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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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发男儿

开场锣鼓

我本河北人,自小酷爱河北梆子和大戏(京剧)。后来多次看裴艳玲的戏。像其他戏迷一样,由对秦英、周瑜、沉香、哪吒、林冲、钟馗这些人物的喜爱,引起对演员本人的好奇心。戏迷们凑在一起,就像邮局门前聚集着的集邮爱好者一样,互通有无,交换情报。以谈戏论人为快事,过过戏瘾。久而久之,我竟自以为知道了不少关于裴艳玲台上台下、幕前幕后的情况,于是就产生了这篇小说。

《天津文学》的编辑要发表这篇小说,我忽然感到紧张,有必要在此郑重声明:此小说纯系一个戏迷眼里的裴艳玲,一个戏迷看戏时的联想;除裴艳玲及其直系亲属是实有其人之外,其余人和事多是我的杜撰。恳请读者诸公不要自动对号,徒惹烦恼。

戏迷者,都是一些着迷的人,各自都有最崇拜的偶像。为了证明自己喜爱的演员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不惜跟亲密的朋友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演员大都不知道,也不屑知道戏迷中的矛盾和派系形成的由来,有人如醉如痴地喜欢马派,有人就非喜欢麒派不可……文中倘有疏漏和偏颇,请聪明而又公允的读者以及专家们谅解。

谁见过林冲?

没有。那么,她——就是林冲。头戴黑色软罗帽,身穿绲着白襟的黑色箭衣,腰系白色英雄带,左胯悬一把龙泉宝剑,顾盼雄飞,英气逼人,活脱脱一个被逼无奈、夜奔梁山的豹子头林冲!

她离大幕还有三尺,一声长啸:“啊哈!”

剧场里爆起一片彩声,掌声欢动。这叫“碰头好”,太难得了。如同给演员打了一针兴奋剂,等于告诉她:台下都是你的知音,你的崇拜者。

她抖擞精神,做一连串漂亮的高难度动作,冲上了舞台,且做且唱: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逃秦寇,哎呀,好叫俺有国难投。

那搭儿相求救?

欲送登高千里目,

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

几番欲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

天涯孤客真难度。

……

“男怕《夜奔》”,果然不假。何况她还是个坤伶!四十多分钟的戏,就光杆一个人,上得台来可就不能下去了。没有帮衬,没有遮掩,没有一刻消停。唱、念、做、打连在一块儿,一句接一句,一式连一式,没有一点儿偷手,全靠真功夫。一个人满台翻飞,情满剧场,把一出冷戏唱得火爆爆的,观众掌声不绝,夹杂着一阵阵叫好声。嗓子不行演不了此戏,武功不硬也得砸锅,更难的还是要以情感人,演活人物。演英雄的成功不算太难,演好失败的英雄,“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就难了;演出英雄的豪气和勇武似不太难,演好英雄的悲壮忧愤就更难了;演出英雄的胆大包天、视死如归,似不太难,演好英雄的恐惧、软弱,吓得“魄散魂销”,“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就格外难了!

她精湛的武功已达到举重若轻、出神入化的境界,却偏偏不炫弄技巧,不为博取掌声而刻意造作。全身心地沉入到林冲的躯体里,唱念做打全是林冲,只是林冲。甚至用一系列矫捷精确的武功技巧配以高亢壮美的唱腔,把林冲夜奔的环境和气氛也渲染得逼真而浓烈,使观众如身临其境。荒郊野道,良夜迢迢,忽而明星下照,忽而云迷雾障,虎啸声声震山林,风吹落叶疏剌剌……林冲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

戏已演完,大幕却拉不上。她谢幕三次,观众仍在鼓掌,而且比先前更为热烈。

人家知道,她就是电影《宝莲灯》中劈山救母的沉香,她就是电影《哪吒》中大闹东海的哪吒,她就是刚轰动北京城的河北梆子《钟馗》里那个打遍阴间阳世各种鬼魅的钟馗……

她只好脱掉软罗帽,露出了女儿长发。大幕这才在观众的一片赞叹声中,徐徐关上。

她——就是裴艳玲。

这是一九八五年秋天,裴艳玲在全国戏曲大奖赛上演出昆曲《林冲夜奔》的情况。她为此获得了表演特等奖。

在公认戏剧不景气的形势下,在一片令人泄气的议论和重重忧虑之中,裴艳玲率领着河北省河北梆子剧团再次轰动首都。国家领导人请她进中南海演出,她这是第几次走进这个国家的心脏重地了?她每一次走进中南海的面目都不一样,这次是以钟馗、林冲、杨八郎的身份进去的。前事,以后再说。

据说——刘宾雁一连看了七场她的戏。王蒙一连看了三场。吴祖光说她是“超国际水平”。冯牧说她是“才华出众的艺术家”……

至于我呢?好不容易花一元六角钱等到了一张退票,还是北京人民剧场的最后一排,原票价只有八角钱。

我一边看戏,一边想:梅兰芳所以成为世界名人,就因为他塑造了一系列妙不可言的女人形象。比女人更像女人。

裴艳玲则正相反,她是以塑造男人形象闻名于世的。

这可不像观众感觉的那么“好玩儿”,更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我还想起了号称法国谍王的戴戎爵士,时男时女,为法国立下殊勋,却几遭暗杀。最后,许多名士为他的真实性别在报纸上公开打赌……

人们很容易把裴艳玲说成是天才。然而,她曾经是一个灰姑娘。

一九四七年,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仪式是再简单、再普通不过了,没有一个细节是值得回味和纪念的,以至于连自己的父母也记不清她是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裴家人。无法跟哪吒和沉香那神圣不凡的、轰轰烈烈的出生相比!那一年,河北肃宁县的傅家佐村,没有闹灾荒,也算不上是风调雨顺;没有人挨饿,可也吃不太饱;总之是一件新鲜事也没发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比爱情的萌发更加动人。对裴艳玲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比新鲜的,她懵懂乍开,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父母离婚。爸爸说妈妈不地道,妈妈说爸爸乱搞。她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事。她将要生活的这个世界太复杂,太混乱了,大人们的事尤其难以理解。父母能凑到一块儿并不是由于爱情,裴家在村里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主要靠爷爷做生意。爸爸排行第三,主要兴趣是打架惹祸。只读了三年书就一个人跑到天津,住在一个同乡人的家里,白天帮人家干活,人家家里无活儿可干就到码头上打零工,晚上唱戏,实际是边学边唱。挣了钱自己花,从不管家。

傅家佐村的人从艺的特别多,至今全国各地的剧团里,差不多都有傅家佐村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从上边哪一辈儿传下来的。村上杂姓,没有统一的祖坟;村上树木不多,只在村东有一片成林的枣树,至于村里那些稀稀拉拉的杨树和榆树,虽然不算矮,但不能成片,更没有可以引鸾招凤的参天古树;村上没有金塔、古楼、狮子桥等出名的建筑;风水从哪儿来的呢?其实,唱戏的人多并不说明村子富裕。倒是正相反,如果家家钱多粮广,很可能会待在家里听戏,而不出去唱戏。反正裴园自小耳濡目染,跑出去以后先是跑龙套,然后跟这儿学一出,从那儿偷点儿艺,渐渐还真的唱出了一点儿名堂,成了一个角色。老爹出了四石棒子替他买了个媳妇,这就是裴艳玲的母亲。尽管娘家很穷,本人却识文断字,解放以后当了小学教员。

裴艳玲作为“带犊儿”,随娘嫁到另一个陌生而又极穷困的家里。她稚嫩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迷惑,活着是多么不容易。后爹成天黑虎着脸,因受穷而激起的懊恼和各种无名的火气,全往她头上撒。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她长得实在也不算很漂亮。即使长得很可爱也没有用。有后爹就不愁没有后娘,吃饭的时候她不能上炕,站在地上侍候别人,脑袋还没有炕桌高,别人吃一碗,她给盛一碗。轮到她吃的时候不管饱,拿上一块黑高粱面的饼子,背上驮着同母异父的弟弟,边哄孩子,边匆匆忙忙地把饼子吞进去。那滋味真香,因为她从未吃饱过。有一天,那个趴在她背上的高贵弟弟,不停地哭闹,她老跌跤,没有力气,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回家偷吃了一块饼子。小孩子的智慧毕竟是有限的,怎么能瞒得住大人呢?亲娘骂,嫌她不争气,不给自己做脸;后爹打,印在她小脸上那血红的巴掌印,告诉她人穷极了是会发疯的,人间是不平等的,她生来低贱,就该挨饿,挨打,受累,受气!

