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菜萝卜
大河在家将锅里的剩饭剩菜都吃光了,然后到牛棚里将那头四岁水牛牵着送到十里之外的舅舅家,托舅舅喂养一个月。他说弟弟小河托人捎来急信,要他无论如何在近几天进城去帮一个月的忙。舅舅接过牛绳,同意大河进城去住一个月,顺便看看小河到底在城里干了些什么,他总担心小河在城里学坏了。大河说小河在城里有媳妇管着,不会出事的。
托付好水牛,大河返回家中,拿上几件衣物,又从地窖里取出十根甘蔗,便到公路边上去等中巴。
站了十几分钟,他觉得有些腹胀。正要去屙尿,一辆中巴驶了过来,他顾不上屙尿了,匆匆忙忙跳上车去。
上车后,大河就想睡觉,但是那泡尿憋得他非常难受,怎么也睡不着。熬了两个钟头,中巴总算到了黄州城。他在十字街叫了停车,然后抱着衣服和甘蔗跳下车去。
大河脚一沾地,小河的媳妇芙蓉就迎上来,说哥,你怎么今天才来?我都等了两个下午。
大河顾不上答话,连声问,哪里有厕所?
芙蓉朝街对面指了指,说,过了宝塔大酒店,再过一个医院,旁边就有一处。
大河赶紧穿过街道,紧夹着裆走了七八十米,果然有座厕所。他正要往里钻,坐在厕所门边的两个女人扯住他的衣襟,说,交费!交费!
大河愣了一会,才明白上厕所得付钱。
他一边掏钱一边嘟哝,说,我这是给你们积肥,应该你们给我钱。
那女人说,这是城里,不是乡下,城里不需要肥料,只需要卫生。
这时,已有几点尿滴在裤裆里了,大河不再想别的什么,交了一角钱,跑着进了厕所。
大河将身子放空后,出厕所时感到无比地轻松,他这才觉得黄州城比他一年前来的时候又好看了许多。黄昏的太阳顺着老宽老宽的街道铺过来,惹得天上地下到处都闪闪发光。一些商店酒店的霓虹灯早早地亮了,不时有漂亮的女人骑着红摩托一飘而过,长长的黑发像云一样散发着一种让人心跳的香气。
芙蓉见他返回来,就问,黄州变了吗?
大河说,变好看了。
停了停,他又说,可我又觉得没变,或者是变丑了。
芙蓉说,哥,你好像变深奥了。
说着话,芙蓉就领着大河往住处走。
走到一家工厂门口,正碰上下班的人群,几十个女人挤成团往外走。芙蓉在头里穿过她们走过去。大河扛着甘蔗不敢走,就在路边等她们都走过去了,才撵上芙蓉。
芙蓉说,这么多女的,找一个回去做媳妇吧!
大河说,我没有这个福气。
芙蓉说,大嫂死几年了?
大河说,四年。
芙蓉说,你真能等,我还以为只死了一两年呢!
大河笑一笑,没说什么。
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他们的住处。
小河夫妻俩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城郊租了两间房子,然后每天早上到附近去将菜农们采摘的各种蔬菜收上百来斤,转手拿到集贸市场去卖。他们这样干了一年多,一点也没有撒手不干的意思。
小河的儿子叫林林,他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芙蓉叫他喊大伯,他也没有心思喊,只是扭头望了一下。
大河到两间屋子里看了看,见屋里虽然有沙发和席梦思,但仍和他们在家时一样,什么东西都是满地乱扔,裤头、袜子到处都可以看见,搁在房中间的痰盂里,满满一罐黄汤。
大河问,这房租是多少?
芙蓉说,一个月一百块钱。
大河马上算出一年就得一千二百块,不由回头看了看芙蓉。他想象不出,从前父母在世时,总说他两口子好吃懒做,骂也好,打也好,就是不肯下到田地里去干活,气得父母只好将房屋田地各匀出一半来,让他俩分家另过。现在光房租一年就得花这么大一个数字,其他的开销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哪来门路挣这么多的钱呢!
大河在屋里转了一圈。回头问芙蓉说,小河呢?
芙蓉说,这一段时间他做生意的劲头特别大,总要等天黑以后才回家。
大河正要说什么,外面有人大声叫,沈小河!
芙蓉一听到叫声,脸上就变了色,露出一派惊慌来。没待她答话,两个长得矮矮壮壮的男人就闯进屋来,见了大河,他们不由得一怔。
大河长得人高马大,那两个男人仰着脸将他打量了一阵。
芙蓉趁机说,这是我哥。又说,这是王立、王有,住在回龙山,也是进城来卖菜的。
大河说,我是但店的,我叫大河。别站着说话,坐吧!
王立和王有相互望了望,没有坐下来,依然站着说,告诉沈小河,别忘了我们的话,一个月的期限只剩下二十天了!
说完,他们扭头就走。
大河明白小河和王立、王有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他将他们送出大门后,便问芙蓉,小河与他们怎么啦?
芙蓉说,都怪你弟弟太好色了!十天前,他到王立、王有屋里去打麻将,打到半夜里,他用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摸王立媳妇的大腿,被他们发现,非要他赔偿一千块钱的名誉损失费,不然就要将小河的手弄断一只。
大河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一阵才缓缓地说,我还以为你能管得住他呢!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芙蓉说,要你来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弟兄俩。
大河一听说是叫他来帮忙打架,心里不由得来了气,但在弟媳面前不好发作,只好暂时忍着。
芙蓉在忙着做饭做菜,大河陪林林看了一会儿动画片,觉得没味,便出门去转转。
小河夫妻租的这房子的主人是女的。芙蓉说这女人叫佩玉,在街上摆了一间服装摊。她丈夫原先在集贸市场摆摊卖肉,后来不知为什么竟要跑到乡下去,偷偷割活牛身上的肉拿回来卖。害了十几头牛后,被公安局的捉住,关了三个月就枪毙了。丈夫一死,佩玉一人撑着,在城郊买块地皮盖了这座小楼。芙蓉说,佩玉和她聊过好几回,她倾尽积蓄盖这房子,就是为了再找一个可靠一点的男人,过安稳日子,只要中意,哪怕是乡里人也可以。
大河当时觉得芙蓉这话里还有话,像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他有点好奇,想见见这个佩玉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时,天色已黑下来,远远近近的许多窗户都亮了,但佩玉的窗户仍是一片漆黑。
大河在屋场附近转了转后,又顺着楼梯爬到楼顶上看黄州的夜景。这楼只有两层,太矮了,公家盖的那些大楼像山一样矗在眼前,就这么看去,他仍觉得够漂亮了。几百盏路灯分成两排,沿着大街扔珍珠一样铺得远远的,而且越远的越好看。
看了一阵,大河听到楼下有说话声,知道是小河回来了,就赶忙下了楼。
小河见了他,很高兴地叫了一声哥。
大河说,你怎么才回?
小河说,还有点菜没卖完。
芙蓉说,这话你只能糊弄得了他。这黑了,谁还会去买菜?大概又去摸哪个女人了。
小河说,就算是去摸了,你吃什么醋!又不是真干,真干了看你怎么办!
芙蓉说,你以为我再没办法了?到那一步我让你试试看!
大河说,你们真是有肉嫌肥,要是也让你们守四年寡,再到一起,看还有没有工夫吵!
说着话,小河在头里进了屋。芙蓉跟在大河后面一脸不高兴。小河叫她给自己泡杯茶,她也懒得理睬。
小河不在乎,笑一笑后自己动起手来,边倒开水边说,算我不对,今天晚上你出去打牌,我在家里陪大哥好不好?
芙蓉一扭屁股说,别假惺惺的,你不是早就和佩玉说好了,等大哥来后,我们四人开一桌。
没待小河开口,大河连忙说,我不打牌,我在《村规民约》上签了字的。
小河一撇嘴说,狗屁哟,现在除了自己谁也管不了我。
芙蓉说,你只是不想让人管,其实管你的人多得很。
芙蓉说着就进了厨房。
大河自己找地方坐下后说,你找我来是帮你打架?
小河一愣后小声说,你莫听那婆娘瞎说,不过麻烦倒是有一点。这一阵总有一两个男的趁我不在跑到屋里和芙蓉闲扯,还送一些搽脸的化妆品给她,我猜他们是不怀好意,想在芙蓉身上动歪心思。我想先下手为强,也不要你做别的,就在屋里待着,见有人来,就到外面去将那两块大石头抱起来,当着他们的面耍一耍,这些城里人,吃硬不吃软,你吓他一下,他们就像个孙子。
大河犹豫地说,我听说城里人水平高,读书多,我们恐怕斗不过他们。
小河说,你别小看了自己,中国最有心计的人都是农民。
大河被小河说糊涂了,便点头同意试一试。然后,他就和小河谈起家里田地的事。他告诉小河,说小河的麦苗前一阵有点黄,后来他帮忙浇了二十多担大粪,现在已转过弯来,变青了。
小河一听,不耐烦地说,田里地里的事你做主就是,别跟我说,我不内行,说了也是白说。
大河有些生气,但忍着没发出来。他拿起一根甘蔗,又找出一把刀,一下下很用力地将节打了,将皮削了,然后三刀砍成四节。他扔了一节给林林,自己拿起一节,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嚼了一阵,咽了些甜水,大河心定了一些,这才说,你们长年在外边这样干,总不是一回事,既赚不了大钱,又落不了户,不如趁早回去把家业做扎实些。
小河说,那也说不准,长年在外面泡,说不定哪一回就来了运气。
大河说,天下哪有那么多的运气。
小河说,你以前不总是说种田也靠三分运气吗?
