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简的思想,在根本上同象山一致,“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这个论断放在杨简的体系中,完全可以成为纲领。
杨简认为天地万物皆易。他说:“天地万物无一物一事一时之非易。”(《慈湖遗书》卷七)乾坤二卦以至六十四卦均是易道之体现。他说:“今之言易者必本于乾坤,陋矣!但见《周易》之书,不见《连山》、《归藏》之书,故必首乾次坤,不知连山首艮,重艮故曰《连山》,《归藏》首坤,故曰坤乾之义。《连山》夏后氏之易,《归藏》商人之易,至矣哉,合三易而观之,而后八卦之妙,大易之用,混然一贯之道,昭昭于天下矣。三才皆易也,三才之变非一,则一非一,则一或杂焉,或纯焉,纯焉其名乾坤,杂焉其名震、坎、艮、巽、离、兑皆是物也,一物而八名也,初无大小优劣之门也。形则有大小,道则无大小,德则有优劣,道无优劣。或首艮或首乾,明乎八卦之皆易也,易道则变一而为八,其变虽八,其道实一。”(《慈湖遗书》卷七)不但八卦皆一,他进而说:“事无大小,无非易道之妙,圣人偶于此十二卦发其叹,非此十二卦与他卦特异也,使每卦而言,则不胜其言,愚者执其言,智者通其旨,岂特六十四卦皆可以称大矣哉,虽三百八十四爻,亦皆可称大矣哉……六十四卦皆可以言元享、利、贞。”(《慈湖遗书》卷七)由此可以说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是在重复一个道理。杨简也正是这样讲的,“知其解者,始信天下何思何虑,始信孔子果无隐于二三子,始信六十四卦,卦卦齐一,始信三百八十四爻,爻爻不殊”(《慈湖遗书》卷七),他甚至说:“极上下四方之间,古往今来,万物变化,有无彼此,皆一体也。”(《慈湖遗书》卷七)
万物一体即易。他说:“六合之间,何物非易,何事非易,何义非易,何言非易,纵言之亦可,横言之亦可,以坤为首为《归藏》亦可,以艮为首为《连山》亦可,故五声六律十管,旋相为宫则皆宫也,五色六章十二衣,旋相为质则皆质也,五行四时十二月,旋相为本则皆本也。曰本、曰质、曰宫,皆易之异名。”(《慈湖遗书》卷七)这样一来,果然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既然万物皆一,那么,从易道来看,虽然万象森然,万象之所以森然者则一,“视如此,听如此,噬如此,嗅如此,运用如此,步趋如此,周流如此,思虑如此,不思虑亦如此,昼如此,夜如此,寐如此,寤如此,生如此,死如此,天如此,地如此,日月如此,四时如此,鬼神如此,行如此,止如此,古如此,今如此,前如此,后如此,彼如此,此如此,万如此,一如此。……天即道,天即乾,天即易,天即人,天与人亦名也”。(《慈湖己易》,见《宋元学案》卷七十四《慈湖学案》,以下凡引此文,均作《己易》。)万物一体,一切名象都不过是为了助人知此万物一体之理。所以乾乃一画之坤,乾乃两画之乾,其他卦爻亦是如此。“坤者两画之乾,非乾之外,复有坤道也。”(《慈湖遗书》卷七)“天地与人相貌不同而无二道也,五行万化变态不同而无二道也,坤者,乾之耦者也,震、坎、艮、巽、离、兑,乾之变错者也,无二乾也,一言之谓之乾,两言之谓之坤,八言之谓之六十四卦,又谓之三百八十四支,又谓之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又谓之无穷,皆此物也。三画之卦何以重为六?天有阴阳,地有刚柔,人有仁义,未尝不两也,皆此道之变化也。”(《慈湖遗书》卷七)