裴艳玲精彩的一生就是这样不精彩地开始了。她后来的个性像一个谜,恐怕跟她这不精彩的人生开头大有关系。

姑姑来了,傅家佐村要开庙会,接艳玲回去住几天。妈妈狠狠心,答应放她三天假。

一回到自己家里,伯伯疼,姑姑爱,她感到换了人间。爸爸又跟一个女演员结婚了,两口子在庙会上挑班唱戏,一天能够挣一匹白布二斗麦子。家里生活很好,小艳玲像回到了天堂,姑姑替她换上了新衣服。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她当然不愿再回到后爹家里去。第四天一早,妈妈找来了。姑姑理直气壮:“你来得正好,小玲子懂事了,不愿跟着你。俺哥告到乡上去了,小玲子到底归谁要重新断。”

爸爸和妈妈又见面了,双方都免不了骂骂咧咧。爸爸背着裴艳玲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边,二番去过堂。

乡干部潘仁,年轻老成,真是个认真负责的大好人。他把裴艳玲领到一个很亮堂的小屋里,拿出糖人、花生、画片送给她,一边跟她过家家儿,一边套她的话,知道了她在后爹家受的罪。还问她见过没见过爸爸新娶的这个后妈,后妈待她怎么样……潘仁不能不考虑周全,一头是亲娘后爹,一头是亲爹后娘,到底哪头冷、哪头热呢?既然有后爹不愁没有后娘,那么跟着继母,亲爹会不会变成后爹呢?

乡干部再三叮嘱裴艳玲:“小玲子,等一会儿你可别害怕,愿意跟着谁全凭你一句话,潘叔叔就是戏台上的青天大老爷,一定给咱小玲子做主!”

潘仁领着她回到父母身边,乡干部立刻换了副脸色,把心里正在打小鼓的父母好一顿数落:“你们不好好过日子,孩子跟着受洋罪……”

裴艳玲却觉得青天大老爷是在替她出气,只是说妈妈不好,爸爸待她不错,当然用不着听这样的数落。奇怪的是父母都表现得很老实,低头耷拉眼,对乡干部毕恭毕敬。“……你们不配,也没有权利争孩子,跟着谁要让孩子自己挑。”潘仁见把父母的威风打下去了,把女儿的胆子壮大了,就毫不含糊地说出了最关键的话,“小玲子,自己说,愿意跟着你爹,还是愿意跟着你娘?”

“跟着俺爸爸。”裴艳玲话刚出口,她父亲抱起她就跑,冲出乡政府,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镇子上七弯八拐,甩掉了在后面哭着喊着的妈妈,藏到一个朋友家里。他早就计划好了。

妈妈没有想到不足四岁的女儿会如此绝情,她从没有做好会失去女儿的打算,一直追到傅家佐村。在裴家门口哭闹了两天,哪里还有小玲子的影子!她爹一准儿是把她带到天津去了……她万没想到前夫会有这一手,连让她见女儿最后一面、跟女儿说几句话都不行!她直哭得昏天黑地,裴家人听了都心酸,谁也不相信,对女儿如此割舍不下的人会虐待自己的亲骨肉。也许正因为她感到以前对不起自己的女儿,眼下才哭得这般伤心。她并不是成心非要苛待自己的亲骨肉不可,只因夫家太穷,说不上媳妇,才肯要她这个活人妻,而且带着个孩子。她心强好胜,不愿让人说闲话,已经离过一次婚,够丢人的了,可不能再有第二次。只好看丈夫的眼色行事,一味迁就,因此对自己的女儿就难免太过分了,才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不管怎么说,小玲子是守着自己的亲娘,吃苦也是甜的。如今跟她爹走了,后娘也是个戏子,今后还会少受罪吗?她哭自己苦命的女儿……

“跟俺爸爸”——裴艳玲这一句话决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

继母烧了一大锅热水,趁晌午太阳正足,关死门替艳玲洗头、洗澡。然后给她换上从天津带来的洋装,湛蓝的料子,雪白的大翻领,肩膀挺直,胸前两排金光闪闪的铜纽扣;蓝裤腿上也镶着笔直的白条条,再配上红色的小皮鞋,活像一个威武的小骑士。继母是那么有耐性,说话慢声细语,艳玲闻到了从继母身上、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清香的气味。继母的眼睛是那么大,转动得又灵活又好看,脸上又白又细,像葱根儿一样嫩,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人物,就跟画儿上的王母娘娘一样好看。也许因为继母长得太出众,对她照顾得过分热心和周到了,裴艳玲反而感到生疏,不习惯。她的第一个印象是——继母不是妈妈。

爸爸和继母带她去看戏,走在大街上,无论大人小孩,都要扭过头来看她一阵。她这身神气的新衣服在全肃宁县也找不出第二套,谁见了都夸她长得俊,丑小鸭一下子变成了白天鹅。裴艳玲那孩子的自尊心第一次得到了满足,她挺着胸脯,仰着小脑袋,得意洋洋地走在爸爸和继母中间。

庙会上的算命先生自然不会放过这喜形于色的一家人,拦住他们,先声明不要钱,白给这位小妹妹相一面:“相人先相心,相心莫妙于观眸子,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

据说这位家乡的相面先生,以后知道裴艳玲成了著名的文武老生,找到她要退还当年相面收的钱,还要当着她的面一头撞死。裴艳玲宽慰他说:“您算得很准,我至今还记着您的话,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不要看我成天演男人,就以为我的秉性也刚烈粗粝,任何成功都有假相……”

她又给了那老先生一笔钱。

一九八三年元旦,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大院子里显得冷寂、空荡。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只剩下一种辞旧迎新的气氛。

摄影棚里却是一片火热,《哪吒》摄制组的全班人马正为抢救一个新生命大伤脑筋。太乙真人命童子采来七片荷叶,说声“魂兮归来”,已把血肉之躯送还给父母的哪吒,便从美丽的荷叶中复生。仍旧头挽发髻胸系红兜肚,从荷花苞中一溜旋子打出来,在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圈里打一百个旋子。镜头摇动,重叠,在飞快的旋子中,荷叶脱落,哪吒由小变大……

扮演小哪吒的是裴艳玲九岁的女儿裴小玲,妈妈要求她打前五十个旋子,然后由裴艳玲接上去。母女同演一个角色,由小到大要连接得严丝合缝。小玲打五十个旋子不成问题,但第五十个跟第一个质量相差很大,到后面就累了,速度减慢,腰腿不合规格。别的人都说差不多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能达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裴小玲还在河北戏校上学,过完年要去美国、加拿大等国家演出,趁放假的空儿被拉来给妈妈当替身,还要求她怎么样?

裴艳玲不满意,她知道女儿还可以做得更好。她领着女儿走出摄影棚,到北太平庄逛商店,遛自由市场,给女儿买一堆年货,让女儿忘掉演戏,忘掉哪吒。她想起了家乡的那次庙会,跟女儿讲起了自己的童年,讲起了她的三个母亲。女儿不小了,什么都用不着瞒她,对生活感受太浅的人不会演好戏。

九岁——已经够大了,应该锻炼她养成自己独特的性格。一个没有性格的人,不可能有丰富的感情。没有丰富的感情,技巧练到一定的程度就上不去了。拳无拳,意无意,无拳之中是真意……

爸爸跟继母要走了,想把裴艳玲留在家里,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好上学读书。谁知裴艳玲早就喜欢上爸爸搭班的这个剧团了,她撒了大泼,拧爸爸的脸,捶他的脑袋,非要跟他们一块走。只一个月的工夫,她就被宠成了这个样子,小孩子真是惯嘛有嘛!

继母在旁边直害怕,她知道裴园在家里是个暴君,脾气反复无常,就像戏台种种奇怪的角色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如果把女儿打一顿,闹得一家人不欢而别,姑姑和婶娘也许还以为是她这个后娘在背后挑唆的,她在丈夫面前又从来不敢多插言……但她万没想到,裴园不仅没发火,反而答应让女儿跟着他们走。以后可有能治他的人了!