大河一时无话。便坐在那里不停地啃甘蔗,并随口将甘蔗渣吐在地上。
芙蓉从厨房里端了一碗菜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回头见满地甘蔗渣便极不高兴地在林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并说,怎么从来就教不醒你,叫你别把东西到处乱扔乱吐!
林林并不哭,他头也不回,顺手用甘蔗在芙蓉的大腿上敲了一下。芙蓉立即哎哟叫了一声。
小河正要说什么,林林抢先说,妈妈真没用,你打我时我怎么不叫?
芙蓉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河笑着说,小杂种,黄州城里人打娘骂老子的习惯你倒学得百分之百了。
吃饭时,芙蓉上了六道菜,每道菜里都有荤。大河吃得痛快,便和小河一起将一瓶白酒都干了。大河还不停地用筷子蘸了酒,让林林尝。
他看着林林吮着筷子头说,做男人,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这酒可非得学会喝,不然就会受人欺负。
饭吃完后,大河和小河一点事没有,林林却显出许多的醉态,走路东倒西歪,一会儿说小河变成两个了,一会儿说芙蓉变成两个了,后来又说大河变成两个了,最后连电视机也变成两部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林林弄到床上,哄睡着了,这才松口气。
坐下来,芙蓉刚提起不该让林林喝酒的话题,外面有女人叫道,小河、芙蓉,快来帮我一把。
芙蓉说,佩玉回来了。
芙蓉在前面走,小河在后面跟着。大河站起来,迟疑了一阵,又重新坐下。
刚坐下,小河在外面叫,哥,你也来吧,东西太重了。
大河出去,见一辆板车上堆满了成捆的衣服。天黑,他只分辨出板车边站着一个女人,似乎有点胖。
小河吃力地将一捆衣服从车上卸下来,却怎么也弄不到肩上。大河也不搭话,上去将小河分到一边,稍一猫腰就将那捆衣服甩到肩上,他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顺带提了一捆。
大河边走边问,搬到哪儿?
佩玉连忙跑到头里将一间屋子的门打开,同时将电灯也开了。
大河将两捆衣服码好,回头又去板车上搬,小河、芙蓉和佩玉都站在黑地里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忙碌着。大河一开始没注意,只顾埋头干活,待板车上只剩下最后一捆衣服时,他喘口气,并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时,芙蓉说,我哥真像一头熊。
黑暗中,佩玉吃吃地笑了几声。大河猛地觉得佩玉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不知怎的竟有点慌,他连忙弯腰去搬那最后一捆衣服。他忘了板车上快空了,用力将那衣服一拎,卸空了的板车的这端一下子翘起来,将他的小腿重重地碰了一下。
大河忍着痛,扛着衣服,走到屋里放下后,佩玉却在外面叫放错了。
佩玉说,这捆衣服全是毛呢的,不能放在楼下,得放在楼上。
大河想赶紧回屋看看腿伤成什么样子,站在那里有些犹豫。
小河在一旁说,哥,帮人帮到底嘛。
佩玉并不作声,顺着楼梯先上去了。
大河有些无奈地扛上那捆衣服跟了上去。
他按佩玉指的位置将衣服放好后,回头扫了一眼佩玉,不由得心里一惊,似乎觉得这是自己平生见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大河不敢再看第二眼,说声多谢了后,转身就往外走。佩玉也没留他坐一会。
回到小河屋里,芙蓉责怪他,说,你怎么说多谢,应该是她谢你!
大河说,我觉得自己像到她屋里做了一回客。
小河在一旁笑着说,芙蓉你别故意追问,哥是老实人,见了好女人就怕自己会犯错误,就神经紧张。
大河有些窘,忙说,小河你别把我说走了样,我是腿被板车碰伤了,这会儿还痛得很呢!
说着,大河就挽起裤腿,小腿上果然有一处伤口正在向外面渗着血珠。
芙蓉朝小河眨了眨眼,然后说,我去弄点药来。
芙蓉一出门就停下来,仰着脖子朝楼上喊,佩玉,我哥的腿砸伤了,你有药吗?
稍待一会儿,佩玉在楼上应道,有点紫药水,你来拿吧!
芙蓉说,我正忙着哩,你送下来吧!说完也不待佩玉回话,就进了屋。
隔了一会儿,佩玉下来了,进门就说,是不是还要我帮他搽上。
大家都笑着说,你搽了药,伤好得快。
佩玉没笑,她上前一把捏住大河的腿,另一只手用棉球蘸了紫药水便开始涂。
大河感到佩玉的手又软又烫,一股酥麻的味道,顺着腿爬遍了全身。他将眼睛盯着天花板时,听到小河和芙蓉在一旁笑个不停。
后来,佩玉一扔他的腿说,这样行了吧,我负责好得快。
大河低头一看,整条腿都被紫药水涂满了,蓝不蓝,黑不黑的光泽,在电灯光下闪个不停。
佩玉也不看他,说,一个大男人,碰破点皮,还要搽药!
佩玉说时,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下。
佩玉走后,大河气恼地说,这女人怎么像个疯子!
芙蓉说,哥,这事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城里女人都这样,比男人还狠。
大河说,那怎么做事还要指望男人!
小河说,狠是表面的,那是一种爱的方式。
他们只顾说话,没注意到林林已将那瓶紫药水拿了过去,将自己的两只手都涂成了紫色。芙蓉发现后,将林林的屁股打了几下,然后弄了一盆热水,将那手按在盆里拼命地用肥皂搓。结果,林林的手没有洗干净不说,自己的一双手也被染成紫色。
八点钟,佩玉在楼上喊,要他们上去打牌。
大河身上的钱不多,不想打。小河便说如果手气好就多打一会,手气不好就少打一会。大河没办法,只好同意。
进了佩玉的屋,发现她已洗了澡,换上一套西服,身体各个部位凸凸凹凹地更突出了。
大河和佩玉坐对面,只要看到她的手或脸,他就心跳不止。乱了方寸之后,手中的牌就乱扔。说来也奇怪,几乎每次乱扔都扔对了,让他连和了几个七对。
小河不失时机地说,看来老天爷真的是在成人之美。
大河没有琢磨出这话的意思,佩玉却是明白了,轻轻地说了两个字,臭美!
说时,她伸手摸了一个七万,她也不笑,一推牌,整个一副“万一色加七对杠上开”。小河和芙蓉一下子傻了。
小河输多了,便开始偷牌。开始两次成功了,第三次却被佩玉发现了。不但佩玉生气,芙蓉也生气,说难怪别人老找他们的麻烦,原来小河是这么个小人。
小河嬉皮笑脸地说,男人偷牌,女人养汉,这都不犯法。
佩玉马上说,芙蓉,你明天就去找个情人让他看看。
小河说,你光指挥别人,你自己呢,怎么就不想找一个?
大河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说,要不打牌就散了,我正想睡觉。
小河说,一点不错,我哥的住处还没安顿好呢。
佩玉说,安顿什么,我这楼上还有空房,床铺现成的,睡就是。
小河马上说,我哥真有福,我一直想在楼上睡一回,可总没机会。
佩玉不理他,一个劲儿地码牌。
这牌打到十二点时才散。小河和芙蓉也不交代什么就下楼去了,扔下大河一个人待在佩玉屋里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佩玉也不理他,只顾收拾屋子。
大河逼得没办法,只好开口问,我睡哪间房。佩玉一努嘴,指了指左边的一间屋子,大河钻进房里,立刻转身将门闩起来。他隔着门听见佩玉在外面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大河上床后折腾了好久,他听见对面房里有女人在痰盂里撒尿的哗哗声,便想起佩玉身上每一处胖得诱人的地方。老婆死后的四年,他还从没有觉得躺在床上是这样难熬。翻来覆去有些回合,他仍没听见鸡叫,才想到可能尚早,还可以睡个好觉,却听见佩玉在那边房里起来了。
他心想,佩玉是不是守不住寡要过来敲他的门。
过了一会儿,佩玉果然过来敲他的门。他吓得不敢作声。
佩玉敲了一阵,见无动静就大声说,大河,起来帮我搬搬货,小河早就出门卖菜去了,你还在睡懒觉。
大河从被窝里探头望了望窗户,虽然隔着帘子,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些亮真的不是电灯光照的。
他匆匆爬起来,开了门不好意思地说,你家被窝太暖和了,我睡得不想起来。
佩玉不看他,只是说,你把昨天的那些东西都搬到板车上去。
说完,她站到阳台上刷牙去了。大河在搬东西时,一朵朵雪白的泡沫不停地从高处飞下来,落在地上叭叭响。佩玉洗漱完毕,拎上一只花皮包,下了楼胡乱叫一声,芙蓉,我叫你哥给我帮点忙去了。
大河知道佩玉是叫他帮忙拖板车,他心里有些不愿,又不好推,便说,我还没洗脸呢!
佩玉说,你这脸洗不洗别人都认不出来。佩玉又说,走吧走吧,别耽误时间。
四周一个熟人也没有,大河再没办法了,只好拉起板车往街上去。
街上早起的都是些做生意的人,佩玉和他们很熟,边走边说些生意场上的话。他不大懂,那些话近似《智取威虎山》中土匪们说的黑话。
走到十字街,大河见到处是整车整担的白菜、萝卜,还有藕,等等,把街道挤得窄窄的。一辆客车老半天也穿不过去,急得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猛拍着车门。
佩玉对他说,你弟弟每天就是在这儿上菜,拿到集贸市场上去卖。
大河说,这些人都是菜农?
