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挑担茶叶上北京(2)
石得宝被这些话激怒了。丁镇长比自己还小几岁,他们居然这样骂他。他恨恨地说,不管他们怎么做怎么说,他偏偏要帮丁镇长这一回,看谁将来敢一口咬下他的鸡巴!他打定主意,只要一落雪就去找金玲,让她先采点冬茶对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没将那点茶树当回事。
回村时,他先弯到金玲家。听到家里有人声,敲门却不见答应,他推了推,门从里面插上了。他以为金玲在家做见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她才结婚,正是恩爱得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明白一定是两口子大白天在屋里干好事,于是就站在门口大声说,金玲快开门,我找你有事。过了一会儿,门果然开了,两口子衣冠不整,脸上都挂着不好意思。石得宝心里痒痒的。他没有坐,直截了当地说,村里准备在她那茶地里做试验,要她在不向外扩散消息的同时做好准备工作,他强调说这几天一定要给茶树施一次肥,过两天他要来检查的。金玲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乎还沉浸在枕边的恩爱之中,她恍惚地问做什么试验。石得宝不高兴了,他不回答,只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忆一下。
石得宝离开金玲家的屋基场,踏上田间小路时,金玲忽然在身后大叫,说她想起来了,她这就准备采冬茶。石得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让她叫。路旁田里,一个正在给小麦浇水粪的老人抬起头来,问金会计在叫什么,这个时候怎么就准备采茶。石得宝掩饰说老人听错了,金玲是叫自己坐会儿喝杯茶再走。他独自走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再精明聪慧的女人,一旦坠入情网就会变得稀里糊涂。
过了三天,石得宝真的一早就来金玲家的茶地检查,每棵茶树底下都像模像样地撒了一些猪粪。金玲伸出手给他看,嫩红的手掌上有两只水泡。金玲还做出一副要脱衣服的样子,说她的两只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宝晓得她有些做作,但还是心生怜悯,说他到时候会想办法替她做补偿的,金玲似乎是无意地说她这块茶地每年可产五百块钱的茶。石得宝心中有数,金玲是有意讹他,便说那天搞大检查时,你不是说只能产两百块钱的茶嘛!金玲怔了一下,随即露出委屈的模样说自己没说这话,若说了也是说错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说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块钱,就是用卖茶叶的钱买的。石得宝没有往下说,他怕金玲也像彭场长那样精打细算,那样这几棵瘦茶树就更值钱了。
石得宝走时要金玲留神天气预报,随时做好准备。
半路上,他碰见了得天副村长。得天副村长气喘吁吁地说,镇委会老方带着县里的一帮人到村里来了,正在村委会门前等,他这是去找金玲拿钥匙开门。石得宝看看手表,见才九点半钟,就提醒得天副村长别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争取在十点半钟以前将他们打发走,免得村里又要招待他们吃饭。
石得宝走得很快,五分钟后就赶到了村委会。老方远远地迎上来,先将来人的意图说了。听说是县文化馆的人,石得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老方说他们是来搞文化活动调查的,同时也兼着采访,准备县里的春节文艺晚会的节目。石得宝忍不住责怪老方,说他不该将这种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往村里引。老方拿出一个笔记本,指着上面的名单说,他是逐村排队往下排的,一个村一次轮流转,而他们还是排在最后。石得宝说越是最后越吃亏,年底轮上那些下来打年货的人,开销可就大了。石得宝要老方明年若还排队就将他们村排在中间,摊上七八九三个月的高温,谁下到农村,一见苍蝇多虫子多,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像蜻蜓点水一样,屁股一沾凳就回头,这样的客人接待起来才舒服。老方答应下来,同时又要石得宝给他一个面子,别让他下不了台。他告诉石得宝,县文化馆虽然是个很无聊的单位,但在那里拿工资的人一大半是县里头头的子女,上班时唱歌跳舞,画画照相,水平高点的就写诗写小说,活得不晓得有多潇洒,隔上一阵便要到下面来走一走,换换口味。有些单位对他们不重视,结果都吃了大亏。石得宝说他心中有数。他上前去同带队的蒋馆长握了握手,回头欲同那同来的六个人握手时,几个女孩都借故躲开了。
金玲还没来,石得宝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请蒋馆长作指示。蒋馆长矜持地说等进了屋再慢慢细谈。石得宝不停地看手表,心里急得直冒火。十点过了得天副村长和金玲才匆匆赶来。金玲解释说从茶地里回来她就去小卖部买洗发液,得天副村长去找她时,两人已走岔了。石得宝小声责怪他们,说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饭钱由他们俩负担。