剧团的其他演员都坐大马车,裴园和妻子是剧团的主演,他骑辆三枪牌自行车,裴艳玲坐在他的车梁上,继母骑辆凤头车,一家三口并排着走,说说笑笑,十分风光。但是,天并不总是晴的,裴园的脾气没正形,爱喝酒,喝完酒就打老婆,而且打得很凶。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打骂没娘的女儿,只有裴艳玲能治住他。继母有洁癖,丈夫的衬衣从来没有穿过三天,对裴艳玲更是一天收拾几次,什么好给她穿什么,什么好吃让她吃什么。

剧团里成双成对的演员不少,除去裴艳玲还有好几个孩子。裴艳玲真是生活在一个奇特的乐园里。演员们喜欢逗她,给她买了好多毛片、玻璃球等小玩意儿。早晨,演员们练功她也跟着学。戏一开台,她就坐在前边看;大人的戏一散场,她就和那几个孩子跳到台上开演。一天到晚跟“戏”摽命,脑子里尽是这玩意儿!中午躺倒床上,像得了魔怔一样把每一出戏从头到尾数叨一遍,连锣鼓点都能背下来。迁团的时候她一坐上爸爸的车大梁就磨着爸爸给她说戏,爸爸不说就坐到继母的车梁上去。继母心软,尤其乐意艳玲跟她亲热耍娇,总是有求必应,走一路讲一路,一个又一个的戏剧故事,有时还连说带唱,母女一块进戏,同哭同笑……

裴园把这一切只当做是小孩子闹着玩儿。好在继母一天给艳玲洗换两三次,不管她身上祸害得多脏裴园也看不见,他一直没在意。转眼裴艳玲长到了五岁。剧团在洪县演出,头一天的戏码是《金水桥》和《古城会》,裴园压轴,妻子唱打炮戏。演员们正在化妆,保定专区京剧团的台柱子李崇帅到后台看望裴园,裴园远接高迎,对李崇帅十分敬重,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让化了一半儿妆的妻子来见过礼,又去喊艳玲。艳玲正在后台的墙角上耗大顶,裴园一阵怒气攻心,猛喝一声:“玲子,你做嘛哪?”

艳玲站起身,洋洋自得:“我在练功!”

裴园一阵眼黑,抡起巴掌死命地抽了女儿一个大脖溜儿。艳玲身子一歪趴在地上,耳朵嗡嗡怪叫,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哭出声来。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而且打得这样狠!

“裴老板,你这是干什么?”演员们都过来,大惑不解,平时裴园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为什么突然下此狠手?

“兄弟,你为嘛打孩子?”李崇帅也大不高兴,这种见面礼不能不让朋友多心。

继母停止化妆,把艳玲搂在怀里,替她擦泪,好言哄劝。

谁能理解裴园突然发疯的缘由?女儿一句“练功”极大地刺伤了他的神经,眼看女儿要走他的路子,也爱上唱戏了!他小的时候全凭脑瓜儿一热干了这一行,干上这一行才知其中的苦和难。但是已经没退路了,自己的女儿决不能再学唱戏了!要供她读书,上大学,改换门庭。他的前妻有一句话,像毒刺儿一样扎在他心上:“让闺女跟着你们一对戏子能有什么出息?将来还不也是一个小戏子!”

这份心思怎好当众说出来?他只能说:“这孩子,太没规矩。过来,见过你大爷。”

继母也柔声地嘱咐艳玲:“去,叫李大爷,给李大爷鞠个躬。”

裴艳玲抬头一看,吓得身上打哆嗦,李大爷一只眼会动,一只眼不会动,满脸杀气,叫人怪害怕的。她赶紧叫声大爷,躲到继母身后去了。

李崇帅答应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塞到艳玲手里:“这是大爷的见面礼,不要给你爸爸妈妈,自己留着买糖吃。”

裴艳玲不敢拒绝,只求李大爷快点松开手。

这时,后台又吵嚷起来。演秦英的演员突然肚子疼,在地上打滚,显然无法上台了。观众已开始进场,换戏来不及了,一时又找不着能够顶替的演员,大家十分着急。裴艳玲来了精神,对团长大声说:“我能演秦英!”

演员们一惊:“你?这可不是过家家儿,你会戏词儿吗?”

裴艳玲立刻把《金水桥》的戏词儿像背书一样数落了一遍。裴园正想发作,把女儿骂开,李崇帅以大演员的权威口吻对团长说:“给她吊吊嗓儿,看能不能跟上弦儿。”

琴师过来一试,还真行。李崇帅怪异地笑了:“这小王八蛋还真不赖,叫她上,救场如救火!”

裴园一下子火气也只好憋回去,咂咂牙花子躲开了。

继母把自己的褂子铰掉一块儿,给艳玲装扮起来。打好脸儿,穿上戏装,艳玲特别得意,特别自在,根本没有怯场一说,踩着锣鼓点儿神气活现地上场了。她人太小,有的观众看不到,从座位上站起来。剧场里议论纷纷,连后台也空了,演员们都挤到前边来看她。她更来神儿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胡琴一响,她嫩声嫩气地开始叫板——

母亲莫要哭号啕,

听孩儿把话说根苗;

我父功劳不算小,

打死卖国贼不犯律条!

剧场闹哄哄的一片叫好声,她一张嘴,一投足,都格外出效果。

继母演银屏公主:“儿呀,跪下。”她脖子一扭:“儿不跪!”

“奴才!”继母用牙笏一砍,又是满堂彩。

这出戏往常由大人演,本来很平常,放在孩子身上观众就特别满足,出乎意料的热,台下热,台上也热。裴艳玲下台不愿洗脸,不愿卸装,到处照镜子。

演员们也都十分惊奇,一样的孩子,在同一个环境长大,其他那几个孩子就不行。而且谁也没有特意教过裴艳玲,一板一眼,一招一式,还真是那么回事!

李崇帅那张怪脸不再笑了,也不再亲热地骂她是“小王八蛋”,他把艳玲叫到一边,又让她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然后对裴园说:“是块好料子!”

一个人生命的质量在于选择,先发现是干这一行的材料,再培养干这一行,才能找到生命最好的位置。不是这块材料,硬要干这一行,特别是从事艺术性创造,心灵的穴道不通,只会事倍功半,酿就许多可悲的笨伯。

李崇帅的话是有分量的,因为解放前他曾在济南的“小富连城”戏班里教过戏。

散戏之后,裴园阴沉着脸一个人喝闷酒。第一壶酒下肚之后,嫌第二壶酒烫得不热,先是把酒杯摔到妻子脸上,妻子正不声不响替艳玲铺炕,他便骂上了:

“你个不下蛋的鸡,把我唯一的闺女也给带坏了,你成心要毁了我们爷儿俩……”裴园越骂越气,站起身拳脚齐下。妻子不喊不叫不躲闪,脸往被子上一扎任其捶打。艳玲吓得躲到炕角儿去了。夫妻之间,只要骂过一回,往后一生气就骂;只要打过一次,往后一不痛快就想动手。裴园挑不出妻子其他毛病,不会生养是女人最大的缺点。大哥有四个小子,前妻改嫁以后又生了一群,他不能让前妻看笑话,不能容忍别人骂他“绝户”!

他今天的火气却不是对妻子,是对自己,当初不该把女儿接出来!

等爸爸的酒疯撒过去,艳玲扑到继母怀里,大哭起来:“娘,你别哭,你别哭!我以后不学唱戏了,不再叫你挨打了。你没有孩子不要紧,等老了以后我养活你……”

继母第一次听到她这么亲亲近近地喊娘,紧紧地抱住了她:“好玲子,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裴艳玲并未信守自己的诺言,只是由明着学戏,改为暗地练功了。在练功之前先向四周看看有没有裴园。演员们爱逗她,有她父亲在场,大家就都规规矩矩了。

裴园还是脸色难看,成天喝闷酒,上台才开腔,卸了装不说话,裴艳玲能躲就躲得远远的。但是,自从她在洪县登台成功,想推辞也不行了。演秦英的演员病好了以后也不上场,仍叫她演,还有一些小丫环的戏也叫她替补。她知道演小子该怎样唱、念、做,演丫环又该怎样说话和动作。父亲仍旧不表态,不阻止,也不支持,好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默认。

裴园憋闷了一个多月,好像想通了,让妻子教了几出正儿八经的旦角戏:《红娘》、《玉堂春》、《锁麟囊》,裴艳玲也能学,但兴趣不大。演武生则不学自会,特别来神,喜欢在台上威风凛凛。裴园决定让女儿学老生。他手提马鞭,叫女儿跪在地上,他问:

“艳玲,你真想学戏?”