佩玉点点头。
大河说,那他们怎么不自己去集贸市场上卖呢,这么傻,有钱让别人赚。
佩玉说,这叫商品经济,有钱大家都赚一点。
大河说,过去搞社会主义时,不也是这样?
佩玉说,计划经济不一样,它是有好处大家都沾一点。
这时,大河看见了小河。
小河正在一车萝卜前面,和一个光头男人讨价还价。大河叫了几声他才听见,却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便又和那人一分一角地争去了。
等了一阵,客车终于开走了。腾出路来,大河赶紧拖上板车往前走。佩玉在车后嘀咕,说交通警察大概人人都有两个老婆,所以从来没见他们起早过。
佩玉在黄州商场地下厅里租了个摊位,大河将板车拖到后,佩玉让他搬货,自己在板车旁守着。大河扛着一捆捆的衣服往佩玉的摊位上走时,别的摊主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佩玉最后进来。一见到她,不少人就围上来,问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今天来晚了。佩玉大声说,你们猜我昨天晚上和了一个什么?我和了一个“万一色三豪华”,只可惜不是硬的,不是自摸!
周围的人一听,都惊叫了一声,说佩玉,你这火呀,今天的生意怕是要让你一个人做了。
有好几个人立即算起来,如果是打十条的,这副牌能赢多少。
佩玉将摊子摆布好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交给大河,让他去过早(吃早饭)。
大河没有接,他说,我有钱呢!
说罢,他转身就走。佩玉在背后吩咐,要他天黑之后来接她。
大河从地下厅里出来,在一个小吃摊上买了两个烧饼,边啃边顺着大街走。拐了一个弯,前面出现许多送小孩上学的女人。不知为什么大河竟停下来不走了,看着那些女人和小孩有些出神。
忽然,他觉得眼前走过的那个女人很眼熟,刚想细看,几辆汽车排着队驶过来,街上人多,汽车走得很慢,待它们腾出位置再看时,那女人已不见了。
大河仿佛看见那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孩,便想她若是送小孩上学,一定会原路返回来的。他闲着没事,便索性在街边等。
等了二十几分钟,那个女人果然出现了。
见她迎面走来,大河忍不住兴奋地叫,周玲!
那女人一怔,随即笑一笑,说,大河,你怎么在这儿?
大河说,刚才,我看见一个人像你,就在这儿等!
周玲说,你还像从前那样傻。
大河说,既然走过去,就要回转来,这是常理嘛。
周玲说,你也进城做事了?
大河说,没有,我给小河帮点忙。
周玲说,没有就好,若进了城,想回去也回去不了。
话里有些伤感。
大河说,你还好吧,丈夫现在干什么?
周玲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你有孩子吗?
大河说,没有,她死了好几年。
周玲说,怎么不再找一个?
大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再找一个。
周玲叹了一口气,说,不急也行,再找就得找一个如意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周玲便要走。
大河在她背后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
周玲没有回答,径直走了。
大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还在眼前晃动了好一阵。
大河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以后,用拳头捶了几下自己的头,嘴唇动了几下,也不知自己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转到太阳升到楼房顶上时,才打定主意去看看小河怎么个卖菜法。
集贸市场里乱糟糟的,大河刚一进去,就碰上两个女人打架。
两个女人长相都不错,一个穿着裙子,一个穿着大衣。穿裙子的骂道,你是个婊子。穿大衣的则骂我操你妈。穿裙子的没占到便宜,便扑了上去。
大河在一旁听了半天,才弄清楚,是穿裙子的女人不小心将买的一支藕碰着了穿大衣的女人,其实也就指甲大小的一小块泥。穿大衣的女人开口就骂她眼瞎了,夜里让男人搞糊涂了,等等。
打了半天,也没人上去劝。大河心想,这城里的女人连乡下的泼妇都比不了。他要走,却走不开,围观的人在他背后围成了铜墙铁壁。
大河又站了一会儿,看两个女人总也分不出个胜负,就不耐烦地上去,伸出胳膊从中往两边一分,说,别打了好不好,打得一点也不好看,反而耽误大家的工夫!
女人正盼着有人来劝,便趁势分开,拿上各自的东西欲走。刚走两步,又同时回过头来,叭地吐了一口痰。
两口痰正好一口吐在大河的左膀上,一口吐在右膀上。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穿大衣的女人在人缝里回头说,谁叫你这个乡巴佬来多事。
穿裙子的女人顾不上说话,她猫下腰将地上断成几节的藕拾起来,往篮里放。
大河气度很大,不一会儿就不生气了。他想起周玲,他觉得周玲绝对不会像这两个女人那样不要脸。
他在集贸市场里找小河时,不断有人问他买菜吗?他总是摇头说不买,他在找人,接着就说了小河的名字。问他的人都不回答他,只顾和他身后的人打招呼,依然一句句地问别人买不买菜,要点什么菜。
大河正走着,又有人问他,买萝卜吗?
他听见声音很熟,一扭头,正是小河。
小河见了他,说,哥,你来做什么?
大河说,我想看看你怎么做生意,不亲眼见一见,我总不放心。
小河说,我的事你想关心也关心不了。
大河说,不见得,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你不是说过叫我来帮忙吗?
小河说,我只是叫你在家里守着。
大河说,家里有芙蓉呢。
小河说,我昨天的话你都忘了?
大河想起来后,有些理亏,就小声说,还不是你们想巴结佩玉,害得我大清早就被她喊起来当打工的。
这时,有个男人提着一只大篮子走拢来。小河撂下大河连忙笑脸迎着,问他要多少萝卜。
那男人却问,你这萝卜几多钱一斤?
小河说,价是一致的,如果你买得多,我可以每十斤让半斤称给你。
那男人说,干脆就让一斤。
小河说,算我白站了这一早,刚好来了客人,我得赶回去。就让你八两,保个本算了。
那男人说,行,称五十斤吧。
称完萝卜,那男人就走了。大河见小河仍站着不动,就问,你不是说赶回去吗?
小河白了他一眼,说,这是做生意,你不懂就别问。
大河一时无话,站在一旁有些尴尬。
僵了一会儿,小河又主动说,昨夜你和佩玉怎么睡的?
大河说,又不是夫妻还能睡一间房?
小河说,你真是和尚的鸡巴——白长的。佩玉留你在楼上睡,那意思不是明显的嘛!
大河说,她是城里人,会看得上我?
小河说,你真不开化,如今城里的有钱女人,就喜欢乡下人的原始味。
大河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头,忙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河不高兴地说,在乡下,你是师傅我是徒弟,进了城,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大河忧心忡忡地说,小河,我们兄弟一场,我说句实话,你可别做对不起芙蓉的事。
小河往远处扫了一眼后,也不搭话,只顾弯下腰将担子里的萝卜匀得两端一样多,然后又将刚才卖萝卜的钱塞到大河的口袋里,并让他退到一边去。
大河问,怎么啦,有强盗?
小河说,收税的来了。
大河退到后面的台阶上站着,不一会儿,一个提着黑皮包的女人走到小河跟前。大河听见小河很恭敬地叫她马同志。
马同志说,小河,今天你打算让我扯多少票?
小河说,扯多扯少还不是你马同志成大姐的一句话,你要照顾我,我今天就有口饭吃,不然就只有饿肚子了。
马同志说,那行,就按昨天的标准交吧!
小河忙说,那可不能。
马同志说,你不是说,我照顾了你,你就有饭吃吗?你这长时间没有挨饿,那不就说明我已经照顾了你!再别多说了,就按昨天的标准交吧!马同志说着,从黑提包里摸索出一本票据,抬手就要撕。
小河见了,忙伸手一把将她按住,嘴里连连说着,马同志你做点好事,千万莫撕这么多。
马同志将脸一乌,说,我是执法人员,你别这样好不好!说轻一点,什么都可以;说重一点,你这是抗税!
小河缩回手说,我对你连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呢,哪敢有别的行为。我是实在有难处!
马同志说,叫你交定税你又不愿,天天收你又扯皮,你是自己不想干还是不想让我干呢?
小河说,哪样都不是,税肯定要交,但得实事求是,让人交得心服口服。
马同志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让我倒过来向你们交税,你们的心和口也还不服。好吧,我不和你扯,今天就少交一点。四块钱,总行吧?
小河依旧哭丧着脸说,昨天卖菜椒,几块钱一斤,也只交五块钱,今天这萝卜才几角钱一斤,还要交四块,我实在交不起。一大早到现在,连一个萝卜皮都没卖出去。
马同志说,你这话哄谁,你今天就打算卖这点萝卜?那恐怕真要喝西北风!
小河这时开始一只接一只地掏口袋,掏了半天也只掏出一把毛毛票。
马同志睬也不睬,随手扯了两张票往篮子里一扔,说,票我扯了,交不交由你。
马同志扭头扬长而去。
小河从篮子里捡起税票,随后追上去。大河看着小河交了钱,又返回来,便说,你不该这样,反正躲不脱,不如主动交了。
小河说,哥,城里的事你一点也不懂。说着他压低嗓门,说,你以为她真的撕了四块钱的票,你看看吧!
大河看见小河手里的票才一块伍角钱。
小河说,你莫以为收税的敢在我们面前将事情做绝,她其实也不愿将我们得罪了,她的工资和奖金现在都浮动了,所以对我们也只有半真半假。
大河没料到小河对城里的事已看得这样深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趁闲着,小河又说,哥,和你说句实话,女人从来养不了家,到关键处,还是亲兄弟可靠。我到城里来两年,对这一点认识可深了。你叫我要对得住芙蓉,可你知道芙蓉是不是也在想逢事是不是对得住我?