村委会有一阵子无人来办公,桌椅上都是灰尘,他们手忙脚乱地打扫又去了二十分钟。除了蒋馆长以外,那六个人瞅着椅子,好久才勉强坐下去。蒋馆长先说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义,接着又是此行的动机和目的。石得宝一看手表,竟到了十一点钟。他对文化工作没有一点认识,心里又装着中午吃饭的问题,蒋馆长一说完,他就将汇报的事推给金玲,说金玲在村里分工负责文化宣传。金玲小声分辩说村里从来就没有分工由谁来管文化。石得宝劝她说,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没分工,这事也轮不到别人。金玲反应能力不错,她套着蒋馆长的话,慢慢地说开了。讲到村里如何同封建迷信作斗争时,得天副村长插话说,村里有个瞎子算命像神仙,当年曾预言他第一个老婆不能算数,非得娶第二个老婆才能安居乐业,后来他果然在三年内结了两次婚。得天一开口就将县文化馆的人都吸引住了。金玲讲,得天副村长补充例子,会场气氛很生动。
石得宝同老方打了声招呼,说是去安排中午的饭。他去了四十分钟才回,进屋时手里提着几只鸡和一大块猪屁股。当着大家的面,他穿过会议室将这些东西提进村委会那久未起火的厨房。
不一会儿,外面又进来了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在说话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长见了她不禁一愣。得天副村长小声问她来干什么。包头巾的女人说,是石得宝叫她来为客人们做饭的。石得宝在厨房门口招手让包头巾的女人过去,他吩咐了几句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头巾的女人在会议室与厨房间来回忙着,一时出去弄青菜,一时又提着酒和干菜回来。然后,厨房里又是噼噼叭叭的柴火响。随后又有水汽贴着厨房门框飘进会议室。得天副村长又在举例子时,包头巾的女人忽然在厨房里叫起来,她要石得宝去帮忙将鸡杀了。石得宝面有难色,说他平时连别人杀鸡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长去,蒋馆长不肯,要得天副村长留下多讲一些实际的东西。蒋馆长同行的一个男人去帮忙,一个女孩也跟了进去。
一阵很响的鸡的扑腾声传了出来。石得宝还在聆听,那个女孩咚咚地跑出来,刚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汇报当即停止了,大家都围上去问怎么了。女孩不肯说。这时,那个男人垂着沾满鸡血和鸡毛的手走出来,好几个人围上去,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文化馆的那些人,脸都变色了。
骚动过后,汇报继续进行。石得宝拎着开水瓶给大家添水,文化馆的人一个个都断然拒绝了。
汇报完后,石得宝殷勤地说,大家都是难得请来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个便饭,虽是家常菜,但厨师的手艺非常不错,连省里来的人都称赞不已。蒋馆长正在表示感谢,他手下的那些人一个个起身往外走,说是家里有事得赶快回去。蒋馆长说人家饭菜都准备好了,我们就不用谦让了。那个呕吐的女孩说,就让馆长做他们的代表,留下多吃点。见大家都走了,蒋馆长也不好单独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这时,从厨房里走出一个满头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说,她已光荣地完成任务了。老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哭笑不得地说,石得宝,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石得宝苦笑着回答,说这是上次开村长会时,大家研究出来的办法。金玲和得天副村长在一旁哧哧地笑,说他们猛一见到这瘌痢头的女人包着头巾进来,就猜到石得宝在搞什么诡计。老方也要走,石得宝不让,他说鸡也杀了一只,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让金玲将借来的猪肉和酒、干菜等都还了回去。自己拎上自己家的死鸡与活鸡,拉上老方回家里去好好叙叙。
金玲和得天副村长随后锁上村委会大门。
“你这总统府大门也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开。”老方说。
“村长,村长,撑着也不长。村里的事难办呀,干脆永远关门,村里群众的日子可能还要好过一些。”石得宝说。
“我是体会得到你们的难处。”老方说。
“但有的人不这样看。”石得宝说。
回家后,妻子一会儿就将鸡烧好端到桌面上来。石得宝将一只鸡大腿夹到老方碗里。
“情况我都晓得,可我是党委中最小的官,只有看的份,没有说的份。就说冬茶的事吧!”老方说。
石得宝怕石望山听见,要老方将声音放小点。
“丁镇长见段书记搞冬茶送礼非常有成效,就趁机也让大家搞冬茶,说是上面要,其实还不是自己先到上面去讨好卖乖,不然上面的人怎么会想到茶可以冬天采。说是上面腐化,可谁叫你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哩!说穿了,大家都是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拿着公家的东西不当东西,拿着公家的人不当人,只有拿着公家的官职才当回事。”
老方的说话得石得宝直点头。
“那你说,这冬茶我们还搞不搞?”石得宝问。
“搞,怎么不搞,搞了总对你有好处。”老方说。