“真想。”

“孩子,你可知道,干这一行不经过上刀山下火海的熬炼是学不成的!要准备挨打挨骂,一天脱一层皮,你受得了这份罪吗?”

“受得了。”

“现在你要说不学了还来得及,爸爸送你去上学。真要学上戏了,再想不学可不行啦,就是后悔也晚了!”

“我学戏。”

继母看不下去了,心疼地说:“叫孩子站起来说话,膝盖别跪破了。”

“滚开!”裴园眼珠子一瞪,“这是立规矩,吃苦的事还在后边呢。艳玲,你听着,唱戏这一行养能人不养笨蛋,唱不红,不如回家去种地。你不能跟爸爸妈妈学,我们是小演员,成不了大气候。你要想唱戏,就得唱出个样儿来,你敢起誓吗?”

“敢!”

“不学成,死不休!”

“不学成,死不休!”裴艳玲重复了一遍,她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也听不懂爸爸那一大套深刻的教诲,但被爸爸那庄严的神色和口吻镇住了,知道学戏不是闹着玩儿,是一件大事。

“爸爸给你请了位老师,他见过大世面,比爸爸妈妈都强。从今天起就把你交给他了,要打要骂由着他。”裴园把女儿从地上拉起,“去北屋看看你师傅醒了没有?等他醒了就给他行拜师典礼。”

裴艳玲松了一口气,转身跑进北屋。爸爸给他请的老师原来就是李崇帅,他不枕枕头,却枕着一个竹盒子,呼噜打得很响,一眼圆睁,一眼紧闭。小艳玲头皮发瘆,扭头就跑,正撞到从后边跟来的裴园的怀里。

裴园斥责她:“你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大爷的眼……”

李崇帅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艳玲,大爷这个丑八怪吓着你了没有?”

裴园开导女儿:“你大爷的左眼是被阎锡山的马弁用鞭子抽瞎的,大爷脖子上挂块大牌子,上面贴着状子,步行去南京告状,一路走一路讨饭。梨园界的同行们都给大爷挑大拇哥,这就叫有骨气!你大爷就凭这只假眼,又在舞台上唱了十来年……”

“兄弟,别提过去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李崇帅打断了裴园的话,问裴艳玲,“小玲子,你愿意跟我学戏吗?”

“愿意。”裴艳玲声音不是很高。

拜师仪式很隆重,剧团的主要演员都来了,李崇帅端坐在大北房的上座。裴艳玲上台演戏不紧张,这时候却有点害怕。一双小手抖抖颤颤地举着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磕了三个头。

父亲在一边威严地告诫女儿:“拜师学艺,打死勿论!”

气氛肃穆,这话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继母手里托着一条亲手用红丝线编织成的腰带,走过来为她系在腰里,能保佑她终生平安,吉祥如意。

师傅那张怕人的怪脸上没有一丝笑纹,大家全部那么严肃认真地绷着脸。这一刻,只有继母才是艳玲最亲近的人,继母的怀里就是她温暖的天堂,她真想躲进去哭一场。可是她不敢……

是的,她很快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甚至没有时间哭了。

李崇帅是戏篓,他会多少戏,会多少派,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难怪裴园那么崇敬他。要知道,能惹得裴园崇敬的人可真是不多。但是,他也厉害得像阎王爷,裴艳玲见了他总有点战战兢兢。

裴艳玲是先唱戏后练功,唱戏很好玩儿,练功苦死人。原来还要会这么多功夫,有把子功、毯子功、唱功、念功、眼功、身架功、鞭子功、靴子功、髯口功、翅子功、器械功……哎呀,数到死也数不完,练到死也练不完,哪儿差一点儿,师傅手里的棍子、马鞭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才是个五岁多的孩子。练腿功,单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动一下就给她一戒尺。站得裴艳玲浑身麻木,连狠心的父亲都心不忍,不敢看,脾气很粗暴的人,感情往往又很脆弱……

三伏天,李崇帅在麦场中央画两个圆圈,一大一小,刚能站下两只脚。用根绳子系在裴艳玲的腰上,他左手提着绳子头,右手拿根粗柳条儿。让裴艳玲打旋子。肩膀头抬得稍高一点,就挨一下子,抬得矮了就打不着。非逼得她飞起来不可,像刮旋风。今天翻四十个,明天翻四十一个,一个一个往上涨,八十、九十……翻六个旋子整一圈儿,那个圆圈儿没有缺口,没完没了,圆的东西可恶又可怕。

冬天,继母给她穿上棉裤棉袄,师傅再让加上一件半大衣,这叫厚上加厚,还得要做那些动作,保持原来的速度。那间用土坯砌成的练功房里,从早到晚都传出咚咚的响声,土面被她的双脚砸低了半尺。跌打滚翻,吊毛、扫腿、单腿砍身,残酷的、原始的、无休无止地训练,使她的脚肿了,腿伤了,贴身的衣服湿了用身子烤干,干了再湿……

裴艳玲害怕了,后悔了。她恨唱戏,恨练功房,恨师傅。但是她起过誓,拜过师,她现在刚懂得爸爸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嘱咐她,已经晚了,没有退路了,她趁师傅上厕所的工夫,把继母送给她保佑“终生平安”的红丝带子挂到房梁上,拴成个套子,她登着窗台,准备把脑袋伸进去……

继母也看见李崇帅离开练功房,急忙抓了一把炒花生直溜进练功房,想给女儿揉腿揉背。一见艳玲满脸泪花想上吊,吓得大叫一声,扔掉花生直扑上去。她的惊叫声引来了裴园,艳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裴园没有发脾气,哽咽着说:“不是爸爸心狠,演戏不练功,越演越稀松!”

《宝莲灯》使裴艳玲饮誉全国。电影则是在她刚休完产假之后拍摄的,谁能看得出来呢?除去脸上略显清瘦之外,许多人甚至看不出她是一个女演员。

沉香在深山学艺的那一大套武功技巧,新颖别致,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身轻似飞燕,攀援登山巅;采下灵芝草,为母把药煎。”看过这出戏的人,大概不会忘记沉香这个可爱的形象。

裴艳玲演过数百出戏,为什么《宝莲灯》成为她打红的第一出戏?一九六一年中秋节,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点名看了这出戏,演出之后有个记者就向裴艳玲提出了上面这个问题。

这个戏是她自己的戏,是她的保留剧目。她演的另外一些戏则是别人的。

也许是生活的巧合。她是那么喜欢沉香……

演戏——可以阐发她生命里无法理解的那一部分内容,武功是她阐释心灵深处的语言。

她挺过来了,跟李崇帅学会了不少老生戏、武生戏、猴子戏。她那心强命弱的继母却突然病倒了。他们一家三口不能赶场唱戏,砸掉了饭碗,裴园决心要治好妻子的病,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他老怀疑妻子的病是被自己气出来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自从嫁给自己以后过得好吗?他常这样扪心自问。

一九五三年的石家庄、肃宁县一带的医疗水平,甚至没有查出继母到底得了什么病,越治病情越重。裴园那点可怜的积蓄以及洋车、毛毯、手表等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全卖了。最后只能回到傅家佐村,变卖裴园弟兄们分家时得到的家产,求助附近的老中医来挽救妻子的生命。幸好李崇帅是个十分讲义气的人,教了裴艳玲那么多戏,不要裴园一分钱。他们开始以苦菜、榆钱儿、苣荬菜等为主要食粮,裴艳玲学的那一身功夫用来爬高树采嫩叶儿颇为得心应手。当裴园要卖掉祖辈留下来的、分到他名下的那三间北房时,跟两位哥哥闹翻了,卖掉祖产是一件痛心的事,是败家的象征。裴园这个走投无路的汉子,已经红眼了,快急疯啦,他不在乎承担不孝的罪名,如果能治好妻子的病,就是把他卖了也不会犹豫的!