大河没有把握,仍然说不出话来。
小河说,跟你说实话,王立的媳妇早就和我睡了,是她找的旅社,又不要我为她花一分钱,这样的事哪个男人不愿干。
大河说,现在可好,闹出事来了!
小河说,你不帮我我也不怕,睡了人家媳妇,就算挨顿打也值得。
大河说,既然来了,我怎么不帮你呢!
小河说,这才像个亲哥哥。
小河要大河没事多在家门口守着。大河认为小河一人在外卖菜更危险,他得跟着才是。小河告诉他,集贸市场这一带,是一个叫虎儿的人的地盘,虎儿是黑道上的名人,没人敢惹他。在这儿做生意的人只要向他交保护费,准保平安无事。小河说他每日都向虎儿交十块钱。
大河不解地问,虎儿怎么比警察还厉害?
小河说,虎儿不怕死,不要命!
大河说,警察不也是不怕牺牲吗?
小河说,不怕死和不怕牺牲不一样!死是真的,牺牲有假的。
说着话,大河感到肚子饿了,便要再去买烧饼吃,还问小河吃不吃一个。
小河听说佩玉没有带大河去过早,就有些气,不过不是气佩玉,而是气大河。
小河要大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将佩玉睡了,只要睡一晚,明天佩玉一定会请大河过早。小河还断定,佩玉夜里一定没闩门,只是虚掩着,大河只要有胆子去推就行。
大河在烧饼摊上买烧饼时,忽然见四周做小生意的人都齐齐地笑起来。他回头一看,一个精瘦的年轻男人正拿着几只羊肉串边啃边走。
卖烧饼的老头拿起俩烧饼,笑吟吟地说,虎儿,羊肉串太辣了,吃个烧饼解一解。
虎儿接过烧饼,咬了一口后问,没人找你的麻烦吧?
老头说,没有,就只收税的来缠了一阵。
虎儿说,这税你可得交,和他们闹,可不关我的事。
老头说,那是那是,我听虎儿的。
虎儿一扫眼发现了大河,就走过来,冷不防用肩头撞了他一下。大河觉得劲头很足,但还是能抗得住。
虎儿一笑,说,不错,想到我手下来做生意吗?
大河愣了愣说,我不做生意,我只种田。
虎儿说,种田好,种田的人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大河被这话感动了,心里觉得虎儿的确很不错。
他回到小河那儿,说了和虎儿见面的情况。小河责怪他怎么不先和自己打个招呼,他说他一直想找机会和虎儿拉上关系,可虎儿总瞧不起他,除了收保护费以外,从不和他往来。
小河要大河帮忙看一下摊子,自己去和虎儿说一些情由。大河不肯,他不让小河去和虎儿多接触,他认为和虎儿这样的人打交道毕竟是要吃亏的,因为虎儿是流氓地痞一类。小河反驳他,说如今的社会不流不痞就吃不开,越流越痞就越能出人头地。
大河说不过小河,就干脆不说,一扭头走开了。
往回走的路上,大河一直在想周玲。他认为周玲一定也像佩玉一样,靠卖服装赚钱过日子。
正走着,路边几个摆地摊的人忽然疯了一样,将各样货物塞进大包或筐里,然后飞一样跑开了。一个老太太跑不动,见大河闲着无事的样子,就靠近他哀求说,大哥,帮我一把,工商所的人来了。
大河也不知道原因,见那老太太慈眉善眼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接过老太太的编织袋,一手扯上老太太,学着前面的人,往街边的小巷子里躲。
进了小巷,大河停下脚步,回头见老太太脸色都变了。他问了几声,老太太才点一下头表示没事。歇了一阵,老太太喘过气来,才说清她是从乡下来的,做点绳头布脑的小生意,没有办执照,所以总怕被工商的人捉住。
大河听老太太说她是溢流河的人,就想起周玲也住在溢流河,他忍不住向老太太打听起来。老太太说她听说过周玲,说周玲当初是嫁给了黄州城内的一个个体户,那个体户还花钱为周玲买了个户口,还说周玲是挺着大肚子和这个个体户结婚的。结婚后,三朝未满,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些事大河都听说过,他想知道周玲现在的情况,老太太却不知道。不过她答应有机会帮忙打听打听。
和老太太分手后,大河钻出小巷,刚才跑急了,他似乎有些迷路,转了半天才找到考棚街。
大河走到离屋子十几米的地方,就听见芙蓉在屋里大声地笑着。林林抱着半截甘蔗在门口一心一意地啃。走近了后,他听见屋里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他招招手,将林林唤到身边,小声问屋里的人是谁。林林摇头说不知道,他们一来,芙蓉就给他半截甘蔗让他到门口玩。
芙蓉在屋内听到动静,就大声问,林林,谁来了?
林林说,大伯回来了。
大河听到屋里桌椅板凳乒乓地响起来,他想起小河的吩咐,便走到屋场的边上,瞅瞅那块三四百斤重的石头,一猫腰一咬牙就抱了起来。
大河抱着石头转过身来时,两个男人刚好从门口出来,见他这副样子不由一愣。大河一使劲,大石头轰隆一声摔在他俩面前。
大河对他们说,小河是我的亲弟弟,芙蓉是我弟弟的媳妇。
说完,他又抱起大石头,放回原处。
那两个人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地瞅了几眼大河,便撒开步子走了。
大河进屋后,见床上虽然很零乱,但被窝基本上没打开,心里才多少有些踏实。
芙蓉将一只歪了的椅子重重地扶正,然后没好气地说,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大河说,小河是我弟弟,你是小河的媳妇,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见芙蓉不说话,大河又说,我记得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芙蓉说,我现在怎么样了?
大河被这话问住了。
芙蓉说,我告诉你,这是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城里哪个男人不和别的女人玩,哪个女人不和别的男人玩,城里的女人只要不当妓女卖淫就算不错了!
大河想起小河说的那些事,就觉得有些理亏,对不起芙蓉。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走到门外,和林林逗笑。
芙蓉在屋里乒乒乓乓地弄得一片响,跟着就有油香飘出来。大河明白芙蓉这是在做中午饭了。
大河和林林逗了一阵,便感到无聊。他将茶杯放在窗台上,正打算到附近走走,芙蓉从屋里咚咚咚地出来了。她也不打招呼,只顾一个劲地往街上走。
大河忍不住问,你去哪儿?
芙蓉头也不回地说,我怕你的亲弟弟饿死了,换他回来吃饭。
大河连忙进屋里看,见饭菜果然都做好了。
半个小时以后,小河才回来,一进门手也顾不上洗,就拈了两块豆腐塞进嘴里。
吃饭时,大河几次想将芙蓉与别的男人在屋里嬉闹的事对小河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饭后,小河拿了一盆脏水到外面去泼,发现大石头挪了位置,返回时,他问,上午家里出了事?
大河没有再瞒,就将那事都说了。
小河听了很高兴。
大河却不高兴地说,他们若再来,是不是我真的动手打他们?
小河说,放心,他们比兔子还精,绝对不会来吃眼前亏。
大河说,其实你也别太担心,要是他们和芙蓉真有那回事,就不会两个人一齐来。
小河说,哥你不知道,城里人如今越来越邪,经常有一大群男女在一间屋里互相乱搞的。两个奸一个的事就太多了。
大河说,这么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还不如回家种田稳当。
小河说,越是危险的地方,发财的机会就越多,种田种到死也没好日子过。
说着,小河打了一个哈欠。小河早上起得早,芙蓉每天中午去换他回来补睡两三个小时。
小河上床睡了以后,大河突然感到很无聊,他也想找张床歪一下,但楼上的门却被佩玉锁了。
他在门外转了转,无意中发现屋场边有些空地,平整一下就能种些东西。
大河有些兴奋,便开始满屋找工具,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只找到一把秃得不成样子的小锄头。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忍不住嘟哝一句,这哪是锄头,是只挖耳。
大河有点有劲使不上的感觉,挖了半天,才弄出桌面那么大小一块地,他朝掌心唾了一口,更加卖力地干起来。
城里的闲地,比乡下的那些地肥多了,一锄头下去,就有一股泥香喷出来,除了玻璃碴儿多些以外,其余什么都好。大河每挖一锄头,就要弯腰拣出一大把碎玻璃片。一块地没挖成,玻璃片就集了一大堆。
正挖得起劲,一个脏不啦叽的中年男人,手提一只黑乎乎的编织袋走过来,冲着他叫了一声大河。
大河一愣,问,你怎么认识我?
那人说,我是松柏呀!
大河还是认不出来。
那人说,前年乡里搞农民运动会,你是掰手腕的冠军,我是亚军。
大河听他这么一细说,终于看出一点熟人模样来了。他说,松柏,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松柏苦笑一下说,我这样子是难看,可只要有钱赚就行。
大河说,你在干什么?
松柏说,捡破烂。
大河说,捡破烂也该把自己弄干净点。
松柏说,我又不想当城里人的姑爷,再说若是穿得好,人家就不让你捡呢。
大河说,能赚多少?
松柏说,捡一年破烂可顶种十年田,又不交税,就是名声差点。
大河说,你怎么想起来干这一行呢?
松柏说,开头只是偷偷地试一两次,后来觉得这事最容易,就长期干了。
松柏指了指大河从土中拣出来的玻璃说,这玻璃你要吗?
大河说,我要它干吗?
