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涯此时
一
星期六晚上照例要放电影,电影开始之前照例要拉歌,拉歌的赢家照例是侦察连。侦察连人多底气足,加上心眼齐调门高,全连的嗓子捆成一束炸出去,音域铿锵而且宽阔,歌子唱得排山倒海。
但今晚没照这个例。通信营唱了,工兵营唱了,警卫连唱了,连平时蔫儿巴叽的防化连也唱了,而且唱了再唱,侦察连就是按兵不动。军务科侯参谋往侦察连那边睃了一眼,白晃晃的一片秃瓢,被黑脑袋们包围着,就像煤堆里落下了一摊白色的鹅卵石,荒诞而且醒目。侯参谋心里忽然有些发毛,似乎看见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便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侯参谋有点怯侦察连,尽管侦察连的兵见到他都给他打立正还敬礼,但他还是怯。当然,怯侦察连的不光是侯参谋一个人,这个大院里,有不少人都怯侦察连。
后来侦察连的人堆里总算站起来了一个排长,起了一句“彩霞飞舞红旗扬”,兵们便开始唱,摇头晃脑地唱,有高八度也有低八度,有尖叫的也有哼哼的,唱得阴阳怪气。正唱着,家属区那堆人群出现了骚动,说是后门口打起来了。侯参谋心里“咯噔”一紧:坏了,怕出事偏偏就出事了。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侦察连重新接回了后门口的岗哨勤务,师部大院就不断有“打起来了”的咋呼。后门是南门,家属院就在南门外面。近年风气不太好,每回放电影,一些地方青年也跟家属子女们一起拥进来,显得很不严肃。军务科发了塑料胸牌,让岗哨见牌子放人。倒是控制了外来人员,却也引起了不少麻烦。有人忘记挂牌子,碰上别的单位的兵,说明一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要是不幸碰上侦察连的兵,那就没有那么便当了,眼皮一耷拉谁也不认识,不见牌子不放人。子女中有愣头的,倚仗有些背景,不把这些小兵嘎拉子放在眼里,硬着头皮往里闯,一闯就闯出一顿麻烦。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老子在前线还没过瘾呢,谁妨碍老子执行公务老子修理谁。这种事最让军务部门头疼了,你说侦察连的兵不对吧,他又确实是按规章办的,可是你不批评他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就因为看场电影挨顿修理,也实在有点那个。这话跟侦察连干部说过多少回了,你的兵就不能多个眼色?就不能灵活一点?态度就不能好一点?侦察连的干部把这话跟兵也说过多少回了,说了跟没说区别不大,兵们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一旦情况来了,战斗热情仍然有增无减。
今晚肇事的是一位离休干部的儿子和他的三个同学。后门口有四个兵执勤,动手的只有一个。门外的人找来几根棍子,里面的兵抽出了皮带,只几个回合,门外的人便抱头鼠窜了。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彼此都只是吃了点皮肉之苦。
后门口到电影场不过就是几百米的距离,那边的战况很快就传了过来。眼看电影就要开映了,一直蔫拉巴叽的侦察连像是突然睡醒了,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唱起了歌——唱的是《说打就打》。兵们像是突然被谁打了一针激素,把歌子唱得响彻云霄。
这天晚上师长钟原辉也在电影场。拉歌的经过他看见了,后门口发生的事情也有人向他报告了。钟师长始终不动声色,连头都没有回一次,直到电影开映了,才悄悄起身离去。
电影还在放着,便有人通知侦察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让他们立即到师长的办公室去。这一路上,两个人的心里就发毛了。侦察连从前线归建之后,原来的主官各升一级调了出去,把他们从外单位调过来,副连职提拔成正连,本来是个好事,岂料一来就坐到了火山口上。这一百多号从密林里钻回来的现代猿猴,在一夜之间突然变了个样子,闹入党,闹进校,闹提干,闹转志愿兵,不能满足就惹是生非,不断制造事端,连钟师长家院子里晒着的咸鸭子都被这些武林高手用竹竿挑出去煮吃了。你让他打扫卫生吧,没有二话,连别人的卫生区他都主动去打扫,机关干部们出完早操回来,宿舍门前的鞋子凳子煤球子差不多都在垃圾堆里。你说要检查他的军容风纪吧,头天有十几个人剃了光头,第二天就有二十多个人没了头发,到第三天,全连差不多都是秃瓢。你让他值勤吧,履行职责那是一点也不含糊,可是每次都要把职责履行得过那么一点,借执勤之机理直气壮地快活拳头。整个师部大院被搅和得鸡犬不宁。可怜这两个主官都没到过前线,那当然是小菜了,老兵油子动辄就来一句:“老子是前线回来的,你上过前线吗?”自从他们接手这个连队,三个月来已经被各级首长提溜了十多次,挨训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四百多米的路程,转眼就到了。两个人的思想准备是很充分的,料定今晚少不了一顿雷霆,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今晚恐怕还不仅仅是个挨训的问题。进了师长的办公室,看见政委也在场,两个首长的脸上都毫不松动地铁青着,尤其是师长,站在他的写字台后面,双手按着写字台面,一双网着血丝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刚刚进门的两个年轻人。
没有人让他们坐下去。礼毕,两个人便垂手站立。等待。他们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场暴风骤雨。
但是没有。师长终于开腔了,在较短的时间内,师长居然又恢复了平和的状态,说: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下个星期解除你们后门岗的勤务。全连一个星期不许外出,就练习一个动作,打背包,快慢都无所谓,不停地打就行了。你们能够做到吗?
连长指导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政委也笑了,说:侦察连出毛病了,不能完全怪你们,我们也知道你们二位不容易。但是下个星期全连人员不外出,不出事,你们要保证。保证了,我们帮你们一个忙。如果连一个星期都不能保证,那就说不过去了,只好把你们撤了。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两个年轻人愣住了,对视一眼,回答说:明白了。
其实是半明不白。
师长挥了挥手,让这二位退出去了。
然后又叫来了干部科长。干部科长早在十分钟之前就受领了任务,已经拟定了几套方案,可是扒来扒去师长和政委都不满意。钟师长最后说,这回要选准了,再给我弄两个半生不熟的去,这个连队就毁掉了。看来还得以毒攻毒,要打过仗的去,他们之间熟悉,互相服气。
政委点头表示同意。
干部科长为难地说:那就只有凌建树和章尔卓了。可是……
钟师长眼一瞪说:可是什么?犯了罪还可以戴罪立功嘛,他们不就是受个小处分吗,怎么啦?就不能用啦?用!我看就这两个人最合适。这两个人敢犯错误,也敢作为。
干部科长说,问题是凌建树已确定转业,人都回去联系工作去了。
师长说:档案还没走嘛,开完党委会你就发电报,让他回来。
二
侦察连搬家那天是个阴天,小西风呼呼地刮着,卷着北方特有的黄沙,偶尔还落下几滴零星小雨,在空气里画着弧线,再加上大门口缭绕不歇的“送战友”之歌,给这次不同寻常的搬迁平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章尔卓手里掂着一把断了柄的水瓢,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看兵们往车上装东西。说是新指导员,其实这个连队的每个兵他都是熟悉的,半年前他们还在前线一个锅里吃饭。那时候哪一个都是条好汉,往前一步就是个死,也没看谁装个孬,一个个零件齐全地回来了,反倒复杂起来了,毛病了,曾经虎虎生威的好连队,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摊人见人烦的稀泥。章尔卓在机关常听到别人议论,说这些兵也真操蛋,就到前线去了一趟,也没见有多大个壮举,回来后就不得了了,一个个都跟黄继光董存瑞似的。这些话章尔卓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别人不了解这个连队他了解,他们是没有什么壮举,可是你知道他们吃过多少苦吗,不说一连潜伏几个昼夜吃喝拉撒的艰难,更不说毒蛇猛兽时时威胁蚊虫不断叮咬了,也不说枪林弹雨硝烟战火了,光是半年见不到太阳,你们这些王八蛋就受不了。闹点情绪怎么啦,打过仗的部队就该有点脾气。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章尔卓也感叹弟兄们不争气,自己不给自己长脸。打过仗的部队是该有点脾气,但是打过仗的部队更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这样装疯卖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捅娄子算是哪门子事啊?兵们年轻,干部们也没脑子吗?
兵是好兵,再调皮捣蛋的兵也是好兵。毕竟是从生死线上跨过来的,是带着一腔血性回来的。一个命令下来,要侦察连搬出师部大院,兵们的心一下就被刺疼了,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了,真的是把玩笑开大了。
兵们在忙着搬家的时候,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劲头了。当兵的就是这样,蚂蚁一般,总是在不断地搬家,把自己年轻的生命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也总是把自己的希望和追求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早晨动员的时候,章尔卓的话很简单,说:“大家都看见了,我们侦察连现在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这不是一支打过仗的队伍应该受到的待遇。怨谁?怨我们自己,自己没把自己当回事,逼着人家讨厌。我们可以把今天看成是我们侦察连的连耻日,也可以把今天看成是我们侦察连的新生日。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那我们就挪出去,把腰杆重新挺直了,把脸面重新洗净了。让人们看看,打过仗的部队真正的精神面貌是个什么样子。”
话说完了,兵们都不吭气,一百多双眼睛构成了一片迷茫的游云。
吃过早饭,章尔卓让通讯员在大门口架了一个收录机,只放一首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畔响起驼铃声……歌声凄凄惨惨,调子很低。师保卫科、侦察科、直工科也来人了。直工科主持工作的许副科长说:小章你怎么放这个歌子?好像有谁迫害你们似的,听得人心里发闷。章尔卓笑笑说:不是说侦察连火气大吗,我就来点冷调子,给我的兵降降温。然后又对机关大员们说:各位首长都很忙,请回吧。你们放心,侦察连再也不会给机关找麻烦了。说完这句话,心里居然莫名地涌上了一阵伤感,眼窝一热,差点儿就娘们儿了一下子。旁边的两个排长看见了,却没有忍住,没防着就把眼泪掉了下来。
低沉而又浑厚的歌声在侦察连的小院子里萦绕不停,在兵们忙碌的身影缝隙里弥漫回旋。排长和班长骨干们都很负责,把搬迁工作组织得有条不紊。基本上没有人多说话,在无语状态下一步步向老营房作着沉闷的告别。
到上午十时许,十辆军用卡车载着一百二十多名官兵和他们的装备,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师部大院。
凌建树和章尔卓通上电话,是在侦察连搬出大院之后的第四天晚上。对于到师直侦察连来当连长,凌建树有些始料不及,他已经回到湖北联系工作去了,一拖就是两个月。师干部科的电报一遍一遍地催,凌建树仍然不当回事,表示不想在部队干了,别说提一级,提两级也不干。再说他也知道了师直侦察连回来之后严重滑坡的情况,更不想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但是后来他听说是章尔卓到侦察连当指导员,心里又活动了一下,便打了个电话,摸摸章尔卓的底,看看这老弟是个什么态度。
没想到章尔卓态度很明确,说:老凌你赶快回来,这个连队还得咱俩一起干。连队是好连队,不能这样毁了。只要咱俩不出问题,还能带出一个嗷嗷叫敢打能拼的好连队。
凌建树仍然不松口,在电话里哼哼叽叽的。后来章尔卓火了,说:他妈的我姓章的看错人了,早知道你这么意志薄弱,我当初何必要给你去背那个黑锅。古人都知道士为知己者死,你他妈的别说革命觉悟了,连起码的友情都不讲。你不回来算球了,我姓章的一个人也能把侦察连这片天撑起来你信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凌建树说:我的工作都联系得差不多了,你让我再想想。
放下电话,章尔卓就开始计算时间,他料定凌建树不会超过一个礼拜就会来报到。老伙计了,凌建树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他章尔卓还不清楚?