既然万物一理,万物又皆道之变化,则道即理,事外无理,理外无事。道无二道。他说:“言乎此不可以加毫发焉,不可损毫发焉,谓之中,言乎此不可以人为参焉,谓之天,言乎其变化不可测度,谓之神,其得谓之吉,其失谓之凶,其补过谓之无咎,其始谓之元,其运谓之享,其利谓之利,其正谓之贞,其在乾之爻则谓之九,其在坤之爻则谓之六,乾何以九?坤何以六?一、二、三、四、五,参天数之,一、三、五是为九,两地数之,二四是为六也,是五行之生数也,天地之事数也。五行者,此一之变化见于水、火、木、金、土者也,无二道也。”(p.7)易经所讲全系此道此理之变化,而此道即易。“圣人之道,发育万物,三才一,万理一,自孔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学者遂谓易大而乾坤小,误矣!周易乾坤为首,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易道于是乎出生无穷,故曰门,非谓易与乾坤异体也,名称不同尔,自其统括无外,运行无息言之,故曰乾,自其势专而博厚,承天而发生言之,故曰坤,推穷本始,故曰元,又言其享通,故曰享,又言其安利,故曰利,又言其正非邪,故曰贞,总言变化而无穷,故曰易,非乾自乾,坤自坤,元自元,亨自亨,利自利,贞自贞也,一体而殊称也,一物而殊名也,夫三才混然,一而已矣。”(p.9)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说明易道而姑取之名,但易道并不在万物之外,万物即易,易即万物,“知始则知终矣,知本则知末矣,始终一物也,本未一致也,事理一贯也,非事外有理也,非理外有事也”。(p.9)
圣人之所以讲这么多,只是为了要人明易道。“民生蚩蚩,安知易道,气虽即道,人惟知气而不知道,形虽即道,人惟睹形而不睹道,事虽即道,人惟见事而不见道,圣人于是乎不得不推穷其始而有元之名。”(p.9)设名是为了开人心性之虚灵。“乾者易之异者,元亨、利、贞亦易之异名,故又云元始。与独曰乾元不可者,大哉乾元,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此七者非果有七体。”(p.13)“苟分元、亨、利、贞以为四者而非一,则亦安能知元、亨、利、贞哉?”(p.13)四德、七德,全系易道。它们并不只是易的一部分,与易也不是部分与全体、多与一的关系,而是易即诸德,诸德即易,不可分析。杨简的易学是一种形上姿态的哲学思想,他讲万事一,万理一,并不是不承认事物在形态上的差别,“三才之名之形不同,三才之道实同”(p.23),形态上的差异并不影响其道的同一。杨简甚至不认为只有《易经》所讲才是易道,这个道离开《易经》亦可以讲,易经不过和象数名言一样也只是明道的工具。他说:“道即形,形即道……人言有二,易道则一,……教亦多术矣,易本占筮之书,古神圣之设教,知空言难以告人,因民生之所利用,因致其教,因以发神明之德,因以通万物之情……至于易,筮而教以正德……”(p.22)易和其他经典一样,只是圣人教人之一术,不必特别看重,这和一般以易为六经之首的提法相矛盾,却是杨简易学思想的一个特色,也是其万物一体观的必然结论。但悟见本心之后,则易与道亦不二,易并不在道外。乾坤一道,卦卦皆易。“万物未生,乃含藏于坤道之中,万物既生,非离于坤也,万物乃坤之化物者。坤之物万者,坤之万也,坤之顺即乾之健,……名殊形殊阴阳之气殊而实一也。”(p.28)他释屯卦卦辞说:“其言天造草昧似言天,继言宜建侯而不宁似言人,合而言之,亦犹乾言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坤言安正之吉,应地无疆,皆所以明天人之一体,三才之一体。”(p.32)他释屯卦象辞曰:“屯之道,是道也,即云雷之道,其有毫发未与云雷为一者,终未能尽经纶之妙也,终未尽乎易之道也,然则何以能与云雷为一?云雷君子自是一体,三才一体。”(p.32)由此可见,杨简所讲的万物一体,万物一理是一种从境界上立论的哲学思想,悟道之后,自然会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到不了此境界即不明此理,就不能明易道,就算不上君子。
