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艺术中的尚简之风
摘 要:《周易·系辞传》中提出了“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的思想,从这一渊源中衍生了“易简理得”的逻辑和传统,影响了后世的艺术创作,造就了中国艺术传统中崇尚“简淡”的艺术风气和审美趣味,尤其体现在绘画和诗歌方面,产生了“运墨而五色具”的水墨山水画以及“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的诗歌。
关键词:易简 象 尚简 自然 艺术
在中国古代文艺论著中盛行一种观点,认为艺术是在《周易》的影响下产生的。王微《叙画》称“以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也说“幽赞神明,易象惟先”;许慎《说文解字·序》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黄帝之史仓颉……初造书契”。无论在绘画、文学还是书法方面,《周易》都是“体”、“先”、“宪象”,有着渊源的地位。
《周易》思想在后世艺术中的体现,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就是《系辞传》所概括的“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的精神。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得出:
从逻辑上来说:“易简”原则的达成是基于它的图式化观照方式,即“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这个“道”,是“一阴一阳”的道理,是个“形而上”者。它太抽象、太空洞,不可感知,不可捉摸。而站在它对面的是个“器”,即所谓“形而下”者。它又太实在、太具体,体现不出“道”的全体性、无限性和本源性。而立在这中间关联二者的是个“形”。“形,象也。”(《说文解字》)《系辞》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形”、“象”并提。《老子》有“大象无形”。“形”、“象”基本上是一个意思,或者在《系辞》中“形”偏于“器”,“象”偏于“道”,一个指天,一个指地。所以《系辞》又有“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的说法。总之,有那么一个“形象”,它是处于“道”、“器”之间的一个关键,使整个《周易》的反映系统的建立成为可能,也使得“易简”理得这一根本原则的确立成为可能。有了“形象”,就可以“以易治难”、“以简御繁”,也就可以“无为而无不为”、“一致百虑”。《周易》的形象当然并不就是艺术的“形象”,但它至少启发了艺术形象的创造,即以“形象”作为一种语言来上通天道,下明人事。这也大概就是中国艺术那么强调“意在笔先”以及“境生于象外”的原因。而“艺”(藝)最初本是“耕织树艺”之“艺”。而《系辞》强调“观象制器”。“制器”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制作“耕织树艺”之“器”。这大概也能看出“易象”与具体艺术作品之间的渊源关系来。
从事实上来说:历史事实表明,很少有哪个领域比艺术领域更集中而突出地体现了“易简”原则。无论是音乐上强调的“大乐必易,大礼必简”(《礼记·乐记》)注2;还是水墨山水画的兴盛,“运墨而独得玄门”、“运墨而五色具”注3;还是诗歌上崇尚“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注4的简淡之美。无不闪烁着“易简理得”的智慧光芒。可以说,正是有了“易简理得”的智慧,才成就了中国艺术的最高精神,即“以小见大”、“以少总多”、“以简御繁”,使其具备了无穷的意味。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设想,要是去掉了“易简”原则,中国艺术将会黯然失色。
因此,从逻辑方面以及事实方面,我们都可以看出,在中国艺术的至高境界中蕴涵了“易简理得”的智慧。这一智慧造成了中国艺术中“尚简”之风的盛行。
下面集中在绘画和诗歌两个方面来考察。
一、 绘画中的“尚简”之风
上面提到王微的话:“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这个“与易象同体”说得很妙。与“易象”关系最密切的当然非“图画”莫属。“易象”对图画的影响是最直接的,乃至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可以从“易象”上明白“图画”的最高价值所在,即“立象以尽意”。这一命题也概括了绘画最高的美学追求。中国绘画不着意于再现事物具体复杂的形象,而是通过简洁洒落的笔触和画面,揭示一种内在的无穷意蕴。这就形成了一股“尚简”之风。
最突出的代表如梁楷的简笔画,“信手挥写,颇类作草书法。而神采奕奕,在笔墨之外”注5;又如马远的“半边”山水,“极简淡之趣,号马半边”注6,夏圭的“一角”山水,“更加简率,如塑工之所谓减塑者”注7。又如“张(僧繇)吴(道子)之妙,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批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注8
图画尚“简”,可“尚简”不是目的。“尚简”是为了“易简理得”。因此,尚简不是简单、浅显,是简约超然。有可简之处,有不可简之处。笔可简,而形象要丰富;象可简而意蕴要丰满。重在一个“意”字,所谓“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正所谓“笔不周而意周”,“笔简形具”。明代恽向更明确指出:“简者,简于象,而非简于意。”注9这样才能产生“简之至者,缛之至也”的效果。清程正揆《与龚半千》也指出“画有繁简,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