三年前本部组织侦察大队到前线的时候,凌建树是由步兵团侦察分队临时组建的侦察二连的副连长,章尔卓是大队指挥组的政工干事。一个是小有名气的才子,既搞新闻,也搞点文学创作。另一个虽然人在连队,却也很想在军事学术方面造点建树。在前线两个人一起带领分队执行了几次任务,彼此都很看重对方。在快要归建的最后时光里,发生了一件事,使两个人最终成了牢不可破的朋友。那是一次出境捕俘战斗,大队指挥部命凌建树率领一支九人小分队深入敌境七公里去抓“舌头”,毕业于炮兵指挥学院,并且曾经担任过炮兵作战参谋的章尔卓则带领一个电台小组到友军炮群协调炮兵行动,对凌建树实施火力保障。但是由于指挥部敌情掌握得不准确,凌建树的分队在一片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丛林里坚持了十一个昼夜也没有发现敌情。粮尽水绝,而且有几名士兵已经开始腹泻了,凌建树屡次发报要求改变捕俘地点,均遭拒绝。因为当时边境作战已经进入尾声,大队部希望在解除战斗任务之前再创造一个漂亮的战绩。又因为分队出境已经牵涉了很大的保障精力,短时间改变战斗队形几乎没有可能。凌建树在打不能打、撤不能撤的情况下,终于采取了一个不理智的举措,居然带领寥寥九人,去骚扰对方一个驻有重兵的县城。战斗一经打响,双方的高级指挥机关都蒙了,这边紧急调整兵力掩护凌建树回撤,对方则出动将近两个营的兵力,志在全歼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分队。章尔卓在猴子箐炮兵群指挥所里,通过电台掌握了战场局势,对凌建树说:老凌,给我坐标,我用炮火给你开辟通道。凌建树在电台里嘶哑着嗓子大吼:章干事,我违反战场纪律了,你不接到命令不能打。不要跟我受牵连。章尔卓也吼,说:老凌你说的是屁话。给我坐标,要上军事法庭咱们一起上。为了构成强大的火力支援,章尔卓并且擅自做主,假以炮兵前指的名义给一个一五二毫米加榴炮营下达射击诸元。打完了之后上面才知道,除了对追击小分队之敌实施拦阻射击之外,还有几个急促射的火力落进了对方的县城,这是章尔卓故意玩的“敲山震虎”把戏,给予凌建树十分有力的保障。
小分队撤回来之后,凌建树和章尔卓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一起,两条汉子的热泪汇在一处流。凌建树说:章干事啊章干事,就冲咱们打这一家伙,判我个十年刑也他妈值了。
遗憾的是,这次战斗并没有给凌章二人带来荣誉。凌建树因为擅自行动受到军区前指的批评。章尔卓也因为假传前指命令,扩大了战争势态和影响而受到了处分。战后评功评奖,全大队九十八名军官中,只有四人没有被评上功,一个是师直侦察连也就是一连副连长贺金山,因为自伤被怀疑为战斗意志方面出了问题,另一个是二连走火误伤战友的副指导员,除此之外,就是凌建树和章尔卓了。归建之前参战军官晋升职务,也是这几个人榜上无名。那是一段十分灰暗的日子。强大的精神重负像大山一样压在两条血性汉子的心上。部队忙着庆功,官兵们神采飞扬,只有凌建树和章尔卓躲在当地区政府的木板楼里悄无声息,默默地注视着外面世界的热闹,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屈辱。
侦察大队归建后不久就解散了,干部们各自回到了战前的工作岗位。章尔卓仍然是师政治部的副连职文化干事,凌建树则回到步兵团里继续担任特务连副连长,干了一阵子觉得没意思,头皮一硬就提出了转业。
果然不出章尔卓所料,星期五的下午,凌建树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连队面前的时候,全连的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当天晚上吃罢饭,凌建树和章尔卓就沿营区转了一圈,又到外面转了一圈。侦察连虽然是被“赶”出来的,实际上可以说是因祸得福。这里原先是师教导队的基地,一个准团级单位,中心位置有四幢标准的宿舍,四周还围了五幢平房,东边有个能够容纳六七百人的小礼堂,南边有三个篮球场大的操场,西边有十几亩菜地。最热闹的时候,这里住过相当于五个连队的兵力。教导队解散之后,这片偌大的营盘闲置了年把,一度荒芜。如今侦察连驻了进来,正好遇上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房子一多,就没必要那么艰苦了,原先是一个排的宿舍,现在只住了一个班。连长和指导员也不必挤在一处,一个住在前排宿舍西端的套间,一个住在后排最东的套间,呈掎角之势控制着整个连队的宿舍区。
凌建树说:好!这个地方好。既可以种菜,又可以养猪,过日子是没问题了。
章尔卓说:给你个山大王的地盘,你还假模假式地摆谱。
凌建树说:一,我起先不知道是你来当指导员。二,也不是什么摆谱,我心里确实憋了一肚子不痛快。我现在倒是要问问你,你是准备在这儿长期干下去还是来过渡一下?
章尔卓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既然来了,当然就得长期干下去。我跟你讲,在机关我听到别人议论打过仗的人如何如何,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个连队是横了一段时间,别人不理解,我们应该理解。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从那种环境里走了一趟,再看周围的世界,肯定就不一样。战争总是要在人的心灵世界里留下一点痕迹。我们侦察连的兵毕竟写过遗书,准备过送命,兵们在心里英勇过,激动过,渴望过,也紧张甚至恐惧过,兵们的心灵深处就是一座海洋,那不是一般人能够看透的。把你我调过来,我认为是合适的,也只有我们两个有这个能力,有这份情感把这些兵带好。我表个态,侦察连不打个翻身仗,不彻底地洗刷扣在头上的阴影,我就绝不会离开。
章尔卓说得很动感情。凌建树一直静静地听。过了好长一阵时间,凌建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这么一讲,我还有什么话说?没说的了,一句话,干吧。我原先担心的就是你虚晃一枪,提个职务就走人。说真的,我这个人很倔,不是很好配合的,我就怕给我配个蔫蔫呼呼的指导员,天天打棉花套子,让你有劲使不上。在前线我就琢磨,要是把我们两个弄到一个连队,那就是黄金搭档了。敢作敢为,直来直去,没有歪门邪道,没有钩心斗角,一门心思抓连队,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章尔卓说:你没过来这几天我想了一下,现在虽然稳定了一些,但是兵们心里还是有很多思想问题的。都是老兵了,各人有不同的想法。现在,连队就像一个病人,忽冷忽热。上次搬家,把我眼泪都感动出来了,可是新家一安好,高炮营的一个班长就过来告状来了,说是侦察连的兵买老乡的烧鸡不给钱。我查出来了,确有其事,是六班几个兵干的,就等你过来了研究处理。
凌建树咬牙切齿地说:这股恶风一定要刹住。杀一儆百,逮住一个就不放松,往狠里整。
章尔卓说:原则没错,但是这里面有个方法问题。你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他就是要复员,你给他一个处分他拎着,给两个他挑着。我的想法是,对这样一个病人,不能操之过急。咱俩来个中西医配合,我还是抓思想教育,你抓行为规则,你拿刀子动手术,我来调理气血,一个治标,一个治本。
凌建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抓基础整顿,你抓上层建筑。行啊。
章尔卓笑了,说:这只是个大致分工,各有侧重罢了。
两个人在营区内外转来转去,聊了很久,从连队的现状到治理的办法,制定了振兴连队“三部曲”,首先是“把脉问诊”,首先给老兵们注射了一针“催发剂”,号召大家有什么不痛快都说出来,给连队提意见,也可以提要求,甚至可以骂人。
谈了几天就明白了,有些兵们心里积有怨气,认为打了一仗回来,就该解决一点问题,主要是进步问题和个人待遇问题,特别是在前线的时候,当时的连队干部给不少班长骨干都许了愿,什么提干啦,入党啦,转志愿兵啦,考学啦等等,都没有落实。班长骨干们心里憋气,连队风气当然就好不了。病灶查清了,第二个疗程就开始“调血理气”,该解决的就解决了,当然能够解决的确实有限,还是要靠讲道理。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兵们年轻,想法简单,也有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讲道理也有个讲究,最根本的就是要将心比心,实实在在地讲,不搞推诿糊弄那一套,把话说在明处,设身处地地为兵们分析前景,帮助他们找准感觉。通过一段时间努力,有气的出了气,没劲的鼓了劲,第三就是开始做“手术”了,作风整顿,纪律整顿,建立健全一日生活秩序,完善落实各种规章制度,严格开展党团生活,发动官评兵兵评官兵评兵活动,优秀的落后的,成绩和问题都是一目了然,大力提倡好风气,是问题一刀割掉。当然也有个别人执迷不悟,那就是小菜了。对于重点病灶,只好封闭冷冻了,采取各个击破“单个护理”,甚至软硬兼施的办法,强行把他的想法拉到正确的思路上来。
实践证明,兵们还是听话的,关键就看怎么引导了。一个多月下来,一度乌烟瘴气的侦察连便又滋润起来了,兵们的脸上也很少见到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了。
然而就在凌建树和章尔卓信心十足拉开架势大干的时候,不成想到会从天上掉下个臭球,不软不硬地砸在连队头上。
毛病还是出在一个“打”字上。
三
那天伍小泰本来没有打算惹事的,但一不留神就把麻烦给惹出来了。
侦察连和北面的步兵二团只有一墙之隔,中间有个小门,以往教导队没有解散的时候,两边的兵可以通过小门自由来往。凌章二人上任之后,重点抓的就是作风纪律整顿,规范营区管理,就在小门上安了一个铁栅栏,一把锁锁死了。凌建树在军人大会上宣布,从今往后,所有来往人员一律走大门。没有连长指导员发话,哪怕是一条狗一头毛驴,进出都要凭证件。
这天是个星期天,二团战士李太行带了几个兵到侦察连来打排球,一见小门被堵住了,就很恼火地绕了一圈,到了侦察连的大门口,招呼也不打一个,大大咧咧地往里闯。碰巧站岗的是七班副伍小泰。伍小泰首先断喝一声站住,再以齐步走了过去,按纠察规则敬了个礼,客气地问道:请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李太行本来就一肚子不痛快,过去他到B—09号院院子里来,小门钻过,墙头也翻过,从大门进来也没谁拦过,没想到这回却遇上了个不识相的连队不识相的兵。李太行当然不尿伍小泰这一壶,骂骂咧咧地说:球,摆什么花架子。你说老子是哪个单位的?老子是把红旗插上亮马山那个单位的。
李太行讲这话是有背景的,二团在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中是亮马河战斗的大功团,而李太行的爷爷当时就是二团的团长。
岂料伍小泰对这样巨大的背景居然置若罔闻,伸手一拦:证件!
李太行蔑视地冲伍小泰冷笑一声说:哥们没有外出证,也没有士兵证,但是今天你这个破大门我进定了。
一个坚持要进,一个坚决不放。先是李太行推了伍小泰一掌,伍小泰没有还手,撵上去扯住李太行往外拽,李太行就吆喝几个伙伴往里冲。伍小泰说:你们妨碍我执勤,就别怪我正当防卫了。李太行冷笑一声说:你他妈的也不尿泡尿照照你那张种田的脸,你敢拦住老子老子就收拾你。话落手起,挥起老拳打在伍小泰的脸上,大步跨进大门。
这时候伍小泰就动手了,倒是没有打人,一个轻猿跳跃,就横在了李太行的前面。李太行又是一拳打过来,被伍小泰伸臂一挡,李太行立马就麻了爪子,并且哇哇大叫——他那一拳砸在侦察兵的胳膊上,就像是砸在了铁棍上,没防着就脱臼了。
事情闹大了。等凌建树赶来时,李太行还蹲在地上号叫。问明情况,凌建树对李太行同来的几个兵说,去把你们连队干部请来领人。
又对伍小泰说,很好,口头嘉奖一次。
这件事情说过去也就过去了,李太行回到二团,让卫生队的医生鼓捣了几下,脱臼的胳膊又恢复了原位,侦察连的营区依然秩序井然。没想到半个月后,师直工科许副科长把凌建树和章尔卓叫了过去,狠狠地熊了一顿。原来李太行是本军已经离休的李副军长的孙子,这小子是老两口尤其是他奶奶的心肝宝贝,李太行在电话里把脱臼的情况加油添醋一渲染,老太太不依了,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们这是打给谁看的呢?一句话,要师里严肃处理。
凌建树和章尔卓就把李太行闹事的情况详细地汇报了。许副科长说:你们也别强调理由了,你们侦察连的兵就是操蛋,动不动就耍二百五,咱们当干部的,护犊子护得要是地方。
凌建树说:侦察连的兵过去是有毛病,那是有很多原因的。这回不同了,明明是他先动的手,伍小泰不过是正当防卫。
许副科长说:说一千道一万,你们还是要从自身找原因。李副军长是咱们部队的老首长,现在老头子离休了,那就更不好办,师首长的意思是,有理没理咱们让三分,给这个兵一个处分,也好向老太太交代。
章尔卓一听这话不是个话,倔劲就上来了,说:他这是恶人先告状嘛。什么叫有理没理让三分,这样让下去连队还怎么工作。我们调教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把兵心收拢起来,平白无故地又搞了个处分,伤了兵的感情,我们的工作没法做。
许副科长见两个人的态度都很坚决,只好苦笑着说:你们哪,年轻啊,就是意气用事。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不能给老首长一个台阶,就不能给我们一个面子?
章尔卓说:这不是给不给老首长台阶的事情,也不是给不给你面子的问题。关系到一个战士的荣誉,不是一件小事。李副军长没插手吧,我相信他老人家要是明白了真相也不会跟我们过不去的。她一个老太太,一个家属,她懂什么,凭什么发号施令要处分我的兵?要处分就处分我们连长指导员吧,规定是我们制定的,战士执行规定也是执行我们的意志。处分我们可以,处分我的战士不行。
凌建树见章尔卓动气了,生怕他把话再往重里说,便赶快截住话头说:这件事情不管谁对谁错,发生了都是不应该的,别说是老首长的孩子了,就是普通一兵,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让人痛心的。我看是不是这样,许副科长你再帮我们解释解释,老太太不明真相,又是一气之下,说说气话而已,未必就非要处分谁,咱们也别重视得过了头。再说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说通了其实也不是个大事。
许副科长把脸冷了下来,问章尔卓:你是不同意处分了?
章尔卓毫不含糊地说:坚决不同意。
许副科长又问凌建树:你呢?
凌建树说:我同意处分,但是不能处分兵,要处分就处分我和章指导员。
章尔卓笑笑说:老凌这个提议好。这样老太太也不会再找麻烦了,你们也好向师里交代了。
许副科长倒显出了好脾气,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们既然是这个态度,我还有什么说的?你们先回去吧。
既没说处分,也没说不处分。
二人快快地出了师部大院,都觉得心里很不是个味道。凌建树问章尔卓:他们要是硬给处分怎么办?
