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还魂草(1)
一
敏,五年了,自从那封报告窗下的故事的长信以后,我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每天黄昏,我沿着那条通过这个小镇[1]的公路散步的时候,我望着四周逐渐加深的夜色,我曾经想过许多友人的事情,可是我没有一次想到你。你看,现在轮到我把你忘记了。我不再象五年前那样成天坐在窗前空等你的信了。
然而今天在林那里拿到你托他转给我的短笺,你的潦草字迹象熟朋友似地招呼我,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时候的事。你的方脸带着亲切的微笑浮现在我的眼前,还是那么生动,那么逼真,就象你昨天才离开我似的。我跟林谈起你,谈起你那几件使我感动过的事,我们谈得十分高兴,仿佛就和你坐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样。
傍晚,我离开了林,在汽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挤上最后一班车子,匆匆赶回小镇去。
车上堆满了人,我不但找不到一个座位,连踏脚的地方也还是费了大力争来的。在这个山城[2]里,天黑得很早,车开出去时,我的近视眼睛就看不清楚车上的面孔了。车里没有灯,乘客们用谈笑和推挤来驱逐黑暗。
车开出了热闹的街市,就开始颠簸起来。它象一只受伤的猛兽发狂地跳着,呻吟着,在黑暗中奔跑,并不管我们这一车客人的舒适和安全。
我给颠簸了将近一个钟头,仿佛骨头都抖得松开了,最后装满一脑子的给搅乱了的思想,回到家里。我带着疲倦的身子走上楼,进了那个凌乱地摆满书桌、书架、书柜、木床、木凳的房间,把手里拿的小包随便往桌上一放,就在床上倒下来。从对面楼房射过来的灯光在我这个房间里撒下了一些影子。
我躺着,我半睡半醒地躺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来打扰我。虽然楼下正街上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一辆庞然大物似的大卡车隆隆地在我窗下走过,我仍然安静地躺在原地方,不曾移动一下。直到一个小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从楼梯上送进房里来,我才动了动身子,发出含糊的应声。
“黎伯伯,你的信来了,快开灯!”孩子快乐地叫着,她站在房门口,手里挥动着一件白色的东西。
我站起来扭开了电灯。孩子马上向我跑过来,口里还嚷着:“你的信。快拿去看!”略带黑色的宽脸上闪耀着一对漆黑发亮的大眼珠,嘴带笑地张开,让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全露在外面。她把信递给我以后,小小的手伸起来指着她的浓黑头发,得意中略含一点羞惭,说:“你看,好不好?”发光的眼睛望着我的嘴,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手里捏着信,眼光却跟随那小小手指射到她的头上去,一只红缎子扎的大蝴蝶伏在她擦了油的乌亮头发上,映着电灯光发射出眩目的光彩。
“好看得很,”我带笑地称赞道,又问一句:“哪个给你戴上的?”
“妈妈,”她说着又笑了,昂着头笑得閏不住嘴。“妈妈给我在做新衣服,爹爹要给我买新鞋子。黎伯伯,你给我——”她抿着嘴笑,不再说下去。
我看见那一脸天真的表情,觉得这一天的疲倦都给她的笑吹走了,我高兴地问她:“利莎,你说,黎伯伯给你做什么?”我还以为她在向我讨什么东西。
“黎伯伯,你给我讲故事,讲些好听的故事,”她拉着我的手,央求地说。
“观在就讲?我肚皮里没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怎么办?”我说着把手放在她的柔软的发上轻轻地抚摩着。她这个意外的回答使我非常满意。
“那么你明天讲,妈妈说你会写文章,肚皮里头故事一定多得很。”
“妈妈骗你的。你找妈妈讲罢,她会讲,”我故意推辞说。
“妈妈也讲,你也讲,你的故事好听。你今天想一晚上,明天就好讲罗。你给我讲故事。我给你送信——”这时她妈妈在楼下唤“利莎”,她还往下说:“你不在家,我把信给你检得好好的。”
我不能再拒绝她了。我望着她那一开一閩的小嘴,望着她那发光的黑眼瞳,望着她那天真的笑脸,望着她头上那只微微摇动的红蝴蝶,我觉得接触到一个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
“我讲,我讲,”我感动地、愉快地答道。
她妈妈又在下面唤“利莎”。她高声应了一句“来罗”,便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她还回过头来嘱咐我:“黎伯伯,不要忘记,明天要讲个象《还魂草》那样好听的故事啊!”