穷是老虎,能吓退三亲六故。弟兄、亲戚、邻里跟他的关系全疏远了。他们在村东头租了一间小南房住了下来,独自承受着命运的打击。裴园的妻子临咽气的时候十分安详,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往常那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怯懦,清醒而又平静。一只手摸着艳玲的头,一只手拉着丈夫的手,吃力地然而又是用一个真正的妻子和母亲的口吻嘱咐说:“艳玲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准儿比我们强。我死后,你不要再找同行做妻子,娶个贤惠善良的农村女人,就为的是照顾艳玲。你老了得靠她,咱裴家的风水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娘,娘!”在艳玲拼命的叫喊声中,继母似乎是含笑闭上了眼睛。

裴园倾其所有给妻子买了一口好棺材,厚厚地把她发送了。他倾家荡产了,心里也干净了,他欠妻子的账,妻子都带走了……

七七(四十九天)已过,裴园叫女儿开始练功。他东抓一把,西借一把,每天好歹给自己和女儿(主要还是女儿)做点吃的,能胡乱塞个多半饱就行。他们爷儿俩过的实在不是日子,有人劝他再续弦。裴园的回答令人惊奇:“你们去问艳玲,她要说行就行。”

八岁的裴艳玲大模大样地包揽了父亲的婚事,她人小心眼儿挺鬼,想的不是给父亲找个好老婆,而是为自己找个好后娘。

本村居然有两个大姑娘愿意嫁给裴园,媒人叫裴园去相亲,裴园一推六二五,叫媒人去问女儿。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代父相亲,媒人很为难,艳玲自有主意,她到人家门口去“拿家家儿”玩儿,等人家走出来的时候再相看。有时在人家姑娘门口一坐就是多半天,上午姑娘不出来,下午再去等。她心目中最好的后娘就是刚死去的继母,那是她相亲的最理想的标准,眼睛要水灵,肉皮儿要白嫩,性情要慈善。第一个候选人被她坚决地否定了。第二个候选人是端着一大盆衣服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样子还不如第一个好看,跟死去的继母更无法相比,但她手里那一大盆衣服让艳玲感动了。一次能洗这么多衣服,一定爱干净又勤俭,心眼儿好。她的推理是简单幼稚的,决心下得却很快。她选中了这个到坑边儿去洗衣服的姑娘做自己的第二继母,她叫李敬花,比裴园整小十二岁。

消息一传出,李敬花的家里闹翻了天,父母再加上五个哥哥一致反对这门亲事。李敬花是个老实厚道的姑娘,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有自己的蔫主意,她面对倾盆大雨似的责难,一声不吭,心里早有盘算。

“长短不能嫁个唱戏的!”

她心里说:“唱戏的又怎么了?裴园对他老婆够多好,卖房子卖地也给老婆治病。老婆死了自己披麻戴孝,扶着闺女给后娘打幡抱罐儿,把魂儿都哭散了,这样的男人农村能有几个?为了对得起老婆,不怕跟家里闹翻,不怕听闲话,不怕自己丢人现眼,跟上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没亏吃!”

裴园喝酒打老婆的事,村里知道的人很少,因为他妻子嘴严,挨打不声张。李敬花的逻辑是:裴园对前妻好,将来对她也错不了。何况裴园身架匀称,举止洒脱,在农村里简直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

“他穷得叮当响,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你嫁过去睡在哪儿?再说,他还有个八九岁的孩子……”

对于这种闲话,李敬花更是不以为然。现在已经解放了,反正不会饿死人。唱戏的一张嘴就是钱,还能老这么穷吗?说到那个孩子,李敬花眼前好像老晃动着裴艳玲在村东树林里喊嗓练功的身影,这孩子太可怜了!

感情是说不清楚的,尤其是这种被称做爱情的东西,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理解。李敬花抱着自己的铺盖,提着一个吃饭的小炕桌,没用吹吹打打,单身走进了裴园的小南屋。

新婚之夜,艳玲钻进了李敬花的被窝里。后娘是她选中的,理所当然应该由她享受后娘的温暖。

“练就惊天动地艺,为民除害下高山。”——这是沉香的两句唱词儿。

九岁的裴艳玲要去闯荡一番了。从五岁拜师学艺,已经度过了四个春秋。第一站是灵寿县京剧团,箱主叫罗汉杰,是个能耐人。谁用他的箱要给他钱。以前他花钱买了个女儿,请人教戏,长到十八岁让她登台,又收她当小老婆,给罗汉杰生了五个孩子。现在,罗汉杰是团长,他老婆是主演,五个孩子全都登台,灵寿县京剧团实际就是罗家班。裴园没有自己的行头,只好租用罗汉杰的戏箱,求人家给碗饭吃。

李崇帅的面子大,去跟罗汉杰谈:“我跟裴老弟搭你的班儿,这个孩子只给你唱戏,不拿分儿(即不分钱)。”

罗汉杰打量一眼裴艳玲,年纪跟自己的三女儿差不多,眼睛倒是够精的,亮闪闪透出一股神气儿。看样子是下功夫学过艺的,便点点头:“唱个白天是可以的。”

白天以裴艳玲为主,九岁的孩子一挑台,立刻轰动。《群英会》她前饰鲁肃后演诸葛亮,在《伐东吴》、《大报仇》里她前扮黄忠后演关兴、刘备。那十几出猴子戏更为引人,《水帘洞》、《十八罗汉斗大鹏》等等。《柴桑关》她扮周瑜,裴园演张飞,父女同台,一高一矮,高潮迭起,效果出奇的好,一传十,十传百,白天的上座率极高,压过晚上。灵寿京剧团每到一地,人家就围上来打听:“那个小孩儿来了没有?”

裴艳玲把罗家班儿给盖住了。罗汉杰虽然多赚了钱,脸面上却挂不住,老在前台、后台骂闲街。李崇帅气不过,去另找门路了。裴园也早就听出罗汉杰的话里气味不对,无奈自己没有行头,前妻去世又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忍气吞声。不点名道姓地骂出来就装做听不见。罗汉杰是河北四霸之一,凡是各路名角儿路过石家庄,都要拜他,实在不大好惹。

裴艳玲年小气盛,刚喝过成功的甜酒,根本不把罗家班放在眼里,他们不就是仗着趁戏箱欺侮人吗!自己是主演,在台上为他们卖力气,一分钱不拿,反倒受歧视。她心里不平,自然要向父亲抱怨。脾气暴烈的裴园,心里难受,他不愿因自己的无能,使孩子的心灵受委屈,让她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他为了孩子也不应低三下四,乞求别人的施舍,那是要饭花子,他则有理由要求公平,要求应该得到的东西。

有一天罗汉杰赶集回来,路过一条干河沟的时候,在一座小木桥上跟裴园走了个脸对脸,真是冤家路窄,只有一方停下脚步,侧过身子,另一个人才能过去。罗汉杰是箱主、团长,怎会把一个演员放在眼里,当然不会主动让路,而且认定裴园会给他让路的。谁料裴园一脑门官司,比他还横。四只眼睛相对,双方僵持着,估量着。罗汉杰首先火了:

“姓裴的,你要干什么?”

“我要过去,你挡道干什么?”

“别忘了,你们吃谁的饭,吃你罗爷的饭!”

“告诉你,你吃的是裴爷的饭!”

话已至此,如刀出鞘,再无后退的可能。裴园膀子一抖斜撞过去,罗汉杰身上没有功夫,哪是裴园的敌手,身子一晃摔下桥去,“咕咚”一声,他不顾自己的尊严,一迭声地“哎哟”起来。

裴园站在桥上很出气地说:“姓罗的,摔死你,裴爷给你偿命;摔伤了你,花多少钱我兜底儿,坐大牢也认头了!”

裴园出了一口恶气,得胜似的走了。

罗汉杰因穿着单裤单褂,左腿骨折,皮肉被擦破好几处,送进了灵寿县医院。县长肖刚就这件事做出裁决:县京剧团辞掉罗家班,留下裴园父女。当然,罗汉杰治伤的医疗费要由裴园承担。

官司就算打赢了,心里的怨气也放出来了。裴园却带着女儿离开了灵寿县,他准备让艳玲多走几个地方。路过石家庄的时候,被中国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接到家里,单为裴艳玲说了几天戏。光是鲁肃这一个角色,奚啸伯就讲解了几种派别的几种不同的演法,使裴艳玲领略到艺术的更高一层的境界。奚先生还介绍他父女到束鹿县京剧团搭班,并接受了束鹿京剧团送来的三百元安家费,就算预支给他们爷儿俩的薪金。没想到侠肝义胆的李崇帅,也在这时候追来石家庄,找到他父女——

“快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

裴园一怔:“去哪儿?”

“山东乐陵京剧团,让咱们孩子去挑班儿!”

“哎呀,我刚答应了束鹿京剧团……”

“不行,”李崇帅打断了裴园的话,“我已经跟人家订了两年合同,艳玲的月薪是八百元,你我都是一百元。”

“啊!”裴园吓了一跳,师傅只拿一百,徒弟倒拿八百,他说,“你告诉人家了吗,咱的孩子才九岁!”

