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家里就开始显得非常寂静。刚才还在聚集的许多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整个村子都是无声无息的,只有懒洋洋的猪在稻场上悠闲地踱着步。欢乐只是发生在田野,几只肆意嬉闹的狗,将一只小牛围在中间,用虚张声势的吠叫和欲进却退的攻击逗着小牛。小牛逼急了,只有撒开四蹄在田野上飞奔。小牛跑起来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滑稽可笑。
细姑倚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嘴角上禁不住咧出一丝微笑。大姑从菜园里摘菜回来时,正巧看见细姑用手捂着嘴笑。
大姑一跺脚说,是不是想学招儿,想到台湾去倚门卖笑!
细姑说,我是看见那小牛,像个站不稳的孩子。你看,在那儿,像不像天来被我们捡回来后,刚学走路的那阵!
我在里屋,听见她们说起我,连忙跑出来问。听到她们是说我被捡回时连路也不会走,我忍不住也去看那胡乱奔走的小牛。
小小扛着锄头从门前走过时,冲着我们笑一笑。大姑要她告诉三姑,晚上来家里一趟。小小刚过去,胖胖和瘦瘦放学回来了。大老远她们就嚷着问,细姑爷是不是真的要回来了。大姑正要开口,细姑抢先说细姑爷是真的要回。说着就将信给她们看。才一天时间,那信就变成皱巴巴的了。
不知为什么,大姑忽然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胖胖和瘦瘦抢着读那信,一边读着还一边笑,等到读完她俩却很失望。两人一对视,胖胖忽然说,刚才读错了,我再读一遍。胖胖双手捧着信,大声念道,我亲爱的日也思夜也想,高山大海隔不断的兰,当你触到这封信时,你肯定能感觉到我的亲吻,我的拥抱。
细姑脸红了,伸出手要抢信,似乎那上面真的是这么写。胖胖和瘦瘦一闪身躲进大门里。胖胖在后面做出一副保卫的样子,瘦瘦在里头继续念,兰啊兰,观音菩萨年年十八的兰,我真想这次回来,你能为我们生一大群儿女,我在台湾唯一的爱好是棒球,我很想有能组成一个球队的孩子!
大姑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你们瞎闹什么,以为细姑会像年轻人约会谈恋爱那样快活吗?
大姑一说,细姑红着的眼圈里立即淌下许多泪水。胖胖和瘦瘦吓得要溜,大姑将她俩叫住,让她俩回去将小小和三姑叫过来,晚上在一起吃顿饭。
灶屋里火光彤红。大姑在灶上忙碌着,她甚至还特意温了一壶酒。然而,我还是从辉映在大姑身上彤红的灶火中,看出了她的不快与忧郁。大姑的表情转换和动作起落过程中,出现一些本不会有的停顿。很难说,导致这种停顿的原因,是不是大姑的思维出现短暂的空白,或者是不正常的短路。
细姑爷死而复生,大姑爷却没有去而复返。
连我都觉得这事太不公平。
三姑还没有回来。小小、胖胖、瘦瘦,还有我们三个,六个女人在一起吃饭。本应该很热闹,但是那壶酒都喝完了,还不见喧哗的笑语泛起。
小小说,得了喜讯,二老要高兴才是。
细姑说,我是高兴,可心里却老想大哭一场。
大姑马上说,你呀,除了哭和笑,还会做什么哩?
细姑小声说,你怎样也不变一变,几十年来一直在骂这句原话。
大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你没变。
这时,胖胖和瘦瘦要走,她们还有家庭作业要做,不然明天上学就得挨罚。小小当然也得走。我送她们出门时,突然问小小,学校里是否有个叫凌云的老师。小小记得外语系有个凌老师,是不是叫凌云她不太清楚。我要她回校后打听清楚,然后来封信。小小问我是不是害单相思了。我告诉她,单相思是最无聊、最没意思的事,现在只有傻瓜才这么做。小小笑着表示,我的见解很精辟。
熄灯后,我同细姑睡一床。
很久以前我是同大姑睡一床的,一直到十六岁。
我现在无法记清大姑是在我三岁还是两岁时,第一次对我说,她夜里做噩梦。从此这梦就没有断过。有时,早上起床见大姑气色不好,就习惯地问一句:是不是又做那个梦了?大姑总会心虚气短地点点头。
细姑也经常说,夜里又听见大姑在叫喊了,声音挺吓人。细姑不是有意用后面的半句话来吓我,她只是心里害怕,并且一直在怀疑,我和大姑睡一床,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怎么就从未听见过哩?于是,细姑就猜测是不是自己也在做噩梦。
十六岁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差不多也是十六岁的男孩牵着我的手,钻进一片小树林,一同倒在那片散发着秋季酽香的草地上。紧接着,秋天就在我身上留下了千古不灭的印记。这个印记的名字叫成熟。
