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思想的主要内容
《孟子》内容丰富。全书从孟子与诸侯谈治国之道、仁政思想的对话开始,逐步展开。有与弟子谈古圣先贤功绩、三代兴亡经验的问答,也有关于为臣、为士、为人之道的阐述和对不同学派思想的辩驳,最后集中于人性善和心性修养的论述。从具体到抽象,从政治、人生到哲学,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读《孟子》,不宜把它当作单纯的哲学或政治学说来读。以下对《孟子》的思想,从四个方面做概括介绍。
(一)仁义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1.1章)
《孟子》首章开宗明义提出“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反映了《孟子》的核心思想。程子说:“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其功甚多。”(《四书章句集注》)仁义是孟子的核心思想,贯穿于《孟子》全书和孟子思想的各个方面。
孟子与梁惠王讨论的是治国方略问题,他认为当时社会的动荡混乱,根本原因在于“上下交征利”,解决的途径就在仁义。交征利则乱,行仁义则治。这里所说仁义的实际内容,就是他整个仁政的思想。本书12.4章,孟子与宋讨论说服秦楚放弃战争的问题,也说到仁义与利的问题。“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这里所说“上下交征利”, “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 “去利,怀仁义以相接”,说的是社会核心价值的问题。离开孟子与梁惠王对话的具体环境,把孟子所说仁义简约成一个“义”字,把实际的治国之道的讨论,简化为“义利之辨”,不能正确把握孟子的原意。
孟子的仁义思想,贯穿在孟子思想的各个方面。
讲做人的道理:
孟子曰:“……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7.10章)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谓尚志?”
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13.33章)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14.16章)
《论语》说“义以为上”,孟子继承了这一思想。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6.4章)
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9.7章)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13.25章)
说的不只是具体如何处理义利关系,也是人生的理想追求,人生价值的问题。
孟子的仁义思想,以其性善学说为基础。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11.6章)
孟子谈性善,由四心而说仁、义、礼、智,其中尤以仁义为中心。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8.19章)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11.16章)
仁义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在,是人天赋的最高价值。
孟子谈仁义,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以孝悌为仁义的内容。
孟子曰:“……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7章)
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5.3章)
孟子曰:“……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5.4章)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7.27章)
孟子曰:“……亲亲,仁也;敬长,义也。”(13.15章)
孟子突出强调人伦之教,其中尤其突出孝悌,以此为仁义的内容,这也是孟子不同于孔子之处。整部《论语》对人伦之教并不突出。孔子重忠信更重于孝悌,重普遍的人们交往之德,更重于人伦之德。孟子突出人伦之教,因而也突出孝悌,也反映出儒学的发展。
总之,仁义贯穿于孟子思想的各个方面,是孟子的核心思想。
(二)仁政思想
孟子在治国为政方面的思想,主张实行仁政。孟子说:
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7.2章)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7.3章)
仁政的思想理论基础就是仁义思想。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3.6章)
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孟子说是“仁之端”,仁的萌芽、源泉,重要的是扩充、推恩。把恻隐之心推扩到对待百姓,治国为政,就是不忍人之政,就是仁政。
孟子劝说齐宣王行仁政,举出宣王曾经不忍见到牛被杀衅钟而用羊替换的事,说:
是心足以王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1.7章)
劝说齐宣王把对牛的恻隐之心推扩到对百姓,实行仁政,就是对推恩的具体说明。
依仗暴力强制还是依靠道德教化,以力服人还是以德服人,是当时两种对立的治国方略。当时诸侯行法家之政,依靠武力争霸。孟子反对依仗武力的霸道,主张仁政王道,恃德不恃力,以德服人。
