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歌回声:诗学反响
上述三首古歌,蕴天地之灵气,发诗性之真谛,激发了我们对诗学建设的某些反思。反思是无语之境的静声,反思也是有心之器的回响。让我们先思考以下几个有必要明了的观念。
在谈神色变的当今时代,申述一下神性诗学的意义还是很有必要的。今天讲神圣的诗性,不是宣传有神论,不是论证神的有无,而是领悟造化,因为人类的时空是已知与未知的命运共同体,是人类已知、能知和不可知相博弈的平台。今天讲古诗的神性,不是张扬某种信仰,不是推崇某种宗教,而是申述一种原语,因为原语是诗歌之母,原语是真正的诗,原语的偶发性和神圣性是一切民族的“天宝”和“家珍”。今天讲神性诗学,不是鼓吹神秘性,不是提倡封建迷信,而是追思一种灵感,一种悟性,一种领略,一种感恩,一种祥和的创造,真正的诗人和诗歌,即便是人性诗人与人性诗歌,有这份精神则活,无这份精神则僵。只有在上述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才能理解“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才能想象“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对于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神性文本及神性现象,重要的不是强制性地去否认,而应该正视其存在,探索其原委,剔除迷信,扬清去浊,取精华于顽石,化腐朽为神奇。
在人类过于自负,以至人性膨胀,甚至唯人类中心主义泛滥成灾的态势下,反思人性诗学也是诗学乃至人文群科建设的重要方面。至少人性诗学的如下方面亟待学界关注:其一,诗殇待吊。人性诗歌是对人类才气、志气、霸气、傲气、娇气、戾气的宣泄和释放,其优点人们早就说过了,那么缺点呢?好花伤根,好叶伤茎,好诗伤心,好歌伤气,诗人个体如此,对诗歌长河亦然,好诗尚且如此,那么歪诗、劣诗甚至坏诗呢?诗歌中的这些不足,人类并没有充分警觉,更没有认真地加以深究。其二,华靡待矫。人性的诗歌是人类文化中的精华,但是此精华与神性诗歌中的精华一样,都是人类以巨大的代价所成就,人性中奢华的德性亟待当今诗学界反省和检讨。其三,我心待超。人性诗作中突出的强光是人类中心主义,所谓“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倘若把人性的这一面推向了极致,其恶果不言自明。虽然人类也有过“师法自然”的良好愿望,但是对于超越自我的努力而言,仅有天人合一于自然还是不够的。诗学在这方面也有许多工作要做。其四,大年待估。庄子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用神话和寓言的方式,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方法论上的启示:要以大年论诗。当今各类人性诗学都是以那么一点当下性的情志谈诗论学,现在到了拓宽视野的时候了。
打开文艺学、文学史、文献学、诗学教科书,诗歌是很受推崇而又备受束缚的一个艺文品种。长久以来,人们大都从人性张扬来说诗,应该说没有大错,但是如此框定,则让诗歌过于狭隘,甚至流于平庸,因为诗性为之限制,说到底,诗歌的精气神最终又在反映论中定格。这也是近百年来诗歌一直处于有性无神状态的原因之一。如果一味追求扩张人性于极致的诗学,诗歌就会堕入人性的膨胀或诗性的形式化,即今之所谓生活的审美反映,或各种艺术性的感性表达。如此论诗,有了人性的独奏,少了神圣的隐喻。擎起了人本的旗帜,遮蔽了超越的津梁。多了此岸的计较,少了彼岸的畅想。由此形成的近代诗学主潮,不仅遮蔽了神性诗学中有待提炼的神性,而且泯灭了人性诗学中本应具有的人文之神圣。人们片面地发掘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文学支撑,一厢情愿地翻检中国先秦而下的言志抒情篇章。当人文反思进入重审自然和重审神圣的时刻,神性的诗歌成了人们不可忽略的一个重要话题。
