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学研究的立场—方法与思者
立场方法的落脚点是思的人物,即通常所说的作者、读者和研究人员。如果说我们在本章的前两部分讲的是“道通天地有形外”,那么此处应该讲一讲“思入风云变态中”。
(一)“文”学之我
这里的“文”学之我重在文,加引号的“文”字,是为了凸显其重要。从整体上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我,更多地是群体关系中的一个环扣,是一个网络中的节点;近代西方传导给我们的是主客二分中裂变的个性,是一种撕破面皮的生活。这里,笔者不准备从政治、经济、伦理、道德诸方面综合评价二者的优劣高下,只是紧扣文学的特殊性谈谈思者与立场—方法的关系。作家和读者是借文学的化感通变功能,有意无意地克服立场—方法二分的弊病与整合的强制。他们实际上在营造融会贯通的佳境—缘域。缘域既非宗教所指的天堂,也不是我们憧憬的美好社会,而是瞬间永恒的启蔽,是豁然开朗的灵感,是天人之际的星云,是宇宙时空的变奏,简言之,是命运之神的交响曲。从或然性上讲,我是被抛入的;从存在先于本质而言,我是自为的;从他人是生活的重托来说,我是负责的;在灵感的缘域中,我是与天地人鬼神和鸣的;在共在与此在的异质同构中,我是有我而又无我的。正因为如此,我的喜怒哀乐和利钝成毁均可促使缘域境界的通化。
(二)文“学”之我
上一个文学之我重在文,作家和读者是文中之我。此处的文学之我重在学,作家和读者是学中之我。文中之我,妙于灵感和启悟,落足点在创新;学中之我,要在冥会暗合,聚焦点在贯通。前者主要想说明文学创作是作家与读者在缘域层面向心的呼应;后者旨在阐明文学研究乃是启蔽性的开显。在根本上讲,作者、读者、研究者是同一缘域的成就者,然而在各自的角度来看,又各有千秋。研究者可以不是作家,但是不可没有诗性。诗性是文学的本性,少了祂,研究者只能算是某种主义的工具或人云亦云的冬烘先生。研究者可以不是史学家,但是不可缺乏史学的经纬,没有史学的太空服,便无法穿越时空隧道,往往会局限于此时此刻的现象评说。研究者可以不是哲学家,但是不可忽略究天人之际的哲思,舍此无法摆脱低层次的描述和一般性鉴赏的重复。换句话说,文学的学中之我,既是滴水或可涌泉相报的自我之我,也是可以涵泳于文史哲海洋中的非我之我。
(三)文学之“我”
此处之我是指游走于文学化境之中的我。这个我不是第一种共性领衔之我,也不是第二种由文史哲折射之我,而是文学三本—本根、本真和本命中的小我。就本根而言,这个小我在原道,原反那样一种破天荒而来参造化而在的肇自太极的人文之根,原反那样一种我未在场也不可能在场,但是大道自文在缘域辟合中已给我留有的一席之地。就本真而言,这个小我在体性,体会乾坤交泰人神咸集多元融会的“文之为德”,体会天工开物我夺天工与道俱化的震古烁今的境界;就本命而言,这个小我在通变,通于聆听天命亲顺自然涵摄未来的文学之缘。这个小我是渺小的,不文不名于生存的焦虑烦闷之内,微乎其微于文学的星云河汉之间;这个小我也是伟大的,前呼后应于目击道存的人文巨流之中,龙飞凤舞于时空织就的线形秩序之外;这个小我是化感的,游目骋怀于主客框架解构之时,设身处地于主义对垒的和合之际。我是谁?是道,是文,是命,道文一体,物我交感,时运缘构,金石为开。
回头看,本文完成了对“视脚”投光性的开掘和通化性的拓展。解决文学之为文学的根据,反思文学人之为文学人的原道。“视脚”不是“视角”,视角难免有其以偏概全的弊端。“视脚”涵摄诸种“视角”,“视脚”有助于克服挂一漏万的局限。“视角”是看问题的角度,“视脚”则是文学及其文学人安身立命的根基。“视角”局限于视线之侧面,“视脚”反观视野的缘域。在视野的缘域,“脚”在乎其所以立,“视”审度其可能蔽。“视脚”可为“视角”通关解蔽,“视角”或在其中举一反三。我们主张的投光,也非赌场投注,而是偶缘介入,因果根生,如春雨润物无声,似秋实颗粒归仓。“视脚”投入文苑,涉足艺林,吞吐太荒,拥抱大千,投注者,无攫取之贪念,有舍得之情怀,文学及其理论的通化根性,不正在这里吗?