孟子对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1.5章)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3.3章)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4.1章)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德服人,心悦诚服,胜过坚甲利兵,都是说明治国靠的是德不是力。《论语》中孔子比较两种治国方略,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主张以德治国。孟子的王道仁政思想,是孔子以德治国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仁政思想的另一基础是民本思想,主要表现有二。
(1)得民心者得天下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7.9章)
孔子曰:“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百姓的信任是政权巩固的基础。这里总结历史经验加以阐明,得民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以下各章是具体说明。
(梁惠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孟子)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1.6章)
战国时期一大问题是战争。不嗜杀人,反对战争,是得民心的大事。反映了孟子关心百姓疾苦,反对战争,和平统一的思想。
(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1.4章)
温饱,民之所欲;饥而死,民之所恶。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2.13章)
燕国内乱,齐人伐燕,胜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问,该如何处置?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2.10章)
孟子对曰:“……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2.11章)
取与不取,取决于是否合于百姓利益。是救之于水火,还是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前者得民心,后者失民心。
(2)民贵君轻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14.14章)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14.28章)
对于国家来说,最可宝贵的是民,其次是社稷,再次是君。社稷,土神和谷神,土地和粮食的象征。民贵君轻的根据,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乎丘民而为天子”。
民贵君轻思想也表现在一些具体问题上。
孟子肯定汤放桀,武王伐纣。
(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2.8章)
天子如果背离仁义,残害百姓,就是独夫民贼,不能称之为天子。而诛杀独夫民贼则是天经地义的,不存在以下犯上“弑君”的问题。他还认为,官吏以至国君失职,应该问责。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2.6章)
在齐宣王问到贵戚之卿时。孟子答:“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10.9章)可以废君另立。
鲁国与邹国冲突,邹国官员死了三十三人,而百姓没有一个人为他们效死。邹穆公问孟子,如果把这些百姓杀了,人太多,杀不过来;不杀,又怎么能看着百姓对官员见死不救而不管呢?孟子说:
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2.12章)
百姓所以不为官员效死,是因为官员“上慢而残下”,玩忽职守,残害百姓,现在百姓得到机会报复了。他又说: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8.3章)
臣如何待君,百姓如何待官,根本是取决于君如何待臣,官如何待百姓。
这些都是民贵君轻思想的具体体现。
民本思想的核心,是认识到百姓的可贵。具体说是“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得民心者得天下”, “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7.2章)。得民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7.9章),所以治国为政要以民心为依据。对待战争、民生,对滕文公问如何保全小国,对燕之取与不取,都以民心的衡量为准。
古代的民本思想重视民心,根本上是从当政者的立场出发,认为如此才能保国保身,才能王天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治国为政的规律和百姓的利益与要求,有积极意义,但不是为民,不是百姓的代言人。
孟子的仁政主张,有一系列完整的政策主张。
(1)黎民不饥不寒
(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7章)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13.23章)
“黎民不饥不寒”等,“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1.7章)是施仁政的目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 “百亩之田,勿夺其时”,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1.7章),“易其田畴,薄其税敛”,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13.23章),是为达到黎民不饥不寒目标的具体政策。菽粟如水火,粮食像水和火那样随时都有,不感到匮乏,是不饥不寒的具体描述。
一般常以“制民之产”为孟子仁政思想之一项,是不准确的。“制民之产”只是说对百姓的财产要有一定的政策来规定,不涉及政策的内容。从原文“今也制民之产”可见当时各诸侯国君也都有“制民之产”的经济政策,只是其“制民之产”的结果,是使百姓“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而孟子的“制民之产”,则是要使百姓“不饥不寒”。“黎民不饥不寒”,才是孟子仁政思想的核心。
