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诗”举隅:上古采风
请看我国三千多年前的殷商甲骨文《四方风》或曰《四方风神》(标题为笔者所加):
东方曰析,凤曰劦。(凤即风。引者注。)
南方曰因,凤曰微。(微,有作恺。今从。引者注。)
西方曰彝,凤曰夷。
北方曰伏,凤曰伇。
(见《甲骨文合集》,14294。)
类似甲骨文有两片。除上引《甲骨文合集》14294号文本,尚有编号14295的大骨。后者记载的是同样的文句,只是次序略有差异,起首变为“北方”,次序为北、南、东、西。两片甲骨个别字略有不同。
从其语言和节奏的凝练性、跳荡性和音乐性来看,说这是上古诗歌,应该没有疑义。从其内容的性质而言,称之为方位神和风神的神话诗,也应该没有争议。笔者将之看作七言诗的先声,似可聊备一说,因为此甲骨原本没有断句,去掉当代人加给每句中间的逗点,完全读得通,而且是文通语顺的七言诗。当心,我们称之为古歌已经相当大胆,呼之为七言诗更会触犯“熟知”的常识,那些个执着于文学文体自觉说的专家们,对这个提法会格外敏感。
为慎重起见,我们将这个文本看作是一首古歌,是一首真正的神性诗歌。这个定义至少有以下几种根据:1.出自占卜活动,有宗教意味;2.充满神话精神,四方神和四方风神济济一堂;3.《四方风神》的神性内容被《山海经》所旁证;4.其神性的人化倾向在《尚书·尧典》中披露得相当明显。在《山海经》中四方位和四方风犹且称“神”,而在《尚书·尧典》中,所有的神,一概换成“厥民”。
我们要看的第二首殷商古歌是《今日雨》(标题为引者所加):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见《甲骨文合集》,12870甲;12870乙。拓片影像12870)
从文本的语气看,这片甲骨记载的是占雨之祈求,相对的应该有卜得之贞辞。至少在开放的悬念中囊括了如下答案:
有雨其来西,
有雨其来东,
有雨其来北,
有雨其来南。
笔者对贞卜文本的反向性(即以意逆志的)复原是有根据的。商代不仅每事要卜,而且有些事常是二卜三卜……,可简称为一事多卜。一般情况往往是正反对卜。有时正反对卜的疑与果甚至记在同一片甲骨上。向哪些神祇卜雨呢?高且(高祖)夒():“往于夒,有从雨。”(见《甲骨文合集》,33337)另一高祖王亥也司雨:“王亥□雨。”(见《甲骨文合集》,32064)向河求雨:“壬午卜,于河求雨,燎。”(见《甲骨文合集》,12853)山岳也司雨:“岳止雨。”(《屯南》,644、2105)又:“岳崇雨。”(《甲骨文合集》12864)上述祖神和山岳神有制雨功力,但是最高的令雨者则是上帝。上帝是最高的主宰,在殷商有16个异体字。说明帝字在演变中。帝字像花蒂、女阴、燎形……,解说者纷纭,至今莫衷一是。但帝是风雨的最高主宰则毫无疑义:“今一月帝令雨。”(《甲骨文合集》14132)类似卜辞非常多。
我同样称这个文本是神性古歌。理由如下:1.天意可问,神气十足;2.句式整齐,结构精美;3.首字押韵,一气呵成;4.五言雏形,于斯为早;5.启蔽种子,隐秀极品。这首古歌很有特点,问中隐答,答中孕问;神中有人,人中有神;作为沉埋了三千多年的甲骨文献,可谓睡足千秋,叩醒百代;风中带雨,雨里挟风。
现在让我们来看第三首古歌—《坤歌》,或曰《后土颂》(标题为笔者所加)。这首歌摘自《周易·坤卦》:
履霜,
坚冰。
直方,
含章。
括囊,
黄裳。
龙战于野,
其血玄黄。
两千多年来,儒门经生对这段文字的解释一向保守。现当代的学者对这首歌的理解也受到了儒家传统的影响。我们举一种习见的译文说明这一点。国内有学者将之翻译为如下白话诗,命名为《大地之歌》:
踏着秋霜,
来到冰封的北方。
大地平直方正,
充满冰雪的白光。
肩挎紧扎的行囊,
身穿黄色的衣裳。