章尔卓抬头看看天,打了两个喷嚏,一边揉鼻子一边说:我看不会。许副科长胆子小,我们两个不松口,谅他不敢来硬的。
可是没过多久,就下来一个通知,而且是以师司令部直工科的名义,宣布给侦察连七班副伍小泰以行政警告处分。许副科长没来,是姚干事和侦察科参谋谭杰来宣布的。章尔卓和凌建树一致要求,说:处分就处分吧,我们把这张破纸装到伍小泰档案里,让他背回家就行了,就别集合连队宣布了。
姚干事神秘地对凌章说:你们也想得太天真了,老太太就在二团,立等我们回话呢。
章尔卓愣了愣,冷笑一声,先咳嗽一下,再骂一句粗话。
连队是由值班排长集合的,除了这个排长,再也没有一个干部。章尔卓说:自从你们两位钦差大臣来了,我就病了,我请两个小时病假。
凌建树说:这不是闹情绪,我们两个已经跟战士们表过态了,只要是按连队的要求办,再大的责任我们连长指导员承担。现在我们没有把责任担住,鞭子抽在战士的身上,我们不敢面对我们的兵。我要是参加了这个会,那就要先扇自己两个耳光子,你们觉得这样合适吗?
谭杰和姚干事都觉得这样不合适。因为这件事情是直工科定的,侦察科没有什么干系,谭杰就相对轻松一些,开玩笑说:你们都不去,兵们要造反怎么办?
凌建树说: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侦察连已经不是过去的侦察连了。你们想怎么训就怎么训,立正一天都没问题。只要我和指导员不发话,你扇他他都不会还手。
然后姚干事和谭参谋就到操场去了。兵们果然在立正,在姚干事照本宣科的整个过程,包括伍小泰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一点小动作,脸上也没有一点表情。宣布完了就算完了。姚谭二人一离开,凌建树和章尔卓就出现了。连长指导员没说话,兵们照样立正不动。后来章尔卓下了个口令:原地坐下!
兵们呼啦一下矮了下去,两腿交叉盘错,两手自然搭在膝盖上。
凌建树说:唱个歌吧。值班排长就起了个头,歌声顿时爆发出来——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
把我们联在一起联在一起一联在一起……
唱了一遍,章尔卓让接着再唱。说今天上午还有两个多小时,你们什么也别干了,就给我唱这首歌,唱他个十遍八遍。
于是再唱。兵们把劲憋得很足,一百多束年轻的膛音捆成一缕炸出去,犹如万马奔腾江河咆哮。所有的脸庞都如火焰般鲜艳,一种莫名的激情膨胀着青春的胸腔,豪迈和悲壮的情绪伴随着热烈的歌声自心灵深处腾空而起。
兵们在一遍又一遍地唱歌,凌建树和章尔卓便钻进连队的小会议室吸烟。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后来还是凌建树打破沉默,说:兵是好兵,就看咱们的了。
章尔卓说: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凌建树说:那张破纸,我给它抽掉就完了。
章尔卓笑笑说:你那算什么办法?笨招土招。光抽掉就完事啦?那我的兵不就白受了一场晦气?我让那张破纸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你信不信?做不到这一点,我章尔卓还配当这个指导员吗?
四
这年春节凌建树和章尔卓都没有探家。凌建树是上次回湖北联系工作时为了解决落户问题突击结的婚。章尔卓的女朋友是在南京上军校时认识的,还没到部队来过。凌建树对章尔卓说,没结过婚的干部容易心花,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我看这样,你让姚莹到部队来,我让你嫂子也来,帮你把婚事办了算了。章尔卓笑笑说:你是怕我犯错误啊,急什么急?凌建树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这个过程早晚都要走,早办早利索,也免得牵肠挂肚觉得还有大事没办,办了,咱俩就轻装上阵抓连队。
章尔卓挠挠头皮说:好吧,还真的没结过婚,不妨结一次。
一件关系终身的大事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婚礼是凌建树一手操办的,十分革命化,既没摆酒,也没请客,全连会了一顿餐,摆上几瓶苹果汽酒,凌建树宣布指导员的婚礼开始,连长夫人楚云陪着姚莹给每个桌上敬了酒,排长班长和老兵们起了一阵哄,这件事情就算落实了。过了正月十五,楚云和姚莹结伴离队,春训就开始了。
经过一年多的调理,B—09号大院就变了样子。一切都走向了正轨,连队不仅养了十几头小猪,还将西边废弃的几块地皮开了荒,种上了黄瓜、豇豆、辣椒、茄子和西红柿等蔬菜。宿舍区也种上了冬青,移植了品种繁多的花卉。到初夏时节,东边的花圃姹紫嫣红,玫瑰兰花满院子飘香;西边的菜地碧绿一片,指头大的黄瓜蛋子挂在藤蔓上,豆芽规模的小尖椒红红地藏在叶子下面,煞是可爱。
侦察连的动员言简意赅,把连队集合起来,也不多说,凌建树先在场地中央拉个圈子,叫上六个兵,然后开打。凌建树当兵就在步兵团特务连,是在拳脚中锻打出来的,拳打脚踢七八年下来,当然不是一般身手了。十几个回合下来,六个老兵全趴下了。凌建树对排长们说:看见了没有,这就是擒拿格斗。我打倒六个老兵,练上半年,你们每人要打倒六个新兵,每个战士要打倒六个步兵。以后训练,所有课目都是我先拿标准,当干部的,谁达不到这个标准,你就在家歇着吧。然后又很严肃地对章尔卓说:指导员你也得练,在侦察连当干部,不会打不行,战士不服,排长也不服你,再说咱们是要打仗的,你当指导员的没有起码的技能,没法执行任务。二班长比较全面,我指定他专门负责你。
章尔卓说:没问题,我争取在两个月后干掉两个。侦察连的指导员没这一手还行?
一个火暴的训练热潮灌满了B—09号大院。西边的场地上成天龙腾虎跃,有越障的,有攀登的,有武打格斗,有器械操练,有单兵战术,有化装侦察。摩托分队开到了郊外一座废弃了的飞机场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三轮摩托风驰电掣,玩着玩着就来悬的,几丈宽的深沟轻飘飘地就飞过去了。
训练之余,章尔卓又犯了舞文弄墨的老毛病,结合训练中的实际感受,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论文——《和平是战争的另一种方式》。对于和平与战争的关系,他是这样认识的:不要以为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仅仅是训练,仅仅是面对一片荒滩瞄准一群虚构的敌人。不,我们正在进行战争,而且是高质量的精神和意志的战争。或者说这是战争的另外一种形式,即对峙中的和平。我们可以把对峙中的和平看成是战争中的第一阶段。完全可以想象,在另外一些地方,在另外一些国度,也在进行同样的训练,而他们是以我们为假想敌的,他们正在瞄准的正是我们的形象。战场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我们和我们的敌人就是在这片肉眼看不见的战场上不动声色地对峙着,只有彼此势均力敌,才能维持暂时的平静而不是和平。一旦我们的对方感受到了我们训练的松懈,发现我们手软了,那么这种均衡立即就会以敌人的长驱直入而告结束。战争的第二阶段也就从此开始了。因此,我们必须激发出士兵真正的仇恨,只有真正的仇恨才能铸造出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
这篇论文从构思到撰写,始终得到了凌建树的认真关注。凌建树说:写得好,就是要这样认识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训练?不上升到战争的高度,再怎么强调也提不起劲。训练场上就是要有仇恨,没有仇恨,咱们造也得给他们造一点出来。
一旦有空,章尔卓和凌建树就把他们的观点向连队灌输,搞得士兵们一到训练场上就进入了深仇大恨的状态,瞄靶子有的瞄的是他老家那个敲诈勒索的村长,练格斗有的看见的是本街那个欺行霸市的无赖,刺杀时有人对准的是日本鬼子猪头小队长,如此一来,果然就有了那么一股杀气腾腾的气势。
这一年,侦察连军事七大技术全部达标,而且参加了军区的对抗表演赛,抱回了两座金杯。在精神文明建设方面也颇有建树,被师里和安丰市评为军民共建先进单位。新闻报道卓有成效,上报率甚至超过了两个建制团,凌建树和章尔卓根据当年参加战斗的切身体会,合著了一篇《论山岳丛林地带攻防战斗七大要素》,获得了军事学术杂志二等奖。侦察连的知名度在全师乃至全军都响亮起来,算是大大地扬眉吐气了。用师长钟原辉的话说,自从把凌建树和章尔卓调到侦察连,这个连队就进入了鼎盛时期。年终总结,师里给侦察连评了个“军政全优”。表彰大会结束后,钟原辉单独召见了凌建树和章尔卓,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名牌部队出英雄。我告诉你们,当年某某军区前指给你们处分,我是有看法的。指挥有问题。你们不仅没错,而且干得漂亮。当然了,这话就不要出去说了,处分你们一下,也是个鞭策。
后来师长又说,现在我倒是不担心连队了,但是我担心你们这两个干部。前段时间你们配合得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往往就是这样,越是路不顺,干部们越注意,可以说困难时候方见英雄本色。可是以后呢,路走顺了,心还齐不齐?你们两个都很强,是好事也有危险,一条槽上拴了两条叫驴,弄得不好就要尥蹄子咬人。
凌建树和章尔卓都很自信地表态,说这个问题在别的地方可能是个问题,在我们两个的身上绝对不是个问题。就算工作中有点矛盾,但我们的品质在嘛。
师长笑笑说:那就好,我相信你们,但警钟还是要经常敲一敲。
五
师长的警钟还真敲到点子上了,敲过不到一个月,凌章二人就闹了点小别扭。
事情是章尔卓引起的。倒不是个大事,但是一涉及到“男女作风”问题,凌建树就不能不高度重视了。
这件事还牵涉到师部通信营刚分来的那个叫姜玉玉的女技术员。姜玉玉是章尔卓的老乡,是电子信息工程学院的毕业生。据说是在军校里就读过章尔卓的文章,很是崇拜,更要命的是据说这个姑娘还没有男朋友。凌建树过去没有发现章尔卓在作风问题上有过什么低级趣味,但是,话说回来了,有些东西也不能一眼看死,尤其不能小看了男女饮食的巨大的摧毁力。姜玉玉上个星期来过一次,看样子就是二十刚出头一点,漂亮的脸上很有光彩,眼睛水亮清澈,身材很好,高高挑挑的,有一米七〇的样子,穿着经过了特殊处理的军装,更显得十分青春。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凌建树还不是十分警惕,他前几天就听章尔卓说过这个人,觉得人家女孩子刚刚分配到本部,人地两生,认个老乡,熟悉熟悉情况,也无可厚非。但这个星期二姜玉玉又来了一次,这就显得有点多了。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三排长刘强向凌建树汇报星期天人员外出情况,像是无意地,说起指导员今天也有可能外出,昨天晚上通信营有个女的打电话来了。
凌建树当时就警觉起来了。首先引起他警觉的是刘强的动机。章尔卓不太欣赏刘强,刘强对章尔卓有意见,凌建树是心里有数的。刘强是参战那年临时抽调到侦察连的步兵骨干,单兵战术十分过硬,据说很受师长欣赏。作战也很勇敢,几次执行任务都是带尖兵组的。但此人性格暴躁,而且有点牛皮哄哄的,动不动就是“我是师长亲自点名要来的”,跟连队干部关系很僵。在前线从骨干中提了四个干部,没有轮上刘强,这小子就沉不住气了,明目张胆地跟本连连长大干了一场,差点动了手。当时指挥组指定章尔卓处理这件事。章尔卓把刘强领到一个山洞里,首先就来了个下马威,将子弹推上膛的手枪往刘强面前一拍,说:刘强,不要跟你们连长动刀子了,我是指挥组唯一的政工干部,考察的时候,我也没有投你的赞成票。有种你先朝我放一枪,没种你就给我写检查。刘强仰脸看着洞顶,弯弯曲曲地站成个吊儿郎当的姿势,不阴不阳地说:你不赞成我,是因为我们连队汇报我的假情况。我不跟你作对,但是我也不写检查。章尔卓断喝一声:你给我立正!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就打了两仗就是英雄啦?少来这一套,三条腿的狗没见过,四条腿的驴我见得多了。就凭你这个动机,凭你这个肚量,不提你是完全正确的。你想怎么着?还想动武?你作战勇敢,谁又他妈装孬啦?你以为你一闹就提你当干部啦?那你也太小看共产党了。明白的你好好检讨自己。要是不明白,你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大不了我们谁挨一枪你去当个千古罪人。你自己掂量着吧。说完收起手枪扬长而去。这一招还真把刘强镇住了。刘强跟自己斗争了一夜,第二天就向指挥组送了一份检查,而且还很诚恳。以后的表现也的确不错,尾巴夹得很紧。部队归建不久,又从战斗骨干中提了一批干部,刘强也在其中。
章尔卓到侦察连当指导员之后,对干部战士都很平易,但对刘强始终很严肃,刘强当然也对章尔卓敬而远之。
有一次过组织生活,章尔卓让刘强组织团员学习,刘强又愚蠢了一次,居然大言不惭地说:组织团员学习是副指导员的事,我是个军事干部,没那水平。一句话呛了章尔卓的肺管。章尔卓冷笑一声说:三排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脸,你他妈个小排长算个什么军事干部?可笑!我告诉你,就凭你这个水平,还真不配给团员讲课。那好,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听党课吧,听我给你讲明白什么是军事干部什么是政工干部。
那一顿挖苦训斥,把刘强的眼泪都整下来了。刘强敢怒不敢言,心里对章尔卓更是别扭了。事后凌建树跟章尔卓谈心,毫不客气地说:老章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能这样当?这不是激化矛盾吗?章尔卓不以为然地说:我对其他同志是这样吗?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响鼓就得重槌擂。你把他刺捋软了他就是个好干部,你要是迁就他,他敢翻你眼皮子你信不信?后来刘强果然不敢再口出狂言了,怕章尔卓甚过怕凌建树。但是,谁知道这小子心里的真实想法呢?现在,从他嘴里冒出来“通信营那个女的”给章尔卓打电话的事,多少有点不怀好意。凌建树恶狠狠地对刘强说:你说的我知道,那是指导员的老乡,很纯洁的一个小丫头,你们谁要敢犯自由主义,当心我割你的舌头。
刘强委屈地说:我不过是说指导员有可能外出,并没有说三道四的,连长你火什么火?