松柏连忙蹲下去,将碎玻璃一块块地装进袋里。装完之后才说,这点东西可卖好几角钱呢!
大河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种田。松柏说如今种田太没意思了,说是没人管束,可以自由创造,可种田的事没人管是不行的。大河很同意松柏的看法,说如今该管的没人管,不该管的倒被管得死死的。松柏劝他也来城里找点事做,大河坚决地摇了摇头。
说了一阵话,松柏找大河讨碗水喝。大河进屋倒水时,小河在床上睁开眼睛问外面的人是谁,大河简单地说了几句,就端上茶杯往外走。
小河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夺过茶杯说,别让捡破烂的损了我的财气。
大河说,小河你不能这样,都是乡亲!
小河说,我最瞧不起这种人,没本事在城里待,就干脆回去盘泥巴。
大河说,你是说我?
小河说,你怎么起疑心了!
弟兄俩在屋里争了一阵后,大河出来时,松柏已经走了。
大河非常不高兴,转身对小河说,他不在城里待了,他要回但店老家去。小河见大河生了气,就软下来,一个劲赔不是。大河还是不依,一定要走。小河逼得没办法了,他哭丧着脸说,哥,难道你就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兄弟被人打残废吗?
趁大河没回过神来,小河接着说,我要是真被那王家兄弟收拾了,这后半生还不是得靠你这个亲哥哥来养。
大河愤愤地说,我宁愿养你一生,也不愿看到你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吃混饭的人。
小河说,下次你再有朋友来,我请他喝酒还不行吗?
大河不再说话,弯腰拿起锄头又去弄那块地。
小河说他去换芙蓉,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要大河在天黑之前到集贸市场去接他。大河没有吭声,只顾埋头整理菜地。
大河弄好一畦菜地,正在琢磨第二畦菜地怎么弄时,天慢慢地变暗了。大河记起小河的吩咐,刚要动身去接他,忽然记起芙蓉到现在还没有回。
小河说过,天一黑集贸市场里人就稀少了,说不定王立和王有会趁机使暗招。
大河在门口向四处张望,终于将芙蓉盼回来了。芙蓉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出去时的样子全不见了,浑身上下一副喜气洋洋的味道。大河不好问为什么,交代了几句就往集贸市场里赶。
大河来到集贸市场时,小河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说,你怎么才来,天都黑了。
大河说,你媳妇一回我就来了。
小河也不多说,他吩咐大河守着摊子,自己去有点事,马上就回。
小河像一阵风那样走了。
大河在摊子旁坐着,周围的人已经很少了,剩下来的几个人在轮番叫着要贱卖手中剩下的那点菜。小河篮子里的萝卜已经卖完了,剩下的是一些白菜,大河想这大概是小河下午去哪儿上来的。
坐了一会儿,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出现在眼前。老头提着一只篮子,在地上摸索着找那废弃的白菜帮和烂了半截的萝卜等。大河看得出神之际,空地上又冒出了好几个这样的人,其中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大河有些不解,见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守摊子的男人,就走过去和他搭话。说了两句,他觉得声音有些熟,细一看,竟是王立。
王立也认出了他,冷冷地说,你这是让小河腾出工夫来做坏事。
大河说,他要做了坏事,公安局还会饶他?
王立说,公安局饶的人太多了,可我是不饶人的。
大河不想和他说这个,指着正在地上寻找的那几个人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王立说,没钱买菜,就只好这样!
大河不信,说,城里人也会没钱?
王立说,城里的穷光蛋也不少。
大河觉得不可思议,回到摊子上还不停地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小河去了半个小时还没回来,大河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些急,他看到王立收摊走后,便坐不住了,挑上担子到集贸市场的入口处去接应。
刚走到那儿,迎面碰上虎儿。
虎儿不认识他了,一瞪眼说,我怎么没见过你,想在老子眼皮底下玩把戏?
大河忙说自己是替小河帮忙的,他又把早上买烧饼时碰见他的情形说了一遍。
虎儿记起这事,他笑着擂了大河一拳。大河觉得虎儿的拳头很有力量。
这时,小河匆匆从街对面过来了,他朝虎儿点点头,转身对大河低声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若是让熟人看见了多不好!
大河说,又不是捡破烂,有什么不好。
小河说,我是怕他们对芙蓉说了,让她起疑心。
大河说,那你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
小河说,你怎么先怀疑起我来了。
大河说,你们夫妻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的一出去就是半天,男的一出去就是半夜!
小河听出话里的意思,忙问,芙蓉出去干什么了?
大河说,我若知道就对你说了。
小河听大河说了芙蓉回家时的模样,随口骂了一句脏话,便急急地往回赶。大河怕出事,便一路跟在后面劝,要他千万别胡闹,又没个把柄。小河开始还喋喋不休地说今天他非得问个清楚明白不可,快到家时,语气就有些软了,脚步也慢下来。
大河趁机说,你自己若是真过得硬,你就问,若是自身有漏洞,那就先忍一忍。
小河没有回答。
大河先进屋,他一进去就看见芙蓉已将饭做好了,菜也比昨日的好,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河怕芙蓉看出小河脸色不对,有意站在芙蓉面前挡住她的视线。小河从大河背后进了厨房,弄点热水将脸反复烫了一阵,再出来时,脸上不仅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而且还有些潮红。
饭吃到半途,林林就吵起瞌睡来。
刚将林林送到床上安顿好,佩玉又在外面叫起来。
佩玉点着芙蓉的名说,你哥真是个木头人,我叫他早上帮忙送一送,他就不知道晚上去接一接,而且我还提醒了他。
芙蓉搁下碗筷,走到门口说,你也别怪我哥,他又没有和你谈恋爱,怎么能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佩玉说,你家这大小两条河呀,若是能你匀一半给我,我匀一半给你,那可真是天下难逢的一对好男人。
芙蓉说,就我哥现在这样子你看不上眼?
小河这时也走出去说,你不是说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做丈夫吗?我哥打了四年光棍,又炼成了童子身。
佩玉一点也不害臊,说,谁知是不是有毛病!
小河说,你可以试一下嘛!
佩玉笑骂道,试你的媳妇去。
三个人放肆地笑了一阵后,小河大声叫大河出去帮忙。
大河说,我累了,不想动。
芙蓉说,你是不是要佩玉亲自来请。
大河一听这话,连忙走了出去。
佩玉的货物似乎一点也没有卖出去,仍和昨天的一样多。小河他们依然在一旁说话,大河一个人楼上楼下地跑了好几趟才搬完。
芙蓉开句玩笑,要佩玉慰劳一下大河。他们回到桌边接着吃饭时,佩玉真的送来了半瓶白酒。
芙蓉留佩玉一起吃,说,你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
佩玉摇头说,我一个人惯了,照样吃得饱、长得胖。
佩玉走后,大河和小河各执了一只酒杯喝起酒来。
三杯酒下肚,大河的话就多了起来。
大河说,我今天早上看见周玲了。
小河一怔,没有作声。芙蓉却问,是不是以前和你谈过恋爱的那个周玲?
大河点点头,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倒进肚子里去了。
芙蓉笑着说,真没想到大河还恋着那段旧情呢!你们后来是怎么吹的?
大河说,都怪她妈看上了那个有钱的个体户。
芙蓉说,我看周玲也心动了,不然怎么闹到挺着个大肚子出嫁!
大河不作声了!
芙蓉说,我那次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好像周玲现在过得很惨。是你说的吧,小河?我记得好像是你说的!
小河不高兴地说,我从没见过她,说她干什么!
芙蓉说,没说就没说,你紧张什么!
小河一推酒杯说,我不喝了,再喝就会醉的。
大河摇摇酒瓶,说,这点酒我承包了。说着也不用酒杯,一只手握着瓶颈,张开嘴一口气喝个精光。
八点多钟,佩玉又邀他们上楼去打牌。
打到十一点半钟散场时,一算账,佩玉和大河赢了,芙蓉和小河输了。
佩玉送他们下楼时说,你们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听了这话,小河和芙蓉相对望了望。小河回了一句说,那你是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咯!
大河见他们一走,就又匆忙钻进房里,闩门睡觉。
他刚将被窝睡热,佩玉忽然在外面敲门。
大河胆怯地问,还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佩玉说,你洗脚没有,别弄脏了我的被窝。
大河忙说,洗了,我已经洗了。
过了一会儿,佩玉很响亮地将自己的房门关上了。大河以为她要上床睡觉,不料她竟将房里的音响打开,听起歌来。
闹到十二点以后,佩玉才将音响关了。
大河刚进入迷糊状态,楼下小河和芙蓉又吵起架来。大河开始以为他们夫妻俩在闹着玩,听了一阵见是闹真的,就连忙披上衣服,走到窗户前听动静。
听了一阵后,大河弄清起因是芙蓉问小河今天赚了多少钱,小河说只有一张钱(十块钱)。芙蓉不信这么起早摸黑地干只赚这么一点钱,她说小河要么是留了私房,要么是拿去玩了女人。小河则说芙蓉别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做得高明别人不知道,并直接点明问芙蓉下午到哪儿去了。芙蓉也不肯说。
开始两人还只是吵,后来小河火气上来了就开始揍芙蓉。
打了几下,芙蓉就哭起来,边哭边说了实话。她下午在街上碰见一个同学,同学在地委工作,听她说了许多的苦衷以后,就约她去家里坐一坐,详细谈一谈。临走时,同学答应帮她解决她和林林的城镇户口。回来后,她怕小河多心怀疑没敢急着说。
小河不再作声了。芙蓉却闹得凶了起来,说这全怪大河从中挑唆,大河没来之前,他们夫妻的日子一直过得很顺,大河一来,就出现了矛盾。
大河听了顿时一肚子气,他开了门,正要下楼去问个明白,佩玉从自己房里出来,瞪他一眼说,你这时去不正是火上浇油吗?夫妻吵架的话不能当真,说过也就算了。
大河见佩玉只穿着极薄的一层衣服,就连忙退回房里。
回到床上静下心来一想,他也觉得小河的账有问题,说什么今天也不止赚十块钱。但他不相信小河既然已和王立的媳妇好上了,还会有能力再去对付第三个女人!