但众人自有成圣的可能,因为就本体而言,圣众是一样的,“天地养万物,天地之养即人之养,知天地则知己矣……何独圣人之养与天地同,虽天下人其养皆与天地同,何以明之,三才一体也,人自昏也,知其一则不昏也矣。不昏则人与天诚未见其有间也,不特颐为然,六十四卦皆然”(p.106)。圣众之别,只是形态上的差别,天人之别,亦只是形态上不同,本体是一样的。如果撇开形态上的差别,则三才一体,万物一体。“天地之间,何物非易,何事非易,何理非易,何时非易,何用非易,易未始不一,人心自不一,人心亦未始不一,人心无体,自神自明,自无所不一,有体则不一,无体则无不一。”(p.12)如果打破对形体之私的执着,则易道人心本自一体。只要“悟三才之未始不同,则万物、万事、万理无不同矣,无不同者,易也”(p.114)。天道与人道不二,所以“日月即四时,四时即圣人,一也”(p.21)。圣人作易,正是要发明此道,故各卦爻辞的不同,不必太过执着。圣人于豫、遯、姤、旅等卦言“时义”,言“大义”,并非这些卦与其他卦有什么不同。“圣人偶于此十二卦偶发其数,非此十二卦与他卦特异也,使每卦而言,则不胜其意,愚者执其言,智者通其言,岂特六十四卦皆可称大矣哉,虽三百八十四爻亦皆可称大矣哉!”(p.210)诸卦爻皆是道的体现,此道“非有二道,是道也,在天曰天道,在地曰地道,在人曰人道”(p.148)。道虽是一,无多却不能明,“易占筮之书也,圣人因以通之,使归于道,卦六十四,爻三百八十四,因事情情理之不同,故随宜以启告之,一爻之辞,岂能周尽曲折万变之理”(p.131)。因为易道广大,事物虽即易,一事一物却并不都能使人悟易理,所以圣人要反复说明。人亦不必太执着于卦爻辞的文字,而是要通过卦爻辞去明白文字后面的意思。“夫道一而已矣,六十四卦皆此道,三百八十四爻皆此道,何独六五哉?”(p.175)
杨简讲道是从境界上讲的,“天人之道一也,异乎天无以为人,人心即天道……三才之间,何物非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即道,即易之道,即人之心”(p.97)。杨简由此认为,人心即道心,易理即人心所具之道理。他说:“大道简易,人心即道,人不自明其心,不自明其心而外求焉,故失之。”(p.10)道并不在人心之外,这个心即是人的本心。杨简多次提到人心非道心,又屡屡言及人心即道心,这两个“人心”的所指并不相同,对于杨简在不同语境中的论述,需要加以区分。他说:“人之本心是谓道心,道心无体,非气血,随感而应。”(p.11)他有时又称人之本心为神心,“人能反求诸己,默省神心之无体无方,无所不通,则曰元、曰亨、曰利、曰贞、曰一、曰四,皆所以发挥此心之妙用,不知其为四也”(p.18),这里人心即人之本心亦即道心。杨简所讲非道心之人心,即为人的思虑俗心,此心无超然之意,杨简又称之意,“何谓意,微起焉皆谓之意,微止焉,皆谓之意”(《慈湖学案》)。意并不在心外,“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直心直用,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感通无穷,匪思匪为”(《慈湖学案》)。
杨简虽然对心意做了这样的区分,他还是认为心不在意外,他说:“离意求心,未脱乎意,直心直意,匪合匪离,诚实无他,道心独妙。”(《慈湖学案》)心与意为一而二的关系。未起意之心即道心:“道在迩,即此未起意象之初,正而无失,虽圣人之道无能外此。”(p.49)而意之于心,如波之于水,心之动不时中即为意,意发而合乎本心之自然即道心。“人之本心即道,故曰道心。”(p.51)他有时又将起意与私欲联系起来。“人心即大易之道,自神自明,私欲蔽之,始错始乱。”(p.54)人心无意则道心照明,“道心非意,有意则有盛衰,无意则无盛衰,始终无二也”(p.93),而有盛衰即非道非易。“直心为道,意动则差”(p.120),此心与天为一,“君子所以自强不息者,即天行之健也,非天行之健在彼而君子仿之于此也,天人未始不一也”(p.10)。“天乾即吾之刚健中正也,岂独天有之,吾无之。”(p.10)这个道心,无所不应,“如日月,如天地,其变化如四时”(p.158),的确具有范围天地、曲成万物之势。道心如此之大,又是人之本心,那么人之本心指的什么,杨简认为这个本心即人之本性,即“大我”。杨简对此有浓墨重彩的论述,其《己易》一文,所论即此。这亦是杨简学问的关键所在。