凌建树一想,也是这个理,我这郑重其事地一火,弄得就好像指导员真有什么事,我给他兜着似的。刘强离开之后,他就琢磨开了,心想章老弟你也是不注意,这是连队,你身后跟着一百多号兵。我不管你是什么关系,让战士们看见你跟那个女孩子接触多了总不是好事。
想来想去,凌建树最终还是决定找章尔卓谈,不一定上纲上线,同志之间,提个醒儿也是必要的。
凌建树没有想到他会一头撞上个尴尬,当他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一步跨进章尔卓房间之后,才发现那个年轻漂亮的丫头就坐在章尔卓的屋里。此时已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不是退也不是。倒是章尔卓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介绍说:小姜,这是我们连长,也是我军最有个性的军事干部。你对文学有兴趣,就不妨多看他几眼。
这话凌建树原先也听章尔卓说过,那时候一笑了之。今天听来却觉得不甚入耳,好像章尔卓是故作镇静在掩饰什么。凌建树心里想,你老章也别给我灌迷魂汤。过了今天,我要扯你的皮。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很客气,说:啊,不知道你有客人,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搅了。
章尔卓大大咧咧地说: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嘛,你走什么走,好像我们有什么秘密似的。小姜是大学生,又是学电子的,比咱们见的多。交这个朋友也给咱们换点新鲜空气。坐下来一起聊。
如此一说,凌建树反而不好马上就走了。
姜玉玉也很懂事地站起身子,两只手很优雅地交叉在军装下沿,微笑着说:我听人说,侦察连集中了全师两个最有气质的男子汉,果然名不虚传啊。凌连长好帅!
一句话闹了凌建树一个大红脸,心里更不自在了。
侦察连两位主官气质不错那是不假,两个人都是人高马大,凌建树圆额阔脸,眼大有神,身板正直,一举一动都透出精明果敢的作风。章尔卓虽然没有凌建树那般粗犷豪气,稍微显得白净了一点,却又时常从那双微眯的眼睛里暗示出些许文化韵致。
凌建树想,现在的姑娘真是没遮没拦的。当然这种不自在只能在心里滚动,脸面上还是不好表现的。凌建树剜了章尔卓一眼,这小子居然面无表情,装得若无其事。
凌建树就动了坏念头,心想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给我假客气,我给你真犯傻,你们东拉西扯我不听,你们挤眉弄眼我不看,我就坐在这里当白痴当二鬼子,让你们难受难堪,让你们哭笑不得。
计划是气壮山河了,实施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用人家难受了,坐在两人中间,凌建树自己就先难受得直冒冷汗。看来不是对手,还是早点脱身为妙。硬着头皮寒暄了几句,便坚持告辞,居然还说了些欢迎以后多来玩之类言不由衷的话,便急急如丧家之犬溜了出来。出来之后就骂自己草包,反而像是自己心虚似的,真不是个玩意儿。
后来章尔卓和姜玉玉果然双双出去了。走到凌建树的门口,章尔卓拐进去打了个招呼,说小姜要到师部见一个人,我给她引见一下。
凌建树面部表情十分阴沉,说:你要当心,要注意你在战士们心目中的形象。
章尔卓怔了一下,不过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便拉门出去了。
门被很重地带上了,那一声闷响让凌建树心里骤然一紧。
当天晚上,还没等凌建树主动出击,章尔卓就反守为攻了,晚点名一结束,径直跟着凌建树进了房间。先把门关上,再扔过来一支烟,把火点着,就开始发难:老凌,你上午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凌建树说:注意形象。
章尔卓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们不过就是认识了,人家来了两次,就没有形象啦?这是不相信同志嘛。连最起码的觉悟都信不过,我们怎么能在一起工作呢?
凌建树说:嗬,照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是我错了,我还得给你道歉不成?
章尔卓说:你当然错了。不要把男女关系想得那么复杂,更不要把男女关系想得那么简单。你也知道,鄙人虽不才,在本师也是小有名气,部队的,地方的,有不少女孩子是……怎么说呢,是有点崇拜本人的,就算是盲目崇拜吧。无数事实证明,在这个问题上章某是经得起考验的。
凌建树说:你少来这一套。我不管你那些崇拜不崇拜,也不管你经得起经不起考验。我只跟你说一点。你身后有一百多号兵,你是一个连队的主官,你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
章尔卓冷笑说:现在是你来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
凌建树说:你也别赌气。第一,我比你早两年参军,我是老兵了。第二,我比你大两岁,我是老大哥。第三,小姚临走的时候咱俩都在场,话说得明白,要互相制约。第四,咱俩的关系不是一般的连长指导员的关系,是从一个生死场上滚过来的,咱俩背的是一个包袱,咱俩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这个连队是好是坏,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当初如果不是你来当指导员,我早就转业了。既然来了,咱们就得把它带好,这是一支打过仗的连队,弟兄们都跟你我一样躲过枪子儿,我们不能让别人把这支连队看低了。振兴连队,你我一条心,这一年干得漂亮。可不能说连队刚有起色,我们当干部尤其是当主官的就放松了要求。我认为你近段时间就是放松了要求。当初刚刚任职的时候,你为了熟悉业务,每天坚持跟战士们一起训练。军里组织检验的时候,四个排长缺了俩,你把自己当排长用,组织三排武装泅渡拿了集团军第一,你的那些作为感动得我这个当连长的都想掉泪。可自从去年在师里评了先进,你就翘尾巴了,甚至在师机关讲过“老子是从前线回来的”狂话。有这事没有?
章尔卓的脸红了,说:那是开玩笑嘛。
凌建树说:这个玩笑别人能开得,你能开吗?你是侦察连的指导员啊。这些话我不说,别人谁也不会说。除非领导来说,如果等到领导来说,那就是我们的悲剧了。
章尔卓有些发蒙,他没有想到凌建树的心里还装了这么多话,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凌建树,悠悠地说:老凌,你这样一讲,我还真有点触动。这段时间我又犯毛病了,老想业余写点东西,连队的事情管少了,问题也想少了。
凌建树说:你搞创作,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你的作品哪一篇我没有看过,哪一篇我没有提过意见?我们是有言在先的,军事训练行政管理后勤保障我多抓,精神文明建设你多管。
章尔卓真的感动了,真诚地说:老凌,看来确实惭愧了。政工方面的事情其实你也帮我做了不少,有几次党课都是你讲的,我明白你是想多给我留点时间。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了?
这话扯淡。你写的东西发表了获奖了,也是我们侦察连的牛皮。不过,咱们把话说回来了,你搞创作我绝对支持,那个问题还是要解决。
章尔卓脸一红,赶紧说:那个问题不是问题了,老凌我向你发誓,真是没有想那么多。不过你说得对,是得考虑影响。没有问题咱也把它当做问题抓。
凌建树说:你得保证,近两个月你不能跟那个丫头来往了。即便是正常的交往,也得等弟妹来队的时候,那时候名正言顺。你能保证吗?章尔卓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龇牙咧嘴地说:我保证。
六
转眼就到了秋天,老兵复员开始了。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基层干部的日子就难熬了,摔锅砸碗的事情都有。侦察连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因为工作做到了前面,该走该留的各人心里早都有了谱。老兵集中之后,不仅没有闹事,反而把凌建树和章尔卓狠狠地感动了一阵子。
先是三班长出了个主意,说是连队来回搬家,底子都搬薄了,伙食一直是个问题。现在住了这么大个院子,正好可以搞一下副业生产。凌建树和章尔卓一听就很感动,都是快走的人了,还这么掏心掏肺地为连队着想,确实让人心热。这项工程不小,要出四百多立方土,老兵坚持不让其他人插手,说那是老兵留给连队的礼物,别人加入就变味了。二十几个老兵连续干了几个昼夜,眼看十来天后就要离队,老兵们更加班加点地干。
这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头天刚下了一场小雨,今天的天空和太阳就格外地鲜亮。复员老兵们正在菜地边上挖鱼塘,忽然有人看见连长凌建树手拎一把大刀,带着几个战士杀气腾腾地往猪圈那边走。老兵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声吆喝,便跳出鱼塘撵了上去。三班长秦四海一边往前跑一边嚷嚷,说:连长你们要干啥,有事好商量,你可千万别动刀子。
凌建树说:你们别管,这点小活本连长手到擒来,中午就让你们吃排骨喝下水汤。
秦四海说:算球了算球了,咱们几个老兵合计了一下,今年咱们不走那个形式,那猪就别杀了。
说完就上去拽住了连长。
凌建树说:老兵们在连队辛辛苦苦忙了几年,临走这个星期得让大伙好好打打牙祭。
秦四海说:连长你听我给你说,你看那几头猪娃都还在上幼儿园呢,就两头大一点的也不过百十来斤,正往壮里长,你杀它干啥?留着吧,养上一冬,到春天开训了再杀。新同志刚到部队,训练强度一大,油水就缺得慌。我们都是要走的人了,谁也不在乎多吃那二两肉。
凌建树说:难得你们这样通情达理,可是你们这样想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都怪咱连队底子薄,也只能靠这两头猪娃犒劳大家了。你们别再拦了,这猪是杀定了。
几个老兵一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嚷,说连长你要是坚持把猪杀掉,那就是小看我们这些老兵了。我们没有给连队作出啥大贡献,这两头猪就算是我们最后留给连队和新兵弟兄们的一份礼物了行不行?
后来章尔卓过来了,问明了情况,心里顿时一阵烫热,想了想说:老兵们有这个心意,就成全他们吧。不让杀就不杀了。再说我们这两头小猪也确实刚刚开长,杀了是有点可惜。不过伙食还是要搞好,你们都是侦察连的功臣,连队哪一面旗帜上都有你们的血汗,临走了还让你们啃白菜帮子,那我们当连长指导员的就不是玩意儿了。我等会到军需科勾兑一下,从农场借两头大猪来杀,明年还他就是了。以后有钱还钱,没钱就还他公差。
这次做老兵复员工作,章尔卓和凌建树都有一番刻骨铭心的体会。章尔卓说:其实老兵复员工作是一个很深刻的课题,为什么有些人一直头疼老兵复员工作?兵们刚入伍的时候都是好兵嘛。几年过去了,你不仅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好,到了最后反而成了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那算是怎么回事?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在他当兵这几年里,那些当干部的没能始终把他的思想往健康的道路上引导。你看我们连队,其实我们的工作还真有差距,情况特殊,兵们理解了。他们越不吭气,我们越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凌建树说:说句心里话,那些复员费救济费伤残费算什么呀。不过兵们也明白,尽义务嘛。咱连的兵还真大气,不客气地说,这一点上还真像你我。
章尔卓说:经济上帮助是不可能了。昨天杨种田跟我交心,说好歹也上过前线,地方上很看重这一点,农村兵的档案回去以后也没人看,他向我提出来是不是可以给他写封信,介绍他在前线的表现。这小子想回到村里当民兵连长。
凌建树说:这个要求不过分,可是写信也只能以咱俩的名义,恐怕起不了大的作用。我倒是有个想法,《安丰日报》那个副总编不是挺欣赏你的吗,咱俩来请次客,让他到我们连队来看看,看看这些老兵在离队之前是个什么境界,再介绍介绍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可以做一篇文章给老兵们带着。
章尔卓拍案叫绝,说:好主意,他们来了,把文章做好了,不光对老兵是个鼓舞,对其他同志也会有很大影响。这件事情我明天就办。
说办就办。因为章尔卓原先在师里当过文化干事,写作上又有点知名度,在当地新闻出版界还是很有影响的,跟报社的人也很熟,跑去活动一番,把侦察连参战的事迹尤其是复员老兵们的事迹一介绍,报社的领导很受感动,当即决定派出两名文笔较好的记者,到侦察连待了两天,写出了长篇通讯。标题是章尔卓取的,叫《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在《安丰日报》发了一个整版,侦察连所有复员老兵的事迹都提到了,连老兵们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而那些事迹又确确实实是他们自己的,没有一点弄虚作假的成分,只不过是过去没有人发掘罢了。老兵们人还没走,章尔卓便把报纸寄往老兵们家乡政府,使老兵们心中狠狠地热了一阵子。
侦察连老兵事迹见报的第二天,安丰电视台也闻风而动,由电视台的于副台长带队,来了一个摄制组。
因为没有电话通知,所以电视台来拍节目,连队并不知道。鱼塘还有最后一点工程,老兵们只剩下四天在队时间了,还在争分夺秒地干。等电视台的人一出现,老兵们的眼睛就不禁为之一亮。章尔卓先介绍了于副台长,再介绍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同志是电视台采编部的李主任。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没介绍,老兵们中就有胆大的愉快地喊,说:不用介绍了,这是节目主持人陈玫嘛。
陈玫也笑了,落落大方地说:好,我是侦察连的老朋友了,我比台长占便宜,我的朋友遍安丰。
老兵说:你的朋友遍天下,我们很快就要复员了,天南海北哪个地方的人都有。
于副台长说:侦察连的兵就是不一样,会讲话。
陈玫说:那当然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嘛,章指导员可是我们安丰的大才子,他的兵能不采点气吗?