(2)省刑罚、薄税敛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5.3章)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14.27章)
(3)不违农时
(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养,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3章)
孟子对曰:“……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1.5章)
(4)井田
(孟子)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2.5章)
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5.3章)
(5)谨庠、序之教
孟子曰:“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7章)
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5.3章)
(6)与民同乐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1.2章)
(孟子)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梁惠王)曰:“不若与人。”(孟子)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梁惠王)曰:“不若与众。”(孟子曰:)“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2.1章)
(孟子)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2.2章)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2.4章)
与民同乐,是孟子关于君民关系的重要原则,是他仁政思想的重要内容。他既强调君要“乐民之乐、忧民之忧”(2.4章),又肯定在位者可以有合理的享乐,反对百姓“不得而非其上”(2.4章),对这一思想作了全面的阐述。这对官民关系,有着普遍意义,值得当代借鉴和继承。
(7)尊贤使能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2.9章)
孟子曰:“……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3.4章)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3.5章)
(三)士君子人格
儒学中心思想是学做人,讲做人的道理。孔子提出“君子”为理想人格的目标和“修己安人、安百姓”(《论语·宪问》)的具体要求。孟子自称“所愿学孔子”,对君子人格,特别是士的人格,作了系统深刻的论述。孟子关于这方面的论述,成为后世士人修身的准则,对中国文化、历史发展和民族精神的养成,都有深远的影响。
孟子相关思想,要点有四。
(1)人生理想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13.33章)
立志,确立人生理想目标,是修身第一要事,有明确的目标,也就有了方向,立身行事就不会走入歧途。《论语》说,“士志于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孟子说“尚志”,也是说首先要立志。而这个志,就是“仁义而已矣”(1.1章),要“居仁由义”(13.33章)。做到这一点,“大人之事备矣”(13.33章),就是君子了。他反复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7.10章),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11.11章)。居仁由义就是以仁存心,依义而行。人立身行事,无非两方面,内心的情感、思想、精神和外在的言行举止。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卫灵公》),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就是说要从这两个方面内外兼修。两方面配合完美,方成君子。居仁由义,以仁心为精神家园,以义为康庄大道,亦即“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卫灵公》),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之意。
如何处理精神生命和物质生命的关系,是人生要回答的大问题。它在日常生活中具体表现为义利关系问题。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孟子则说,“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6.4章), “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9.7章), “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13.25章)。
总之,君子要把道义的要求、精神生命的追求放在第一位,以精神生命的追求,指导并节制物质生命的欲求,不可以由物质生活的欲求来支配一切。要以心役物,不为物所役。这是君子人格的核心要义。
孔子讲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卫灵公》), “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是仁和礼统一。仁是精神,礼是言行,反映修身的两个方面。仁是灵魂,礼是形式。仁是内在的,而孔子所尊奉的周礼,是西周以来已经存在的外在的一个体系。所以孔子特别注意二者的统一,强调礼要以仁为基础、灵魂。“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