杨简认为人心不失正即为性。性即大我,“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天地人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p.5),此性不在人心之外,亦不在人身之外。易即我,易即心,这个我不是血气,但“亦非离乎六尺而复在妙己也,一也,二之者私也,梏也”。“我”亦不在气血之外。杨简认为这个我即易,“吾终日用之,而鬼神莫我识也,圣智莫我测也,虽我亦有所不自知,而况于他人乎哉?如秋阳之濯,至洁而无滓也,混混乎无涯无畔,无始无终也,天地非大也,毫发非小也,昼非明也,夜非晦也,往非古也,此非今也,它日非后也,鸢飞戾天非鸢也,鱼跃于渊非鱼也,天下被日月之明照而不知其自我也,天下沾雨露之润而不知其自我也,天下畏雷霆之威而不知其自我也,日夜行乎吾己之中而以为他物也,其曰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也,非过论也”(《慈湖遗书》卷七)。这个我即是心,“天者,吾心之高明,地者,吾心之博厚,男者吾心之乾,女者吾心之坤,万物者吾心之散殊,一物也,一物而数名谓之心,亦谓之道,亦谓之易,圣人谆谆言之者,欲使纷纷者约而归乎此也”(《慈湖遗书》卷七)。这样,心、性、道就统一了。
易道即人心,易亦就是“大我”,杨简说:“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为书,不以易为己,不可也,以易为天地之变化,不以易为己之变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之也。”(《己易》)不悟易即道即人心,就是起意。人必须明白,我非气血,“夫所以为我者,毋曰血气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也”(《己易》)。杨简在这里一方面说人心非气血,一方面又用“吾体”一词,造成一种语词上的不严密,这似乎是一个错误,但就杨简的整个体系而言,勿宁说这是一种有意的安排,整个语言不过是一种说明与比喻。过于注意语言的明晰反而破坏对道的体认。他说:“吾体之刚健未始有改也,言乎可指之象,则所谓天者是也,天即乾健者也,天即一画之所似者也,天即己也,天即易也,地者天中之有形者也,吾之血气形骸乃清浊阴阳之气合而成之者也,吾未见夫天与地与人之有三也,三者形也,一者性也,亦曰道也,又曰易也,名言不同而实一体也,故夫乾彖之言,举万物之流行变化皆在其中,而六十四卦之义,备于乾之一卦矣。”(《己易》)他将“吾体”指“己”即“吾性”、“吾心”而不加限定,或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
事物从形态上讲,总是有清浊、男女、大小、贵贱的区别,但从本体上看,却只能是一。天地乾坤皆出于道,道即我之本心,故“天此物也,人此物也,地此物也,无二一也,无二己也,皆我之为也”(《己易》)。“举天地万物万化万理皆一而已矣,举天地万物万化万理皆乾而已矣,坤者乾之两,非乾之外复有坤也,震、巽、坎、离、艮、兑又乾之交错散殊而非乾之外又复有此六物也,皆吾之变化也。”(《己易》)这显然是从本体上着眼的,万物的形态纷呈,自然不能划一,诸卦诸爻所言亦各有区别,自然也不能划一,千人千面,人亦自然不能划一。但从本体上讲,又自然不能不一,杨简又进一步说:“不以天地万物万化万理为己,而惟执耳目口鼻四肢为己,是剖吾之全体而裂取分寸之肤也,是梏于血气而自私也,自小也,非吾之躯于止于六尺、七尺而已也。坐井观天,不知天之大也,坐血气而观己,不知己之广也。元、亨、利、贞、吾之四德也,吾本无此四者之殊,人之言之者自殊尔。”(《己易》)不但四德是“人言之殊”,“以吾之照临为日月,以吾之变通为四时,以吾之散殊于清浊之两间者为万物,以吾之视为目,以吾之听为耳……言乎其变谓之易,言乎其无所不通谓之道,言乎无二谓之一,今谓之己,谓之己者,亦非离乎六尺而复有妙己也,一也,二之者私也,梏也”(《己易》)。这个我即是人心,即是万物之本体,但此本体不但不在心外,它就是心,它亦不在身外,悟者当下即是此身,亦是道之呈现,不必亦不可离躯起意,离身言道亦不是道。