应该编写一部完整的诗歌发展史。回顾人类诗歌的发展过程,仅提人性诗歌是不够的。神性诗歌的存在是一个历史事实。众所周知,人性的诗歌只是诗歌的一个方面,神性的诗歌是诗歌的另一方面。她们在诗歌长河中都占有不可或缺的比重。打个比方,人性诗歌立足于生活,有如诗学的双脚;神性的诗歌牵挂于彼岸,恰似诗学的翅膀。有双脚的诗歌是文学的骄傲,有双翅的诗歌是人类的向往,有双脚的诗歌是生活的吟咏,有双翅的诗歌是灵魂的翱翔。而当今世界之诗学,拘人性,逐神圣,断双翅,锁双脚,诗歌有人性而无神性,诗歌魂飞魄散,为诗歌招魂,此其时也。
有必要突破关于神圣诗学的禁忌。人们畏谈神圣,因为神性诗歌和神性诗学都被视为有“前科”的前身:神话,过于稚嫩;神巫,失于荒诞;神谶,陷于迷信;神祇,有悖科学;神道,流于宗教;神学,界于唯心……这一系列的神情神语均被人本论者视为畏途,被科学论者看作大敌,神性诗歌殆也!于是人们编诗学则对神性诗歌讳莫如深,写文学史则将神性诗歌纳入人性的或科学性的有色眼镜以过滤处理,轻则将之看成“人性魔幻”、“人性异化”之类的人性变态,重则将之贬为“有背科学”的异端邪说。
诗歌不是宗教的婢女,诗学不是信仰的符号;然而诗歌也不是生活的影像,更不是科技的韵文。从诗歌研究的角度来讲,神性诗学可以是神性人性物性的合奏,人性诗学也能与哲学文学史学交响。今天讲神性诗学不是要迫使读者皈依某种宗教,也不是为宗教重拾故土,而是要强调说明一个诗学道理:诗性是某种造化,某种命运、某种感召、某种几数、某种际遇、某种精神、某种灵感、某种情志、某种才气、某种责任、某种博大、某种巧合……,这些方面才是诗之为诗的灵魂,那些个包装性的东西,不论音律韵脚骈散,抑或奇偶兼独离合,充其量只是些人尽可用的皮囊,用了这些皮囊也许像诗,不用这些皮囊可能更是好诗。从人文思想奇正、虚实、阴阳、隐秀的通变精神方面来理解,丢掉神性的诗性是丧魂落魄的欲望狂欢,忽略人性的诗性是彼岸投光的空头支票。只讲某一方面的诗学是片面的诗学,不敢正视神性缺失的诗学是记忆缺失的诗学,是俗过其实且畏论超越的诗学。历史上那些与宗教神学联系密切的神性诗歌以及神性诗话,虽然有非人化或非科学的方面,但是其中也包含诗性的成分,从中提炼诗学的因素应是不可或缺的举措。刘勰曾说纬书“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8。神性诗歌和神性诗学留给人类的精神遗产,不仅有助文章,而且可以反证和矫正人性的缺憾。
诗歌是宇宙给予人类的片羽吉光,是人类回馈自然的情丝心香;她也是命运敲打灵魂的雷电火石,是天才直面造化的低吟高唱。其中除不去神性,因为必然偶然不会穷竭。其中也少不了人性,由于情志意志源远流长。神性是诗歌的彼岸的隐喻,人性是诗歌此在的温床。诗性是天地人神真切的虚构,诗学是古往今来自由的战场。诗人的成败在天赋与人为中磨合,诗歌的缪斯经造化与命运而亮相,诗性的年轮向大年与光年里投影,诗学的通化于人性合神性后和畅。在人类不断超越的意义上,诗性不啻人性通向神性的心灵攀登;在宇宙永无止境的运动中,诗学可谓思想提炼诗歌的理性上扬。诗性的年轮是创新与回返的双转车,其人性与神性的起落消长,无非是其时效的宇宙乐章。
古歌三章给学术提供了穿透时空的漏斗,天地人神的博弈跃然纸上。古歌三章为诗学化解了阻遏乾坤的块垒,古今中外的谦虚尽收眼底。其出生入死的偶缘谱写出五行神采,其起承转合的过程浓缩为三才亮点,其阴错阳差的通合聚集为双色年轮,其沉潜涵养的历史贯穿着混声合唱。在这些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古歌三章的回声,就是诗学的反响,古歌三章的启示,就是诗性的时效指向。神性诗歌和人性诗歌必将继续在粗俗性中经磨历劫,在神圣性中提炼升华。神性诗学与人性诗学还会在小年轮中涵摄通化,在大年轮中启蔽归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