“要是这样,我就不搞。”石得宝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当官的诀窍只有一个,丢掉人格,捡起狗格!”老方说。
“这样说,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宝说。
“我再劝你一句,与其让别人搞,不如自己来搞。你搞时还记着体恤群众,可若是换了别人,他会不顾一切地把情况搞得更糟。”老方说。
石得宝看着老方一连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将一大杯酒灌进喉咙。老方又将石得宝数说了一通,别看文化馆这帮人不值钱,但说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场。今天看起来略施小计获得成功,实际上耽误了大事,他们一传出去时,就算实说只是一个瘌痢女人烧火做饭,两传三传就走样了。到时候上面的人不吃你们的,不拿你们的,你们工作就被动了。石得宝说他巴不得现在就有人不要他们采冬茶。老方一搁杯子,说石得宝是不是巴不得他现在就离席。石得宝赶忙赔不是,将杯子塞到老方手里,再用自己的杯子同他连碰了几下。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两酒就喝了个九分醉。石得宝听见他骂段书记和丁镇长都不是好东西时,便开始往他杯里斟凉水。老方说他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酒了。
这时,石望山从门口进来,一见到老方就问他最近有没有十三哥的消息。石望山只要一见到上面来的人,总要打听十三哥的消息。老方自然不晓得,但他醉醺醺地说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志,冬天冷了,人的血脉流通不畅,十三哥这种上年纪的人,一说出问题就要出大问题。石望山对他这话很不满,他说老方这样子才会出大问题哩。石得宝也怕老方出问题,散了席后,不让他骑车回镇上,而是在垸里找了一辆拖拉机,连人带车送回镇里。
采冬茶成了石得宝的一块心病,他一听到茶就头痛。石望山不晓得这秘密,他将猪栏里的猪粪取出来,摊在稻场边让太阳晒。天气出奇地好,早上连雾也没有,太阳扎扎实实地一连晒了五天,只是每天下山之前在一层薄雾中稍稍遮掩一阵。石得宝看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用锄头在摊开的猪粪中翻动,留下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沟。正午时,猪粪随着锄头的犁动,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热气。石望山已将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着这猪粪的彻底干燥,然后将它挑上山,埋入坑中。这是提高土壤温度的最好的办法,别人只在育种育苗时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这么伺候自己的茶树。几只苍蝇在猪粪上笨拙地飞翔着,石望山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比前几天更暖和,寥寥的几朵白云在不紧不慢地飘移,一只苍鹰在太阳底下盘旋,那种高度不会是在寻找食物,悠闲中几分高傲的姿态十分潇洒。山风从苍鹰的翅下扑地而来,顺着田野上一片通红的枫叶的指引,山风在田埂上、小河里起起伏伏地吹拂。当跳舞一般的那片枫叶迎着石望山而来时,石望山把手中的锄头举得老高老高。在他将锄头举起后不久,红枫叶哗啦一声从半空中跌落到地上,打了一个滚,轻轻地停在石望山的脚边。石望山根本就没看四周,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子。挣了半天也没挣出一点尿,石望山就唤石得宝快过去帮忙,石得宝犹豫了一下,只因四周除了妻子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女人,他才匆匆地将一泡尿撒在那片枫叶上。石望山放心地用锄头刮起枫叶,将它扔在大路中央任由众人用脚踩。
山风一下子看不见了,满地都是阳光,田也好,地也好,枯禾枯草也掩饰不住它的肥沃,冬日的温暖正是这肥沃酿造的。石望山又开始翻动猪粪,而且频率明显加快了许多,雪亮的锄板像白帆一样从黑乎乎的猪粪上快速驶过,激起两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迹。
“明天你帮我将这些猪粪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说。
“看样子该要落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说。
石得宝听了第二句话后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
太阳还同前一天一样让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里,北风吹不进来,阳光却一点也露不掉,都快进入严冬,茶叶还是那种青翠欲滴的样子。石望山骄傲地说,他这地现在还可以采摘几斤毛尖。茶叶是绿的,地上的坑无论四周还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宝每一担猪粪都是在石望山准确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地坑中。石望山抚摸着一棵棵茶树,吩咐哪个坑里多放一些,哪个坑里少放一些,那语气俨然是对待孩子,谁肚量大多吃点,谁肚量小少吃点。