易道作为本体,是一永恒之存在,“昼如此,夜如此,寐如此,生如此,死如此,天如此,地如此,日月如此,四时如此,鬼神如此……古如此,今如此,前如此,后如此……万如此,一如此,圣人如此,众人如此,自有而不自察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也,为圣者不加,为愚者不损也,自明也,自昏也,此未昏,此未尝明也,……昏则二,明则一,明因昏而立名,不有昏者,明无自而名也,昏明皆人也,皆名也,非天也。天即道,天即乾,天即易,天即人,天与人亦名也”(《己易》)。圣人明道,故圣人之心即天,其思为亦天。天、人皆名,形体与心之分亦皆名,所以明道者不必于身外求之,亦不可以思绪身躯为己。
此道本在人心,所以杨简说:“善学易者求诸己,不求诸书,古圣作易,凡以开吾心之明而已,不求诸己而求诸书,其不明古圣之所指也,甚矣。”(《己易》)人能遂其本性之良,就可自悟易道,自识此本心之妙,自知“我”为万物之本,因而生死不惧了,“人之生如日之东升,壮如日之中天,衰如日之昃,死如日之西入。日有东西出入之异,其光明一也,生者血气之所聚,其性犹是也,老死血气之衰散,其性亦犹是也。性非气血,无形体。有形体,血气则有聚散,非血气形体,则无聚散,愚者执气血以为己,故壮则喜,老则忧惧,其无己也。明者知性之为己,性本无体,平时固不立己私,不执血气为己。性如日月之常明,则血气之或复或散,固不足以动其心也”(p.116)。这个大我由此可见就时间上讲有永恒性,就空间上讲,它不是实体却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体物而不遗又与物为一。
“日月即四时,四时即圣人,一也”(p.121),这个天人一体是本一而非合一,杨简正是从他关于心我一如的认识出发,批评天人合一论,认为天人本一,不必言合,“圣人非谓留其志于内也,有留犹未为内也,有内与外,犹非内也”(《己易》)。“道心无外内,外心即内心,惟人之昏,不省乎内,惟流乎外,是故姑设内外之辞。”(p.99)内外不可分开讲,天人亦不可分开讲,“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言乎其自宜也,非求乎宜者也”(《己易》),适宜是合乎道本身,性是合内外而为言的。人若知其本性,则视生死之大变,“如太空中之云气,亦如水鉴中之万象,如四时之变化。……外物不得而移,富贵不得而淫,贫贱不得而移,威武不得而屈。”(p.200)
杨简认为人性本善,本与天同,由于人心中起意,裂天人为二,故昏。这个意即是私心,即是有我,“使人之己私消尽,则道心虚明无我无体,如天地,如日月”(p.68),人心无我则本心呈现,“是谓天德,意动则为首,则有我,是谓人而非天,非易之道”(p.12),由此杨简认为:人心本善,起意则昏,率性而行即合乎道。人应反求诸己,去习改过则凡圣无别。