“人家知道,看过艳玲的戏,就愿出这个价儿!”李崇帅十分得意。

“那好,我那一百就不要了,专门照料孩子。”

在赴乐陵的火车上,裴园下决心退出舞台,从今后拿出全副精力专门管理女儿。他给艳玲又订了几条规矩:

“玲子,你现在是个角儿了,但玩意儿还差得远,在师傅面前永远是徒弟,在爸爸面前永远是孩子,要懂规矩,错一点照打不误!第一,唱完文戏练武功,演完武戏练唱功,心不可懒,艺不可散。第二,除去演戏,不许和任何外人接触,没事儿的时候想打扑克找你妈妈,想下棋找我。第三,下了台不许多说话,话一多不仅费嗓子,还泄漏元气,分散精力,使心思不宁。演员能沉默才能叫得响……”

裴艳玲唱红了。

对一个演员来说,获得观众的喜爱似乎还不是最困难的,能取得专家的赞扬,让同行们认可,就更不容易了。京剧界开始知道乐陵京剧团里有个神童裴艳玲。

合同期满了,乐陵不想放人,想把裴家父女长期留住,希望他们把户口迁到乐陵县来,如果嫌八百元的工资太低,还可以往上涨。裴园也是个重义气的人,这两年他跟女儿混出了个人样儿,理应报答乐陵京剧团的知遇之恩。他不提“钱”字,满口答应。但请了半个月的假,一是回河北转户口,二是带着女儿到束鹿县京剧团白演三个月的戏,一分钱不拿,补偿两年前曾答应了人家最后又没有去成的过失。在梨园界混,不讲信义不行!

裴艳玲在束鹿京剧团刚演了一个月的戏,人世间这个广大无边的舞台上有一台更为规模浩大、波澜壮阔的活戏开场了,许多演员离开了自己的小舞台,在这场大戏里扮演了自己所不喜欢的角色。首先——

奚啸伯被打成右派分子。

李万春紧跟着也戴上了右派分子的高帽……

来束鹿自投罗网的裴园,好像还蒙在鼓里。他自我感觉不错:出身中农,本人是穷艺人,属于被依靠的对象。他对政治和国家大事一窍不通,也不甚关心,更无言论,打右派不会找到他头上。他所接触过的共产党干部,如潘仁、肖刚以及乐陵县委的头头们,都很公道,一团和气,他有什么可嘀咕呢?一天到晚,还是照常督促女儿练功习艺……

一个晴朗的早晨,裴园陪着女儿喊嗓回来,发觉大家的眼神都变了,个个如魔祟侵身,显得躁动不安。束鹿京剧团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待着裴园和他的女儿往下跳。

剧团的院子里、食堂里、舞台的天幕上、后台的墙上和化妆室里贴满了大字报。最叫裴园和女儿受不了的是一幅画——

一个农村小姑娘,穿着家做的红红绿绿的裤褂,长得奇形怪状,歪鼻子扭眼,就像一棵疤瘌溜秋的干巴树,脑袋上、眼眉上、辫梢上、耳朵上、胳膊上挂满洋钱。一个中年汉子,弯腰撅屁股,龇牙瞪眼地在摇动那棵树,有无数枚洋钱从树上掉下来。树底下站着个农村女人,撩起褂子的大襟在接钱。下面有一行大字:“拿孩子当摇钱树,向党要高价!”

不用写出名字,裴艳玲也知道那棵摇钱树就是自己。继母李敬花格外疼她,完全按照一个农村妇女的审美意识来打扮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完全是李敬花亲手做的,细针密线,新里新面儿,褂子上缀疙瘩襻儿,下身是宽裆的灯笼裤。裴艳玲在台上是主演、名角儿;下了台就变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小丫头。难道她长得就是这么难看吗?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挖苦爸爸和老实巴交的继母!

只有十一岁的裴艳玲吓傻了,两年来她见过不少世面,可从未经过这种阵势。不要说她,就是裴园也有点蒙了。如果是因同行嫉妒或别的什么私人恩怨,一个对一个地干,他裴园不在乎,不管对方是罗汉杰,还是孙汉杰。可这是运动,众人打一个,他除去低头挨打还能怎么样呢?

他在女儿面前强作镇静,心里却焦急地琢磨对策。他估量这是束鹿京剧团的“老人”借官台唱私戏,嫉妒他的女儿。艳玲一来就把他们镇住了,说得再重一点这叫砸了人家饭碗,当然不会对他们父女善罢甘休。女儿还是孩子,自然要朝他下手,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本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人家把艳玲毁了,那才是真要他的命呢!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把艳玲挤走,害怕他和女儿留下来。好心换得驴肝肺,裴园决定离开束鹿。本来自己就是帮忙来的,既然人家不欢迎,一走就完了呗。

他想得太简单了,有人在他们的临时住处等着,通知他们父女吃过早饭立刻到团里开会。艳玲练功一早晨,为了让她多吃点东西,裴园自己做样子勉强吃了一口烧饼,喝了半碗黏粥。将小茶壶里灌满酒,领着女儿走向会场。

批判会由一个叫阴德运的人主持,他是前天才从县委派下来专门抓运动的干部,让裴园坐在台中间,裴艳玲在一旁陪绑。

裴艳玲不能全部听懂人们的发言,可是从人们的语气和眼神当中能感受到阴冷的刻毒和强烈的仇恨。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全把她和爸爸当成了仇人?她来到束鹿才一个多月,怎么会得罪了这么多人?平时大家对她和爸爸是那样客气、尊敬,一夜间都翻了脸,有人的手指快剜上爸爸的眼睛了!平时爸爸的脾气是那样暴躁,犯起性子来八面威风,眼下却一声不敢吭,低头耷脑,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不,那是酒!

裴艳玲稚嫩的神经,实在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太紧张,太害怕了。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浑身抽搐。这个有着一身功夫的神童,此刻一点神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像一个地道的被人抛弃的孩子。

裴园耻悬眉睫,看着女儿那可怜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心口窝却像穿了一根铁条!

阴德运的脸活像一条大冻鱼,透着寒气。他叫人把裴艳玲送出会场,并当场宣布,以后不许她再参加批判会。在会场哭哭号号的会破坏严肃的气氛。听他的口气,好像今天的批判会是裴艳玲自己闯进来的。

李敬花在大门外面急得转磨磨,见艳玲哭着出来,搂着她回宿舍了。裴艳玲蒙着被躺了一天,哭哭啼啼,不吃不喝,晚上还要演出《四杰村》。戴罪立功,不演不行!开台没多久,下手演员不小心,用涂着铅粉的木刀把裴艳玲的脸划破了,她满脸都是血,咬着牙演完整出戏。

从此,裴艳玲在团里的地位变得十分奇特了,在台上以她为中心,下了台却很自卑,隔着门缝看爸爸怎样挨批判。从一个红得发紫的神童,一下子变成了被众人唾骂的弃儿。屈辱感像毛毛虫一样在心里爬,摧残了她那颗纯洁而又骄傲的心灵,对她的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那以后,凡有运动她就是对立面,就要受到敲打,她本能地疏远所有的领导者,哪怕是个共青团的小组长呢。除去演戏,躲避一切活动。因而,她成了一个“小封建老艺人”,明明是长在新社会,她根本没见过封建主义社会为何物,人们却认为她身上藏着许多封建主义的东西……这是后话。

对裴园的暴风雨似的批判延续了一个来月,阴德运跟他摊牌了:他的女儿必须长期留在束鹿京剧团,月工资定为二百五十元;他和女儿留在团里做人质,由他老婆李敬花回老家把三个人的户口迁来。

阴德运城府很深,为人极阴,是生活中的活曹操。论动心眼儿,裴园这个在舞台上演曹操的人哪里是对手!阴德运手持宝剑,先拿裴园开刀,发动了这一场稳操胜券的批判。裴园在束鹿人地两生,上无后台,下无根子,名气又大,不拿他开刀还能斩谁呢?京剧团搞运动的经验震动了全县,阴德运明知裴园是个典型的老艺人,没有反动言语,不可能将裴园打成右派分子,但可以打掉裴家父女的威风和傲气,今后乖乖地听他使唤。还可以给那些嫉妒裴家父女的人出出气,取得人心,可谓一石二鸟。这个下马威干得漂亮,以后留下当团长就顺手了。

