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牵着大姑的手向山下走,我感到她的每一个指尖都冰凉透骨。
我说,你的指头怎么像屋檐下的冰吊儿!
大姑安详一笑,说,离心还远着呢!
直到大姑死后,我才知道她这话还藏有半句隐语。她若说全了,那意思就是若这种冰凉从指尖进犯到心窝,人就可以死了。我当时只认作这是她面对死亡的一种坦然,以及对自己健康地活下去的一种信心。我不曾发现大姑的死亡,是从她站在山顶,在自己画的那个圆圈中间闭了一下眼睛开始的。她闭上眼睛的动作,正如给拖拉机关上油门,余下的活动,只是生命与机器都会出现的惯性。
大姑最清楚,她已对自己发功,开始精确地控制生命最后的终结。
现在,天寒地冻,山野间只有岁寒三友在古怪地笑着,搅起一把把不刃血的刀,将我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削短,直到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衣领里。眼前平摊着一座很大的村子,我恨不得一头钻进去。
村子的模样使我想起细姑那温暖的棉被和凌云那滚烫的胸膛。
岁寒三友栽在大姑爷的塑像四周,它们同大姑爷凝固的模样一道,年年风瑟瑟、雨潇潇、雪压压、雷敲敲,于凸凹不平的沧桑中无奈地衰退。
是大姑自己说到大姑爷那儿去看看的。
我坐在半山腰上歇息时,先于我们歇了很久的山风突然刮起来了,一个猛扑就将大姑头上的草帽吹到空中,直愣愣地打了一个旋,落在山坡上,一个劲地往山下滚去。到达一块平地后才舒适地躺倒不动。
大姑望着草帽奔走的线路,对我说,去大姑爷那儿看看吧!
我们先是朝草帽走去,捡起草帽再往前走,竟然没有弯一步路。大姑喃喃自语说,大姑爷大约知道什么消息了,心里不舒服,便要她去会一面。
大姑爷的塑像是用石膏塑成的,他拄着一支步枪,手上腿上都捆着绷带,张大嘴在喊着什么。塑像很高大。大姑说它没有夸张,他本来就有这么高大,活着时,往队伍里一站也高出常人一头。
大姑在塑像的背后用锄头慢慢地清除地上的杂草杂物。水泥底座上,有好几堆灰烬和未燃尽的枯枝乱草,还有不少散落的牛粪和羊粪。大姑埋头挥舞锄头,不看天只看地。背面的东西快清理干净时,我发现侧面的竹丛里,有一只丢弃的易拉罐。村里的人是不会这么随便丢弃它的。我想,外面的人有谁会来这里呢?我走拢去,丢弃的空易拉罐共有四只,一只是健力宝,一只是可口可乐,一只是雪碧,最后一只是百事可乐。品种的齐全使我预感这儿发生过某种浪漫故事。走进竹丛深处,几张平摊在地上的报纸显然被揉压过,人身磨蹭的痕迹明摆在上面,旁边还有几团揩过黏液的卫生纸。
我用脚踢了一下那报纸,在哗啦声中暴露出报纸上写的那一行字:西河镇广播站。这样的字肯定是邮递员分报纸时写的。我记起昨天回家的路上,西河镇广播站的男播音员小杨,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女孩从后面追上来。擦身而过时,还同我搭腔,我问他是不是下乡采访。果然,我又从报纸下面翻出几张西河镇广播站的稿纸,回头再看那几团卫生纸,我忽然耳热起来,脸上一阵阵发烧。
从竹丛里钻出来,我望着大姑爷的塑像,心想当年又娇又嫩的大姑躺在大姑爷高大健壮的怀里该是何等的抒情快意。播音员小杨也差不多可以算得上魁梧了,他是不是欲借大姑爷的雄风,美化自己的野合,而不惜路远,选择了这里?
大姑无可逃避地从背后转到前面来。那里已无事可干了。在大姑爷威严目光的逼视下,大姑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头垂得更低了,鼻尖都快挨着锄杆了。
我叫道,大姑!
大姑震了一下,没有回应。
我又叫,大姑!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要对她说。我只是心里躁得难受,想让心绪转移,所以当大姑终于开口问我有什么事时,我根本无言以对。
大姑闷闷地说,不要再乱叫乱嚷,让人心慌。
我一下子找到了话题,你是不是曾经很怕大姑爷,就像旧社会所有的女人一样?