“我小时候你这样照顾过我吗?”石得宝问。
“那时有你妈,用不着我。”石望山说。
“妈妈说过,你只爱庄稼不爱人。”石得宝说。
“那是她小心眼,能让人吃饱穿暖不就是爱吗?”石望山说。
父子俩坐在一棵茶树的两边,同时将嘴里的烟抽得吧吧响。石得宝在想着心思,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
“老方那天的话提醒了我,我们自己家有人在北京当大干部,自己却忘了招呼。说不定十三哥喝的茶还是找别人要的,那多没味道。明年春上,我说什么也要亲手做上一两斤好茶,送给他尝一尝。若满意,以后我年年负责供应他的茶。我想十三哥会满意的,家乡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谁的也比它不过。”石望山一个人唠叨了半天。
石得宝越听越难受,烟没抽完他就挑上扁担箢篼往山下走。
半夜里,一阵燥热将石得宝弄醒,他用力推开妻子压在自己身上的半个身子。妻子以为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说都四十几的人,怎么比年轻时还有干劲。他没有搭腔,将一只脚伸出被窝,翻身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石得宝忽然感觉到冷。他起床走到后门撒尿时,听到近处的山岭上发出阵阵呼啸声,紧接着外面的树木瓦脊一齐动起来,一股强大的寒风扑进门里,逼得石得宝仓皇后退几步。
寒风一阵比一阵吹得紧,偶尔有一段喘息时间,还没等石得宝迷糊上,那种尖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五更时,屋顶上响起了头几下沙沙声,转眼之间沙沙声就响成了一片。从门缝和窗缝里钻进来的风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屋檐下响起滴答声时,石得宝终于睡着了。
冷雨下得满天满地灰蒙蒙的,天亮得晚了许多。雨不大也不小,架势也不紧不慢,一副悠着点的痞气味道。石得宝从早晨观察到傍晚,最后相信石望山的关于落雪的预言是不会错的。这样的天气,不下点雪就不会变晴。
吃过晚饭,石得宝拿上手电筒和雨伞钻进漆黑雨幕中。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径直走到金玲家的门前,敲了半天,屋里才有人说他们已经睡了。石得宝站了一会儿,本不想开口,终究还是忍不住对着门缝说,看样子雪就要下来了,得早点将箩筐、簸箕和炒锅等一应用品准备好。石得宝走出老远,听见金玲家的大门响了,灯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门口叫了三声“石村长”。石得宝没有拧灭手电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来晃去,同时他也懒得回答。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好没意思的感觉。回到家里,妻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他一句。
“人家没留你多坐会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得宝反问道。
“就这意思。”妻子说。
石得宝将手电筒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哗哗啦啦地跑了满屋。
“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石得宝大声说。
妻子当即跑进房里哭起来。石望山手里拿着那本《封神演义》从自己屋里出来,看了一眼又回屋去了。他在屋里大声说话,要他们夫妻相互敬重恩爱。又说石得宝最近工作上一定又遇到了难题,当妻子的这时候切切要晓得体谅。石望山一说,石得宝心中的气先消了。他弯腰捡起手电筒,费了很大劲才将后面的盖子拧开,然后找了一段小圆木和一把锤子,叮叮当当地将摔扁的部位重新敲圆。
天亮之前,妻子将石得宝推醒,说她听到鬼叫了。石得宝侧耳细听一阵,屋外果然有一种古怪的尖叫。他起床推开窗开,拧亮手电筒照了好久,终于发现是风吹过那堆废酒瓶发出的声音。他关上窗户,说女人天生胆小。妻子还没等他完全钻进被窝就偎到他的怀里。妻子说若是女人都胆大那还要男人干什么,女人找男人就是为了有个依靠。石得宝要她以后别疑神疑鬼。妻子说,她其实最怕的是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石得宝在她胸前拧了一把,说自己若有别的女人,还会隔一两天就要她一回?妻子撒娇似的在他怀里扭了一下身子。
冷雨下到第四天上午,天空中开始飘起纷纷的雪花,到了中午,雨丝全变成了雪,在空中狂飞乱舞。久雨之后的雪花,个头很笨重,落到什么东西上,像被摔碎的玻璃屑。
石得宝匆匆赶到金玲家,见她正同几个男人在打麻将,他立即不高兴地说她怎么越来越不像个村干部了,打麻将的时间比工作和劳动的时间还多。金玲笑嘻嘻地说他们打完这圈就撤。石得宝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去将那垫布一抖,桌上的麻将牌全乱了。金玲惊叫着说最低也该让她将这一盘打完,她的豪华硬七对已经听和了。石得宝一见金玲那痛心的样子,自己也心软了,就让他们再打一圈,结果这一圈耗掉了一个多小时,金玲连登四五庄不下来,将那个豪华硬七对的损失弥补回来了。