笔墨简、形象简,但意境不简。这正是“尚简”的妙用。也正是我们在马远、夏圭等人的画中所看到的。一幅“寒江独钓”,画中只有一叶扁舟,舟中一个瘦小老头,其余一片空白。却更让人生出寒冷、磊落、通透,天地悠悠、宇宙无穷的感受。设想若周围添上些洲渚堤岸、远村山峦,则顿时局促,造就不出超出尘嚣的天地境界。夏圭的“松溪泛月图”亦有此“易简理得”之妙。后来的石涛、八大山人、郑板桥等人画物也常常寥寥数笔、点到为止。“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郑燮《题扇面墨竹》)而在近人齐白石那里,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白石画图,大多只有一张白纸,中间要么一尾小虾,要么一叶荷一个蛙,要么一只小小知了,要么一只淡淡飞蛾。极其简略细微,却满纸空灵、生气充盈。——正是“易简”的画面、也只有“易简”的画面,才能超然物外,表达无穷的意蕴。正所谓“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也”(《宣和画谱》卷十)。
这种“笔简形具”、“笔不周而意周”的效果是怎样获得的呢?我们在前面论“易简”原理时指出过,“易简理得”的一个关键是“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落实到绘画方面,“笔简意周”之所以成立,就因为“得之自然”(黄休复:《益州名画录·目录》)。
这点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揭示得最为精到。我们把这段拈出来:
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注10
正如本文最初指出的那样:“易简理得”的命题之所以成立,其最起码的一个根据就是“阴阳”。“阴阳”至易至简,然而对待二分,可以生生不穷,造就天下万物——这是造化自然的“道”之所在,于是作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结论。《老子》说过:“道法自然。”可以说“阴阳”是“自然”之所以然的核心。没有“阴阳”,自然只是一个空,无从措足。有了“阴阳”,“自然”才落到实处。张彦远看穿了这点,所以一开始就指出:“阴阳陶蒸,万象错布。”万象虽丰,归根到底无非是“阴阳”两个,极其易简。有了“阴阳”,万象就自然而生。正所谓“玄化无言,神功独运”。物象万千,其间却并没有任何繁杂的工序,“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墟”。万紫千红,无非“阴阳”两个变化出来。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用气力之处。如果费尽心机,试图把天下万象一一装饰出来,“吾生也有涯”,永无止境。因此,绘图要想真实再现天地万象的无穷图景,只有像造化自然一样,握“阴阳”而循“易简”,以至“天下之理”。而真正体现“阴阳”的,不可能是“丹青五彩”,只能是水墨。墨黑纸白,一阴一阳,妙合自然。方可“神功独运”,应付无穷。这就是所谓“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反之,“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这段话道出了“尚简”之风的形而上依据,也道出了水墨山水画之所以成立的形而上依据。把“易简”原则推为绘画的至上原则,也就把水墨山水画推到了画坛至尊的地位。水墨山水自身的“得之自然”,让它成为了中国绘画史上的主流和最高峰。水墨之意义,不仅在于它“运墨而五色具”,更在于它“得意”,得造化无穷之意,把人们的心灵带出尘俗之外,获得形而上的领悟,感受宇宙生生不息的真意。
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中国绘画史上那么推崇王维的破墨山水,并将其奉为一代宗师。而占据历代画坛的,如五代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南宋的刘(松年)、李(唐)、马(远)、夏(圭),“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云林、王蒙),明代的“吴门四家”,以及集大成的董其昌,等等,无一例外地都以水墨山水画称名于世。
如此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对王维的最高评价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什么画以诗意为工,诗以画意为尚。苏东坡另一首诗更巧妙地回答了这一问题。他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注11好一个“天工与清新”,一语道破了天机。无论画与诗,在中国人眼里,都是实现形而上追求的途径。是要“以天合天”(《庄子·至乐》),“得之自然”,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立足“易简”,追寻宇宙人生无限的生机和意蕴。
二、 诗歌中的“尚简”之风
诗歌中的“尚简”之风体现为三个逻辑层次:简要,简淡,自然。
首先是简要,也就是如何用最少的言语传达出最准确的意思。这是“尚简”原则之最初体现。《尚书》就有“辞尚体要,不为好异”注12之说,指出语言本身是为了传达意义,而不在于自身的标新立异。孔子也说:“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中也说:“能鉴斯文,可以定义;兹术或违,无务繁彩。”离开了要旨,再多的文饰也毫无意义。“果可以包举其义,虽一画一字,其可已矣。”(《文苑英华·辩文》)这一“简要”原则,体现在诗歌创造上,就是字斟句酌的推敲功夫。《文心雕龙·体性》:“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文心雕龙·物色》篇又举《诗经》为例,说:“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在《系辞》“易简”思想影响下,这一“尚简”原则就不仅仅只是要求言语准确传达意思那么简单,而是要求有限、简略的语言能传达丰富、无穷的意思。这正是《系辞》中赞《易经》的“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文镜秘府论·南卷》注13中也指出“夫子演易,极思于系辞;言句简易,体是诗骨”。明确指出《系辞》与诗歌“尚简”之风的渊源关系。