大姑怔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说,到现在你在他面前还抬不起头来。
大姑说,谁说的!
大姑猛地抬起头,将目光对准大姑爷那雕塑出来的眼睛。相持了几秒钟,大姑的目光就蔫蔫地倒塌在地上。有一阵,我们都没说话,风刮在塑像上,发出悠长的呜呜声,时缓时急、亦高亦低。暴烈时像男人在吼叫,哀婉时似女人在抽泣。大姑慢慢地走到最近处,抬起手臂欲去抚摸底座上面的人身,那手只能勉强触到大姑爷坚硬的军靴靴底。我在她的身后问要不要帮忙,我可以将大姑抱起来,举高一些,就能摸到大姑爷了。
大姑背对我摇了摇头。
大姑后来说,不是不要我帮,这些都是天意,是无法弥补的。两把锄头搅起的杂物落在竹丛边上,不时将易拉罐砸得当当响。我以为大姑会对这声音有兴趣,像我一样跑去看个究竟。那声音响了许多遍后就不再响了。大姑对它们的发生和消失浑然不觉。甚至当她走到竹丛边,掰下竹枝扎成扫帚,易拉罐先是在脚边,随后又在手边明摆着,都是如此。现代的情感表现方式,对她没有刺激与联想。我只能这么认为。该打扫的都扫干净了,只剩下那些用木炭写在底座上的乱七八糟的文字。最文明的一句是:我要同小小、胖胖、瘦瘦三个人谈恋爱。一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就知道是那些正处在性朦胧阶段的半大孩子写的。其余的文字无不表现出赤裸裸的愿望,只有他们才会采用这种形式。大姑看着那些字典上没有,但在民间广为采用的表达性生活内涵的字时,我以为她会很恼火,不料她只是轻轻地说,花两角钱,找个孩子来擦掉。
回村的路上,有两个男孩正在田埂上放野火。被他们烧过的田埂像一条条黑龙蜿蜒在灰濛濛的田野上。远远地,只见他们将一束火苗舞动几下,一股黑烟便冲天而起,北风顺势将火焰推着从田埂这端滚到那一端。男孩们舞着木棍和土坷垃,朝着火焰或砍或击,并稚气地叫喊着冲呀杀呀快投降呀。火焰在田埂的另一端熄灭后,男孩们在满是稻茬的田里打了几个滚,爬起来又奔向另一条田埂。
我冲着他俩叫,有四个易拉罐,你们想不想要?
男孩们立即冲过来问在哪里。我告诉他们,必须先将塑像上的脏字都擦掉。他们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并立即往村里跑,回家拿抹布去。
男孩像小鸟一样再次飞过我们身边时,其中一个停下来,悄悄地告诉我,他看见小小的妈妈正在自家茅厕里藏什么东西。
大姑要过去看看。
同村里多数人的茅厕一样,三姑家的茅厕,多半地方存放着预备春耕时撒在地里的草木灰和几捆没烧的柴火。我移开柴火捆,发现一只旧布包里装着一套破烂不堪的衣服。大姑看着这破衣服问,这东西有什么好藏的哩?我认为三姑大概是怕人看见了才会躲躲藏藏。大姑不相信这破衣服对三姑会有什么用,而且三姑在最困难时,也从来都是将头上脚下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她有意向男人半露半掩地敞开衣襟,否则哪怕衣服上的补丁再多,外人也无法看到她身上不该露出来的肉。她不明不白地先后生下的四个孩子,也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不是大拇指钻出鞋外,就是小屁股半边没布。三姑手上的活巧,小时候我就羡慕,她用花布将小小的破衣服补得花样翻新。远远近近的不少男人都很迷恋过去的三姑。可是三姑现在人老了,珠黄了。所以,大姑总在嘀咕,三姑靠什么来维持着让三个女儿上学。大姑嘀咕过后,就骂三姑的儿子大大,太忘恩负义了。
大姑忽然发现草木灰坑中有被谁翻动过的痕迹。她在柴火捆中抽出一根木棍,往草木灰中扒了几下,便扒出一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块写满字的红布。她读完那些文字后,离开茅厕,气冲冲地往家里走。
三姑不知请谁在那红布上写着求援两个大字,下面的小字则解释,她是安徽岳西县人,因丈夫狠心将女儿卖给一湖北口音的老头子为妻,她思念女儿心切,偷偷跑出来寻找,从夏天找到现在,一直靠乞讨做盘缠,恳请好心人给予接济。