金玲拿上箩筐对丈夫说自己去茶地干点活,丈夫没有追问。石得宝倒追问起来,问她是不是将采冬茶的事告诉了丈夫。金玲说,不先说清楚,过后想说清楚也难。石得宝不好再说什么。
茶树上积满了雪,石得宝用手将雪摇落,两人找半天也没找到一只芽叶。金玲说这有点不对头,是不是上级领导坐在四季如春的房子里,忘了冬天草木不长。石得宝挠着头皮想了半天,他也没见过冬茶是什么模样,便想象着让金玲拣那最嫩的叶片采。他打着伞替金玲挡着雪,金玲的两只手一会儿就冻红了,两个指头也开始发僵。石得宝开玩笑,要她将手放进他的怀里焐一焐。金玲竟真的这么做了。正在这时,有人在旁边叫了一声,说太好了,我有好多年没见到采茶妹与情哥哥在一起的情境。金玲吃惊地缩回手。石得宝回头一看,竟是镇里的老方。
老方奉了镇长之命,特地下来检查采冬茶的情况,并通知明天带茶叶到镇里去开会。石得宝问他冬茶怎么采。老方也不晓得,他看看茶树,又看看金玲的箩筐,犹犹豫豫地说大概就是这样吧。
老方也陪着金玲站在雪地里,并不时将金玲的手拉进自己的怀里。三个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太冷。村里有几个人从附近路过,好奇地问他们在茶地里干什么,石得宝说是在搞一项试验。有人说,茶叶不能搞试验,这几年搞叶面施化肥,结果产量虽然上去了,味道却差许多,弄得茶叶都不好销出去。石得宝说他们一出点小问题就不相信科学。那人说现在没什么可相信的,连自己对自己都怀疑。老方插嘴问那人,八月十五是中秋,腊月三十过大年他相不相信?那人说这也不一定对,日历也会印错。
过了不久,村里人得知消息,陆陆续续赶来看稀奇。石得宝见人越来越多,担心他们出去瞎传瞎说,就吆喝着要他们回去,大家退了几步,又站着不动。石得宝生起气来,说谁不走,他们就到谁家的茶地去搞试验。大家嘟哝着说这种试验恐怕又是劳民伤财,慢慢地都退去了。
忙到天黑,也只采了小半箩筐稍嫩点的茶叶,石得宝估计炒制后连半斤茶都不够。炒了之后,用秤一称,果然只有四两多一点。石得宝看着这不够分量的一丁点儿茶叶,不停地发愣。老方不管这些,他拈了一撮茶叶入进杯里用开水泡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老方眯着眼睛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呷了第二口,然后一睁眼说,狗日的,这冬茶的味道的确妙不可言。他不管石得宝怎么个态度,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早就预备好的塑料袋,拈了一大把装进去,打好结后放进贴身荷包里。老方说这也算大雪天陪冻的报酬。石得宝不好说他,只有说这点茶叶明天怎么向丁镇长交代。金玲用秤再称了一次,茶叶只剩下二两半左右。
老方笑着说他有办法。老方将秤盘里的茶叶分成一两的两堆,半两的一堆。半两这堆他又分成两份,一份给石得宝,一份给金玲,让他们自己留着尝个新鲜。他叫金玲拿出两听没有卖出去的茶叶,轻轻地将封皮揭开,再打开盖子,取出一两茶叶后,又将冬茶放进去盖在上面。接着又重新封好封皮。石得宝问这样弄虚作假怎么行。老方要他放心,反正这茶叶是要送人的,也不是丁镇长自己喝。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丁镇长不晓得有假就行。石得宝觉得这样做不妥,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迁就老方的意思。
这时,金玲叫起哎哟来。她那手被雪一冻,又马上伸进热锅里炒茶,出现了冻伤后才有的那种奇痒。炒茶的手染得发青,看不清皮肉模样。金玲的丈夫心疼地抱着那双小手,不停地抚摸,嘴里忍不住责怪丁镇长太不顾别人的死活了。石得宝看着金玲的手,只有说对不起,让她跟着受苦受累。
天太晚了,老方懒得摸黑路,就在石得宝家里睡。
第二天,他俩一齐到了镇上。丁镇长一见到石得宝手里拎着两听茶叶,立即高兴起来,说还是石得宝抓工作扎实,说五就五,说十就十,不打折扣。石得宝不好意思同他多说,放下茶叶连忙去大会议室。村长们差不多都来了,他们围着火盆像个铁桶一样,见石得宝进来大家都抬头望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给他挪挪位置。石得宝转了一整圈,仍无人理睬,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他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开水瓶拿到手里,抽出瓶塞,举过那些人的头顶,问谁要添水。大家还是不理睬,石得宝将开水瓶一倾,冲着火盆边一只茶缸倒下去。那水却是泻在炭火上,一股白烟缠着火灰冲天而起。火盆边的人赶紧四散而逃。石得宝放下开水瓶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欲帮那些沾满灰尘的人拍打干净。那些人都果断地挡住了他的手。石得宝笑一笑,也不是认真地要这么做。丁镇长进来后,问这是怎么回事,石得宝说自己给他们添开水添错了地方。