综上所述,我们对立场与方法间关系的追问,揭示了文学研究中立场与方法中的遮蔽与局限,剖析了立场与方法的本根有道且与人文与命运息息相关的深层意蕴。“立场与方法的复合”阐发了补偏救弊的三个基本环节,原道—道化—会通。“立场—方法与思想”的关系聚精会神于化感通变中的那个我,即思想者或曰研究者。本根、本真、本命与思想之我的化感通变关系,本身就是立场—方法的命运交响曲。一言以蔽之,笔者的努力只有一个目的,即突破20世纪社会学文学观、科学主义文学观和人性论文学观的笼罩,化解主客二分、心物对立的认知论构架,在大道启蔽、缘域隐秀、命运诙诡的变奏中,释读争辉日月的文学场域,探索古今通化的学术境界。
1 “楚辞”,屈原、宋玉等人用楚声、楚调所作诗歌。汉武帝时已有人研究。西汉末年,刘向将此类作品辑而成书,名为《楚辞》。屈原及其作品是《楚辞》的灵魂。在此意义上,屈骚与《楚辞》可互训。《诗经》是诗之经,《楚辞》乃诗之魂。
2 参见拙作《易辩法界说—人文学方法论》,《哲学研究》2003年第8期。
3 参见本书第五章《文学他化论》,关于庄骚部分;亦可参见本书第六章《文学他化说》的相关内容。
4 参见拙作《试论人文精神探讨的思维方法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其中包括本人对中西方两种根本思维方法的比较和对辩证法的反思。
5 参见拙作《易辩法界说—人文学方法论》,《哲学研究》2003年第8期。
6 参见本书第三部《文学辟思》。
7 西方文化是“审美情结”较为浓重的文化,对文学艺术的审美取向遮蔽了文艺活动的其他方面,如审丑、审势、审中介,而且文艺的特点不只是个“审视”问题。将文艺作为审美“尤物”和将之作为政治经济的“工具”,都是西方审美文化偏颇的表现。笔者从文道关系的层面探讨文艺的本真问题,深感人类文化需要认真地反思天人合一、进退悖论、主客融会等事关原道的大课题。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见拙作《感性学发微—美学与丑学的合题》,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8 (南朝·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
9 同上书,第2页。
10 《纪晓岚评〈文心雕龙〉》,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21—22页。
11 (南朝·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9页。
12 法国当代思想家吉尔·德勒兹以“思想游牧”抗争逻各斯的世界。中国古代诗化的道境是真正的“思想游牧”。德勒兹的“思想游牧”说也有游谈无根之弊,因而重提诗化的道境很有必要。诗化的道境关乎中国古代文学的本根,对德氏的“思想游牧”说是一种有益的补充。笔者借用德勒兹的“思想游牧”说,并将之纳入大道的化境。
13 参见拙作《略论中国文化的两栖机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14 戴燕:《文科教学与“中国文学史”》,《文学遗产》2000年第2期。戴文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作为一门文科教育课程的‘中国文学史’,在20世纪的大学,如何成为一般中文系最重要科目、又如何在教学中被一统化的过程。”戴文指出:“它的成功在于与意识形态、学术体制特别是教育制度的配合,而其缺陷也正在于此。”本人完全赞同戴说。拙作主要论述中国古代文学的根器及其与西方文学观的磨合,其中也涉及古代文学学科畸形发展的问题。
15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将文学艺术和尚未僵化的思想比作“星丛”,其实文学艺术等活的思想更像“星云”,一如《易传》所言:“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16 (南朝·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页。
17 同上书,第331页。
18 参见拙作《试论人文精神探讨的思维方法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
19 法国著名思想家勒维纳斯倡导“他者”的“面容”说。大而言之,该“面容”是迫近性的彼岸之“圣显”。小而言之,该“面容”是亲和性的此在之“目睹”。质言之,“他者”的“面容”,一如领圣即和善。我赞赏他在根源处维护视之善,但也主张在现实中坚持脚之正。在20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聆听过勒维纳斯的系列讲座。其中一次我曾就“视”的问题向他请教。他说:“视角是一个伦理现象。行为有其暴烈。伦理是一个视角,文学亦然。面容之视是被感召,是升华。”我指出:“如此之视,不论是大如神圣之显,抑或小如此在之容,都应诉诸和善之动,也就是说本善之行。视与脚不可分开。”勒维纳斯认为,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本文倡导文学视脚论,思理起点概源于此。勒氏的文学伦理观,与我国学者聂珍钊先生的文学伦理学批评殊途同归。(参见聂珍钊所著《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文学是审美活动,不能只局限于看。文学也是伦理活动,不能一视了之。视脚论是面容心容行为之容的共容。
20 参见拙文《试论人文精神探讨中的思维方法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亦可参见拙文《人文精神与学科建设》,《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6期;还可参见拙作《感性学发微》,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