杨简认为:“道心不作乎意,无思无为而万理自昭也,苟失乎此,动乎意,必昏必差。”(p.25)此道为人所本有,“人有常性,终不磨灭也”(p.37)。此性先天本善,因人后天起意才与道不一,“德性无体,本不磨灭,如夜光之珠,泥沙混之,失其明矣,如水然,不混浊之则水性不失矣”(p.36)。德性有沦于不道之可能,但这不是德性本身之过失,“人心自善,人心自灵,人心自明,人心自神,人心自备众德万善,自与天地无二,自有变化随时中节之妙”(p.65)。此德性人人皆具,昏者虽愚,“其本有之德性未尝磨灭也”(p.114)。人行中道,是行其本有,“中道无所不在……中道人心之所自有,非在彼而我行之也……谓天下万世人心有一之非中者,是诬天下万世也”(p.150)。道在人心,人人德性相同。“小人昏迷,不知本性之善”(p.59),但是“蒙者之性至善至灵至神,特不自觉尔”(p.35),“纯诚洞白之质,人人之所自有也,广大无疆之体,人人之所自有也”(《己易》),“虽大圣与下愚,其常性则同,贤者、智者自过之而失其中,不肖者、愚者自不及而失其中”(p.58),“所谓不蒙者非能高举遐遁。不寄天地之间,离处事物之外也,明者知其无非道,蒙者见其无非物,无非蔽。物非蔽我,我自蔽物尔”(p.38),圣、愚、明、蒙,其本性却没有什么不同,“圣人之中亦无以异于贤人之中”(p.64)。
人人同具此善心,率性而行即合乎道,不必求道于事外。杨简认为忠信即人之本心,人循此忠信之心行即直,“直者直而已,不曲而已,不必求之远也”(p.24)。人循自心而行即道,“夫不以中心与人而外为鸣谦,人所不服也,所不应也。志有之爱,人不亲反其仁,礼人不答反其敬,治人不治反其知,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p.70),“易道不在远,在乎人心不放逸而己”(p.40)。仁、义、礼、智、皆人心所本有,离开人心的仁、义就不具有本体性,离开本原的仁义对人是一种外在制约,成为人的限制,人就与道为二了。其实“圣人未尝强人心之所无也,圣言千万。皆以明人心之所自有也”(p.29),道本在人心之内。他说:“诚遂己则不学之良能,不虑之良知,我所自有也,仁、义、礼、智我所自有也,万善自备也,百非自绝也,意、必、固、我无自而生也,虽尧、禹、汤、文、武、周公子得,何以异于是。”(《己易》)遂己即率性,“循吾本心以往,则能飞能潜,能疑能惕……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吾心外物也”(《己易》)。他释《旅》上九之“丧牛于易”曰“忽略轻易,无故丧亡”(p.192),这个解释或许是一种附会,但与其思想是一贯的,不敬即非道,非道即凶。“自外者非德行也,伪者非德行也,德者直心而出之,非由外铄我也。”(p.199)
由于人心即道,故圣凡之别,亦只在见性与否。“觉则乾在我矣。”(p.9)百姓,一觉则与圣同,“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昏,故乱,故吝,一日觉之,则广矣,大矣”(p.63),则“混然无际如初,神明如初”(p.97),则“未始不备众德,神用四发,如风雨之散润,如日月之代明,如四时之错行也”(p.168)。他认为大人即圣人,圣人“己私不形,意虑不作”(p.8),凡人只要消除意蔽则性自明,“意蔽消则性自明,意蔽大消则性大明,云气去尽,则日月自昭,夫明德人所自有,学者惟自昭其明德而已,学则明”(p.102)。“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尔。”(p.118)在根本上讲,圣人与我皆承天命而生,其本性完全是一样的,道心“非圣人独有之,我无之也”(p.32),“刚中之德,非惟大人有之,人皆有之……惟纯明为圣人”(p.163),但这种德性也很容易丧失,“动乎意则失天性而为人心”(p.214),所以杨简很看重践履。杨简的修养方法有二,一曰反求诸己,二曰改过去习。他说:“君子不可求诸外,当反求诸己,其自正而天下归之矣。”(p.16)人能反求诸己,则本心不失,德性自全。“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己者,心也,心者,五德之一也,圣人设教合五者以明道心之全。”(p.82)五德即刚、顺、中、应、心。一德全则诸德备,圣人只在能反己自省而已。能反省则不起意,则无意、必、固、我,则诚信而无伪,与道合而贞吉。