丁镇长宣布今天开会的主要内容是落实发放到各村的救济款。大家一听到这个话题,都暗暗兴奋起来。丁镇长将有关政策说了一遍,然后就让各村村长汇报自己村的情况。大家都是胸有成竹,账本都在心里,虽然每人只给五分钟发言时间,但各人将自己村的情况说得十分清楚。等到十五个村长都说完后,丁镇长就宣布休息一阵子。有几个人准备上厕所,丁镇长将他们叫回来,先问了一下各村落雪的情况,有没有人畜遭灾,大家都说这点小雪没问题。丁镇长突然说,可你们自己却出了问题。他从提包里拿出石得宝送来的两听茶叶,说你们都叫苦说采冬茶太困难,石家大垸村哪一点不比你们更困难,可石村长就有这股子不服输的精神,昨天落雪,今天茶叶就交上来了。丁镇长将两听茶叶敲得桌面叮当响,他要各村将自己做工作的情况说一遍,十几个人中没有一个人先开口。丁镇长生气地说,你们刚才要救济的时候怎么一个个那么会说,几斤茶叶怎么就那么难。你们少打几圈麻将,少到群众家里喝几餐酒,问题早就解决了。丁镇长点名叫了几位村长也没有用,他们像约好了一样,就是不开口,他要石得宝介绍一下经验,石得宝也不肯说。丁镇长生气地往门外走,走到半截又回来对石得宝说,看来今天只能落实石家大垸村的救济款了。他要石得宝马上拿出一个救济方案交给他。丁镇长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面,连说了三声:你们看,雪停了,这么好的机会被白白错过。
丁镇长迟迟不宣布继续开会,大家心里明白,冬茶的问题不落实,丁镇长也不会落实救济款如何发放的问题的。果然,僵持到十一点四十,丁镇长宣布今天的会到此为止,什么时候再开听候通知。
丁镇长正要走,石得宝忽然站起来要他等一等。
“上下级之间都要相互体谅,但丁镇长你作为上级更要多对下级体谅些,这场雪是停了,可这并不等于说从此再不落雪了,说不定一个星期以后又要落雪的。这么多村长没有一个人说过不字。丁镇长你不是教导我们说做工作要有耐心吗?”石得宝说。
“说句老实话,咱们镇没有哪一个村有厚油水。每回换届时,镇里总少不了动员人出来当这个群众头儿。一年到头,少不了受群众的气,镇领导要是不理解说不定哪天大家都会辞职不干的。除了占集体的便宜,多抽几包烟,多喝几杯酒,我们能见到什么好处。我们总在挨批,国家干部总在涨工资。我们当村长当到死,也没人给定个股级局级,可你们国家干部只要能熬,一生总能提几级。”石得宝继续说。
“就说这落雪采茶,这事无论怎么掩饰,也是个遭人咒骂的事,若是捅大了说不定还能闹到中央去。中央说不准坑农害农。落雪采茶,三岁小孩子也明白是什么性质。但各位村长也明白我们的国情。事实上也没有让镇领导有更多的难堪,所以,镇领导也不要让大家太难堪。现在群众一年下来能见到上面好处的就这点救济款,若是过年前不能兑现,村干部可就没有年过了。脾气好的人只是到家里闹一闹,脾气不好的说不定就用那鸡爪扒的字写成状子,这一状也不知会告到哪里。”石得宝又说。
这一番话将丁镇长说得一愣一愣的。村长们也在“是啊是啊”地不断附和。丁镇长接受了石得宝的意见,将会议继续开下去,并初步确定了救济款发放的对象名单和金额。丁镇长再三强调这是初步定下的,村长们心里明白,丁镇长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便都表态,下次落雪就是撵也要将群众撵到山上去将冬茶采回来。丁镇长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茶叶最多只能采两芽,因为少,所以必须精。
散会后,丁镇长将石得宝单独留下来,说他今天说了自己那么重的话,自己都接受下来了,这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所以希望他还能还自己一个面子。说着他将一听茶叶打开,将茶叶全都倒在一张报纸上。石得宝看着两种不同的茶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丁镇长痛心地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石得宝居然想出这种办法来糊弄自己。过去,在自己的印象中,石得宝虽然工作方法少了点,但人是诚实可靠的。没想到石得宝一下子变得这样。石得宝实在羞不过,又不能将老方说出来,他一狠心,当场表态说他一定要给丁镇长弄两斤上好的冬茶来。丁镇长从提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让石得宝看里面装的茶叶。丁镇长告诉他,这是段书记在天柱山茶场定做的冬茶,全部都是一芽的。丁镇长说自己做过调查,全镇上能超天柱山的只有石得宝的父亲石望山的那块茶场。实际上,只要石望山同意,仅那块茶地就可以很轻松地采出两斤冬茶来。石得宝答应了丁镇长,就采自己家那块茶地的茶。丁镇长说自己在北京有个重要的关系,到时候就全靠他这极品冬茶来打发。临出门时,丁镇长表态,到时候他多给一笔救济款,由石得宝自己掌握分配。
镇上的雪没能存住,满街都是糊状的雪水,石得宝在屋檐下蹦跳跳地走着,冷不防有人捉住自己的一条胳膊。那些村长又在餐馆里聚着,单单等他来。一落座,就有人说他们这一阵中了丁镇长的离间计。石得宝正不知说什么好,又有人提起他用瘌痢女人对付文化馆那帮人的故事。说得大家哈哈直笑,边笑边说石得宝真会活学活用,别人开个玩笑他就能实际做出来。说笑一阵,大家又和好如初。吃饭时,大家自然又提到冬茶。石得宝将自己骗丁镇长又被丁镇长识破了的经过说了一番。村长们叹息了一番,都承认自己斗不过丁镇长,丁镇长身后一定有大人物在撑着,他们再团结也没有用,丁镇长大不了换个地方再做他的官,而换来的人说不定更难对付。大家又数起丁镇长的好处,然后叹惜他在段书记的阴影下工作,不用点手段也的确没有出头之日。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反正农村是穷定了,多那点茶叶,少那点茶叶都没有利害关系,反倒是丁镇长万一利用冬茶打通了什么关节,为镇里要个什么项目来,说不定真能给全镇带来什么变化。大家约好了,再落雪时各村一齐动手,并由党员干部带头。
石得宝一回到家里,就被石望山狠狠剋了一顿。说他竟敢逆天行事,创茶叶史上的世界纪录,落雪天也能采茶,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感到脸上无光,恨不得将自己家的茶树都砍了,免得一见到它们就觉得耻辱。石得宝没有争辩,只是告诉他采冬茶的事是天柱山茶场带的头。石望山气愤愤地说那是因为天柱山茶场属于集体,垮了毁了无人心疼,只要自己荷包里捞足了就行。石得宝不同石望山争吵,他推说要传达镇里的会议精神,出门绕了一圈后,来到自己家的那块茶地里。