三姑压根就不是安徽岳西县人,她只是早年跟着一个专打野猪的猎人去过那里,并因此怀上了儿子大大,还没等到她分娩,猎人就扔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姑让我将三姑找来。
我穿过半个村子,走进三姑的家里,看见三姑正将一大堆毛票子交给小小。小小迟疑地望着那些钱,脸色很不好看。三姑告诉小小,这是自己在城里摆气枪摊挣的,票子虽然不大,但一样管用。听我说大姑找她,三姑赶忙脱身离开小小,抢在我前面出了门。
我正要转身,小小叫住了我。
小小指着桌上一堆钱说,天来姐,你看这——
我佯作不解地说,这么多钱还不认识。
小小眼圈红了。她说,我不相信妈妈的话。
我说,你别瞎想,她在城里摆气枪摊,挣点钱不容易。
小小问我怎么知道她妈妈在摆气枪摊。我说自己到县里去时曾碰见过。小小将信将疑,说是有机会,她要去县里亲眼看一看。我故作恼火地说,她把书读好,将来分个好单位,找个好丈夫,就是对她妈妈的最大同情和爱护,其他任何胡思乱想,只会给她自己和妈妈,增添更多的烦恼和忧愁。
我以为三姑真的先去了我家。出门后走了一阵,看见她在一处屋角站着。见了我,三姑便迎上来。
三姑问,大姑为什么找我?是为细姑爷要回来的事吗?
我说,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还不晓得?
三姑说,我没做什么呀!
我说,那你往茅厕里藏什么东西!
三姑的神色立即黯然起来。她跟在我身后默默无语地走着。细姑站在门口,正向这边张望。我们进了屋后,她立即将大门掩上。我同三姑回头时,细姑解释说,她是按大姑的吩咐办,也不知道大姑今天要搞什么名堂。
我以为大姑会坐在堂屋里等,细姑却指了指大姑的卧房。我要往里钻,细姑扯住我,让三姑先进去。三姑刚跨过门槛,那门就哗啦一声闩上了。只听见三姑在屋里叫了一声姐,往后便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和细姑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也没听出一丝音响。
细姑慌张地贴着我的耳朵说,你快将门弄开,不然大姑会弄坏三姑的。
我找来一条冲担,将铁尖头悄悄插到门轴底下,细姑在另一端用力一撬,紧接着我在门上推了一把,房门哗啦一声向后倒去。我冲进房里,那情景让我立时愣住了。
大姑和三姑对跪在地上,两人抱着头,无声地淌着几近滂沱的泪水。
细姑又续起以前说过的话,她小声地在我身后说,你看,我说得不假吧,她待三姑比亲姐妹还亲。
我说,细姑,这时还这样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细姑说,我也没说三姑不值得可怜,我说她待人偏心眼。
我同细姑将房门重新上好。大姑、三姑从地上站起来,用一盆水一条毛巾将两张脸洗净了,然后坐到堂屋里,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帮小小、胖胖和瘦瘦读书。
大姑只字未提三姑进城乞讨之事,反而叹息说,一个女人膝下能有几个亲生骨肉,哪怕是吃尽人间苦头,到老时心里也是甜的,为了儿女,无论做什么,老天爷也不会惩罚当母亲的。大姑拿出一张存折,上面有两千四百块钱。是大姑几十年来积攒起来的,原本是留给自己和细姑不能动时养老之用。大姑想将这些钱全给三姑。细姑有些不高兴,她借口说应该留一半到三分之一给我结婚时用。大姑望了我一眼,说她知道天来不会同小小她们争这一点钱。我点头说是的,结婚少花点钱不会妨碍什么,读不好书,一生妨碍可大了。我这话是说给细姑听的。细姑果然附和说,读书最重要,她这一生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大家都同意了,三姑却坚辞不受。她说,眼看细姑爷就要回来,细姑后半辈子不愁没人养,细姑爷肯定要带好多特别管用的美金回。她只着急大姑怎么办,细姑同细姑爷一走,我一出嫁,大姑就成孤老了。我说,自己出嫁了还可以养大姑,再说还有小小她们三个哩。三姑摇摇头说,她们将来都要离开这儿到外面去,到城里去生活,这儿只会留下一些不中用又恋旧的老爹老奶。