天亮后,大河又被佩玉唤起来,帮忙送货到摊位上。
这次佩玉说要陪他去过早,他推说有事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大河站在昨天碰见周玲的地方,一边啃着烧饼一边东张西望。一会儿周玲牵着一个小女孩顺着街边过来了。
周玲也望见了他,想躲又没个去处,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
大河笑着迎上去,见了面却没有话说。周玲与他擦身而过,脚步一下也没停。倒是小女孩不停地回头看他。
周玲走后,大河才想起自己是来问她住在哪儿的。他以为周玲还会从原路返回,就站在原地死等。
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仍不见周玲的人影。大河很失望,他正在犹豫是不是继续等,身边忽然有人和他说话。
他回头一看,正是昨天碰见的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说,你托我打听的事,我已打听到了。
老太太告诉他,周玲住在赤壁公园旁边。她丈夫将她甩了,带着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去了海南。她现在什么工作也没有,先前,有人还看见她天黑后到集贸市场捡烂菜。这一阵子没见到她捡烂菜,但也没听说她找了工作,谁也不知道她靠什么为生。不过有人猜测她可能当了“鸡”。
大河不懂什么叫“鸡”,老太太说,“鸡”就是婊子。大河当即说周玲绝对不会去干这种事。老太太说她也不相信,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如果变成这个样子,那这个世界就没救了。
大河和老太太分手后,禁不住就往赤壁公园方向走。一路上,他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难受得很。
照老太太说的,他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周玲的屋子,他见到门外晒着的衣服还在滴水,心想周玲一定在家,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似乎有动静,却没有人来开门。
往回走时,他想到自己种的那么多粮食,不如干脆送一麻袋给周玲。
他打定主意后,就在街上拦了一辆去但店的中巴。这一回,他在车上没心思睡觉,总在想着周玲,想来想去又没想出个名堂。
回家后,他找了一只麻袋,从谷仓里装了满满一麻袋谷,扛到加工厂轧成了米。他用米糠抵了工钱,然后就扛上麻袋又去撵回黄州的中巴。
中巴到黄州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他一下车就有几辆三轮车驶过来,问他要去哪,需不需要送。大河说这点东西我自己能扛。见他扛着麻袋大步流星的样子,四周的人都像看猴戏一样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河途中歇了两次,他满头大汗地走到周玲家门口。见门半掩着,门外的小板凳和小桌子上放着一些课本和作业本。他正要叫门,忽然听见屋里有女人的抽泣声,他听出是周玲的声音。
周玲边哭边说,妈现在什么苦都受了,就指望你能好好读书,为妈争一口气,可你只得了一个红花少年。乖女儿,你懂不懂,妈要你当三好学生,只是品学兼优还不行!
女儿边哭边说,我在教室里总担心你在家被坏人欺负!
周玲说,妈的事你别管,你只管好好读书。
大河在门外咳了一声。他听见周玲吩咐女儿去看看是谁。女儿探头看了一眼后,说是早晨上学时在路上碰见的那个叔叔。
说着话,周玲的女儿将大河让进屋里。
大河放下麻袋,回头却不见了周玲。隔了一会,周玲才从里屋出来。她已化过妆,脸上见不到泪痕了。
周玲将眼睛望着别处说,你怎么来了?
大河说,我自己种的谷,给你送点来。
周玲说,我没有喂鸡,不需要谷。
大河说,我已将它轧成米了。
周玲瞟了大河一眼,没有说什么。
大河说,我好渴,想喝点水。
周玲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并将壶里的凉茶掺了些进去。大河接过茶杯,一口气就喝干了。周玲也不作声,又给他倒了一杯。大河依然是几口喝干。连喝了四杯,大河才歇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周玲问,你还有事吗?
大河摇摇头。
周玲说,没事你可以走了。
大河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来。
周玲说,以后你别再来了,来多了对你不好。
大河说,我不怕,有人欺负你,我就要来。
周玲说,我过得很好,没人欺负我,再说有党有政府嘛!
大河刚走到屋外,周玲的女儿追出来,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上学的时候,你能来保护我妈吗?
大河点了点头。
周玲的女儿说,我头一次见到你,就看出你是个专打坏人的英雄,和电视里的英雄一模一样。
大河忍不住摸了摸周玲女儿的脸,手一触上去,心里不禁一颤,那种感觉极像自己第一次抚摸周玲的乳房,也是这么软,这么嫩。
大河一进小河的屋,小河就冲着他发起脾气来。
小河说,这一整天,你都上哪儿去了?叫你来帮忙不是叫你白吃饭的。我今天差一点叫王立和王有收拾了,幸亏遇见了虎儿。不是虎儿将他俩喝住,我这四肢也不知要丢哪一肢。
芙蓉也说,你看,小河头上的疤,十几个还不止。
大河看了看小河,果然是一副挨过揍的样子。他说,既然动了手,那笔账就该了了!
小河说,当时只顾逃命,哪里还顾得上算明细账。
大河说,他们住在哪儿?我去帮你算。
问清地址,大河饭也不吃就去了。
半路上碰见佩玉,佩玉问他哪里去,怎么不等着给她帮忙。大河故意说得很严重,说自己去杀一个人。惹得佩玉忙停下车来问究竟,大河被挡住了去路,只好说实话。
佩玉说,人家总是两个打一个,你们弟兄俩怎么就想不到要合在一起呢!
大河想一想觉得有些道理,但他不计较小河为什么没有跟上来,就说,王家就是能凑齐十个人,我也不怕。
大河对黄州的街道不熟悉,跑了不少冤枉路,终于找到王立和王有租的房子,可他们不在。房东说他们在餐馆里请客。至于哪家餐馆却不知道。
大河在附近一家家餐馆里找,最后在曼谷酒店里将他们找到了,他们请的客人是虎儿和两个警察。
大河皱了皱眉头,将心一横,笔直地走了过去。
王立和王有见了他有些吃惊,连忙将眼睛往虎儿和那两个警察身上看。虎儿和警察们都不作声,只顾吃菜喝酒。
大河往桌边一坐,说,虎儿,你当公证人,我和王立、王有掰手腕,看谁能赢谁!我可以让他们两个一齐上。
虎儿点了头。
大河将一只手臂搁在桌子上,王立和王有一人伸出一只手,三只手拧在一起。听到虎儿喊预备起以后,各人便用开了力。僵持了一会儿以后,大河就开始占了上风。又过了一会儿,王立和王有就败下阵来。
大河说,这样比是文明的,还有野蛮的。拿根木棍来,你们先打我二十下,回头我只打你们十下。
王立和王有都不敢作声。
大河说,你们将我兄弟小河打成这个样子了,我专门来问一问,现在你们该怎么办?
见大家都不作声,大河说,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不管打了小河多少下,我现在一人就打一下。
王立叫起来,就这样我还吃了亏呢,别人的女人再好也只能看不能摸,可他摸了。我说了不拿钱来就拿手来。
大河伸出手正要他们将自己的手拿去,虎儿在一旁开了口。
虎儿说,派出所的同志在这儿本不当我出面说,但他们谦虚,我就先说了。你们都给我个面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事说到底谁也没吃多大亏,犯不着再闹下去了。
大河说,小河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这医疗费谁负责。
虎儿说,医疗个鸡巴,你们乡巴佬舍得为这点伤去掏钱买药?
大河被虎儿的话镇住了。
这时,警察说话了,他们说很赞成虎儿的调解方案,这事不能闹大了,闹大了对谁也没好处,人民警察的责任就是将犯罪苗头消灭在萌芽状态。
王立和王有连忙表态,说自己同意就地将此事画个句号。
后来,大家都把眼睛望着大河,要大河说一句话。
大河一点把握也没有,犹犹豫豫地说这事他还得回去问一问小河。
虎儿有些生气,当时就砸了一个杯子,说自己在黄州混了这么多年,终于碰上了一个不给面子的。虎儿说罢,就扬长而去。跟着两个警察也走了。
警察边走边说大河一点不知趣,一点也不识抬举。
剩下三个人时,王立和王有责怪大河,说,你连带我们也一起将虎儿得罪了。
大河说,只要我们协商好不再打架,那关虎儿什么事!
王立和王有说,你太小看虎儿了,就说打架,他想让你打,你不打就不行!除非你不在他的地盘上混饭吃。
大河说,难道那些当干部的也听他的?
王立和王有说,可我们不是干部,是进城来的农民!
大河回去将情况和小河说了,小河当即跌足叫起来,说,哥,我这只饭碗弄不好就给你砸了。
小河也不顾伤痛,连夜出去找虎儿赔情,可他找遍了整个黄州,也不见虎儿的踪影。
大河在屋里无心睡觉,和芙蓉一起坐在沙发上苦等。佩玉没有牌打,人便无精打采,她将电视频道不停地换来换去也没换出个好节目,便早早地上床睡了。
大河和芙蓉没有话说。坐到半夜,大河出门到外面去转转。一扫眼,觉得有个人影在楼上晃了一下。
他有些奇怪,就回屋问芙蓉说,佩玉是不是有相好的?