四周的山上还是白茫茫一片,茶地里的雪却快化光了。只有叶片或树杈上还有少数如玉雕凿出来的雪球。两只野兔不知躲在哪篼茶树下面,听见脚步声,它们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然后回头望了一阵。它们认出石得宝是个陌生人,才继续远去。石得宝听石望山说过茶地里有一对野兔同他挺熟,见了他也不回避。融化着、破碎着的雪球,不时在茶树中哗啦地响着。石得宝看见茶树上真的有许多细嫩的芽尖,而自己在以前竟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不由得暗暗佩服丁镇长对一件小事的钻研劲头,居然能够熟识到一块具体的地。石得宝在茶地里抽了四支烟,就是想不出如何对父亲说起将要在这儿采摘茶叶。
下山后,他顺路到一些等待救济的人家走了走,告诉他们钱款很快就要下来。有人为了表示感激,偷偷地告诉他,说得天副村长在到处造他的谣,说他挖空心思想办法巴结上级,让金玲这时候采茶拿去送人,还许愿明年让金玲当副村长。石得宝对这话很恼火,转身就去了金玲家,将得天副村长的话告诉了她。金玲说得天副村长是在为当村长做准备。石得宝问金玲手上的冻伤怎么样了。金玲说他丈夫特地去镇上买了一架频谱仪,照了几次就将痒止住了。石得宝听说买这个东西花了好几百块钱,就说金玲不是随便一个男人可以养得起的女人。金玲不愿听这个话,她说自己若完完全全是那种人,为什么还会去受冻采冬茶哩!石得宝将去镇上的经过都对金玲说了,金玲说他家的事她也没法帮他。石得宝问金玲想不想当副村长?金玲想都没想就说,如果石得宝还当村长,她当当副村长也可以。她说她喜欢同石得宝在一起,石得宝身上什么男人的味道都有。
临走时,金玲提醒他,万一有什么难处不妨去找找老方,这个人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新点子。
雪停了之后,天却不见晴朗。一连几天,老刮着北风,阴云一会儿薄一会儿厚。石得宝老是抬起头来看,他总感觉到这雪还没有下完。
雪停了之后,电视里播了一条讣告。石望山听了半截,跑出来一惊一乍地问是谁死了,是不是十三哥。石得宝心里说这十三哥可能还不够格在电视里播讣告哩,嘴里却在安慰父亲说死去的老干部不是姓石。
夜里,屋外出奇地安静。没有一丝风声,也没有小兽窜动的响声。窗户上很亮,如同一弯月亮挂在中天。石得宝迷迷糊糊地以为天晴了。就完全放下心来,睡了落雪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早上,石望山的开门声惊醒了他。石得宝竖着耳朵听,父亲通常每早开门时,总要习惯地随口说一句,天晴了或又是晴天、落雨了或又是雨天、天阴了或又是阴天等,既有变化又没变化的话。石望山什么也没说,这让石得宝感到很奇怪。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外面还没有动静,他忍不住一骨碌地翻身爬起,冲出房门。在面对大门的一刹那间,他惊呆了。
父亲蹲在大门口,一言不发。大雪从他的脚尖前铺起,一直漫向无边无际的山野。天地间没有别的颜色,洁白如莹的雪花在一夜间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整个世界,并且那几乎密不透风的洋洋洒洒的雪花还在继续下着,洒落在石望山头上和石得宝手上的六角形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久久没有化开。
“几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石望山说。
“雪大好过年。”石得宝说。
“十三哥最后一次离家时,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我还记得他的脚印转眼就被雪花填平了。”石望山说。
石得宝突然不愿接话了。落雪了,说不定丁镇长又要派人督促。他站在石望山的身后,盯着父亲佝偻的脊背和头上如霜似雪的须发。他突然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开口对父亲说出那曾经对丁镇长说过的话。石得宝一转身回到房里。脱掉衣服钻入被窝,打算睡过这一天。
中午过后,石望山站在房门槛外对着房里叫着他的小名,说他该起床了,这么大的雪肯定有人遭灾,他当着村长就应该及时去看看。石得宝一下子悟过来,连忙起床,穿上父亲为他准备的防雪滑的木屐,拄着一根棍子钻入雪中。
半路上他碰见丁镇长和镇里的两个干部。他正要为采冬茶的事作解释,丁镇长却问他村里有无人畜受灾。石得宝说他正要去了解情况。丁镇长生气地说这是失职,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负责的。另一个干部说丁镇长天一亮就开始逐村视察,到这儿是第四个村了,还说丁镇长今天一定要跑完八个村子,剩下的七个村明天跑完。石得宝一时感动起来,便领着丁镇长朝一些可能出事的地方走去。村里果然塌了房子,伤了人和畜。得天副村长的父母单独住,他们的两间小屋被雪压垮了一半。可得天副村长不知到哪儿打麻将去了,他父母又同儿媳妇闹翻了脸,两个老人只有躲在随时可能塌掉的那剩下的一间小屋里抱头痛哭。丁镇长很恼火,当即领着老人进了得天副村长的家,凶狠地对得天副村长的妻子说,只要老人出一点事,他就送她去蹲监狱,同时又宣布得天副村长停职察看。丁镇长将随身带来的救济款散发给各受灾户,同时又要石得宝赶紧动员全村人动手抗灾,先将各家房顶上的雪扫掉。
丁镇长走后,石得宝就忙碌起来。