但是,他有一点没有算计到,裴园在送他老婆走的时候嘱咐说:“你就待在家里,万不可把户口迁出来,我们爷儿俩自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裴艳玲倒真的成了束鹿县京剧团的或者说是阴德运的摇钱树,所到之处无不轰动,场场爆满。包括石家庄、天津的一些大剧院里,也能连满几十场。演出不断,批判也从未中止,隔几天总要给她念一次紧箍咒,哩哩啦啦一直持续到一九六〇年。

进步呀,入党入团呀,荣誉呀,心红呀,都跟裴艳玲无缘,她十分知趣,连想也不想这些属于下一辈子的事情。只有一条路是属于她的——就是专!她只有躲进艺术的深宫高堂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乐趣;只有拼命练出绝活,登上别人达不到的绝顶,在观众的掌声里她才能得到一点安慰,尝到一种真正胜利的喜悦。

她先后又拜过几个师傅——

李兰亭的弟子郭景春,在北方颇享盛誉的武生,教戏也与众不同,只收三五个徒弟,一出戏教两年,登台一演果然不同凡响,使人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李兰亭认为裴艳玲短打上的功夫十分惊人,便集中向她传授李派在“厚底”和“身段”上的绝技。

侯永奎,人称“活林冲”,著名的北昆演员。裴艳玲跟侯老先生学了《夜奔》、《钟馗嫁妹》等戏。

李少春,教了她猴戏。裴艳玲从李少春身上得益最多的是表演的凝练、含蓄、精粹、大方、帅而不浮,稳而不滞。不论多么繁难的技巧,经她演来,似乎是轻而易举,使人看着舒服,不必替演员着急或捏一把汗。

在一片白眼的斜视中,裴艳玲的演技却长足前进,逐渐成熟了。阴德运想压她也压不住了,想把她永远扣留在自己的身边也不可能了。酷爱河北梆子的省委领导人林铁、刘子厚,雄心勃勃,想成立一个尖子剧团,能在全国打得响,最好能把河北梆子推向全世界。抓出一台好戏,只要一拍电影或一出国演出,不就让全世界都知道河北省有个美妙的剧种——河北梆子吗?

这个剧团的名称叫“跃进河北梆子剧团”。

两位领导人下令把裴艳玲调来,月工资定为一百七十元,此数目在这个新剧团里已经算是高的了。因为省委领导有指示:“人家原来是挑班的,应该定高点儿!”

好像还是对裴艳玲的照顾。殊不知,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工资却越来越低。

裴家父女对降工资当然不会欢欣鼓舞。特别是听说阴德运向省里提了条件:如果非要从束鹿京剧团调走裴艳玲,也必须把他调到省里来。由束鹿县转到省会大城天津市来,由县管干部变成省管干部,这真是一招好棋!省里下大力气调裴艳玲,就不能不答应阴德运的条件,裴园却坚决不同意。他父女受够了阴德运的气,可不愿再看他的鬼脸,在他的鞭子下唱戏。更主要的是裴园瞧不起河北梆子,不愿让女儿改行……

这是省委书记拍的板,裴园不是自找倒霉吗?

开批判会!

裴园的罪名仍然是他的女儿,阴德运说:“告诉你,孩子是国家的,不是你的!是党把她培养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却把她当成私有财产,带着个小毛孩子满天飞,是不是想置房子置地,当地主恶霸?”

摆开这阵势,裴园就一点本事也没有了。他想摆肉头阵,任你把老天说下来,他反正有一定之规。阴德运当然有办法治他,转脸对裴艳玲说:“裴艳玲,你已经挑班好几年了,也懂事了,往后你的事由你自己做主。你是党培养的,由县团到省团,这是省委领导对你的信任,你自己说,来不来?如果不来就天天开你爸爸的批判会,直到他点头为止!”

十三岁的裴艳玲使出吃奶的劲才想明白:她不是爸爸的女儿,而是国家的财产;不是爸爸裴园、奶师李崇帅以及李兰亭、郭景春、侯永奎、李少春等老前辈培养了她,而是阴德运那个党培养了她。反正她答应了,她只能答应。

裴园一气回傅家佐村种地去了。他辛辛苦苦拉扯起来的女儿,才刚满十三岁,把她一个人扔在天津实在不放心!没有办法,前功尽弃,他只好撒手闭眼了……

艳玲怎么哭也不行,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她怎么能离得开父亲呢?父亲对她管得很严,她虽然已经挑班多年,父亲还是对她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早晨她晚起一会儿,扫帚把就打过来了,练功练不好也打。父亲惯了,她也习惯了。其实是打不疼的,如果父亲不打她,那真是要出事了。每逢父亲挨批判的日子,就不管她。在继母不在身边的这几年,她的衣服,包括袜子、内衣都是父亲给洗,而父亲的衣服从来不让她摸……

一九六〇年五月一日的晚上,毛泽东主席在天津干部俱乐部的大剧场里观看了裴艳玲的《大闹天宫》。演出后上台接见的时候特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裴艳玲战战兢兢,她真想偷眼看看阴德运的脸色,不知该不该靠近毛主席。万一说错话会不会又惹麻烦。刚才还是神通广大、胆大妄为的孙猴子,一回到人间立刻变成了过分早熟的孤儿,胆小而又谨慎。

毛主席说:“好一个毛猴子,有真本事!”

她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毛主席问:“你多大了?”

“虚岁十四。”

“唱戏几年了?”

“从五岁开始。”

“还会唱什么戏?”

“……”这怎么回答呢?她会的戏多了。

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毛主席兴致格外高,想听听裴艳玲唱两口儿。

裴艳玲清唱了一段京剧《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哭了。

一〇

裴艳玲长大了。在掌声和孤独、荣誉和毁谤、鲜花和陷阱之中,她长大了。身材挺秀,神采略显忧郁,像一个没有进入原子时代的戎装女性。既坚强又软弱,既优雅又卑微,既是女人又是男人,她的个性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集纤柔和刚毅于一身。

当她恢复姑娘的本来面目的时候,就喜欢孤单单地和自己的良心待在一起,能闪电般地从热闹场中沉静下来,抽身而退。乍一看四周全是人,细一想没人能跟你说话。她端庄自重,婉约顺从,不声不响地随大流。谁能想象,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姑娘,怎么能在舞台上扮演男子汉大丈夫呢?

然而,她也可以转眼间从沉静中一变而为欢跃。那是听到锣鼓的召唤,她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射出精悍的光辉,举止充满旺盛的精力,身体仿佛是美和力量的结晶,涨潮般地充满了凛然气概。林冲也好,钟馗也好,孙悟空、沉香也好,她在舞台上常常感到角色的痛苦和她自己的痛苦融为一体。她赖以生存的世界是舞台,她的全部欢乐都藏在艺术里。她每逢扮好了装,忘掉了自己,立刻就感到自由了,心里一片阳光,充满自信和欢乐,生活多么美好!她感受到自由是内在的,自由在自己心里,而不在身体以外……

有谁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得天独厚的心地和气质呢?

连她的朋友们都不理解她。

首长要请漂亮而有名气的女演员到家里吃饭、唱戏、跳舞;高级干部的子弟想学戏,愿意跟女明星交朋友,请她们到家里去进行单兵教练;总之,一个出了名的女演员,为她的名气和美貌要忙的事情可多了。

凡有这种好事,人家都争着去,她总是悄悄地躲开了。有人责怪她,不认识自己的价值,不会享受生活的欢乐。有人可怜她,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政治条件不好,不敢靠前。有人则说她拿臭架子……

她的朋友林玉善则骂她“反动”。玉善比艳玲大几岁,是同团的旦角演员、团支部书记、党组织发展对象。从小学选拔到省戏校,戏校毕业进了省团,嗓子好,扮相好,台上一朵花,台下也是一朵花。风采娟美,凝娇绽翠,且天真未泯,耽于幻想,纯洁可爱得像个小娃娃。老是埋怨艳玲不追求进步,不积极争取获得一条政治生命。连艳玲都看出她周围的苗头不对,她却全无觉察,以至于被团长奸污,保卫科长送她到乡下打胎,再插一腿。最后被撤销预备党员的资格,下放到农村去了。临走前,团长的老婆找到团里来,骂她,撕她的脸,闲话像铲子一样,把林玉善的名誉彻底铲光了……

另一个女演员则说艳玲太傻了。这个演员条件一般,却有一副好相貌。抛弃了她一直爱着的跟她配戏的男演员,嫁给了一个有实权的人物,权力和艺术相结合,不愁不会飞黄腾达。

还有的成了领导人的高级家童,一种不清不白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娱乐工具。

团里一个最有才气的唱青衣的女演员,因被排挤而不能登台,拼命抽烟,想毁掉自己的嗓子,很快就得肺癌而死!