芙蓉没好气地说,你吃醋了?城里女人瞧得起你,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难道还想放长线钓大鱼!
大河说,你怎么知道她瞧得起我?
这时,楼上佩玉忽然大声尖叫起来,捉贼呀!捉贼呀!
大河闻声跑出去,顺着楼梯往上攀,刚刚上到二楼,他就见到一个黑影,从阳台上一跃而起,轻轻地飘落在地上,然后像风一样逃走了。
大河推门进屋,见佩玉已起来了,佩玉下身只穿着一件裤头,两条浑圆的腿白得像是粉做的。
佩玉看了一眼大河说,我还以为是你进房来。
大河说,我怎么会进你的房呢,就算要进来,我也会先敲门的!
芙蓉这时也上来了,一见面就问,怎么回事?
佩玉说,我正睡得迷糊时,有个人推门进来了。开始我还没有警觉,他走到床前看了看,见我睡着了,就转身拧亮一只小手电筒开始翻我的抽屉和柜子。我这才知道是贼,便大叫起来。
三个人在房里察看了一番,见东西一样也没少,就放下心来。
大家静下来后,小河也回来了。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叫大河心里很不舒服。
小河说这几天肯定要出事。不如干脆趁着这伤歇一阵。
芙蓉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让他们到家里来闹反而更不好。
大河仍不信邪,说,就这么一点点事,他们难道还想闹翻天。
佩玉说,大河,你真是个傻帽。在当领导的面前你一句话没说好,他也会给你小鞋穿呢!
大河说,事情是我造成的,明天这菜由我去卖。
小河想了想说,只有这样,我们俩一起去,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夜里,大河睡不踏实,半个钟头就醒一次。天还没亮,他就爬起来,先将佩玉的货物都装上板车,然后又将要用的篮子整理好。
小河还没起来,他又去将那块大石头抱起来又放下,放下后又抱起来。抱了几十下,大河的身上开始出汗了。
这时,小河起来了。他们洗过手脸后,便往街上走。
小河一到十字街头,就接二连三有菜农和他打招呼,要他上他们的菜。小河笑一笑,信口和他们说几句就走开了。
后来,小河只上了六十斤白菜。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弄得大家都很吃惊,说这一点点菜别说赚,恐怕是连税金都不够交。小河没有作声。
小河在前面,大河挑着担子在后面,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到集贸市场,找到自己的老位置将担子放下。
大河见街面上有不少砖块石头,就过去挑了一块,想拿来当作凳子。
他刚一伸手,小河就说,别动。
大河说,怎么啦?
小河说,这是各人摊位的位置,一个石头砖块就是一个人。
大河看了看,果然石头块排成了一条线,
其中还有些草堆和破麻袋,大河就指着它们问,这草堆和破麻袋也是人吗?
小河说,它也代表着人。
小河到附近去问今天的菜大家准备卖个什么价。问清后,才敢放心地坐在担子后面。
大河说,这不是自由市场吗?各人想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嘛!
小河说,你不知道,价高了没人买,价低了,买的人多了,就把同行得罪了,他们会排挤你,让你做不成生意。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来到面前,说,你们怎么把我的位置占了。
他们抬头一看,是王立。
小河说,我的位置一直在这儿,你的位置不是在那儿吗?
小河用手指一指别处。
王立说,你看,我的石头在这儿。
小河仔细一看,他坐的石头果然是王立的,而不是自己的。
小河说,那我的石头呢?
王立说,我不知道,那不关我的事。你把位置让给我。
小河说,你是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
王立有些委屈地说,我干吗要和你过不去呢?
小河一听那声调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叹口气,正要挑起担子让开,大河却不肯。
大河将王立的担子扒了一把,说,就论先来后到,这地方也是我们的!
没容王立开口,旁边走来了虎儿。
虎儿说,吵什么吵,烦死人了!
王立说,小河占了我的位置。
虎儿一听这话,上前一脚将小河的担子踢翻了,然后站在白菜上用脚反复碾着踩着,将一堆白菜弄了个稀巴烂。
大河要上去,却被小河死死拽住,并不停地在大河耳边说,让他消消气,让他消消气就好了!
踩了一阵,虎儿说,你们的位置在那儿。
虎儿指的地方是一个泥水坑,小河的石头正搁在泥水坑中央。
小河一手将担子弄到肩上,一手拽着大河,走到泥水坑里,将担子放下,还回头笑着对虎儿说,是我不小心,给你添麻烦了。
大河急得一双脚跺得泥水溅起老高。
虎儿冲着他说,你像头黄牯,天生只能待在乡下,进不得城!
大河说,你像——你像——
他找不到形容词,说不下去。
虎儿接着他的话说,我像你爹!
大河发怒了,猛地一下将小河甩脱,正要冲上去,又被小河死死抱住双腿。
小河双膝跪在泥水坑里,哀求地说,哥,这不是但店乡下,就当做弟弟的我在求你,磕你的头了!
大河见小河这副样子,人就蔫了。他转身将小河扶起来。
虎儿在一旁说,还闹不闹,不闹我就不陪了。
虎儿刚走,小河就连忙到商店里拿了一条阿诗玛香烟,然后追上去,双手将香烟递给虎儿。
虎儿接过香烟说,早这样不就没事!
小河说,都怪我哥他不懂规矩。
虎儿说,行了,明天你依然回老位置吧!
走了几步,虎儿又说,你哥其实很可爱。
小河满心喜悦地回来,对大河说,事情总算没有闹大,今天我们自己放自己的假,生意不做了,回家休息去。
大河不做声,挑上被踩烂了的白菜,在头里走了。
他心里闷极了,小河作为自己的亲兄弟,他没想到小河会这么没骨气,虎儿就算真是一只老虎又怎样,打不死它,咬一口总是可以的吧!
回屋后,小河和芙蓉一说,芙蓉也很高兴。
见他们夫妻俩这个样子,大河更加难受起来。
坐了一阵,他见篮子里的白菜有一些还是好的,根也齐全,就上去细心地挑了一些,然后拿上那把秃锄头,走到先前自己开挖的那块菜地中间。
大河用手将菜地扒了一个小坑,再栽上一棵白菜。活儿不多,他栽得格外仔细,每一棵菜的倾斜角度都力求一致。栽完菜,浇上水,他再看太阳,已是中午时分了。
他伸了伸腰感到心里好受了些,便使唤还在一旁啃甘蔗的林林,说,来,给这菜地浇点肥。
说完,他带头朝菜地撒了一泡尿。
林林却不过来,他说,我不撒,我没尿。
吃完中午饭,小河和芙蓉带着林林逛街去了。他们也邀了大河,大河不愿意去。
大河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播的是一部香港片子,里面有不少色情镜头。看着看着,大河心中就燥热起来,先是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同妻子睡觉时的情景,接着就想起周玲。
也不知心里将周玲的名字唤了多少遍后,大河便想到周玲那儿去看看。他临出门时,发现小河他们的钥匙还在门上。他将钥匙取下来,装在口袋里,锁上门。走出二三十米远,又觉得不对头,自己将钥匙带走了,小河他们回来时又怎么进屋呢!
转回来后,他又开始看电视。刚看了十几分钟,忽然又停电了。等了半天,不见来电,大河就到门口去站着,数对面那几座楼顶上电视天线。那些天线看起来很多,真一数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
数完电视天线,电还没有来。大河就又拿起那把秃锄头,又找了一只破脸盆,平整起屋场来。
屋场初一看很平,工作量不大。但一做起来后,才发觉不是几把土就能解决问题。大河来了劲,脱下外衣认真干起来。
四点多钟,小河和芙蓉回来了。
芙蓉一进屋就叫道,你不看电视,怎么将电视开着,又伤机子又费电,你不心疼我心疼呢!
大河记起是停电时自己忘了关。他没做解释,埋头干自己的活。
天黑时,大河口渴了,正想进门去倒点水喝,忽听见屋里小河和芙蓉在说话。
芙蓉说,王立的事已经解决了,哥留在城里没用,不如叫他回去。
小河说,你不是打算将他和佩玉促成一对儿吗?
芙蓉说,城里有个亲戚当然好,可哥这样子,恐怕就是捆也捆不拢去。
大河不想听,水也懒得喝了,转身又去干他的活。
晚饭大河吃得很快,芙蓉还没上桌子,他就吃完了。放下筷子,他就去接佩玉。
半路上,他碰见佩玉正拉着板车吃力地走着,便走拢去说,我来吧!
佩玉见了有些吃惊,她将板车交给了大河,然后在一旁用一只手推着车子。
走了一阵,佩玉开口说,你一个男人过日子怎么样?一个女人过日子可是难极了。
大河隔了一阵才说,什么样的日子总是一个熬,一熬不就熬过来了。
佩玉说,那也是。
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晚上,大河早早地睡了。佩玉也没说要打牌的话。她洗漱完毕后,就来敲大河的门。
大河说,我睡了。
佩玉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大河说,没有,我只是想睡觉。
佩玉又将门敲了几下,大河没理,她也就去了。
早上,大河依然是早起先将佩玉的货准备好,再随小河一起去集贸市场。
八点钟后,大河正欲找借口离开一阵,到周玲那儿去看看,不料小河先开口,说自己有点事要去一去,让大河一个人看一阵摊子。
小河刚走,就来了几个人买菜。几只手抢着在篮子里挑萝卜。大河正在招呼要他们别将萝卜弄烂了,一个女人从人堆里溜出来,提着一篼萝卜,不声不响地往一边走。
大河忍不住叫起来,说,喂,你怎么不给钱?
