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类语言的创联本质

一、语言的基本特性是意义联系

人类极端吝啬“语言”这一称谓。在我们看来，世界上只有人类发明的话语才配得上“语言”一词，其他物种发出的声音均不能称之为“语言”。这绝不是人类蔑视其他物种，而是基于科学认知的事实。

当然，认可这一事实并不否认以下现象，动物语言有与人类语言相类似的地方。比如说，动物也可以像人类那样发出一些声音，相互之间传递一些信息。科学家曾记录大象的25种叫声，并解密了其中15种声音所代表的不同意义。如果它们想在一起嬉戏，就呼朋引伴地发出一种高亢的叫声；如果小象遇到危险，就呼救似的发出一种尖锐的叫声。如果一只象生病了趴在地上，其他的象就用嘴和长鼻子给它带去水和食物，并发出隆隆的声音安慰它、鼓励它，还时常用长牙帮助它站起来。它们还会发出一种人耳听不到的低频率的隆隆声，这是表示问候、爱意或前进的信号。然而，这些交流感情、传递信息的叫喊，在实质上与人类语言有天壤之别。

虽然大象的叫喊与人类语言有些相似，但我们无法对大象发出的声音进行人类语言意义上的，诸如音素、音位、音节、词素、词、词组、句子方面的分析。对于大象而言，发出这些叫喊、表达这些意义，多是一种先天遗传。无论大象产自什么地方，它们的叫喊声基本一致，因此它们彼此之间可以相互交流。人类的语言不仅依赖其后天的学习才可获得，而且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种类的语言，相同的意思需要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如果不是相互学习，我们根本不可能彼此交流。更重要的是，人类的语言具有以有限词汇生成无限意义的特性，这是包括大象在内的所有动物远远无法企及的。

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都有一定的声音系统，每种声音背后都隐藏着对应的意义。借用符号一词来形容的话，语言始终表现为一种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符号化是语言的重要特性。人类创造发明语言，用一种音义结合的方式，把一个复杂的事物借助极简单的形式表现出来，建立并形成一个既与现实世界相对应又超越现实世界的意义联系与表达系统。从此，人类可以用语言符号复制、拷贝现实世界，并且利用语言符号重构一个精神的世界。人类可以利用语言符号彼此进行交流，并且把它作为共同劳作的信息工具，去改造自然，去发明创造，最终建造出一个更适宜人类居住的世界。

当人类驱使着自己发明创造的语言符号，倾尽这一工具的不同功能时，将会出现怎样的结果呢？这就是文化的出现。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说，人类凭借语言符号，不仅生活在更为宽广的实在之中，而且还生活在新的实在之维中。正是这个新的实在之维的出现，人类的生活不再是单纯的物理宇宙，而且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宇宙。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进展多少，物理实在就相应地退却多少。“他是如此地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1。所有“文化形式都是符号形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也才能理解对人开放的新路——通向文化之路”2。

二、语言的功能及功能发挥

如果把人类社会比作一张网，那么，织成这张网的一条条丝线就是语言。人类通过语言交流合作、发明创造，通过语言回忆过去、遥想未来，人类用语言构筑着自己特殊的生存样式。历史的进步，社会的发展，是人类踩在一块块语言的基石上向前行进的结果。人类精神世界的构筑，也是由人类发明的语言层层累积而成的。如果没有语言，就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智慧，就没有超级发达的大脑，人类也就不会成为地球的主宰。

人类用语言来编织文化之物，文化又借助语言为人类提供内在的秩序、理念和各种生存范式。文化的提升和发展始终离不开人类创造的语言。自从有了语言，人类的认知之火被充分点燃，并以不可遏止的燎原之势迅速蔓延。人类历史上一次次的认知革命就这样发生了。

在通常意义上，我们一般主要从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探讨语言的功能，这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语言是人与人交流感情和传输信息的中介。可以说，这是包括动物在内的语言所具有的基本功能，也是人类语言最原始的功能。用语言交流感情、传输信息，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之一。它作为社会的黏合剂，是把人群聚合为集体的必要方式。反过来说，那些平日默不作声的人多半是离群索居、不被集体认可的人。感情的交流可以用普通的语码，但信息的传输却多少要用到专业的语码。第二，语言是人类认知世界和描写世界的工具。人类对世间万物都有一个命名，如鸟、兽、云、电、山、水、原子、中子、神、鬼，借助这些命名，人类开始认知宏观和微观、现实与想象中的世界。语言用作描写世界的工具，特别体现在以人物形象为刻画中心的文学艺术中。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最具备这一功能。第三，语言是文化信息的载体和储存文化的容器。人类的社会实践，在实质上是一种文化的展演。语言的前两种功能，使人类语言承载文化和储存文化成为可能。“从文化的进程看，人类从呼叫到言语，从只有口语到既有口语又有书面语，从抄写到印刷再到电子技术的信息传输，直到兼有图像和音响的传输，语言的可及面和可及速度大大提高了。信息时代的到来，向语言提出了新的要求。传输的远程化、迅捷化、多维化、机储化、捷俭化和普世化，已经开始对教育和科学研究产生根本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必将越来越大。作为信息载体的语言也将享有日益扩大的功能，这是可以预卜的。”3

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Halliday）观察了儿童语言发展的七种功能，分别是工具功能、控制功能、表达功能、交互功能、自指性功能、探索功能和想象功能。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功能分类，比如胡壮麟《语言学教程》把它分为信息功能、人际功能、施为功能、感情宣泄功能、娱乐功能、元语言功能。在这里，我们特别提一下施为功能、感情宣泄功能和娱乐功能。

