和二奶奶说,都一样。”刘姥姥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来看看姑太太姑奶奶,都是亲戚嘛。”周瑞家的说道:“没什么说的就算了,若有话,只管和二奶奶说,和太太是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
刘姥姥明白她的意思,还未说,脸先红了,只有忍着难堪说道:“按理说今天初次见姑奶奶,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奔你来了,还是得说……”刚说到这里,只听门外有人来回:“东府里小大爷来了。”凤姐忙说道:“刘姥姥先别说了。”一面又问:“蓉大爷在哪儿?”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穿着裘袄,戴着华丽的头冠。刘姥姥此时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处躲没处藏的。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贾蓉[3]笑着说道:“我父亲让我来求婶婶,明天家里要请一位贵客,记得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婶一扇玻璃屏风[4],能否借给我们放在家里摆一摆。”凤姐说道:“晚了,昨天已经给人了。”贾蓉一听,便笑嘻嘻地凑到炕沿边半跪着说道:“婶婶如果不借,我父亲肯定说我不会说话,回家又免不了一顿打。婶婶,就当可怜侄儿吧。”凤姐笑着说:“就觉得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见了就想拿去。”贾蓉笑着说:“嫂嫂开恩。”凤姐叫平儿拿了钥匙,叫几个人把东西抬出来。贾蓉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忙说:“我亲自带人去拿,别弄坏了。”说着便起身去了。
刘姥姥这才放心,接着说道:“我今天把你侄儿带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了,只好带他来投奔你。”凤姐笑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刘姥姥吃了早饭吗?”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哪来得及吃饭。”凤姐忙命人准备一桌饭菜。
一会儿周瑞家的就准备了一桌饭菜,把他们带到东屋去吃饭了。凤姐又把周瑞家的叫过来问话:“刚才你去问太太,都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说道:“太太说,他们本不是一家,只因当年他们的祖辈与老太爷在一起做官,才连了宗的。这几年也没什么来往,今天过来看我们也是好意,如果有什么话,太太叫二奶奶定夺就可以。”凤姐听了说道:“难怪,说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都不知道。”
说话的工夫,刘姥姥已经吃完了饭,拉着板儿过来,边吧嗒着嘴边道谢。凤姐笑着说道:“你先坐下,听我和你说,你刚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都是亲戚,本就应该照应,可如今家中事情太多,太太又上了年纪,一时也想不起来那么多。这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难处,说了你也未必信。今儿你既然来了,又是头一次向我张口,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巧的是,昨天太太给了二十两银子,是给丫头们做衣裳的,还没有动。如果你不嫌少,就先拿去用吧。”
刘姥姥一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笑着说道:“我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有一句俗语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老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呀!”周瑞家的听她说话粗野,忙在旁使眼色。凤姐笑着不理睬,叫平儿拿来银子。送到刘姥姥跟前,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拿回去给孩子们做冬衣。以后没事,就来逛逛,都是自家亲戚。天也晚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到家给家人都问个好儿吧。”
刘姥姥千恩万谢,拿着银子跟着周瑞家的到了外厢房。周瑞家的免不了数落刘姥姥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刘姥姥笑着说:“我见了她,吓得哪还会说话。”二人说着,又到了周瑞家坐了一会儿。刘姥姥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家的孩子们买糖果吃,周瑞家的哪会放在眼里,执意不肯要,刘姥姥千恩万谢后,就带着板儿回家去了。
注释
[1][平儿]王熙凤的陪房丫头,贾琏之妾。她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女孩儿。虽是凤姐的心腹,要帮着凤姐料理事务,但她为人很好,心地善良,常背着王熙凤做些好事。王熙凤死后,王仁和贾环等要把巧姐卖给藩王作使女,是平儿陪伴巧姐逃出大观园。
[2][炕]北方用砖、坯等砌成的睡觉的台,下面有洞,连通烟囱,可以烧火取暖。
[3][贾蓉]贾珍之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他原为监生,妻子秦可卿死后,为了在丧礼上风光些,父亲贾珍花了一千两银子给他捐了个官。后娶胡氏为妻。
[4][屏风]属于室内陈设用品,上面常有字画。一般放在室内的显著位置,起到分隔、美化、挡风、协调等作用。与古典家具相互辉映,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