“哪里有那么多还魂草的故事?你还想听得哭起来吗?”我望着她那一跳一跳的背影带笑说,但是她已经跑出房门听不见了。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她的铃子似的声音又在楼下响起来。
敏,你该记得还魂草的故事,这是我们大家敬爱的一个年长朋友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我第一次听到它时,还是同你住在一起。那天在我们那个房间里,林带了他的五岁孩子来,孩子缠着年长朋友讲故事,年长朋友就讲了这样的一个。将自己的血培养一种草,长成了就用它去救活一个死去的友人。这生死不渝的深厚的友情不仅使林的孩子眼里绽出泪光。连我们也被感动得许久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地互相注视。年长朋友的颤动的声音停止了,他埋下头,不看任何人,他的光滑的秃顶和发红发亮的鼻尖,在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下微微摆动。这个情景我至今还不能忘记。
现在林的孩子早已进了初中,年长朋友还在一个南方乡村里过着他那苦行者的生活,只有你一个人象一阵风来去不留一点踪影。但是今天你的信也来了。跟着你的信,跟着利莎口中讲出的“还魂草”三个字?那个难忘的情景又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我拆开利莎送来的信,这正是那个年长朋友寄来的,而且意外地我在信封里发见了你写给我的另一张短笺,笔迹和字句跟我下午拿到的那张极相似。显然是你担心一张纸不容易到我手边,才写了同样的信函托不同地方的友人给我转来。
我拿了你的短笺反复诵读。我愿意把每个字都印在我的心上。我感激你关切的情谊。我知道自己判断的错误,这几年来你并没有忘记我。在你那忙碌的生活中,你还时时在打听我的消息。可是我却象石人一样地沉默了。我应该为这件事情感到惭愧。
过去的错误无法挽回,不过我还能够不让这样的错误继续下去。所以我趁今晚上电灯还亮着,又没有别的事情绊住我,就坐下来给你写信。我预备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要详细地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情形。
写到这里我迟疑起来了。关于我最近的生活,我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呢?又应该写些什么呢?
我抬起头茫然望着窗下的街景。斜对面一家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带着那些绚烂的红绿颜色最先闯进我的眼睛来。在那两个雪亮的橱窗里展览着各种各类的上海奢侈品。这些东西放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都会给她增加美丽,如今却寂寞地躺在受过敌人炸弹蹂躏的街中,向这战时小镇的居民夸耀它们的豪华了。然而被挤在两个大橱窗中间的大开的门却并不是冷清清的,也有不少的人从那里进出。我还可以瞥见柜台里的店员将包好的物品递给顾客。紧靠着这个百货商店的是一家糖果铺。它即使不是这个小镇上生意最好的一家,也应该被列在最赚钱的商店中间。它的玻璃窗里并没有雪亮的电灯,每天早晨窗内木板上总是摆满了面包和点心,但是一到晚上就只剩下白色木板空望着行人。一天从早到晚总有许多客人拥挤在这个糖果店里,等着店员们的忙碌的手包扎东西。甚至在一个红球挂出以后,这家店铺也无法立刻送走纷至沓来的顾客,早作疏散的准备。
我再把眼光移到街中,接连一个星期的小雨以后遇着两个晴天,泥泞的道路已经变成干燥的了。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一对一对地走过,仿佛都带着闲适的表情,他们中间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在街中谈笑的还有一群一群的穿制服和棉大衣的中学生,所谓一群也不过是三四个到六七个,男的和男的走在一起。女的也爱和女同学结伴。中学生的脚步下得比较快,他们还喜欢向两旁店铺张望。带着儿女逛街的中年夫妇和饭后出来散步的大学教授、中学教员、银行职员以及公务人员也不时在人丛中出现。现在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我的眼光还在往前面移,它又跟着一部分人进了一家卖面兼卖甜食的铺子。这个小小铺子也是镇上生意兴旺的商店之一,一早一晚总有好些人站在门前,用迟疑的眼光朝里面望,不能决定是否要为一碗面、一碗藕粉或者一瓶豆浆等若干时候。这个铺子和那个百货商店隔得不远,中间不过四五家店铺,在它的紧隔壁是一个卖火锅豆花的小馆子,一幅白布幔子代替了玻璃窗,人头与火炉的影子“牛皮灯影”似地映在布幔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