孟子讲士,说“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13.33章),“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7.10章),也是反映修养的内在精神和外在言行两个方面。不过孔子时礼崩乐坏处于早期,虽有大量僭越坏礼的情况,也还有礼可循。孟子时则原有的礼破坏殆尽,已无礼可循,所以孟子改仁礼统一为居仁由义。而孟子说“羞恶之心,义之端也”(3.6章),又强调“义内”(11.5章),义的基础是“羞恶之心”,在内而不在外。这样就把修养的两个方面都统一到内心本性的基础之上。这是孟子适应时代变迁对孔子思想所做的创造性转化发展。
(2)浩然之气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3.2章)
孟子所说浩然之气,是从与告子讨论不动心而引出。不动心,朱熹注:“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四书章句集注》)是不是因为有所恐惧疑惑而动摇了自己的本心呢?不动心需要勇气,由此引出对北宫黝、孟施舍、曾子、告子养勇的评论,在分别评论了这几人的养勇之后,孟子提出他养浩然之气的思想。所以浩然之气是一种可以战胜一切,做到不动心的道德勇气和精神力量,也是表现孟子自我修养所达到的一种境界。
对于如何养成浩然之气,孟子说,它不是一时冲动或借偶然的机遇就能产生,它是“集义所生”,其基础在于坚持不懈修身的积累,稍有懈怠或背离就会丢失。文天祥说“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宋史·文天祥传》),所说即孟子此意。孟子又说: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6.2章)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6.2章),即居仁由义守礼,为此三项而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6.2章),就是浩然之气的实际内容和表现。孟子说唯有这样才能称为大丈夫,突出强调了儒学重气节的精神。
孟子的养气说,是对孔子思想的重大发展。程子说“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四书章句集注》)。孔子说“士志于道”(《论语·里仁》), “匹夫不可夺志”(《论语·子罕》)。“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即“不可夺志”的具体要求和表现。而做到志不可夺,坚持理想信念不动摇,基础就在不懈地修身集义,“养浩然之气”。孟子养浩然之气不动心的思想,把不可夺志的思想发展为一个完整的体系。
孟子浩然之气的思想,影响巨大。文天祥抗元失败被俘,囚于土牢,曾作《正气歌》,引先贤事迹,颂浩然之气,激励自己,说:“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正表现出浩然之气至大至刚的伟大力量。文天祥《正气歌》上承先贤,又启示后人,“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成为士人的追求和传统。钱穆先生曾说:“一部四千年中国史,正是一部浩气长存、正气磅礴的中国史,不断有正气人物、正气故事。故使中国屡仆屡起,屹然常在。”
(3)人生价值观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11.10章)
孟子提出生与义不可得兼,要“舍生而取义”,是对人生价值观的明确宣告。孔子说士要能“见危授命”(《论语·宪问》), “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论语·泰伯》),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孟子说“舍生取义”,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而他在解释这一点的时候,明确指出,为什么可以而且应该舍生取义而不是相反呢?因为“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11.10章),个人的物质生命并非最高的价值,精神生命的价值高于物质生命。这样一种对人生所持有的根本价值观,正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6.2章)浩然之气的精神基础。
孔孟提出和阐明的人生价值观,“成仁”“取义”的要求,为后人继承、发挥,成为中华民族伟大的精神力量,培育了无数英雄豪杰,创造了无数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从文天祥临终遗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史·文天祥传》),到谭嗣同、秋瑾等的视死如归,英勇就义,近代革命烈士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夏明翰《就义诗》), “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以至汶川地震中的教师为保护学生生命而放弃逃生机会……一脉相承,都是这一价值观的体现。
立居仁由义之志,养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生死关头,能“舍生而取义”。从人生理想、至善境界,人生根本价值观和修养途径几个方面阐述了士君子人格的要求,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对于士的传统和民族精神的形成都有深远的影响。
(4)士君子的人格尊严
孟子与弟子多次谈士的出处进退,突出强调士君子的人格尊严。他说:
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4.2章)
世间所公认的尊贵有三种,一是爵位,二是年寿,三是德行。朝廷以爵为尊,乡里社区以寿为尊,而治国为政则以德行为尊,不可“有其一以慢其二”,有了爵位之尊就轻慢其他二者。由此他提出“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4.2章), “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13.8章)
