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I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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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
杨惠姗 张毅
YANG HUI SHAN ZHANG YI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等待在最初的时候并不被理解,有些等待背负着难以想象的代价。三十年前,杨惠姗是台湾影坛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曾主演一百二十多部电影,凭《小逃犯》和《我这样过了一生》成为台湾金马奖历史上第一个两年连庄最佳女主角。她的丈夫张毅则是台湾新浪潮电影最具代表性的导演,曾凭借《我这样过了一生》获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奖。谁也没有想到,1987年,就在两个人事业处于巅峰的时候,他们毅然转身,退出了影坛。

他们一切归零,从头开始,把全部身心、全部家当都投入了陌生的琉璃艺术。中国的琉璃艺术历史悠久,最早在商、周就有记载,到了汉代,琉璃制作工艺已十分成熟。然而现在,这项工艺竟面临着失传的危险。杨惠姗、张毅夫妇决定找回中国的琉璃艺术,同时在这过程中寻找到内心的平和。

他们在台湾创立了第一个琉璃工作室——琉璃工房。从艺人到匠人,他们相互扶持,用了三十年时间潜心钻研,终于恢复了失传两千多年的琉璃脱蜡铸造法。从北京故宫博物院到英国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杨惠姗和张毅的艺术作品创下了二十多家世界级重要博物馆的收藏纪录。琉璃工房成为当今华人世界最具规模的琉璃艺术和文化品牌之一,他们夫妇二人也成为中国现代琉璃艺术的主要推动者。

他们用时间熬成了最美的艺术,也用时间成就了最美的爱情。

朗读者访谈

董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你们二位在台湾影坛炙手可热,获奖无数。那也是一段很辉煌的岁月。

张毅:现在看当然感触很大。

杨惠姗:好像在看别人一样,都觉得好像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董卿:为什么突然就从电影人变成了手艺人?

张毅:在拍电影《我的爱》的时候,我们就接触到所谓的水晶玻璃,很有意思。我觉得它像生命一样,看起来非常华丽、庄严,但是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就破了。

董卿:白居易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杨惠姗:我当它是一个缘分,像生命中注定的。你看,莫名其妙拍了一百多部电影,现在回头想起来,其实好像是在为琉璃创作做生命的学习。

董卿:可是就琉璃来讲,二位毕竟是门外汉,你们怎么开始的?

杨惠姗:从零,甚至可以说从负数开始。

张毅:有一种工艺叫水晶玻璃的脱蜡铸造法,当时只有法国人会做,那是他们的祖传秘方,他们是不可能卖给你的。我们觉得那没什么了不起,就从买蜡烛、煮蜡烛开始,研究这种工艺。

董卿:拿铁锅煮蜡烛?(笑)

张毅:是的,我成了她一辈子的笑话。十五万的投资,大概半年就没了。惠姗几乎所有的积蓄都被悉数烧光了,哥哥、姐姐、爸爸的房子同时抵押,都烧完了以后,还有大量的负债,我记得有七千五六百万新台币吧。那时候惠姗负责研究、开发,我负责借钱。

董卿:(笑)去哪里借钱?

张毅:朋友一听张毅的电话都不接了,就知道我要干吗。银行第一次贷完了,还是不够,又去。有时候他们调侃我说:“张毅又来银行了,怎么老看到你啊,杨惠姗呢?”我就叫惠珊过去,我们两个站那儿,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看看我们而已。有时候我们站着,他们就解散,去吃午饭了。

杨惠姗:我知道张毅会很难过,我觉得还好,我的个性一向很阳光,所以我觉得碰到事情就是碰到了嘛,反正两个人一起嘛。

董卿:您在创作中一定遇到过很多很多次失败,是吗?

杨惠姗:我们的制作工艺分为十二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会经历上千万次失败,因为每一道工序都有很专业的技术,我们是一窍不通,每天都跟在猜谜一样:是不是水多了?是不是水少了?

张毅:就会发生我们最有名的惨剧。

杨惠姗:那个炉子烧了。

张毅:已经山穷水尽了,一个炉子又是八十万到一百万新台币,而且烧了炉子还不知道为什么。

董卿:听说淡水琉璃工房有一个琉璃冢,所有失败的作品都在里面堆成山。

张毅:以前烧出了一匹马,一看,腿没有了。可你真的下不了手砸它,于是就找了一个五六米大的坑,把它搁进去。后来我们就说,那是一个琉璃冢。

董卿: 里面有多少件作品?

张毅:难以想象,堆积如山。

杨惠姗:几百上千的。(掌声)

董卿:你们没有觉得走不下去了吗?

张毅:我们会跟自己说,虽然是失败了,但这是中国琉璃工艺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造型。

董卿:为了让我们民族失传了两千多年的一种工艺能重见天日。

杨惠姗:是的。

张毅:我们在国外展览,无意间有别的国家的学者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不去看一下河北满城的中山靖王墓?金缕玉衣边上有两个耳杯,那就是中国最早出土的、用铸造法做的琉璃文物。我们两个人都非常难过,为无知惭愧啊。从此我们反而有了一个很大的冲劲,就是要告诉全世界,中国人早就有了脱蜡铸造。(掌声)

董卿:当年第一件成功的作品是什么?

杨惠姗:《第二大愿》。琉璃是佛家七宝之一,《药师经》的“第二大愿”说的是:“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张毅:我觉得它是一种状态,就是你真正有智慧的时候,你应该自己变成透明的,没有任何杂质。

董卿:第一件成功的作品是在你们创立琉璃工房多长时间之后出现的?

杨惠姗 张毅:(一起)四五年以后。

董卿:我听说张老师经常叫惠姗姐“愣子”。她干起活来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愣?

张毅:我没什么耐性,我做一点事超过四十五分钟就想去看看别的;她一坐下是不动的,她可以三天三夜、一个礼拜都不动。有时,半夜一点我醒过来,身边没人;三点醒来,还是没人;七点醒来,还是没有人。一天这样,两天这样。所以我常常开玩笑说,假设有一天早上伙伴告诉我说杨小姐走了,我是不是立刻决定不要再做了,我们放弃。后来我想,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做下去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有时候他们说她一站四十几个小时,腿都水肿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杨惠姗:(点头)

董卿:在最难的时候有没有相互埋怨?

杨惠姗:不可以。我觉得能够在一起做就很开心了,那个才是最重要的。1998年他心肌梗死,当时我的眼泪真的就是直接掉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工作在一起,当然生活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地方几乎都是两个人一起,这个人怎么可以不在了?所以他在病房的时间,我就带着我的工具和图在病房里做。其实心是慌的,我就是要抓回我们一起工作的感觉。

董卿:为什么当时做出来的是这样一件作品?

杨惠姗: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在病房里一面看着他,一面做这件作品。后来,他给取名叫《倾听》,很能说明当时的感觉,就是倾听生命,倾听无常。

董卿:余光中先生特地为你们俩创作了一首诗《琉璃观音》,他是这样写的:“这琉璃的清凉世界/原来在酷焰中炼就/看我,已百害不侵”。

杨惠姗:我们一直认为做琉璃的过程中挫折很多,很辛苦,某种程度上我们越来越觉得做琉璃是一种修行。

董卿:今天你们要为我们朗读什么呢?

张毅:我想透过丰子恺先生的作品,用“渐”字提醒人们,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谨以此篇献给普天之下虽然挫折不断却仍然乐观奋斗的所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