大姑在我们争论了半天后,用一种不容分辩的口气说,我的事我从昨天起就做了安排,你们就莫操心了,将来有什么事情时,你们就听天来的。
大姑的话,让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说,自己曾对大姑的死亡有过哪怕是一丝预感的话,这恐怕是最明显的一次。但是,关于昨天这个定语的暗示,我只是在大姑死后,才弄清全部原因,并在后悔中反复痛恨自己的迟钝笨拙。面对细姑和三姑投过来的目光,我不能说出大姑在倒挂金钩山顶上的嘱咐,哪怕一点口风也不能吐露。我只能含蓄地勉强一笑。
这一笑引出细姑后来反复地追问。
她想了解大姑瞒着她将什么事情托付给我。
我怎么说细姑都不相信。最后,我不得不生气地说,大姑过几天会朝倒挂金钩山发功,让它一夜之间长得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三尺。又说,等倒挂金钩山长成世界第一高峰后,大姑又会再发功,让它变成我们家门口的一座小土堆。看着我摆出一副信和不信全由她的样子,细姑虽然没有再问,先前的怀疑却一直埋在心里。大姑死后,细姑才得知真相。除了吃惊地说一声这个人啦,她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想法来。
三姑最终接受了大姑的馈赠,但数字比先前少了些。
大姑将存折上的零头四百元留下来,作为接待细姑爷的家用。
对这个决定,细姑露出正在发黄的牙齿笑了笑。
大姑这时才问三姑,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家。
三姑说,她人老得像只脱了毛的狗,没人看得上眼了。她在城里只是因为那里不知为什么,昨天有那么多的人,而且人也比往日慈善,有个人竟往她面前扔了一张拾元大钞。她觉得财运要来,结果一天一夜讨要了一百多元。就是晚上吃了点亏,她不敢去车站候车室睡长椅,怕遇上小偷,就找了个女厕所蹲了一夜。
大姑马上用手在自己的鼻尖上扇了几下,皱着眉头说,难怪她身上臭气这么重。
三姑怕露馅,上午在街上蹲了两个小时,就赶紧找地方将衣服一换,爬上一辆拖拉机跑回来。
我告诉她,小小心里已有怀疑了。
三姑表示,自己刚好攒了整整一百元,打算真的买条气枪,到西河镇摆摊去。
正说着,三姑突然记起一件事,她说,今天早上,我在厕所里碰见一个人,很像是李小林。她蹲在坑上同我说话,那声音也像,我不敢细看她的脸,却看清了她的屁股。那屁股虽然比以前长白了、长肥了,但上面的枪眼,还是以前那个形状。我学着岳西话用红布上的话骗了她一通,她一边掏卫生纸,一边摸给我五块钱。
大姑没说话。
细姑说,那一定是她,女人屁股上有枪眼的,这一带没有第二个。可是,她现在在省里当部长,怎么会大清早一个人往公共厕所里跑呢?
三姑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
我说,县里人多,一定是开什么大会,请了李部长来。现在大干部都在学气功,说不定她是趁早出来练功,赶上憋急了,就在附近找的厕所。
三姑说,越说越像了,那附近是有不少人在练气功。李部长也该六十出头了吧,她保养得真好,这种年纪还有月经来,我们四十五岁刚过就断了红。
大姑忽然说,李小林也够可怜,早先结婚多年不生孩子,“文革”时被造反派关在屋里强奸了,也不知是谁下的野种,反倒生下一个儿子。
大姑说的李小林就是细姑和三姑说的李部长。
我总是听她们在一起唠叨,但一直没有见过这女人。大姑在一九四八年前后的战争时期和一九六八年前后的“文化大革命”中两次救过李小林,这些年她一直在托别人捎来问候,自己却不露面。细姑爱说李小林绝情寡义。大姑不同意,她说李小林这样子就算是在报答了。李小林让人捎些不轻不重的话,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可对捎话的这些当干部的人来说就是大事了。那些喜欢找人麻烦的干部,偏偏从不招惹我们家,还不是因为李小林不动声色地布下一个安全罩。
大姑的想法向来比细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