男孩将成熟烙在我身上的那个秋天的下午过后,必然是一个难眠的晚上。我在大姑的脚边辗转反侧,怎么也把握不住内心一股股涌动的潮头浪尾。往日温馨的暖被窝,怎么睡怎么不舒服,仿佛是秋草地旁的那片荆棘丛。好几次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借着放空身体的机会走到窗前,伫望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感受着像那男孩骨感之手在作抚摸一样的晚来之风。风吹草低见牛羊。男孩事后给我留下这么一句诗。
现在,我在细姑的身边躺着,忽然想起这句诗,忍不住偷偷笑了。那时我还以为是男孩的浪漫。当我比照天黑时见到的田野上奔突的小牛,重新记起那片十六岁的秋草地,其实质也只能算作是小牛一般的戏耍。
那时那夜,我的动情与忘情,在自己能想到和能达到的一切境界里弥漫着。又一次站在窗前时,天上有两颗流星相随着从银河里跑出来,隐入倒挂金钩山后。就在那一刻,身后的床上传出一阵异样的声响。转身之际,我看见大姑的身子在不停地抽搐,嘴张得老大,但没有声音。我正要叫醒大姑,她那无声的大嘴里猛地迸出一阵恐怖的惊叫,叫得大姑成了一个正在垂死挣扎的怪物。我吓坏了,想逃出屋去,昏暗中怎么也找不见门闩。好容易将门打开时,大姑在身后长叹一声。我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大姑已钻出被窝坐在床上。
刚刚打开的电灯光中,大姑脸上一片死白。
我问,又梦见大姑爷了?
大姑说,他又来压我了。
梦里的大姑爷,总是变成从前我家大门上方的那块巨大的黑漆金匾,狠狠地压在大姑的身上。大姑爷发誓要将大姑压扁压薄,做成他的鞋底。大姑爷说,自己当兵打仗太费鞋了,用大姑做鞋底肯定经久耐用。每一次,大姑都感到大姑爷身子死重死重的,先是心被压成了鞋底上的一朵牡丹花,然后头就成了鞋跟,身子就成了鞋掌。大姑爷总嫌前掌上的肚脐眼是个破绽,每次总要用刺刀捅几下。大姑说,大姑爷梦里用刺刀一捅,她全身就像火烧火燎一样难受。
自那夜以后,我再也不敢同大姑睡了。
细姑也做梦,但她从没梦见过细姑爷。
为此她很伤心,有一次竟说,如果自己能梦见细姑爷一回,哪怕他用机关枪将自己扫成蜂窝也心甘情愿。大姑听后说,做梦不比真的过日子,真的过日子可以拉郎配,可以强迫,做梦是自然来自然去,他不入梦谁也没办法。大姑说这话时,每个字都是冷冰冰的,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细姑在我的脚边不停地折腾了好久,终于说话了。她问我睡着没有,我便哼了一声。
细姑说,我有点想不通,台湾那边的人,是有些洋腔洋调,但怎么也到不了将妻子称女士的地步,我想这称呼里面是不是还有潜台词。
我说,这也难说,是有还是没有。他也许以为你在这边又嫁了人,再称妻子会有人不高兴。
细姑说,我还担心他哩!
我说,你放心,我听许多人说,台湾那边的来信,若是将大陆的妻子称为发妻,十之八九是那人又成了家。现在不兴分大小老婆,叫声发妻反觉挺恩爱的。
漆黑的屋子又静下来,我偷偷用手指头在细姑的脚底下搔了两下,细姑一抖,并吱地笑出声来。
细姑说,别闹,痒死人了!
细姑将缩回去的脚伸长了。我趁机又搔了一下。
细姑生气地说,你给我回到自己房里睡去。
我赶紧告饶。
过了一会儿,细姑有些发愁地说,他说回就回,我还不晓得怎么接哩。
我说,这还不好办,等他一出现,你就扑上去同他拥抱接吻。
细姑说,你又瞎说,这里又不是美国,来这一套还不把周围的人吓死?以为是个老花疯。
我说,其实这样最好,又快又省事,再生疏的男女,这两个动作一做,马上就亲密起来。
细姑说,只怕到时候我会不好意思多看他一眼。
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都六十的人了,你未必还想同他从谈恋爱开始!
细姑说,你还年轻,不知其中深浅。不知为什么,今天刚听到你大姑说你细姑爷要回来,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和她姐妹一场,什么苦没吃过?眼见着熬到头了,说什么她也不该这么待我呀!
我说,大姑心情不好,你应该理解,千万别猜疑。
细姑想了一阵才说,可能是我不对,不该猜疑她。
我正要睡,细姑又说,同她一起过了大半辈子,越过越觉得看不透她。你看她待三姑多和善,从不说一句重话。可对我就少有好言语。
我说,三姑是外人,不像你是自家人,当然得客气一些。
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
大姑又在噩梦中苦苦呻吟。
我很怕。
细姑说,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朦胧中我听见细姑说,明天,我一定起早,做顿饭给你和大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