杨简认为“此道乃人心之所自有,不假修习而得”(p.24),但不习并不意味着不用功夫。他说:“不习不知之谓蒙,以不习不知养之,其谓作圣之功,蒙即元也。”(p.36)这个存养的过程,一方面是剥落故习的过程,“人心无体,无体则何所有,未始不虚也,意动故不虚……因故习积久,故蒙以养,以渐消其习气”(p.163),习气去尽则本心自明。另一方面,又是顺人心自有之性而存养的过程,“顺是而养之,自渐至于高大,不可揠苗也”(p.161)。他常以镜、珠比喻人性先天本有之善,而以泥沙混珠,尘蒙镜面比喻人心为私欲所蔽的境况。他说:“人皆有夜光明月之珠而不自知,不自知者,泥涂砂砾蒙之者也。”(p.185)人们求己以明道,实际上就是去此故习,以恢复其本有的清明无体之性。人若顺性而行,则“德性人之所自有,不假于求,顺而行之,无有不善,有行实焉,行亏则德昏矣。德性无体,本无所动,本不磨灭,如珠混沙而失其明,如水不浊则性不失矣”(《慈湖遗书》卷七)。他做诗说:“兢业初无蹊径,缉熙本有光明,自觉自知自信,何思何虑何营,镜里人情喜怒,空中亏气行萦,孔训于仁用力,箕畴王道平平。”(《慈湖遗书》卷七)这种理论,与其说像儒学,勿宁说更像佛学了。实际上,禅学对杨简的影响很大,他对老庄多有批评,对佛家却较少微辞,甚至将孔子佛教化,说:“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即达磨谓从上诸佛,惟以心传心,即心是佛,除此外更无别佛。”(《慈湖遗书续集》卷一)他与禅宗在理论上有很大的一致性,限于问题与篇幅,此处不作论证,不过他对儒佛之别也有清楚认识,他作诗说:“能见其过内自讼,谁知此是天然勇,多少禅流妄诋诃,不知此勇不曾动。”(《慈湖遗书》卷七)这种天然勇就更近于儒学的良知而不太像佛性了。
杨简认为人生而有我之私,意起我立,与道隔绝,“圣人不能以道与人,能去人之蔽尔”(《宋元学案》卷七十四,《慈湖学案》),因此,人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欲去蔽,才能复其本心。他说:“天道甚尔,不离乎庸常日用之间,庸言而不至于失信,庸行而不至于失谨,起意皆为邪,邪不作是为闲邪。”(p.14)他又说:“善者天之心也,恶者非天之心也,恶性不遏则乱,……以是知遏恶扬善,天道也。”(p.65)善即人之本心,恶即本心之失。“人生而私”(p.68),人一有形体即有自我意识,要超越自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道以放逸而失,以艰正而得”(p.59)。人要得道,就要消除私欲,“道不远人,人以私意行之,故失,去其私意,则道在我矣,何远之有,何难之有”(p.44)。就本质上讲,这个过程是似易实难的,人要不断地“约其放逸之私欲,复其本有之道心”(p.87)。“人心既放,教者贵熟,一暴十寒,何以善俗,习则熟,熟则常,习教事在人之水洊至也。”(p.112)经过不断地学习与努力,人才可以做到外物不能触其心。这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风欲不可以遽而善也,其化也有渐”(p.183),“天下之事皆然,其进也贵乎渐”(p.182)。虽然杨简以悟著称,其文字中谈及悟道处亦颇多,但他对功夫的重视,在理学家中也是很突出的。意不动而心不昏,本性就彰显了。这个过程,就是去欲的过程,“人有忿欲,其德日损,知忿欲之害己,则知惩之窒之矣,学者好读书而不惩忿窒欲,犹不读也,喜穷究义理而不惩忿窒欲,不成义理也。虽已得道而不惩忿窒欲,是谓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p.145),从而走向了有禁欲倾向的路径,不过杨简一直努力将私欲与真情相区分,他说“孔子哭颜渊至于恸而不自知,正合无思无为之妙”(p.213),这也是需要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