章尔卓笑笑说:我这点气算什么啊,马上我让你们开开眼界,那都是连长的气。
然后又对老兵们说:别挖了别挖了,都上来,咱们也上一回电视露露脸。老兵们一阵欢呼,便爬上了鱼塘,十几分钟后便扎束停当全副武装。
于是就开始。
首先是一套集体捕俘拳,这是老课目了,也是这些老兵的拿手好戏,二十多个老兵一副临战装束,一个对一个,霎时训练场上龙腾虎跃,一个饿虎掏心下来了,又一个鹞子翻身上去了,这边是下钩拳,那边是扫堂腿,左边是倒踢紫荆,右边是鲤鱼打挺,不大个场地风起云涌杀声震撼。电视台的李主任和陈玫扛着摄像机东奔西跑,仰拍俯拍,远拉近推,各个角度都照顾到了,兵们还没怎么出汗,他们倒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然后是百米越障和攀登。这回不光是电视台的人看得眼花缭乱,连侦察连的新兵们也看得瞠目结舌。这些老兵果然各有绝招,一米多高的障碍墙横在面前,闹着玩似的,一阵助跑之后,眼看就要撞到墙上了,那身子突然腾空而起,一个劈叉造型凌空飞过,矫健如燕,转眼之间就落了地,接着又是一个,再一个……到了终点,便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单面红墙,几个老兵跑到墙下,缩紧躯体,手抠砖缝敏捷如同猿猴,不到三分钟便有六七个人蹿上了墙顶。
于副台长转业之前当的是炮兵,没见过这般武艺,看得兴起,不断喝彩。坐在一边的凌建树说:不客气地说,这个场地原先主要是步兵用的,我们的训练设施还没有完善。
于副台长说:啊呀,这回算是开了眼界。侦察兵的训练可能是所有兵种里面难度最大的。
章尔卓接腔说:有难度才有高度啊,不然怎么说侦察兵饭量大呢。
中间休息的时候,趁着汗渍未干,李主任和陈玫赶紧现场采访,选准了那个“飞檐走壁”的小伙子,就是最先攀上墙顶的秦四海,问道:你马上就要复员了,心里是怎么想的。
秦四海说:啥也不想,就是难过。
陈玫又问:据说老兵复员期间都要向组织提出一些要求,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秦四海说:提一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不能无理取闹。什么叫老兵,老兵就是老兵,吃了四五年军粮,穿了四五年军装,这一辈子怎么说也是个当兵的人了。闹什么闹?连队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回到地方,我还会怀念我的第二故乡,首长和战友们相处亲如兄弟,就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蝇头小利闹得伤了感情,那算什么呀,以后还有脸回忆自己的第二故乡吗?
于副台长在一边听了,频频点头,说:讲得好,讲得实在。
凌建树说:这要归功于指导员了。不谦虚地说,本连的思想工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录像。
这回表演的是步伐转换和行进间敬礼。先拔正步,老兵们按高矮顺序,齐刷刷地组成一片绿色的树林,钢盔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这不愧是一支从南方密林里蹚过雷区越过死亡的队伍,是在一年又一年的烈日酷暑或寒冬冰雪中练就出来的功夫,底气很足,挥臂刚劲,出腿凶猛,一步步铿锵如鼓,气势咄咄逼人。正步换为齐步之后,老兵们分为两拨,东西相向齐步行进,几十双雪白的手套在行进中整齐划一地摆动,至某一默契处,数道银光自下而上同时闪过,半空中出现一层前进的白云,再飘落,另一层白云倏然升起,然后分头各自走向自己的终点。这套动作干净利落,漂亮精彩。
当天晚上,专题片《侦察连老兵的情怀》就播放出来了。老兵们第一次从电视里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心里无限温暖,有人甚至还偷偷地抹了眼泪。离队那天,二十多名复员老兵的背包里都有了一盘录像带。凌建树说:这是给你们自己的,指导员还跟安丰电视台做了工作,要以安丰市的名义给你们的家乡县市电视台都寄一盘,说不定你们回去了还能看见呢。
七
精简整编之后,侦察连被扩大成了侦察营,辖两个连队和一个技侦队。凌建树和章尔卓分别以副营长和副教导员的身份,以副代正,主持全营工作。
这已经是改革开放好几个年头之后了,地方一天天地富起来,部队原地没动,就一天天显得穷了下去。上面也有了一点经济搞活的意识。章尔卓跟凌建树商量,要搞一个项目,或者承包一个工程。兵们太辛苦,挣点钱也好给大家改善一点生活。
凌建树对这种事情不太积极,说:就是搞,也不能给别人留下我们向钱看的把柄。咱们解放军再穷,脊梁是不能弯的。
章尔卓说:那是当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第二天,章尔卓先到营区外面逛了一圈,然后又到师机关骚扰了一番,回来的时候就把凌建树叫到菜地边上了,开门见山地说:老凌,咱们办个蛋糕厂吧。
凌建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章尔卓,半天没吭气。
章尔卓说:我算了一笔账,我们这里离城将近十公里,但是院校部队集中。一万个人一年有一万个生日,也就是说需要一万个蛋糕。昨天晚上我请军需科的于助理帮我咨询了一下,像我今天下午买的那块蛋糕,连大师傅的工资在内,全部成本十三块钱就够了,值钱就值钱在工艺上。我们的工艺可以差一点,但是我们可以在价格上占绝对优势。市场卖六十,我卖四十。卖给兄弟部队三十。一块平均赚二十,一年一万块,就赚二十万。一年五千块,也赚十万。再说,这附近还没有做蛋糕的,只要我们坚持薄利多销,还可以在群众中开辟市场。我料定,一年挣十万八万是没有问题的。
凌建树眼睛越瞪越大,说: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鼓舞人心。可是,能这样干吗?设备哪里来,资金哪里来,技术力量哪里来,还有工商、税务、卫生防疫,等等。咱们是两眼漆黑啊。
章尔卓说:只要你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明天咱俩出去跑一天,先到师里攻关,再到市场论证,可靠咱们就上马,没戏咱们就撒手。
凌建树说:可是我们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补点伙食费就行了,多了反而麻烦。
章尔卓说:钱这东西有了你还怕扎手吗?用处多了。一是补贴部队伙食,二是补贴部队训练器材,三是增添文化设施,同时还是建立培养两用人才基地。都是正大光明的理由。
凌建树说:我们是战斗部队,做生意像个什么样子?再说训练时间怎么保证?
章尔卓说:哪个团里没有几个厂子没有几个服务社?我们虽然是营级单位,但是我们是独立营,搞个小厂也是天经地义的。至于说影响训练就更谈不上了,一个连抽一个连值日就够了,你看工兵营和通信营不都是这样干的吗?
凌建树想了半天,还是不同意,觉得当兵的做生意实在不伦不类。再说,好好的兵,跟钱打交道也容易出问题。
章尔卓见说服不了凌建树,自己给师里后勤部一位领导打了电话,争取支持。凌建树听说后,很严肃地对章尔卓说:老章你这样做恐怕不好,咱俩意见没统一,你就把事情捅到上面去。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如果师里同意了,被动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章尔卓当然能够听出弦外之音,是说他做小动作了。章尔卓不痛快地说:老凌你想多了,我只是向某某部长报告了我个人的想法,我总有向领导谈个人想法的权利吧。为什么有的单位军政主官不团结,就是相互猜疑。咱俩之间不应该猜疑嘛。
凌建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当兵的,吃的是军粮,穿的是军装,住的是营房,睡的是军床。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对搞生产……哦,还有经营,那么感兴趣。
章尔卓说:哎,老凌,你要搞清楚了,我这可不是为了我个人啊。改革开放是潮流趋势,不说为部队解决实际困难了,单就跟上形势这一条,我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凌建树说:我觉得办厂子做生意都不是个正经事。我们部队是要训练的。我也劝你不要去跟那个什么形势,一旦跟钱沾边,问题就多了,弄得不好,就会出事。再说,上面也没个明确的指示,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章尔卓不愉快地说:我说老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前怕狼后怕虎啦?你还没老嘛。当年谁也没让你去打人家的县城,你还不头皮一硬去打啦?用你的话说,老子死都不怕,还怕承担点责任?你不要患得患失的,责任也不是你一个人承担,我们党委会上集体讨论。
章尔卓的话说得很重,而且很不入耳,凌建树倒并没有往心里去。他知道章尔卓是被一种新鲜的激情鼓舞得有些忘乎所以了。作为共事多年配合密切的搭档,他是不会疑鬼疑神的,他也不会对章尔卓的真诚用心表示怀疑,他只是对急于上马筹办加工厂的稳妥性心存担忧。
但是在党委会上,章尔卓的意见占了上风。章尔卓慷慨陈词,从南泥湾大生产运动,讲到我军丰衣足食的历史传统,从改革开放对军队后勤保障工作的促进,到国家支持多种生产经营的各项政策,从军队两用人才的培养,到本营所具有的改革开放的有利条件等等。章尔卓口才很好,本来就有很强的煽动力,加上他的主张又同部队的实际利益联系得很紧,所以多数党委成员表示支持章尔卓。
凌建树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凌建树只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要等师直党委的批复。
章尔卓说:我们可以举手表决。
凌建树说:我不同意举手表决,我们不能形成一个错误的决议。
这次党委会不欢而散。这是近两年来凌建树和章尔卓之间首次出现的一次比较大的分歧。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章尔卓以起草年终总结为由,连续四五天没有同凌建树交换思想,这是史无前例的。
后来凌建树再也憋不住了,又主动去找章尔卓。当然不是去妥协的,而是去做说服工作的。凌建树说:尔卓,有句话我还是得明说,我觉得你在上次的党委会上表现得不够冷静,显得政治上很不成熟。
章尔卓反唇相讥说:老凌,我也有一句话要跟你明说,我觉得你在上次的党委会上表现得过于冷静,显得过于成熟了,过于成熟就是老奸巨猾。
凌建树只好苦笑。但是,并不让步。
侦察营的加工厂终于没能办成。
八
翌年年初,师里要搞一个大型材料,临时抽调章尔卓出公差帮忙,回到侦察营,直属党委就打来招呼,干部转业工作就开始了。
关于班子的调整问题,自然是两个人先通气。章尔卓说:干部缺的多,上面也没有给个话,有几个老骨干都是打过仗的,原来师党委交代我们保留战斗骨干,能不能直接提两个?我看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开个会,打个报告。老骨干的心我们要暖,奉献是一方面,但是骨干的实际问题我们得尽力。
凌建树说:我也有这个想法。我们硬留了十二个班长,都是超期服役的了。争取提两个,再送几个上教导队。志愿兵指标咱们也得据理力争,争取从摩托分队里转两个。
章尔卓说:这一阵子营里工作我管少了,但是情况还是掌握的。虽然搞了一些勤务,但老凌你抓训练没放松。王时光和赵大树都是在军区拿过名次的,整体素质也很强,抓管理有魄力也有办法。能提干就先报这两个。
凌建树说:这个问题可以在党委会上讨论。然后稍微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二连连长真的要走,是不是可以考虑在直属党委会上建议,把二连一排长提起来,要不……先当副连长也行。
章尔卓扭头看了看凌建树,问:你是说刘强?
凌建树说:是的。
章尔卓断然否定:不行,这个同志还需要锻炼。
凌建树说:老章我知道你不喜欢刘强,可你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嘛。平心而论,这个人事业心强,组织训练也舍得扑下身子干,思想素质也提高得很快。你回忆回忆,这小子近两年进步不小,毕竟也是当了三年排长的人了,凭什么就不能用?
章尔卓说:我看还差把火候,政治上不成熟。
凌建树说:你这话苛刻了,他一个排长,你让他成熟到哪去?他要是太成熟了,你又说他是老奸巨猾了,那你我这个营长教导员还麻烦了。
章尔卓又睃了凌建树一眼,没吭气。
凌建树知道章尔卓的心里有了松动,接着说:你要是坚持,那我只好在党委会上提出来了。另外还有个情况得跟你通报一下。师里陈副政委和蓝参谋长都打了招呼,要多培养黄晓玉,是有明确意图的。
章尔卓冷笑一声,说:岂有此理!黄晓玉是怎么提干的都是个糊涂账,他爹能当市委书记他不一定就能当个好军人,排长当得都吃力,怎么能当连长?开玩笑!
凌建树说:我跟你交实底吧,我听人透露,许科长说过,这次黄晓玉是提定了,李敏海确定转业后,就让他接,这不是一般的人能挡得住的,要我们识时务,以党委的名义报一下。
章尔卓又是一个冷笑,说:欺人太甚。我们这个小小的营党委是不算个什么,可它毕竟是一级党委。那个公章削一截萝卜就能刻一个,可我偏就不给他盖。他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要让我们打报告,没门,坚决顶住!
凌建树说:你这个态度我拥护。二连连长的问题咱俩再琢磨琢磨。
章尔卓沉吟片刻,说:既然这样,那就报刘强吧。这小子毛病是多了一点,可他是打过仗的,能力上也不是黄晓玉能比的。再说……
往下的话章尔卓没有说,但凌建树立即就明白了,因为刘强很受师长钟原辉的欣赏,只有报刘强,抵制黄晓玉才是有力的。
凌建树笑道:这么说,咱俩又想到一起了。
章尔卓见凌建树笑得暧昧,狐疑地问:你老兄是不是设了圈套让我钻啊?