龙蛇在原野上撕咬,
它们的鲜血流淌。1
将这首古歌命名为《大地之歌》,堪称画龙点睛之笔。但译者对这首古歌的解读则可圈可点。他认为这是:“行役之歌,类似后世游子之吟……是所谓‘南国之风’。”该诗作讲述了行役人的去向,“从深秋的南方向冰冻三尺的北方进发。接着描绘了一幅北国风光:空阔、广袤、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突然笔锋一转,又回到了主人公身上,写他的行装,写他的衣着。……最后又出人意料地展示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更进一步展示了命运的残酷性” 2。
这样一番从南到北的“行役”阐发,与《坤卦》的藏风聚气基调并不相称;这样一种残酷的自相杀伐,与《坤卦》的厚德载物精神背道而驰;这样一幅凄凉且血腥的悲惨景象,与《坤卦》的阴柔慈祥意境相去甚远。《坤卦》是华夏民族的母亲卦,是炎黄一脉的根器卦。相传伏羲用《连山》,黄帝用《归藏》,夏复《连山》,商回《归藏》。《坤卦》在《连山》特别是《归藏》中的地位绝不会比《周易》给定的次序低。商代是母性备受尊崇的时代,象征母仪的《坤卦》绝不是杀气腾腾的铁血卦,也不会是冷酷阴毒的凶险卦。即便在男权张扬的《周易》当中,《坤卦》也处于直与《乾卦》比肩的纲要卦位置。让我们看看古易(《易经》)中《坤卦》的要义解说:“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吉贞。”这则附在《坤卦》名下的题解,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该卦元亨利贞的大旨。毋庸置疑,这是我们理解《坤卦》及其《坤歌》的一把钥匙。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周易》中的《坤歌》,实际上就是《后土颂》。在生养慈卫的怀柔意义上,《坤歌》也是今天我们赞美的《母亲之歌》。有鉴于此,笔者也对《坤卦》中的《坤歌》作了如下移译:
临南土以秋霜,
覆北溟以坚冰 3。
大块平正方直,
孕含绚丽的华章。
让天空撑开行囊,
让大地一片金黄。
龙蛇在莽原驰骋,
其血脉溢彩流光。
如果思想再解放一点,还可以将这首《后土颂》翻译得更有神圣的意蕴。首先要问,谁“踏着”,而且“来到”?我认为是催眠且唤醒大地母亲的“时令之神”,即那个能呼风唤雨而且与大地母亲息息相关的“时令之神”。在交通不便的远古、上古,即便真有“一个人从南方到北方”,也很难体验到如此博大的气象。而从这首古歌的口吻和气魄来看,确实有转斗移星的格局和整顿六合的力量。你看,起句横空出世,“履霜,坚冰”,使日月推移,叫山川换装。次句铺天盖地,“直方,含章”,道尽了大地在四季的精彩。继而颂歌突来,“括囊,黄裳”,将天地大德和盘托出。最后,“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将静的写动,动的写静,山舞龙蛇,河流苍茫,山水皆成龙脉,把大地的活力推向了热火朝天的高潮。短短几句,字字乾坤重量,使大地“厚德载物”的无量品性跃然纸上。诚所谓,大块噫气,有神天降。时空磨合,四季换装。龙蛇驰骋,天地玄黄。热浪迸涌,浩浩荡荡。东西南北,无际无疆。我歌其《坤》,万千气象。
《坤卦》曾经在远古到上古的漫长岁月中做过领衔卦,即便在《周易》中也是仅次于《乾卦》的吃紧卦。如果将这首回肠荡气的母亲颂翻译成一个“行役人”从南方到北方所看到的险恶景色,那就既不符合卦象卦义,也有悖于物理诗情,任何狭隘的解释,只会把命运与造化启迪华夏民族的阴阳消息,变成普通旅行者的一己“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