所谓施为功能，常表现为一种非正式化的，有点类似仪式的通过语言以期对其他事物加以控制、从而达到自己某方面目的的功能。如下水仪式上对船的命名、对敌人的诅咒，或教堂、寺庙中的祈祷等。民间有这样一种风俗行为，当孩子们把碗或盘子打碎时，家长们常说上一句“碎碎平安”，以此作为对打碎东西可能带来对自己生活不好影响的神秘不可知力量的控制与驱除。所谓感情宣泄功能，不同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它常常是一个人在特定情境之下的内心独白，以此促使自己做出某种决定，驱除自己的心理恐惧，平衡焦躁不安的心态，对自己的内在心灵进行拷问或对人生、世界进行思索。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当哈姆雷特看到自己的母亲在父亲去世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嫁给了篡夺王位的叔叔时，他感慨地说：“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这便是语言的感情宣泄功能的体现。所谓娱乐功能，是指人们使用语言的活动本身就是目的，其间并不要求交流、传递、认知语言之外的其他东西，人们仅是在语言活动中自然地享受到语言使用的乐趣。此时，工具同时成了目的，目的与工具合二为一，比如绕口令和某些文字游戏。这说明，人类语言行为既有实用性的一面，又有非实用性的一面，语言也有审美的功能。

语言的功能发挥，指语言在作为一个符号系统的基础上实现语言功能的基本方式。说语言是一个系统，首先在于语言包括一系列的语言元素。从声音层面来看，它有音素、音位、音节等元素；从意义层面来看，它有义素、词义、句义以及数、性、格、时、体、态、式等元素；从音义结合的层面来看，它有词素、词、词组、句子、句群等元素。它们是构成语言系统的基础。语言之称为系统，还在于语言的所有元素都具备两种基本的关系：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凭借这两种关系，人类可以用有限的语言符号组成无限的句子，从而表达丰富的意义，最终实现语言的多种功能。

组合关系是在同一层级上组合起来的各语言单位之间所形成的关系。比如“花”和“红”两个词，可以组成“花红”这一语言表达方式，那么，这两个词之间的关系就是组合关系。聚合关系是语言结构的某一环节上能够相互替换、具有相同作用的各语言单位之间所形成的类的关系。就“花红”这一语言表达方式来说，我们可以用“柳”“春”“冬”来代替“花”，用“绿”“暖”“寒”来代替“红”。在这里，“花”“柳”“春”“冬”处在同一个语言结构的相同位置上，它们之间可以互相代替，并具有相同的语法功能，于是它们之间便构成聚合关系。同样的道理，“红”“绿”“暖”“寒”构成聚合关系。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的存在，使语言系统发挥其种种功能成为现实。

三、语言的本质是创联

人类语言是一种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但符号性并不是人类语言的本质，它只是人类语言的表现形态和存在样式。

人类与自己发明创造的语言是不可分割的。甚至可以说，语言成了人之成为人的标志。没有语言，人类便不存在；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就不可能没有人类的语言。

那么，语言究竟是作为一种什么东西存在于人类的发展演化之中的呢？或者说，它是作为一种什么力量推动着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的呢？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依马克思的观点，既然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那么作为决定人之所以成为人的人类语言，当然也是社会关系存在维系的必备条件。换句话说，人类语言是社会关系生成建立的基础。那么，是什么促成了社会关系，或者说，在什么条件下才能生成社会关系呢？我们认为，只有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交往和联系的时候，才能生成社会关系而交往和联系离不开语言这个媒介。这也就意味着，人类语言的本质首先是建立和形成联系：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万物，人与自身。在此基础上，语言的能动性展现为人的创造性联系和想象。只是在语言——联系存在的时候，才有社会关系，才有人类。

自从语言推动的认知革命爆发后，人类沿着想象、虚构的道路飞速前进。人类与非人类的区别便逐渐显现在是否具有想象和虚构的能力上。人类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描述认知革命带来人类新发展时说道：

在认知革命之后，传说、神话、神以及宗教也应运而生。不论是人类还是许多动物，都能大喊：“小心！有狮子！”但在认知革命之后，智人就能够说出：“狮子是我们部落的守护神。”“讨论虚构的事物”正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功能。

相较之下，大部分人都会同意只有智人能够谈论并不真正存在的事物，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如果你跟猴子说，只要它现在把香蕉给你，它死后就能到某个猴子天堂，有吃不完的香蕉，它还是不会放手。但这有什么重要？毕竟，虚构的事物可能造成误导或分心，带来危险。某甲说要去森林里找仙女或独角兽，某乙说要去森林里采蘑菇或猎鹿，听起来似乎某甲就是活命机会渺茫。而且，我们都知道时间宝贵，拿向来根本不存在的守护神祷告岂不是一种浪费？何不把握时间吃饭、睡觉、亲亲抱抱？

然而，“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让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编织出种种共同的故事，不管是《圣经》的《创世记》、澳大利亚原住居民的“梦世记”（Dreamtime），甚至连现代所谓的国家其实也是种想象。这样的虚构故事赋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让我们得以集结大批人力、灵活合作。虽然一群蚂蚁和蜜蜂也会合作，但方式死板，而且其实只限近亲。至于狼或黑猩猩的合作方式，虽然已经比蚂蚁灵活许多，但仍然只能和少数其他十分熟悉的个体合作。智人的合作则是不仅灵活，而且能和无数陌生人合作。正因如此，才会是智人统治世界，蚂蚁只能吃我们的剩饭，而黑猩猩则被关在动物园和实验室里。4

然而，无论是想象还是虚构，就其实质而言，是人类完成认知革命的一种创造力的表现。也可以这样说，创造性地联系、联想是一切想象、虚构的根本属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语言的本质是创联——创造性地在客观和主观、实在与虚拟、人与万物以及人与万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一种系统的联系。这是人类建立社会关系、搭建认知构架、赋予万物及自身以意义的根本所在，也是语言创联本质的最终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