那女人装作没听见,仍旧往前走。
大河一急,几步追上去,说,喂,你怎么偷我的萝卜!
那女人顿时变了脸色,说,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偷了谁的萝卜,我这样子像是偷萝卜的人吗?
大河说,那你怎么不给钱就走?
那女人说,我心里有事,一急就忘了!
大河说,我也是一急就说你是偷了!
那女人说,我什么不好偷,干吗要偷你几个烂萝卜呢?
说着,那女人就开始掏钱,边掏边说,我这样子像是偷萝卜的人吗?大河见那女人给了钱就不再计较。九点多钟时,来了一个胖子,他看了几个摊子上的萝卜,然后在大河的摊子前面停下来,开始和他讨价还价。胖子说这一担萝卜他全要了,但大河每斤得让五分。大河一算账就答应了。胖子便叫他挑上萝卜随他走。
大河刚弯下腰,不知何处一只萝卜飞过来打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见四周的菜贩子一个个都用眼睛瞪着他。
大河不理他们,挑着担子想走,王立却上前来拦住说,慢一点,等虎儿来了再走。一会儿,虎儿来了。
虎儿问了详情后,忽然笑起来说,我今天给小河的哥哥破个例,大家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菜贩子们一愣后说,虎儿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虎儿满意地说,行,大河你走吧,不过下不为例。
大河也没说声谢谢,挑上担子就走了。
卖完萝卜,大河挑着空篮子绕到周玲家看看。
周玲的家门反锁着,他正要敲门,隐约听见屋里有人声。大河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一阵也只勉强分辨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河绕到屋后,想找个窗户听听,窗户都很高,地上又没什么可以垫脚的。他只好重新回到门口。
大河在台阶上坐了一阵,想想又觉得不妥,便起身躲到墙角后边。
他抠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了,叭叭地用力吸着,吸到一半时,他发现人虽躲在一边,但菜篮子忘了藏,依然明明白白地搁在门前的小块空地上。
大河正要去拿,周玲的门吱地响了起来。跟着一个人伸出头来,往四周看了看,大约是以为无人,那人迅速从屋里闪出来。大河一下认出来,这人正是小河。
小河从屋里出来后,被菜篮迎面拦住了去路。他正要跨过去,忽然又站住了。小河朝菜篮子打量了几下后,立即神色大变,再走时,两条腿有些支撑不住的模样。
大河好半天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神情恍惚地走进周玲的屋。
堂屋里没人,他径直朝那半遮半掩的房里走去。
周玲在房里说,你又回来干什么,跟你说过了,没钱,玩不起,就别来!
大河推开门,见周玲仍在被窝里躺着,把半个白花花的身子露在外面。
周玲猛地见了大河,不免大吃一惊,两人相视对峙了一阵,周玲忽然扯过被子,蒙上头大哭起来。
周玲一哭,大河反而清醒了。
他说,你哭,哭什么?都干了这一行,还有什么好哭的。想让我同情你,休想!我要将你拖回溢流河去示众,让你的亲戚六眷们看看,看看婊子是个什么模样的。让你从今往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呢,这样挣钱容易是不是?往床上一仰,就有男人大把大把地送钱给你。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不用搞“双抢”,不用起早摸黑……
大河突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玲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见大河呆呆地站在床前。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大河!
大河没反应。她又叫了第二声。
大河这才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前不是这样,那时,我想摸你一把,想亲你一下,你都害羞得要死,怎么一进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不管见了哪个男人都敢脱裤子。
周玲眼泪又出来了,说,还不是你兄弟小河害的,他乘人之危找到我屋里,我不答应他就不走,我又怕女儿放学回来撞见,才匆匆答应了他,事后他扔下二十块钱。我那时生活正困难,又没有别的门路,后来就不知不觉地干起来了。
大河说,你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去找我,你难道没听说我老婆死后就一直打光棍吗?
周玲说,女儿户口在城里,我必须让她待在城里。为了女儿我一切都可以忍受!
大河说,如果你女儿知道你所做的事,那还不是等于毁了她!
周玲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响了一下,接着一个男人边往里走边叫,周玲,周玲,我又凑齐了五十块钱,能和你睡一回了。
大河听出这声音是松柏的,正待出去,松柏已闯进房来。
见到大河,松柏起先有些尴尬,但他马上回过神来,说,大河,你也喜欢这个,今天让你捷足先登了。
大河说,你给我出去。
松柏讪讪地说,我排队还不行吗?
大河说,你给我滚出去!
松柏说,这又不是你的家,你凭什么叫我滚!
周玲说,你走吧,你这样子让人恶心!
松柏说,可我的钱和别人的钱是一样的呀!
松柏走后,大河和周玲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周玲说,大河,和你说实话,此生我只真心实意地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大河低声说,你不说出来,我也知道,只怪我们俩有情无缘!
又静了一会儿,周玲说,以前我们相好时,你一直想得到我的身子,可我总是不答应。现在你还想要吗?
周玲说完,慢慢地将眼睛合上,并用手一点一点地揭去盖在身上的被子。
大河看着眼前玉一样的身子,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迫不及待地解开裤带,蹬掉鞋袜。几乎在同时,周玲轻轻地呻吟了一下。
大河愣了一下后,忽然不知所措地穿上衣服和鞋袜,仓皇地逃出屋去。
半路上,大河听见有人叫他叔叔。他低头一看,是周玲的女儿。
女孩问他,你去我家了吗?我妈她好吗?有坏人欺负她了吗?
大河想了半天才说,你妈一切都好,你就放心读书吧!
大河走了几步,又返回去,将卖萝卜的钱都给了那女孩,让她回去交给周玲。
大河在街上游荡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才往回走。过了十字街不远,他便碰见了小河。小河一定也是等急了,脸上都有些憔悴模样。见了他便远远地叫了一声哥。
大河也不作声,待走拢后,他冷不防就朝小河脸上甩了一耳光。小河一点也没提防,加上脚下一绊,人就倒了。大河卸下扁担,横着朝小河屁股上打了七八下。
周围的人正准备过来看热闹,大河将小河从地上拖起来,架着走了。
拐进小巷以后,大河将小河推到墙上贴着,然后问他是怎么胁迫周玲的。小河说,他初次见周玲在集贸市场捡烂菜叶时,就动了心思。后来就跟踪到了她家,他将二十块钱往周玲手里一塞,然后就开始脱她的裤子,她挣都没挣就让他干了。以后他就常去,后来周玲就偷偷地专门干起这一行了。
大河说,我若不是看在死去的父母面上,今天非要将你打个半死。
小河说,哥,我以后再也不去了,只求你回家别再闹,别让芙蓉知道。
小河一瘸一瘸地回到屋里,芙蓉问他怎么回事,小河说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早。
半夜里,大河被尿憋醒了,他起床屙尿时,佩玉在她房里说,大河,卫生间的下水道塞了,我房里有痰盂。
大河没有回答,他开了外面的门,站在阳台上,哗哗地屙了一个痛快。
回屋后,他正在闩门,佩玉说,你才三十几岁,果真一点也不想女人吗?
大河缓缓地走了几步后,脚下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方向,来到佩玉的门前。
他喘了口气后,就推门进去了。
黑暗中,他感觉到迎上来的佩玉身上已是一丝不挂。
大河趴在佩玉的身上,就像是趴在一片云上,佩玉不停地叫唤,不停地战抖。他们在床上打了一夜滚,天大亮时还不愿起床。
天亮后,大河软软地躺在床上,佩玉仍在不停地摸他,从头到脚,特别是中间那个位置。大河不肯睁开眼睛,他想象这是周玲在摸他弄他。想着想着,大河就来劲了,便一个翻身将佩玉压在身下。
佩玉也有些疲劳,动作变迟缓了,因而显出更多的女人魅力。
直到上午九点过后,两人才起了床。
芙蓉乍一见他俩时有些吃惊,但她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们早出门做生意去了,怎么做了我嫂子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佩玉也不害羞,说,你哥真是能干极了,有几回都快死了,又被他弄活过来。
毕竟不是正式结婚,说笑几句后,各人又忙各人的去了。
佩玉上街给大河买了两套外衣和两套内衣,她一回来就要大河穿上试试,大河将身上的衣服都脱光后,没来得及试新衣服,两人就又到床上去了。
两人乐了一阵后,佩玉就开始将大河的头往下按。大河开始不明白,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佩玉是要自己去吻那下面的东西。他一下子火了,从床上跳下来,几下将衣服穿好。临出门时,他气呼呼地说,乡下人再下贱,也还没到给城里女人舔×的地步。
佩玉说,你怎么这么不开化,这只是一种取乐的方式。
佩玉拉了几把没拉住,挣到大门口,她光着身子不好再拉,只好放大河走了。
大河一口气跑到街上,拦了一辆中巴就回了但店。
他在屋里独自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舅舅家牵牛。
他将这些时在城里碰到的事都和舅舅说了。说到和佩玉睡觉的事,舅舅连鼻涕都笑出来了。
舅舅一笑,大河有些不好意思,他禁不住想起佩玉给自己的种种快活,便有了些想再到城里去的念头。
大河朝舅舅问主意。
舅舅说,现在这社会,哪个也搞不清哪是好,哪是坏。
大河正在琢磨这话,舅舅忽然问他在城里栽的那些白菜活了没有?大河说没有,他很奇怪,城里土地看起来很肥,可就是长不起苗。
一九九四年三月一日于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