另一方面,对士君子来说,则是“非其招不往”(6.1章)。君主的召唤如果不合于礼,就不接受。齐景公曾用违礼的方式召唤管理猎场的小吏,小吏不至,孔子赞扬了小吏。孟子说:“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6.1章)“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6.3章)。
孟子提出士君子去就的原则。“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12.14章)。一要恭敬以礼相待,二要能采纳施行所提的主张。没有这两条,勉强接受,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他又说,“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13.37章)。国君如果只是在生活上奉养贤士而没有爱,就像对待猪一样;只有爱而不敬,就像对待宠物一样;只有表面的恭敬,而没有实际的行动,君子是不可能为虚假的恭敬所留住的。
孟子反对“枉尺而直寻”(6.1章)。有人主张,不妨在原则问题上做一些让步,取得官位后可以做出更大的功绩。孟子严厉地批评了这种主张。“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6.1章)。
孟子指出,士君子的人格尊严,其基础在于士君子之志,其高尚的人格理想,精神追求。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13.20章)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14.34章)
维护士君子的人格尊严,并非只是“抗势”,实质是在于维护士君子的人生理想信念。
(四)人性思想
孟子关于人性的思想,是孟子思想和中国儒学思想的重要部分。关于人性,《论语》中只说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一句。孟子时,人性问题已经是人们讨论的重要问题,有了多种不同的学说。《孟子》中公都子就提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11.6章),而孟子则“道性善”,提出了人性善的观点。他说: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3.6章)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11.6章)
孟子认为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四心是仁、义、礼、智这四种道德的萌芽和源泉。这四心是天赋的,和四肢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仁、义、礼、智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13.15章)的,人的本性所固有的。
既然人性为善,为何现实中又有恶的存在呢?孟子做出回答。
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3.6章)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11.7章)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11.8章)
人虽有天赋善性,但不能自然成善。天赋善性是“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3.6章), “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11.8章),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11.6章)。人有不善在于环境影响和个人不能自觉养护、扩充固有的善性。“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8.12章)。“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8.19章)。
大人君子就是能保持天赋善性的人。能保持天赋善性,就成君子;丢失善性,就成小人。
从善性是人所固有的观点出发,孟子提出“人皆可以为尧、舜”(12.2章)、“圣人与我同类”(11.7章)的观点。
储子曰:“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8.32章)
孟子曰:“……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11.7章)
从人的本性说,尧、舜和普通人是一样的。这里包含着平等的思想。在中华传统文化看来,圣人和平常人在人性上是一样的,没有本质的不同,不像基督教中的上帝是高不可及的。由此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人皆可以为尧、舜”。只要努力修养,普通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道德至善的人。人所以没有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没有认识到自己所具有天赋的善性,没有自觉地发挥这些本性,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思想,对于激励人们自觉修身向善,养成我们民族的道德传统,有极大的意义。它给每一个人指出上进的方向和自信,同时指出不能自觉修养的错误和可悲。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7.10章)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11.11章)
人本来都有天赋的善性,可有人却“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有很好的精神家园而不住,有正路而不走,否定礼义,不能自觉居仁由义,这是自暴自弃。一些人丢失了鸡狗还知道去找回来,丢失了固有的善良本心却不知道去找回来,是可悲的。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11.11章),人的修养没有别的,就在于找回他自己丢失了的本心。