……

裴艳玲这个“小封建老艺人”却因祸得福了。在政治上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障碍和竞争对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人遗忘了,反倒安全了。在业务上她是女扮男,谁也无法跟她比,团里那些得宠的演员跟她不是一个行当,有时为了抬高自己还得拉上艳玲配戏。因此不把她当做主要排挤和打击的对象。

但是,当“文化大革命”的普遍打击降临到戏剧界的时候,她也在劫难逃了。

一一

人人情绪高昂,全身心地投入了一场伟大的荒唐之中。带着神圣的心理,崇高的职责,去冒险,去破坏,去杀人,现实变成梦幻,光明的黑暗,昼出的精灵,恶的盛筵,真是受用无穷!

世界疯狂了,神经错乱便成了健康现象。

女人演男人——这一中国戏曲史上的正常现象,变得不正常,甚至是大逆不道了。裴艳玲没有离开舞台,所扮演的角色变了,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而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牛鬼蛇神!

天下汹汹,众口纷纷能铄骨。

同团的那些尖子演员,有的寻死觅活;有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的故意穿破衣服,成天吃窝头咸菜,急于表示自己的忠诚和认罪态度好……

裴艳玲从十一岁就挨批判的经验,这时候用上了。她一下批判台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吃得饱,睡得着,而且有好的不吃差的。食堂饭菜不好,回宿舍就砸核桃吃,她床下的皮包里老存有核桃。别人拿你不当人,自己再糟蹋自己,还活个什么劲儿呢!反正头上的帽子够多了,再加上一顶“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帽子也沉不到哪儿去,没有这顶帽子也好不了多少。她是老“资产阶级”了!

夜里被造反派轰起来贴大字报或受审,完事躺倒床上二十分钟就能睡着。铰头发,打脸儿,还不是跟唱戏一样,无非是从小舞台到大舞台。

继母偷偷地来看她,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天夜里,李崇帅敲开裴园的门,借走了二十斤粮票。几天后他在镇上偷着卖羊,想卖点钱买粮食吃,被民兵发现,押着他游街示众。他受辱不过,当天晚上自己上吊死了!

裴艳玲哭不出来,直想撞头。李崇帅给了她多少东西,恩同再造,却什么也不收她的,临死前只要了二十斤粮票,还是借的……可见他已经陷入了绝境,不然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张口求人的。解放前他还可以举着状纸到南京去告状,现在想喊冤告状也找不到门口……

李崇帅那粗大而顽强的生命力,在社会强暴面前竟是如此脆弱!

关于同行们的不幸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像瘟疫一样传播着,不幸的人们只好借助探听别人的不幸来排遣自己的苦恼和忧虑。

相比之下,裴艳玲的生命还是安全的。由于不能演戏,真正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正在消逝,她的心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中,寂寞像风暴一般不断地袭击她,这是那种思潮汹涌的寂寞,缠绵的无尽无休的孤独。她渴望能找一个人说说话,但父母不在身边,世界尽管拥挤,大家都是孤单的,各自单独地寻找活着的意义,单独地走向死亡。她盼望能坐长途火车,最好坐上去就不要下来,火车也永远不停。她听着火车轱辘那单调的响声,让苦涩的回忆把自己吞没,把现实忘掉,让活跃的想象力尽情发泄。她愿意一天到晚都埋在胡思乱想里,有时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连手脚跟着一块比画。她还喜欢晚上一个人对着月亮愣神儿,瞎想:

它亮了一夜,消失了,

人活了几十年,死了。

人死了不会再活,

它却一次次地复活、发光。

哎,这个让人嫉妒的鬼怪,

这个偷光的贼,

这只冷冰冰的眼睛。

当人死去时它就活了,

人醒来时,它又死了。

哎,这个夜出的精灵,

这个扮演太阳的演员,

这个窃走人一半年华的美丽的骗子!

这是一个叫滕运的大学生写的唱词儿,多么绕口。她却很容易就配上曲子,随意哼唱,一次一个样儿。因情绪不同,唱出来味道也不一样。

演员们在“削价处理”,女演员们嫁个军人为最好,嫁个工宣队员次之,实在没办法才找同行。朋友们也为裴艳玲介绍了一个,他叫丁宝金,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在剧团里弹琵琶。裴艳玲的条件很简单,只有两条:

“一、能理解我,理解我的老人。二、能够替我孝敬父母。”

她对丁宝金的“考验”就更省事。她在台子上挨斗的时候,盯着台下的丁宝金,看他的表情有没有嫌弃的意思,批斗会一散,她对丁宝金说:“我要洗脸,你给我买块肥皂来。”

丁宝金如果怕受牵连,躲开她,他们的关系也就吹了。

丁宝金买了肥皂送来了。他们的关系就算定了,裴艳玲为他织了一条毛裤。

他们结婚了。没有鲜花,没有浓香,淡淡的,温暖而宁静。

裴艳玲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至少是有了一个可供自己避风和喘息的港口。然而,那些缠绕着的梦魇却不肯离去,家庭的温暖并不能代替一切。她不满意一天到晚只当个女人,时时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在身上膨胀、扩展,她觉得自己要发疯,脾气反常……

四个男红卫兵追打一个对立面的女学生,她忘记自己的身份,竟把那四个半大小子全打翻在地。她私自跑到乡下去,跟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的林玉善抱头大哭……

她早嫁给了舞台,真正的丈夫是戏剧。如今她生命的河流被阻塞,渴望流向艺术的海洋,否则就四处漫溢。

造反派们忙着互相攻击、夺权、联合掌印等等,把牛鬼蛇神们扔在了一边。裴艳玲说服了看门的老大爷,每天躲到仓库里去练功。身上积压甚久的力量突然爆发了,一点点重新拾起神功绝技,拳脚翻飞,疾风卷地。她心里有一股气要发泄,她不甘心长时间的失败,强烈的斗志使她全身震颤。出一身透汗真舒服呀!她又找回了那个自己心醉的世界……

一二

去年,得知裴艳玲和老编剧肖方(《哪吒》的剧作者)编演《钟馗》,我心里一喜一忧。

喜的是裴、肖二人有眼力,有胆气,“钟馗”实在是个好题材,《钟馗斩鬼传》被古代文人列为“第九才子书”。在中国,钟馗几乎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老百姓特别喜欢这尊丑神!编排得好能成一出妙戏。忧的是对有关钟馗的戏时禁时放,他们如果新编一台大戏,命运会如何呢?裴艳玲这样一个神俊的人物,扮演一个丑八怪,会不会有损她的形象,破坏她的表演风格?

《钟馗》一演,震动艺坛,令人耳目一新。痛哉,快哉!钟馗奇丑又奇美!

我看完这出戏,就忘记裴艳玲本人是什么样子了。眼前老浮动着一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凶神,手提宝剑,背插笏板,悠悠荡荡,所到之处惨惨阴风溃退,漫漫黑雾败散。那些真鬼、假鬼、恶鬼、色鬼、黑心鬼、诈骗鬼、霸道鬼、龌龊鬼……被他一剑一个!

口中唱道:

世事浇漓奈若何,

千般变态出心窝。

只知阴府多魂魄,

莫道人间鬼魅多。

一出《钟馗》还引来了裴艳玲的生身母亲……

一三

裴艳玲在京演出近一个月,换了好几个剧场。几乎每天都有个小伙子早早地来到剧场门口排队买票,总是买三张最前排的票。

到晚上,小伙子和一个年轻妇女搀扶着一位老太太提早坐到座位上等候开戏。每场必到,坐下去就不再动弹,仰脸盯着台上。

裴艳玲一出场,老太太的眼泪就随之簌簌而下……

尽管场场爆满、一再加演,也终有结束的时候。裴艳玲演完最后一场正在后台卸装,那位年轻妇女找到了她,鼓足勇气喊了她一声:“姐姐!”

“你?”裴艳玲怔住了。

这确是跟她一母所生的妹妹。她的父亲死了。母亲想念裴艳玲,却又不敢来见她,每天在家里喊着艳玲的名字,念念有词。

钟馗的豪气顿失,裴艳玲泪水涟涟,冲掉了她脸上的油彩。

1983年冬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