凌建树说:我是设圈套的人吗?在刘强和黄晓玉二人中间选择,咱俩肯定是一致的。
是夜月朗星稀,凌建树和章尔卓在菜地边上坐了很久。聊了一阵子工作上的事,章尔卓真心实意地检讨了在“办厂”问题上的不冷静,说:老凌,实践证明,你是对的。咱们军人,还是要有一股正气,不能见钱眼开。
凌建树说:你的动机也是好的,只要是真心为部队好,咱俩就是拍桌子,也不会伤感情。
已经是夏末秋初了。是夜风轻气爽,万籁俱寂,只有西边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火车隆隆驶过的声音。顶上挂着一轮圆月,几乎看不见一粒星光,夜空因寂静和纯净而显得高远辽阔,整个营区被笼罩在流动的月光之中。院子大而空旷,这片天地在宁静中沉睡了。
凌建树突然发起了感慨,说:日子过得好快啊。十年前我当新兵的时候,夜里站岗,看见这样大的月亮,就很想家。那时候也想过,十年后我会在哪里呢?你看,转眼就是十年过去了,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古人说三十而立,我们现在好像什么事情还没做呢。
章尔卓说:兵当老了想法各有不同,但是新兵的感觉大都是差不多的。我那时候也想家,也想过将来要干什么。最初就想当个班长。我们那个新兵班长好厉害啊,队列训练我一个动作没到位,他罚我在雪地里练了一个上午向后转,把腿都练木了。我在心里暗自发狠,想总有一天,老子当了排长连长,先罚你狗日的练两天向后转。现在也不知道我的老班长到哪里去了。
凌建树说:尔卓,你有没有想到过转业的问题?
章尔卓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怔了一下说:没有,我还真没有想过。怎么,你有想法?
凌建树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当老了,这个问题早晚是要摆到我们面前的。从感情上讲,我是不想离开部队的。那年试了一把,事情还没办成,心里就空落落的。我这个人可能就适合吃军粮,我很难想象到了地方我能干什么,很茫然。
章尔卓说:你不要多想。你带部队作风扎实,而且感情投入。这条路适合你一直走下去。我给你分析了,你的路窄但是竞争对手少,一个师就一个侦察营,营长应该是侦察科长的第一接班人。侦察科长的晋升台阶,当师里副参谋长和军里侦察处长的可能大于当团长。副参谋长或处长之后是副师长或者师参谋长。然后是师长或者军长的副参谋长。你在部队的路很长,只要你愿意走下去。
凌建树说:听你这口气好像是干部部长似的。你自己呢?
章尔卓说:咱俩说话不遮掩。我的同行多但是可去的路也多。我有我的强项,我从这个教导员的位置出去,当师宣传科长或直工科长的可能大于当团政治处主任,然后是军里宣传处长或者师里的政治部副主任。我至少可以干到军区的宣传部长。
凌建树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
章尔卓说:你这话要不是谦虚那就是虚伪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当军长的想法你都有。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在炮团当参谋的时候就想,我这辈子怎么说也得当个炮兵团长。现在看来当炮兵团长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是离一个团政委的距离也并不遥远嘛。
凌建树说:到底是年轻啊,雄心勃勃,壮志可嘉。恐怕我是陪不过你了,咱俩的搭档我看充其量也不过能坚持个三二年。好了,咱们不要画饼充饥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说。你还记得贺金山吗?
章尔卓想了想,脑子里便闪现一个人影。那是原师侦察连也就是现今侦察营老底子连队在参战期间的副连长,章尔卓接任连队指导员的时候他才刚刚转业。这是整个侦察大队结局最糟的一个干部,也是全大队唯一的耻辱,他在最后一次带领分队执行任务的时候,手枪走火,那火也走得蹊跷,打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而且没有伤着骨头。这个行为被上级视为贪生怕死,畏战自伤,当时就被作为“重点人”监视起来,行政降职,部队归建之后不久就处理转业了。
章尔卓说:当然记得,“王连举”嘛,他名气大了。
凌建树的语气沉重起来了,说:结论上是说的自伤。可是……怎么说呢?据我所知,这个人本来还是一个很强的干部,尤其是专业技术过硬,带兵也有一套,我们一起到军区比过武。可那一枪也真他妈的……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从感情上讲,我不相信他那是故意的。算了,说不清楚。可是……昨天叶国庆探亲回来,讲了他的近况,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地方受歧视,至今没有工作,也没脸去找工作,上学的孩子走到他家门口都骂他怕死鬼,老婆离婚了,八岁的女儿不敢上学,上学就受欺负,他终于受不了了,得了精神病,成天跑到大街上,见到人就哭就闹,说我不是怕死鬼呀,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去打仗吧,我死给你们看看……现在被送到精神病院了,听说撞墙自杀差点儿死掉了。
章尔卓仰着脑袋看天上月边流云,半天没吭气,好一阵子才幽幽地说:这就是咎由自取了,骨头软就是这个下场。
凌建树说:尔卓,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我们侦察营的老人啊。再说,在前线,他也是立过功的,副连长就是个带尖兵的角色,他也出去过四次,也是死里逃生出来的。就算最后那一下子狗熊了,可是……他也有孩子,孩子还小,现在没人管了,孩子一个人生活,难以想象啊。
章尔卓问:老凌,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凌建树说:这个事只能咱俩商量,我想我们应该帮他一把。
章尔卓当时沉默了一阵子,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子,低沉地说:老凌,这件事不是个小事,我们都再想一想。
九
侦察营关于干部调整的书面建议呈报之后,直属机关很快就表了态,让营里统一思想复议一次。没有书面指示,只有一个电话。电话是章尔卓接的。等凌建树回来,章尔卓就冲他发了一通牢骚,说:这是什么意思嘛,也不说问题在哪里,不就是没考虑黄晓玉么。你们要提权在你手,下个命令不就完了吗?还非逼着我们表态。
凌建树说:这是为了堵我们的嘴,以后连队带垮了还有苦说不出。这个态我们不能表,我们表了态,我们违心不说,对部队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对干部的积极性也会造成挫伤。他不说明,我们就装糊涂。
章尔卓说:就装糊涂吧,我们就是顶不住,但我们也决不帮忙捧臭脚。
不久直属党委就开了会,主要是研究干部调整问题。会前直工科许科长做凌建树和章尔卓的工作,章尔卓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说话算数吗?要是算数,那我就说了——我不同意。
许科长早有思想准备,倒也不显尴尬,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们有看法,也理解。可你们也要替首长们想想。咱们住在人家的地盘上,黄书记对部队很关心,给了不少方便。就那么一个孩子,交给咱部队也是看得起咱们。你们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给个台阶,先提起来,你们看不上我们再考虑调出去嘛。老凌你说这样行不行?
凌建树看了章尔卓一眼,章尔卓却仰着头看天。凌建树只好说:要不这样,科长你给我们几分钟时间,我跟教导员再商量商量。
章尔卓冷笑一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既然可以调出去,不妨先调后提嘛,何必要在侦察营提?侦察营眼下不缺这样的连长。你们上级可以直接下命令,但要是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是那个意见。黄晓玉不是不可以用,但要是在侦察营,得考验两年再说,他当排长才一年多,侦察兵的碗都还没端热呢,让他当连长干部战士都会笑话的。
许科长也来气了:说你老章啊,也真是铁皮脑袋。那我们就等会上讨论吧。
直属党委由各直属分队的主官组成,师里有分管的副参谋长和政治部副主任任正副书记。这次会议,除了党委成员,师里刘副师长和陈副政委也列席了。干部问题是个敏感问题,各单位都有自己的见解。落实到侦察营,营里的建议大多采纳了,但还是把黄晓玉摆了出来,拟提二连指导员,二连原以副顶正的指导员马四文转业。
主持会议的副主任把意见讲完了,问凌建树和章尔卓有什么意见,章尔卓说: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但我保留意见。
再问凌建树,凌建树也说保留意见。
这时候刘副师长就说话了,说:这样怎么行呢,动的是侦察营的干部,两个主官都是这个态度,说明方案不成熟嘛。这样子往师党委报是不合适的,恐怕要再议。
副师长的话不紧不慢,显得雍容大度。
干部问题就放到一边了,因为刘副师长是从外面调来的,不熟悉这支部队的情况,明显地看出来了侦察营两位主官对这次干部调整意见很大,就暗示先散会,然后跟陈副政委打了招呼:陈副政委,我们是不是再听听这两位年轻人的?
陈副政委表示同意。
散会后,其他人都走了。刘副师长说:许科长别走,我们一起听听。
许科长笑笑说:首长你还不摸底,这两个人啦,火气大,对我意见尤其大。我在这里他们不好说话。
章尔卓说:许科长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今天就当着你的面给你提意见。
许科长开玩笑似的说:那我洗耳恭听,但是不许诬陷。
气氛稍微轻松一些,章尔卓就开始了,说:直属队党委别的方面都过硬,就是在人情面前有点软,去年转志愿兵的时候我们就感到工作难做,本营的兵是好是孬我们都给他亮在明处,转谁不转谁硬件都在那里摆着,可是硬给我们塞了两个人去,一个是首长灶买菜的,还有一个也是关系,当了半个月的侦察兵,就点名要转志愿兵,硬占我们的指标,老兵们意见很大。搞什么名堂嘛……
正说得起劲,脚上突然被狠狠地踩了一下子。凌建树见这伙计又要犯傻,采取了紧急措施。心想叫你提意见也不是这个提法啊,专提敏感问题不说,还质问开了,这样下去恐怕要僵。
章尔卓此时热情正高,哪里还能刹住车,只停顿片刻,扭过头来,瞪了凌建树一眼,继续开炮:还有,那次二团李太行和伍小泰那件事,明明是李太行无视军纪不服纠察,还闯我的岗打我的人,是非是明摆着的,可是非要处分我的兵,你说兵们能不伤心吗?不就因为李太行是李副军长的孙子吗?老太太一闹,你们就慌了手脚。她一个老太太有什么觉悟?
刘副师长听得出神,歪过头问许科长,哦,还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许科长苦笑了一下说:都好几年的事情了,他们还耿耿于怀。不过章尔卓同志也有点片面了,你的兵把李太行的胳膊都拧脱臼了,这也是事实嘛。再说,都是战士,你就让他进个大门又能怎么样,你的兵也都是死心眼。
凌建树说:科长你这样说不合适。首先,虽然我的兵动手了,可那是正当防卫,而且分寸掌握得很好,先敬礼,再说服,开始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把他鼻子都打出血了他才动手的,准确地说他是制止了李太行的继续挑衅。至于李太行脱臼了,是事实,因为面对的是侦察兵,他捏错了头皮。第二,我们的大门对兄弟单位开放,但必须军容严整手续齐全,还要有礼貌,不然怎么说我们是全师营院管理先进单位呢?
一直紧蹙眉头的陈副政委慢腾腾地发言了,说:李副军长抗美援朝时期就是咱们的老首长,打狗也得看主人嘛。再说老首长都离休了,把孙子送到老部队当兵,让你们揍了一顿,令人心寒嘛。
凌建树说:这倒是真的。可是出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是李副军长的孙子。后来我和章尔卓同志带着伍小泰去老首长家里赔礼道歉,老首长说得很好,说为什么要把太行送到部队去,就是要他去锻炼的。这小子不学好,教训他一下也是应该的。想当年老子在战场上,有不听招呼的,老子敢毙了他。老首长还说,我调查了,是太行不对,你们处分小伍干什么?这孩子值勤值得好,不卑不亢的,当兵的就要有这个劲头。
许科长此刻面部表情十分难看,说:你们够可以的了,不说这话罢了,说起这话还真有一段公案。事情出了就出了,谁让你们去道歉了?用老太太的话说你们是不安好心。你带着人马沸沸扬扬地去道歉,老首长他还能说什么?简直就是逼着老首长给我们打电话。你们抵触情绪大啦,道歉是假,撤销伍小泰的处分是真。实际上就是对抗。
章尔卓说:我们就是道歉,说我们别有用心那就是小……
这时候脚背上又被踩了一下。凌建树抢过话头说:我们并不认为我们去道歉是小题大做。至于说撤销处分问题,我们是想过,但我们原来是打算在恰当的时机向直属党委反映。老首长提出来了,是我们的意外收获,科长不要冤枉我们。
章尔卓说:我们为什么今天还把这件事情捅出来,就是说明咱们有些领导谨慎过分了,拿个鸡毛当令箭,要我说,这也是小看了首长的觉悟,譬如这次对黄晓玉的使用问题,恐怕也存在这种情况。
刘副师长笑笑说:唉呀,没想到还有这些事。我看你们都各有各的理。不过呢,也都能把话说到明处了,这样反而好了。我看你们今天就不要再吵了,关于干部调整问题,大家都再斟酌斟酌。
这次会议开得不了了之。回去的路上章尔卓不满地问凌建树:我发言的时候你老踩我的脚干什么?
凌建树说:一让你提意见你就专拣人家的疼处踢,我替你担心。
章尔卓说:你不也大放厥词了么?
凌建树说:那有什么办法,你硬着头皮往里攻,我不搞火力支援能行吗?我是被你逼的,就像那年在猴子箐你被迫为我开炮一样。等着吧,没准当年的悲剧又要重演了。
章尔卓不以为然地说:你别疑鬼疑神,老许这个人虽然前怕狼后怕虎,但人品上没问题。再说,都是共产党员,未必他还打击报复不成?