天黑后,金玲跑来告诉他,丁镇长在去邻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石得宝着急起来,问丁镇长现在在哪儿。金玲说往后的事传话的人也不太清楚,只听说丁镇长不肯回去,非要将今天的八个村看完。
第二天上午,邻村的村长跑过来问石得宝冬茶怎么采,并告诉他丁镇长的确摔断了一条腿,用木棍固定之后,他让几个人扶着,硬是撑到半夜将八个村都看完。今天一早又出发看剩下的七个村去了。邻村村长说他很受感动,所以特地抽空跑来学点经验。回去就动员一些人上山采冬茶。石得宝告诉他同采春茶一样的办法。邻村村长走后,石得宝一横心准备同父亲说,但一见到父亲那满是沧桑的面孔,一点勇气又一次消失得干干净净。
雪一停,太阳就出来了。
石得宝到镇上去看望丁镇长。丁镇长架着一对拐杖,忙得比以前更厉害。石得宝说了几句慰问的话,便告辞了。然后一间间办公室寻找老方。最后才发现老方躲在镇广播站里写全镇人民抗雪灾的汇报材料。石得宝要他帮忙做做父亲石望山的工作,让其同意采那块地里的茶叶。老方说他现在得赶这个材料,县里马上就要。石望山的工作怎么做他仓促之中想不好,但他明天上午或下午总会抽空去的。
太阳一出,雪就开始融化,家家户户的瓦沟下垂着一串串冰吊儿。
石得宝坐家门口张望着老方来的方向。石望山从外面回来,见了石得宝就匆忙发问。
“这么大的雪,你到茶地去干什么?”石望山说。
“自己家的东西,随便看看。”石得宝说。
“我一看脚印就晓得是你,你还将几枝茶树杈的顶给掐了。雪一化,地上就会上冻,那几个枝子会冻死的。”石望山说。
“那是随手掐的,当时忘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石得宝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来,感到惊诧不已。他不晓得自己如何才能收回这话。
“我的地不是金会计的地,我的茶树也不是金会计的茶树,任谁也不许乱来。”石望山说。
“我晓得那是你的命根子。”石得宝说。
他将门口的椅子让给石望山,自己进屋倒水喝。开水瓶是空的。石得宝端上杯子出了后门到邻居家讨了一杯水。他同邻居闲聊了几句亚秋的学习情况,从原路返回时,一进后门,正好听见老方大叫着说石老伯你十三哥在北京出事了。石得宝听了心里一惊。老方又说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专门打电话到镇上报信,让这边准备一下,随时进京去办理丧事。石得宝走拢去时,石望山正急得手足无措,嘴里不停地说,这怎么可能呢,北京那么高级,怎么就医不好他的病?老方又说,那打电话的人说北京有个从前给光绪皇帝看病的老中医开了一个偏方,但要用病人家乡的茶叶做药引子。石望山说这还不好办,他们要多少他可以给多少,就是挖几棵茶树送去也可以。老方说只是这茶叶必须很特别,数量虽然只需两斤八两就足够,可它必须是冬天落雪时现采现炒。石望山一愣,将两眼在老方脸上扫来扫去,然后问老方是不是哄他,拿他开玩笑。老方着急地说他开始也不相信,后来请教了镇上的一个中医,人家说药理是对的,癌症多为内火旺,冬天为寒,落雪为最寒,这时采的茶叶必定是大凉大寒,正好可以消火。老方还补充说自己大小是个国家干部,拿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开玩笑有什么好处哩?石得宝听到这里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他递了一支烟给老方,老方要他赶紧召开紧急村委会,在村里动员一下,趁雪没化赶紧采了茶叶炒好送到北京去。
石得宝真的离开了他们。然后站在一处高坡上往下看动静。隔了一会儿,他看见父亲石望山在雪地里匆匆地走着,肩上挎着一只箩筐。又过了一会儿,自己的妻子也同样挎着一只箩筐,踩着父亲的脚印往山坳上的那块茶地走去。然后是老方。老方是向他走来,远远地就得意地说自己这是妙计安天下。他要石得宝将多余的八两冬茶交给他,他说自己当了六年的宣传干事,也想用这冬茶来改变一下命运。石得宝心里有些厌恶,嘴上不好直说,就责怪他不该用老干部的健康来编恶作剧。老方不以为然地说,都这把年纪了,任谁也免不了一死。石得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老方说他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老方一路用脚踢着地上的雪,边走边唱着歌:
桑木扁担轻又轻,
一片茶叶一片情,
船家问我哪里去,
北京城里看亲人。
石得宝记得这首歌,老方不记得下面的词,大声哼着曲子。石得宝记得另一段歌词是:
桑木扁担轻又轻,
头上喜鹊叫不停,
我问喜鹊叫什么,
它说我是幸福人。
老方在雪野中终于消失了,石得宝并没有用眼睛看,他是在心里感觉到的。浮现在眼前的唯有山坳中的两个人影。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缝隙,父亲和妻子在其中一点一点地游动着。雪地是一块暂时停止涌动的波涛,两个人是两只总在渴望前行的船帆。石得宝仿佛看见寒冷正从他们的指尖往心里侵蚀,他自己亦在同一时刻里感到周身寒彻。
金玲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不安地指着山坳问石得宝,怎么采冬茶的事就他家独担了?金玲好看的眼一直在眯着,雪地里阳光太刺眼,只有戴上墨镜眼睛才能完全睁开。金玲说这时候采茶,一片芽子一把雪。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六日完稿于汉阳南湖
二〇〇五年九月十四日订正于武昌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