“意以象尽,象以言著”;“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正是因为追求无限的“意”、“理”,才有了“简约”的风尚,而不是耽于字句。正如刘勰所说“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这是必然的,集中体现了诗歌不同于其他文字作品的特点,即一种超越性、抒发性的追求。因此刘勰又有一句很相似的话:“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注14把“诗人”与“辞人”区分开来,也就把“艺术家”与“工匠”区分开来。关键在于是否可以“以简御繁”“易简理得”。——“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注15
顺着这一思路下去,就发展出一种崇尚“简易闲淡”的诗歌审美趣味。这一词语出自宋范温《潜溪诗眼·论韵》注16:“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苏轼也有“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之说注17。刘克庄《跋真仁夫诗卷》更明确指出“繁浓不如简淡……不易之论也”注18。“简”、“淡”并提是文坛常见事。我们不妨把这一风尚称为“简淡”。
“简淡”不仅可以致“繁浓”(发纤秾,寄至味),更可以超越“繁浓”,走向“深远无穷”的世界。在论“简淡”时常有一个词被用到,那就是“味”。“简淡”的目的就是达到“味”。刘勰说:“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注19“味”是处于有无、浓淡、繁简之间的一种张力,是从无入有,以淡入浓,由简入繁的一个契机。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
由“尚简”原则所产生的这样一种“无味之味”,成就了诗歌的意境和情调。“有味”也可以说成“有意境”。如柳宗元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注20,寥寥二十字,话也简淡,事也简单。息却了所有尘杂繁琐,千山无鸟、万径无人,其舟也孤、其钓也独,却磊落旷达、清寒料峭,自成一片广漠天地,勾起人无限惆怅和感思。而这“绝、灭、孤、独”本身,不正是“易简”之“味”的最好表达吗?又如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注21千古称颂这“野渡无人舟自横”。诗已然易简,而其中意象又另有一番简淡荒疏之趣,真是“以天合天”的绝妙写照。怪不得苏东坡独独称赞柳宗元、韦应物“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正如本文一再强调的,这种“以简御繁”、“似淡实浓”的趣味之所以可能,根底处还是由于“得之自然”。自然本自“易简”,有个天生的“易简”之理,然后“易”,“仰观俯察”以得之。诗歌受启发于“易”,“与易象同体”,也就合乎自然“易简”之理。至于自然以及“易”如何“易简”的问题,前面已有详细论述。这里只需谈诗歌合乎自然如何可能的问题。
《文镜秘府论》中说得最好:“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诗歌之所以能简易闲淡、合乎自然,正是由于它是“感兴”而作,是“无作”之“作”。可以“发言以当,应物便是”。
诗歌之所以“自然”,还有一个比“感兴”更为有力的说法。就是“不得不然”。“天岂有意于文采耶?地岂有意于文采耶?八卦春秋岂有意于文采耶?其何故?得以不可越,自然也。夫自然者,不得不然之谓也。”注22前面也论到“不得不”,就是不掺杂任何有意的安排,一切顺随事物本身的真实面貌和情理。“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注23,如此才能“易简而理得”、“无为而无不为”。所以苏洵说:“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注24苏轼也常说“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文说》、《答谢民师书》),便“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
顺其自然,不得已而为之。还有一层含义就是要合乎“时”。这个“合乎时”不是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注25之“合为时”。那是指时代精神。这里的“时”正是孔子“君子而时中”之“时”,也是《系辞》“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之“时”。《文心雕龙·物色》:“凡离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在恰当的时机下行文,就能要约而不繁。
三、 结 语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的这两句话很好地揭示出绘画和诗歌艺术的根源,即“象”的思维方式(这种“象”当然不就是绘画、诗歌里的“象”,但可以说,它直接启发了绘画、诗歌之象的产生)。绘画里,用来揭示意义的直接就是“形象”本身。诗歌虽然用“言”,但“言”不是用来表达逻辑思维的工具,而是用来显现“意象”的载体,即王弼所说的“立言以尽象”、“象以言著”。无论绘画还是诗歌,其实都是一样——“象”。这就是所谓“诗画本一律”。
“象”本身就具有宽泛性和超越性。——因为“象”不作任何规定,它只是呈现。如物之自然显现。本文说道:“象”是“易”所揭示的“一阴一阳”之“道”所决定的“易”所独有的图式化反映方式,是通过“相似”和“类推”原则来把握姿态万千的事物,实现“以易治难”“以简御繁”。因此“象”正是“易简理得”的典型,以一种极其“简易闲淡”的方式揭示“深远无穷”的意趣,“妙在笔墨之外”。
绘画、诗歌崇尚“尽意”之“象”,自然也就崇尚“简淡”之趣味。“尚简”之风因此蔚然盛行,造就了水墨山水这一“独得玄门”的艺术奇迹,也造就了“发纤秾”、“寄至味”的超然的诗歌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