孟子性善论中一个重要问题是对“生之谓性”的反对和批驳。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11.3章)
告子说“生之谓性”(11.3章),意思是凡天生带来的就叫作性。孟子虽然也认为人性是天生的,但他反对“生之谓性”的说法。他反驳说,如果说“生之谓性”,那就无法将人性与狗性、牛性区分开了。因为只从生物本能上看,人和狗、牛等没有根本的区别。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8.19章)强调人与禽兽的区别,从人和禽兽的区别上看人性。认为只有把人与禽兽区别开的那些属性,即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特征才是人性。
关于这一点,张岱年先生有详尽的论述。他说:
孟子所谓性者,正指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之特殊性征。人之所同于禽兽者,不可谓为人之性;所谓人之性,乃专指人之所以为人者,实即是人之“特性”。
孟子所谓性,指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性,而非指人生来即有的一切本能。
孟子所说的异于禽兽的那“几希”,就是人生来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四心”,此四心即仁、义、礼、智的“四端”。人所以为人,是因有此四心;若无此四心,“非人也”。
孟子又说: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14.24章)
味、色、声、臭、安逸的欲求,也是天赋,生而有之,孟子不以为性,只有仁、义、礼、智、圣这些人所独有的特性,才称之为人性。
以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性为人性,是人性论上一个大创造和大贡献。古往今来,在人性问题上,“生之谓性”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马克思主义也否定生之谓性,不过不是从人之所以为人处看人性,而是从人的社会性看人性)。战国时期的各家,对人性的认识不同,而他们立论的共同基础都是“生之谓性”。然而,一物的性,是指该物区别于他物,所以为该物之特性。正如孟子所指出,生之谓性不能说明人性与牛性、犬性的区别,不能正确反映人性。孟子以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性为人性,解决了这个问题,给正确认识人性提供了正确的思路,也给正确认识人生价值,确立人生理想,奠定了理论基础。孟子提出“天爵”“人爵”, “求在内”“求在外”的区别,说: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11.16章)
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11.17章)
人真正可贵之处,真正的价值,在于他所具有的“仁义忠信,乐善不倦”(11.16章)的善性,孟子称之为“天爵”。而人们平日追求的“公卿大夫”,名利地位,不是真正的价值。这些都是人所给予的“人爵”,人可以给你,也可以从你这里取走,不是真正的价值。他又说: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13.3章)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14.24章)
对味、色、声、臭、安逸的追求,虽然也是生来就有的本性,但它不是人所独有的,所以不认为它是人性。对仁、义、礼、智、天道的追求,虽然也受命的影响,但它是人的本性的要求,所以不把它归之于命。对仁、义、礼、智的追求,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13.3章),取决于自觉的努力,所以是“求在我者”。对味、色、声、臭、安逸物质生活享受的追求,要遵守道义,能否得到受命的限制,所以是“求在外者”。这就说明,人应该自觉努力发挥自身固有的善性,“修其天爵”,以实现自身真正的价值。对于公卿大夫、名利地位、物质生活的享受,则应遵道顺命,不做妄求。
孟子人性思想的又一个基本理念,是“天人合一”。
认识人和人生,要回答两个问题。一是人之所以为人之处;二是人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人与宇宙万物的关系。在明确以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性为人性的基础上,孟子进一步说: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3.1章)
这是说明“心”“性”“天”三者的关系,是孟子性善论的核心思想。
“仁、义、礼、智根于心”(13.21章)。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四心”是仁、义、礼、智的“端”。所以尽心可以知性,知性必须尽心。
心、性都在人,而性是天赋,又属天。天在人之外、人之上,但同时就体现在人性中。所以“知其性,则知天”,知性亦即知天。天不再是高不可及,不能认识,而成为可以认识。人要知天,不假外求,只需修养自己的心性即可。
通过尽心、知性,上达于天,为的是“事天”,即顺应天道,安顿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安身立命。
如此,建立起了由修养心性而上达于天的理论架构,完善了天命与人生,天道与人道合一的天人合一思想。而天人合一的核心和关键就在性。性兼天人,本于天而在于人,由内言为性,由外言为天,天人通过性而沟通为一。
以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性为人性和尽心知性知天,通过修养心性而沟通天人,达到天人合一。这两点是孟子人性思想的核心和精髓,对儒学和中华文化的发展有着巨大而深远的意义和影响。