凌建树说:你没看出来吗,陈副政委也不太高兴。
章尔卓说: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都是为了工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十
秋末冬初,集团军组织了一个加强步兵师攻防战斗演习。章尔卓虽然是个政工干部,但从前搞过军事,对于组织训练不陌生,因为不配副职干部,除了思想动员那一揽子事,章尔卓还主动给凌建树充当副手,带领二连进行敌后情报课目训练。前不久调整干部,侦察营党委没有理睬压力,并且被迫地玩了一些技巧,通过已经升任集团军参谋长的老师长钟原辉,该顶的还都顶住了,刘强终于当上了二连副连长,以副顶正,主持连队军事行政工作。黄晓玉被调出了侦察营。
演习当中,技侦队由侦察科长率领随师基本指挥所行动,凌建树率一连随主攻团在一线展开,章尔卓则率刘强的二连潜入“敌后”对重要目标进行破袭活动,毁坏交通,炸断桥梁,捕俘“蓝军”指挥机构人员。这次演习侦察营的三个分队表现得都很出色。演习结束后集团军在黄河滩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阅兵,侦察营单独成为一个方队,凌建树和章尔卓走在方队前面,心情澎湃豪迈,把口令喊得山摇地动。
阅兵结束后,集团军钟参谋长特意驱车过来看望老部队,参加了侦察营在野外条件下的庆功晚会,对凌建树和章尔卓说:我在阅兵台上,隔一千公尺就知道哪个方队是我们的侦察营,打过仗的部队就是不一样,队伍威武整齐,气势雄壮,你们干得不错,我感到很放心。
那天晚上凌建树和章尔卓就多喝了几杯,微醺中想起那个月夜两个人在菜地边上的憧憬,心中升腾起一种壮烈的思绪,似乎已经看见闪烁在远处的灿烂前景。借着酒意,两个人坐在黄河滩上看了半夜月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扯了许多话题,都是围绕侦察营的。
末了,凌建树突然笑了起来,问章尔卓:尔卓你给我说实话,那时候姜玉玉总是来找你,你有没有动心?
章尔卓也笑了,说:你老兄那一手厉害,不是你那一棒子,搞不好真要出点麻烦。
凌建树问: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实际操作?
章尔卓说:行动上问题倒是不大,就有一次我骑摩托带她,跑得快了点,她把我的腰搂紧了。当时确实有点心猿意马。要不是你当头一瓢冷水过来,翻车不至于,摔个小跟头的可能是有的,现在想想都后怕。
那时候你还抵赖,你以为我就轻信啦?不戳穿你罢了。你是有大抱负的人,不能因小失大。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这几年还有来往,不是相安无事吗?
凌建树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咱们大老爷们儿不怕硬的就怕软的,我还是得提醒你,尽量少接触,别再来个旧梦重圆。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在心里喜欢可以,但不要动真的,哪怕她撩你你也不能乱性。女人就这样,她喜欢你就撩你,可是等你真的玩火了,你在她心里就不值钱了。记住我的话,真正的好女人只看重正派的男人。
章尔卓颇为意外地看着凌建树说:咦,听你这话,蛮有经验嘛。
凌建树狡黠一笑说:理论上明白。
部队从黄河滩撤回到营房,已经是大雪纷飞了。有一天来了一个地方干部,是凌建树接待的。此人走后,凌建树就到章尔卓宿舍去了,先关上门,神秘地说:有情况了。
章尔卓说:什么情况,弄得鬼鬼祟祟的?
我想办件事,搞个小小的以权谋私,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章尔卓说:你我这个权,就是让我们谋私,我看也谋不出大名堂。谋点小的,只要合理,我老章愿意承担责任。
凌建树不痛快地说:这话你以后不要再讲了,什么叫你承担责任,既然是咱俩研究的,天塌下来是我们两个人扛。
章尔卓说:我是主持工作的党委副书记嘛,原则把关是我的事,纰漏来了我先扛着。
凌建树说: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咱们是党委集体领导,但这件事情恐怕就要咱俩单独处理了。他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的门,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你看看这是什么?
章尔卓打开信封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沓百元大钞,共有十张。章尔卓惶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凌建树说:年初咱们到濮河油田帮人家挖土方,不是给我们少算了九十多个工吗?
章尔卓脑子一转,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部队一回来凌建树就觉得不对劲,算出来了差了九十六个工,后来章尔卓说不要计较了,本身就是支援地方社会主义建设,多一点少一点说不出口。没想到现在人家又把钱补回来了。
章尔卓看着凌建树问:这笔钱怎么办?咱俩私吞了?
凌建树说:可以私吞。这是二分厂姚副厂长直接送来的,暗示我这笔钱已经没有账了,也不要我给打字据。他的意思是说咱们这些干部太清贫了,多少搞点补贴。
章尔卓冷笑一声说:那他就是狗眼看人了。你老凌也别跟我兜圈子,我知道你要拿这笔钱做什么。我的态度有三条,一,我同意,二,你承办,三,我承担责任。
凌建树心里一热脸上一冷,说:你又来了。凭什么你承担责任。当然你有一半,我既然跟你通气了,就是咱俩分担。一人为私,二人为公。还是那句话,咱俩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两个蚂蚱,跑不掉我也跑不掉你。
章尔卓说:可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十一
阳春三月,传来一个消息,军队不久就要恢复军衔制。干部们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当兵当了这么多年,似乎是个军官,档案上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军官”这个字眼。当军官和当干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干部是什么?村长也是个干部,而军官就不同了,军官是在军队里担任职务的国家官员,界定就是履行军事职责的,带有浓厚的军事职业精神。中国军人们几十年没有挂过衔了,几十年都是一成不变的绿军装,一颗五星两片红旗,干部们好歹多了两个口袋,但是从军委主席到志愿兵都是一个打扮。只是在电影里看见过有衔军官的形象,头上一顶大檐帽,肩膀扛着星杠,腰际束着一根宽大的棕色皮带,足蹬锃亮的皮鞋,即便是个矮小的少尉,全副武装起来也是英姿焕发威风凛凛。那才是真正的军官啊。
凌建树和章尔卓根据道听途说来的各种议论,估计授衔的时候应该在大尉或者少校上下。他们的副营职快两年了,而且是以副顶正,衔阶应该是靠上不靠下。虽然授衔目前还只是在传说阶段,但是再往队列前面一站,感觉也就很不一样了。
可是不久师里找二人谈了一次话,像根闷棍,一下子把凌建树和章尔卓打蒙了。二人以副代正的时间都不短了,师里考虑把二人扶正,可是却要把凌建树调到步兵二团当营长。凌建树毫无思想准备,章尔卓更是大惑不解,跟谈话的首长发牢骚,说:凌建树本来是个十分专业的特种兵指挥员,为什么要调到步兵团去呢,乱点鸳鸯谱嘛。这位首长不置可否,只是说:你们直属队党委既然这样报了,想必有他的道理。不管怎么说,都是提拔使用嘛,革命战士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况且还没有搬到差地方嘛。你们不要再有想法了,个人服从组织吧。
几天后就得到消息,是侦察科很有背景的参谋谭杰要到侦察营当营长,意图显然,下一步是要接侦察科长的。章尔卓对这样的安排很恼火:妈的镀金来了,这样的搭档能配合好吗?一夜辗转未眠,索性铺开稿纸,奋笔疾书,历数了他和凌建树在侦察营建设上的贡献和侦察营对于凌建树的需要,要求上级党委重新考虑班子结构,最好不要把凌建树调出侦察营。写完之后抄了两份,一份寄给师党委,另一份寄给了集团军参谋长钟原辉。
这封信果然起了作用,凌建树终于被留在了侦察营,可是反而把章尔卓自己调了出去。正式命令下来,章尔卓成了炮团二营教导员,通信营副教导员黄怀志到侦察营当教导员。几个人都是少校军衔。对于这个结果,章尔卓哭笑不得。从副营到正营,不能说没重用。可是说重用吧,章尔卓又千真万确不希望有这样的重用,侦察营的建设正在势头上,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
那天晚上自然是要说一说的。还是在菜地边上。
凌建树说:我想明白了,是不能让我们两个搭伙计了。
章尔卓说:你明白什么了?我们不是干得好好的嘛,我们又没有拉帮结派,紧密团结,一门心思抓部队。走遍全师,能找到我们这样好的搭档吗?
凌建树叹了一口气说:问题恐怕就在这里。我们是团结得太好了,不团结是个问题,团结得太好了也是个问题。有人说侦察营是独立王国,针插不进。在对黄晓玉的使用上我们没有看眼色,在直属党委会上咱们不该提转志愿兵权力下放的意见,直工科要那笔经费的时候咱们不该写那个报告,过年让送鱼咱们不该把人头减掉一些,历史的老账还有伍小泰的处分……多啦,说不是事都不是事,可它偏偏就是个事。
章尔卓说:可我们把部队带成了什么样子,这是明摆着的嘛,怎么能有眼无珠呢?
凌建树说:算了,咱俩也是伙计一场,往后咱们就各干各的了。你老弟事业心强,为人正派,这都是没有说的。不过,我送给你一句话,人人都有个性,但是个性不能太强。原则不能让步,方法上要有讲究。我今天讲这话有点可笑,其实我们两个人是一个毛病。
章尔卓说:行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也好,虽然咱俩在营连位置上配合得很好,再往上走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还真难说。咱们就分开干吧。老凌我感谢你,这些年实际上你对我是很迁就的,帮助也大。我什么都不难过,最难过的是以后恐怕很难像在侦察营这样放心大胆了,再没有人能像你那样逮住问题就直截了当地跟我斗争了。我们都该学会点什么了。
说完,眼窝一热,嗓子就有些发酸。就不说了。
十二
炮团是章尔卓的老部队,与侦察营隔着一条公路,侦察营在东,炮团在西。二营是个榴弹炮营,营长崔汉英是个老同志,章尔卓当新兵的时候老崔就是排长,如今在营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六个年头了。对于章尔卓来当教导员,崔营长倒是真诚地欢迎,说:小章你这几年在外面干得不错,侦察营被你们带得红红火火,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年纪也大了,营里的工作你恐怕还得扛大头。
章尔卓说:崔营长您是前辈了,我实际上是来给您当助手的。大政方针你把着,苦力我多干。
崔营长哈哈大笑说:扯淡,一个小小的炮兵营,能有什么大政方针?我老崔是个炮筒子,说好处也好处,说不好处也不好处。就是一条,咱们搭伙计有话都要摆在明处说,咱不能搞阴的使绊子。
章尔卓心里一动,暗想,这倒是个爽快人。
虽然刚来时思想还没有转过弯来,但是章尔卓还是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他本身就是炮兵出身,业务是很熟练的。老崔则可以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火炮专家,无论是射击指挥还是阵地指挥,只要他往那儿一站,计算或者操作准确不准确,要领到不到位,没有能够瞒过他那双眼睛的。从军事的角度上讲,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基层指挥员。
老崔对章尔卓倒是很客气,可那分明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他委实把章尔卓当成了小字辈,自己当仁不让地当起了“老前辈”。好在这个人品质不坏,有话确实说到明处。民主作风也尚好,能听得进不同意见,每当看法不一致,章尔卓阐述自己观点的时候,老崔就笑眯眯地听着,听对味了,就大手一挥说,按你的办。如此,倒是颇有几分长者风范。
但是,章尔卓再也找不到同凌建树在一起时的感觉了。
这里的工作并不紧张。在短时期内,章尔卓还不能把自己的工作热情定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角色的转换也不是说变就变的。营里的工作主要还是崔营长掌握大局。章尔卓不得不用很大的精力来琢磨老崔这个人,找到适应的角度。他甚至希望同老崔建立他和凌建树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是妄想。尽管老崔也是一条堂堂正正的汉子,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两个人能够完全合拍,世界观的差异、价值观的差异、工作姿态的高低、行为动机的区别,还有能力、才华等等,都是一种客观存在。这时候他才明白,心心相印的搭档关系,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团结是什么,团结有两种,一种是工作式的,一种是心灵的。心灵的团结是一种天然的东西,是一种艺术,是一种科学。心灵的团结要靠两个科学的艺术家以自己的品德、人格、才华、智慧等等经络编织而成,它绝不是说一声我们要搞好团结就能搞得好的。那种团结是一种多么令人幸福的感觉啊。微笑是会心的微笑,配合是默契的配合,许多难题就在心领神会中解开了,许多辉煌就在心照不宣中建立了。一对主官,可以毫无遮掩地亮明自己的观点,可以毫不设防地互相提出任何成熟的或者不成熟的想法,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指出对方灵魂深处哪怕是一丝一缕的阴暗,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这是团结双方的幸运,也是他们领导的部队的幸运。只要军政主官之间有真诚的而不是勉强制造出来的团结,那么他们领导下的部队就没有歪风邪气生存的任何空间。
离开侦察营之后,章尔卓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这种心理有点可笑,就像一个改嫁的媳妇不愿意回到前夫家里一样,怕给别人的工作带来影响。倒是凌建树和几个连队干部经常要跑过来坐坐,大家都不说工作上的事,都不说搭档的事。有一次凌建树终于憋不住了,说:没意思没意思,妈的确实没意思。章尔卓问怎么啦,凌建树说:你老弟当初为了把我留在侦察营,实际上办了一件坏事。咱们倒是抵制了谭杰来当营长,你想他有那么大的背景你能挡得住吗?他现在直接当了侦察科长,对我表面上没啥,心里是提防的。更糟糕的是你的接班人,他妈的简直可笑。我还以为直属队给咱们派来了一个特派员呢,其实草包一个,还贪得要死,说起来你恐怕都不信,一连杀个猪他竟然把猪心猪肝都要了去,派个兵送回家了,咱们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事啊?
章尔卓说:老黄可能经济困难一点,你宽容一点,团结为重。
凌建树冷笑着说:再困难也不能贪连队的小便宜啊,这种事打死你我,能做得出来吗?跟这样的人搭伙计,简直贬低我的人格。
章尔卓说:贪点小便宜的事也不是老黄一个人,只不过是咱们侦察营没那个风气。你可以跟他谈谈嘛。
凌建树说:这话说得幼稚。你以为还是我们两个搭档的时代啊,有话摆到桌面上讲。没那样的事。我没去提他的问题,他倒先去跟柳主任反映我有问题,咱们那个加工厂的账目他老是查来查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以为我们像他一样。你去听他上一次党课试试,照本宣科不说,动不动就吹牛他是南京政治学院的高才生,在报纸上发表过几十篇文章。什么报纸?地区小报,军区小报,几十篇稿子还没有一个短篇小说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他也不睁眼看看,侦察营的营长教导员《解放军报》一年都是要上十几篇的,学术论文在全军都获过奖的,你那两下算什么?
