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
阿来
A LAI
他是茅盾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他从茶马古道上一个偏僻、贫困、闭塞的小村庄走向了顶级的文学殿堂。他的文学之旅充满了等待,等待知识改变命运,等待文字改变世界。他就是作家阿来。
阿来生于四川西北部的藏区,从小生活的山寨只有二十多户人家。他当过拖拉机手,也当过小学、中学教师,师范中专是他迄今为止的最高学历。他在1994年写完《尘埃落定》,那时他三十五岁。这本书历经波折,直到1998年才得以出版,却在两年后就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时,他还是《科幻世界》杂志主编。值得一提的是,《科幻世界》在他手中成为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科幻类杂志。
阿来是用汉语书写藏区的最广为人知的作家,他的《格萨尔王》《瞻对》都在传达他对川属藏族文化的现代反思。然而,他不喜欢别人称他为“藏族作家”,在他看来,文学的好坏与民族无关。尽管民族性是他的小说最显著的特色,但他一再强调,他不是为了所谓“少数民族风情”而写作。他笔下的村庄,不仅仅是藏族村庄,更是人类的村庄;他写出的寓言,是关于整个人类社会的寓言。
朗读者访谈
董卿:《尘埃落定》里有一个二少爷,他是个傻子,是个被嘲弄,被边缘化,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孩子。这个角色里会有一些您童年的影子吗?
阿来:我童年时代的东西的确在二少爷傻子身上多一点。一般来讲,苦出身的孩子不应该敏感,但是我恰恰不知道为什么就会那么敏感。我们家出身不是很好,人民公社时期嘛,慢慢就比较边缘了。一个五岁多、不到八岁的小孩已经被告知,这个世界上的好事情跟你没有关系,用今天我们的话讲就是,你不想成为一个旁观者,但其实你已经成了一个旁观者。
董卿:但是您从小读书成绩特别好,对吗?
阿来:对,我一看到文字就充满兴趣。刚开学一周时间,我就把语文课本看完了。那个时候我们乡村又没什么书,外界就有一条公路通过,有时候从汽车上掉下来一张破报纸,我都会把它捡起来,从头看到尾。
董卿:1977年恢复高考真的给您带来了一次机会。
阿来:对。记得考试前一天,我晚上十二点下班。回到工地的工棚里吃了点东西,借一辆自行车,打着手电,骑二十来公里,两个多小时。土路、山路,上坡、下坡,骑到县城,还没天亮。冬天很冷啊,我没有睡觉,等到天亮,考试,考完就回去了。然后就天天等。那时候我们工地附近几公里有个小邮局,要走一个多小时,我差不多每天去一趟。问到一个多星期以后人家都知道我了,很远地看见我就跟我摇手说:“你回去吧,没有。”等到我都几乎不再等的时候,有一天我从邮局经过,突然有人说:“有你的信了!”我一打开,是我们当地的一所师范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书。那是我真正读书的开始。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图书馆,虽然学校的图书馆规模不大,也就只有几千册书吧,可当时我哪儿见过这么多书啊!我就泡在图书馆里,后来慢慢地跟图书馆的老师认识了,平时下班就故意让他们把我关在里头,我在里头读通宵。(掌声)
董卿:您是从1994年开始写《尘埃落定》的吗?
阿来:对。1989年我同时出了两本书,那时候被旁边人叫诗人、作家。这两个词,不管今天贬值了多少,我内心至今都觉得是非常神圣的。我觉得我当不起。从1989年底开始一直到1994年,我一个字都没写过。那时候我们正在省里开一个青年作家创作会,开完会下山,大家都上了中巴车了,我却背个双肩包下来了。没有任何预估,我顺着大渡河河边往上游走,我的家乡也在上游。结果这一走,我差不多走到了源头。
董卿:走了多少公里?
阿来:七八百公里吧。这一次走下来,我觉得我好像领悟到了一点儿什么,我开始严肃地对待文学这件事。有时我一天就走二三十公里,在清晨、黄昏、暴风雨之前、暴风雨之后。那种美给你的震撼慢慢会内化到你自己的情感和精神里去。重新书写的时候,你发现你的语言好像都受了那些影响。
董卿:就像后来您写《尘埃落定》,第一行字就是“那是个下雪的早晨”。
阿来:其实那时候是夏天,我家窗户外有一面山坡,白桦树很清新,刚刚发芽。突然一下,我好像想写东西,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儿子七八岁了,他坐在那儿,我对他说:“你爸是天才!”(全场笑)
写到秋天,那些人开始一个一个走向他们的结局。白桦树也开始落叶,开始凋零了。我写完小说的那一天,我一看树林,树叶早掉光了。
董卿:但当时您肯定没有想到,这样一部充满激情写的、认为天才般的作品,它的出版让您等了那么长时间。
阿来:对呀,我想过几天就是风行天下,洛阳纸贵了。结果,去一家说不行,去两家,不行……一直去了十几家。
董卿:为什么说不行?
阿来:很多人说,这个小说写得还可以吧,但是太高雅了。今天市场化,读者不喜欢这样的东西,读者喜欢更通俗的东西,比如琼瑶的。我说,我不会写那种东西,就会写我的。我还说,没人出就算了,现在不出,总有一天会出。这本书只有一种情况可以改,你们发现错别字,就请改一下;如果没有就算了。
董卿:是不是您在写作过程中,感觉自己和“作家”这两个字匹配了?
阿来:对啊。后来有朋友问我这一年干什么了,我说,我干了一件对得起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可以干这件事情的。
董卿:当您可能等得又一次失去了信心的时候,机会又来了。
阿来:对。我写完这本书都已经四年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个编辑跟我说,我们听说你有部小说,给我们看看吧。过了一个多月他们说,把合同签了吧。当时签的合同,我记得是印两万册。后来我回成都不久又接个电话,说他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我说,什么事?是不是又反悔了?(全场笑)他说,不是,我个人太喜欢这本书了。白天看了不算,晚上回去看,看了个通宵就看完了,自己很激动。早上敲社长的门说,这本书印两万册太少了,我们得印个十万八万的。(全场惊叹)
董卿:1998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这本书一再再版,到目前为止销售已经超过了两百万册吧?
阿来:两百多万。我们肯定都等待过什么,对我自己来讲,比如等一本词典、一个通知书。如果我们一辈子都把每个等待的具体目标固化在物质层面上,听起来也无可厚非,但有点悲哀。在成年以后,我觉得更多的建设应该放在我们自己的心灵和情感上。
董卿:我非常赞成,其实所谓等待,就是在寻找一种使命。您今天要为大家朗读什么呢?
阿来:还是朗读《尘埃落定》。
董卿:“尘埃落定”四个字本身就有等待的含义。
阿来:我把这段朗读献给滋养了这本书的民族和土地,当然这片土地也滋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