从商、周之际至孔子,中国文化经历了一个从敬鬼尊神,天为主宰到以人为本,天人合一的根本转变。殷商以上,中华文化中宗教思想占据主导地位。直到殷商时期,中国人还是受天命思想所支配,一切都要通过占卜,取决于鬼神。在鬼神面前,人完全是被动的,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独立地位。西周初年,中国人的思想开始了一个重大的变化。人们从夏、商、周三代的更迭中认识到“天命靡常”(《诗经·大雅·文王》), “惟命不于常”(《尚书·周书·康诰》),由此引起了思考。既然夏、商都自称秉承天命而号令天下,又为何终至灭亡?天命为何而转移?周本小邦,继商而立,如何才能永保天命不失?思考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尚书·周书·召诰》)夏、商灭亡是因为失德。要保持周天命永久,就要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书·周书·召诰》)。这样,第一次把人作为与“天”不同的力量,思考人在天命转移中的作用,提出了天人关系问题。人们开始把眼光转向了人,思考人的意义、价值,人可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等问题,发展了人文方面的思考。从西周初年到孔子的时候,中华人文思想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从殷商时上帝居绝对主宰地位,到西周时的以德配天,再到孔子建立独立的人文思想体系。
孔子与命与仁。他毕生弘道行仁,在这个领域里完全立足于人,不涉天命鬼神。而在遇到危难困顿时,他自信所行的道体现了天命的要求,在对天命的信仰上建立起高度的自信。在他来说,弘道行仁的人生亦即对天命的遵行,体现了人生和天命的合一。但他也留下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为什么人生和天命(人道和天道)是一致的?人能不能认识和怎样才能认识天命?实际上,在他的思想里,仁与命是两个独立的、互相影响的领域,还没有在思想理论上达到完美的统一。
这个问题在孟子那里得到解决。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3.1章)
性根于心,所以尽心可以知性。而性是天赋,是天道天命在人之体现,所以“知其性,则知天”,知性即可以知天。人要知天知命,不假外求,只反求诸己,修养自己的心性即可。通过尽心、知性,上达于天,为的是“事天”,即顺应天道,安顿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安身立命。
孟子这一思想,对天人关系问题做出了完满的回答,解决了孔子留下的,从理论思想上阐明天命与人生关系的问题。从这一点说,可以说是标志着儒学以人为本,天人合一思想体系的最终完成,有着深远的影响和无法估量的意义。它回答了如何认识人的本质、特点,如何认识人在宇宙万物中的位置等关于人生的根本问题。对于我们认识和安顿人生,认识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都有着根本的指导意义。渗透到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和中国人观察、处理一切问题的过程之中,由此而形成发展了中华文化不同于其他文化的诸多特点。
以仁、义、礼、智等德性为人性,无此“非人也”,而善性并非自然具足,“求则得之,舍则失之”(11.6章)。这就提出“做人”的问题,人生的第一要务是修养心性,提升自己,摆脱禽兽境界,堂堂正正做人。由此而给“修身为本”(《大学》)的核心价值和道德传统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高于禽兽,在于人之有义。“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5.4章)。生命的价值、意义,在于义。“生以载义、义以立生”(《尚书·大诰》),物质生命的意义在于它是精神生命的载体,生命的意义是精神生命所赋予。所以有“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 “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11.10章)的人生价值观,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人格境界。
天人合一,尽心知性即可知天,人的修养立身无须外求于天,一切立足于反求诸己。如此阻断了向宗教发展的途径,确立了人文主义的发展方向。
由此,中国文化中没有人间和天国两个世界的分别,只有一个天人合一的世界。中国人不追求死后进入天堂或极乐世界,而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论语·卫灵公》),“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过零丁洋》),追求在人间,在历史中的不朽。生和死是统一的生命过程,死是生的继续。人的物质生命是短暂的,人死后,躯体腐烂,物质生活方面的一切失去意义,而人的精神生命则可以长留人间,在历史发展中永垂不朽。不朽不在于生前物质生活之所得,而在于立德、立功、立言之“虽久不废”。所以,“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由此,中国文化中也没有全能的不可企及的上帝,中国的圣人和普通人人性是共同的,“尧、舜与人同”(8.32章),“人皆可以为尧、舜”(12.2章)。
尽心知性,居仁由义,同时就是事天立命。尽心知性一方面是反求诸己,诚意正心,是自主的修养;另一方面又是事天立命,循命而行,是必然和应然的使命。由内言,是修养心性,由外言,是事天立命。所以中国人又讲“畏天命”,讲“天理”,把“天理良心”合提。尽心知性和事天立命合一,人生和天命合一,道德良心的自我约束和对天命的敬畏合一。
人性沟通天人,人道天道合一。人道本于性,即本于天道。所以“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7.12章)。“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指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
所以,孟子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为人性和尽心知性知天,天道人道合一这两点思想,实为儒学的重要基石。对其深刻内涵和意义,需要进行深入研究和创造性的阐述及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