章尔卓笑笑,心想,老黄到侦察营去当教导员,也真是难为他了。凌建树管理部队组织训练的才干,是本集团军第一流的,这不是自己吹的,这是有权威根据的,是集团军钟参谋长在一次大会上说的。相比之下,老黄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了。就是他章尔卓,在许多问题上也是要让凌建树一筹的。当然他们是互相尊重,这种尊重是有前提的,除了历史的感情,还有个对彼此能力和人格认可的因素,这些老黄显然都是不具备的。从感情上讲,一方面章尔卓也赞成凌建树给老黄一点难堪,但是从同志关系的角度考虑,他又担心越搞越僵,大家毕竟都是带兵的人,两个主官不团结,部队建设不可能搞好。他在侦察营流下的汗水不少,他不希望看到那支从密林里脱颖而出的部队又被搞得乌烟瘴气。
章尔卓对凌建树说:要不哪天你请客我们坐在一起喝顿酒,大家多说说心里话。还是大局为重……
凌建树大手一挥,打断了章尔卓的话头:别犯傻了,说什么心里话?你以为他是凌建树啊?说句难听话,你我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直来直去。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小子阳奉阴违。你找他谈,弄得不好他又去告状说你插手说我们勾结起来对付他。
章尔卓说:老凌你还是要注意。咱俩共事几年,风调雨顺,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团结二字吗?一个后进战士我们都能把他改造过来,何况是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呢?
凌建树瞪着眼睛看着章尔卓,满脸痛苦地说:你让我怎么跟他团结啊?他要是个战士倒好办了,我一个月就能叫他变样。问题是他是你的平级,打不得训不得。
章尔卓说:你现在思想里有个误区。你始终都把他放在你我一个水平线上比较,那当然有问题了。不客气地说,他怎么能跟我们比呢?他是差了一把火候,可是他也毕竟是个营级干部,他肯定是有他的强项的,否则他就混不到今天。你为什么就不可以找找他的优点呢?他一无是处吗?不是。他十恶不赦吗?更不是。再说,咱俩配合是没问题了。可是咱俩也不可能一辈子搭伙计啊。一个干部,如果他只能跟一个人搭伙计,能力再强也是不强。这些年恐怕咱俩都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要学会适应。在咱俩合作的经历中,其实过去一直是你比我稳,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了呢?就是因为缺乏适应能力。以后我们可能还要同不同的人合作,如果不学会适应,将会带来极大的困难。
凌建树怔怔地瞅着章尔卓,突然笑了,说:你看,就是不一样。我以前也感觉你书生气足,估计你将来可能要从机关走上去,当机关首长,当然前提是运气好,并且没有人收拾你。现在看来你还真是当政治委员的料。你今天讲的这些有道理,看来我是得好好想想适应的问题了。
然后又问:你的那位老兄怎么样?
章尔卓说:我比你走运。我们这位营长人品很好,管部队也有一套。毛病也有,爱酗酒,爱发牢骚,爱骂领导。
凌建树笑笑说:那挺可爱的嘛。
章尔卓说:是啊,所以我说我比你走运呢。
十三
章尔卓得知凌建树转业的消息,已是他担任炮团政治处主任之后的事了。跟崔营长共事两年,总的来讲还是愉快的,工作一直平稳,军事训练始终是全团的先行营,这当然也有他的努力,但他不能不承认,老崔比他做得要多得多。老崔的结局也很美满,终于当上了炮团副团长。
凌建树打电话的时候,章尔卓正在制订一项计划。这个计划可以说蓄谋已久了,就是要搞一个关于军政主官团结状况的调查报告。听凌建树说他要转业,章尔卓感到很突然,问道:你干得好好的,怎么又突然提出转业了?
凌建树说:一言难尽。这样吧,晚上我请客,咱们到安丰桥头洹水酒家喝一杯。
章尔卓晚上就去了。凌建树那晚喝得很多,话也说得很多,老说没意思没意思,两头受气。章尔卓想劝劝他,他又不说个所以然。只有一阵清醒的时候,瞪着眼睛问章尔卓,老章你现在是团首长了,可是我还叫你老弟。老弟你给我说实话,你想不想在部队干一辈子?
章尔卓说:这恐怕不是个人想不想的问题,这里面有很多因素,还有个机遇问题……
凌建树一扬手打断了章尔卓的话,说:到底是当了团首长的人,说话也拐弯了……话没说完就吐了起来。章尔卓只好把他拖了回去。
凌建树终于离开了侦察营。
下半年章尔卓到炮团二连蹲点。主官是一对年轻人,连长叫曲志海,是从战士中直接提拔起来的,如今对于士兵中直接提拔控制得更严了,这小子居然过五关斩六将挤进了军官队伍,可见身手不凡,在军事训练上名气很大。从品格上讲,是土生土长的兵,知根知底,歪的邪的不会。指导员叫安文玉,是从地方考入军队院校的,据说以他的成绩可以上南开大学,但他的第一第二第三志愿都是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可见此人从军决心之大,有如此高远志向者,势必要做一番大事业的,在人格上也就修炼得非常人能比。用曲志海的话说,安文玉是他最佩服的一个指导员,一是因为安文玉有才,看问题看得精辟透彻,抓工作能抓住重点;二是安文玉虽然是知识分子,但是不摆臭架子,能跟咱土老帽打成一片,积极帮咱出主意想办法,遇到麻烦事还给咱擦屁股;三是安文玉有男人气概,敢于承担责任,不搞小动作不使绊子,有话在明处说。
章尔卓觉得有门,一个连长给他的指导员这样高的评价,就说明这对主官都是明白人。但是在同安文玉谈话时,他却发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安文玉说:章主任您是咱们的老首长了,过去我们都知道您在侦察营同凌建树营长精诚团结的情况,说实话,我也是冲着这个目标奔的。我研究过您和凌营长,你们的团结是真的,是牢固的,这不仅是因为你们有生死之交,可以无话不谈,重要的是你们都是强手,更重要的是你们都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给对方恰当的空间,两个人都发挥得十分充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和曲志海虽然也很团结,但这是以我的不断迁就让步作为代价的。在一个连队甚至一个营我们都可以配合得很好,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往上走恐怕就不行了。
章尔卓惊讶地问:为什么?
安文玉微微一笑,说:说到底,我和曲志海不是一个等量级的。这个同志优点很多,譬如直爽,作风正派,工作扎实,表率作用也很不错。但是毛病也明显,譬如主观武断,自以为是,好大喜功。
章尔卓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快,说:你既然看出了他的毛病,可以开诚布公地跟他谈嘛,什么叫指导员?全连的思想工作,也包括连长的思想问题,你都可以指导嘛。
安文玉倒是不慌不忙,说:主任,您不能把我们当成您和凌营长了,什么话一说破了大家都明白了。这里面既有个性格问题,还有个文化问题。曲连长为什么不烦我?他是把我当他的副手了。我也甘当副手。他坚持要我熟悉业务,我也就熟悉了,他带一排,我带二排,但我绝不会让二排的成绩高于一排。有好点子我先出给他,让他在全连推广,皆大欢喜。他对我的确很信任,但并不完全是一个连长对于指导员的信任,他在连点名的时候不光是表扬士兵和排长,有时候连我也放在一起表扬,让你哭笑不得。
章尔卓也笑了,说:这小子,是没个分寸,哪有连长表扬指导员的,不过从眼下的情况看,你们这个连队团结还是不错的。这些年我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单位好不好,首先要看主官团结不团结,是真团结还是假团结,团结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真正的团结要靠哪些因素构成?譬如品质、事业心、责任感、个人气度、工作能力等等。两个人完全等量齐观是不可能的,完全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反而不一定能够团结,宇宙有乾坤,天地有两极,万物有阴阳,地理有凹凸,相互弥补,相辅相成。那么,我们的军政主官之间是个什么关系?中国古代有些军队里,除了统帅还有个督军,那是起监督作用的。我们是新型军队,当然不是那种体制。从思想工作的角度讲,外国有些军队里有随军牧师,那只是利用宗教鼓舞士气,牧师可以有军衔,但是根本就不管理部队,同我们的双长制当然更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双长制也是从外面学来的,实践证明这是符合我军特色的。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政工干部,就从你和曲志海的关系着手剖析,比较一下,军政主官的搭配,在品德、能力、性格、气度、知识面等各方面是不是可以形成一个完美的结构比例,当然我说的完美是相对的,也是理论上的。但是可以举例,譬如像你们营长这样的,配一个什么样的教导员最为合理,像一连指导员赵辉那样的,最好应该同什么样的连长在一起工作。有些问题还可以量化,譬如批评与自我批评,应该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尺度,必要的让步和迁就,应该把握什么样的原则和比例,统一思想应该采取怎样的方式和策略,军政主官在维护团结方面必须注意哪些问题,等等。
安文玉怔怔地看着章尔卓,想了很久才说:听主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章尔卓笑笑说:我只是纸上谈兵,不过我的确是比较注意研究军政主官的团结问题。这是军队建设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章尔卓在研究军政主官的关系上确实是下大力气的,直到他调到炮兵团担任了团政委之后,一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军政主官配合论》才最后杀青,先是在军区小报上连载,然后又被总部的《政工研究》杂志选载了。
十四
凌建树转业的时候,正好赶在钟原辉参谋长到国防大学深造。钟参谋长学成回来之后不久,就当了集团军的军长。有一次到部队来,跟章尔卓谈起了凌建树,钟军长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这是一个人才,不该放他走的。
凌建树转业后被安排在家乡县城一个供销社里当副主任,按说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工作了。最初一年,不断写信来,但是每封信都很短,有一封信说,那时候心一横就转业了,还有青山处处埋忠骨,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豪气。可是真的到地方了,才觉得不该赌那个气。我现在极其不习惯,早晨起来不喊口令憋得慌,夜里不起来查岗睡不着。章尔卓回信安慰凌建树说,适应,我们都要继续解决这个适应问题。后来凌建树又写信来说,七搞八搞,我现在总算调到城关镇里当武装部长了,没兵带了,带几个土八路也比盘化肥的感觉好。我这个人可能前世就是个军汉,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留恋部队。我经常梦见你们,梦见咱们的营院,梦见咱俩在月亮下面吸烟。有一回还梦见咱俩都扛着上校军衔,带着方队从天安门广场前正步走过,大喊一二三四,后来就醒了……
十五
章尔卓再次得到凌建树的讯息,已经是凌建树离开部队十年之后了。这一年夏天长江发了大水,中原数支部队纷纷奔赴江边。章尔卓刚从国防大学毕业,担任炮兵旅上校政委。旅长率两个营先期出发,赶到长江一号险段。另有三个营的部队已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驰援荆江大堤三号险段。这天夜晚,章尔卓正在作战室里研究行进路线,妻子姚莹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放下电话,章尔卓让值班参谋打开电视机,七频道正在播放一个专题片——在风雨交加江水奔腾的堤坝上,正艰难而顽强地跋涉着一支民兵队伍。尽管镜头摇晃不定,尽管堤坝上人头车水马龙,但章尔卓还是迅速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起初他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分钟后,荧光屏里出现了一个特写,那是一张憔悴得几近苍老的面孔,双眼深深地凹了进去,额头就格外突出了,只一瞬间,镜头拉远,画面上的人掀起一辆载着物资的板车,奋力推入水中,一群身穿救生衣的汉子跳进了汹涌的激流,开始了抢堵决口的战斗。镜头再次推近,推向那个在水中声嘶力竭调度队伍的指挥者。
是的,身份变了,年龄变了,连头发都变得稀疏了,连声音都变得陌生了,但是,一个军事指挥员的风采没有改变,一名军官在危急关头不畏生死率先垂范的卓越精神没有改变。没错,这老兄果真回来了。当初县级武装部收回军队建制,一批已经转业的干部又重新穿上了军装,章尔卓就考虑到他有归队的可能。但是凌建树没有写信来,他也没有打电话去。冥冥中,他总有一种预感,他们会再见面的,甚至还有可能相互配合共同指挥一次战斗。
屏幕上善解人意地出现了一行文字:八月二日凌晨三十分,长江大堤第五十六号堤段出现重大险情,当地武装部副部长凌建树中校率领由四百五十名民兵组成的突击队赶到现场,经过一昼夜激战,溃口已经堵住,险情基本得到控制。但由于江水浸泡时间过长,该堤段仍然险象环生。据悉,人民解放军某部即将赶赴这一战场,本台将跟踪报道,欢迎明天同一时间收看……
章尔卓回首命令:迅速查明五十六号堤段所在位置。
一名参谋在巨幅作战图前立正回答:方格纵坐标五十,横坐标八十一。
章尔卓伸手拨通了集团军钟军长的电话,说:首长,请看七频道。
电话那边说:正在看。好小子,干得不错。
章尔卓说:首长,炮兵旅政治委员章尔卓报告,我部第二梯队全部就位,请求尽快行动。
军长说:知道了。
凌晨两点,作战室电话铃声骤响,二十分钟后,章尔卓所部一千五百余人登车完毕。
军列在墨黑的中原大地隆隆驶过,至长江铁桥上空,车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雷霆般的歌声——是那首《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团结是铁,团结是钢,团结团结团结……
章尔卓站在指挥车厢的过道上,打开车窗,任咆哮的风雨裹挟着雄壮的歌声扑面而来。极目楚天,苍茫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