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丛考(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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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宦官走马承受公事

走马承受公事,有宋一代特殊官名也,《宋史·职官志》所载甚略。欲知此官之职务,当先明其设立之意义。宋代诸帝,类好自画阵图,亲授方略,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太祖、太宗,身历行伍,久更疆场,固无论矣。后世帝王,初不识兵,所驭将帅,半出恩幸,亦往往自作聪明,喜论机宜。王应麟《玉海》一四三所载太平兴国阵图,雍熙平戎万全图,咸平三十二阵图,庆历阵图,元丰五阵法,建炎五车队等,不一而足。《续通鉴长编》五四:“咸平六年六月己未朔,御便殿,内出阵图示辅臣,李抗等曰:战阵之事,古今所难,契丹侵边,自非陛下制胜于内,诸将各禀庙算,分御边要,实恐未易驱攘,今所裁制,尽合机宜,固非臣等愚虑所及。”又卷一五八:“庆历六年六月壬申,诏河北教阅诸军,并用祖宗旧定阵法,其后来所易阵图,亦令诸将间习之。时判相州王德用,言河北所教阵法已熟,而辄易之,恐难以应敌也。”《宋史》二七八《王德用传》:“帝尝遣使问边事,德用曰:‘咸平、景德中,赐诸将阵图,人皆死守战法,缓急不相救,以至于屡败。诚愿不以阵图赐诸将,使得应变出奇,自立异效。’帝以为然。”此皆宋代帝王以阵图教诸将故事也。

又宋代诸帝,猜疑臣下,时加周防。即如王德用,《东都事略》六二本传:“苏绅尝疏德用宅枕乾纲,貌类艺祖。既而孔道辅又以绅之言劾之,降左千牛卫上将军知随州。德用疏言,宅枕乾纲,陛下所锡,貌类艺祖,父母所生。既贬黜,士皆为之惧,德用举止言色如平时,惟不接宾客而已。”《宋史》二九《狄青传》:“青在枢密四年,每出,士卒辄指目以相矜夸。又言者以青家狗生角,且数有光怪,请出青于外。嘉祐中,京师大水,青避水徙家相国寺,行止殿上,人情颇疑,乃罢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明年二月,疽发髭,卒。”此皆当将帅之任,功业卓著,一入谗言,立见废黜者也。

惟诸帝好指挥军事,猜忌将帅,故事由宫禁,枢密虽掌兵柄,而有所不知,诸将虽欲制机,而事必中复。《编年纲目备要》六:“咸平元年二月求直言,田锡疏言:从来密院公事,宰相不得问。中书政事,枢密不得议,兵谋不精,国计未善。”《宋史》三三二 《滕元发传》:“中书、枢密制边事多不合,中书赏战功,而枢密降约束,枢密诘修堡,而中书降褒诏。元发言:战守,大事也,而异同如是,愿敕二府,必同而后下。”田锡真宗时人,滕元发神宗时人,前后所见,如出一辙,二府不相谋之弊,不可谓不久矣。然余观《长编》七三:“大中祥符三年四月,先是曹玮及张崇贵上泾原环庆两路州军山川城寨图。己未,上出以示王钦若等曰:处置咸得其宜,至于储备,亦极详悉,宜令别画二图,用枢密院印,一付本路,一留枢密院,按图以行事。”可见军事报告,先入禁中,枢密院并军事地图而无之矣。

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一:“驿传旧有三等,曰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遽,一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熙宁中,又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眩目,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日行五百余里,有军前机速处分,则自御前发下,三省密院,莫得与也。”括身任边帅,所言自属可信,而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十:“内侍省分五房,所掌内殿引对群臣,发金字递,收接边奏。”又皆可相印证。夫三省密院既不预闻军机,则不知之事多矣,岂仅二府不相谋而已哉。

虽然,帝王身居宫禁,欲遥制数千里外军事,其势不易,故临时传旨,中使四出,《司马温公文集》四十,熙宁二年八月,上《体要疏》曰:“今朝廷每有一事,不委之将帅监司守宰,使之自为方略,责以成效,而施其刑赏,常好遣使者衔命奔走,旁午于道,所至徒有烦扰之弊,而于事未必有益,不若勿遣之为愈也。”温公所指者,大抵皆临时差遣。夫临时差遣,何代蔑有,不得谓干预军政也。使臣之中,其有定职而员数较多,与军事关系较重者,则曰走马承受公事。诸书所载,或曰承受,或曰走马承受,或曰承受公事,其实一也。

以上设立承受之意义

《文献通考》六二:“走马承受,诸路各一员,宋仁宗时置,以三班使臣及内侍充,隶经略安抚总管司,无事岁一入奏,有边警则不时驰驿上闻。然居是职者,恶有所隶,乃潜去总管司字,冀以擅权。熙宁五年,帝命正其名,铸铜记给之,仍收还奉使印。崇宁中始诏不隶帅司,而辄预边事,则论以违制。”按此《宋史》一六七《职官志》走马承受条所本也,惟《宋史》删去“宋仁宗时置,以三班使臣及内侍充”二语。“宋仁宗时置”一语,当删,说见后。“以三班使臣及内侍充”一语,不当删,然《宋史》竟删之者,《职官志》于任官资格,多从删削,不独走马承受为然也。今以《宋史》各传考之,二九《夏守赟传》“为真定路走马承受公事”,《曹利用传》“为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此皆三班武臣也。四六七《张惟吉传》“为高阳关路走马承受公事,养子若水为平贝州征侬智高走马承受”,《李宪传》“为永兴府路走马承受”,《刘惟简传》“为征安南行营承受”,此皆宦者也。

走马承受公事始设于何时,史无明文,《文献通考》言宋仁宗时置。按孙逢吉《职官分纪》三五:“至道三年五月,诏诸路承受公事朝臣使臣归阙,真宗听政之初,务从简易故也。”《长编》至道三年载:“二月,两浙转运使承受公事刘文质入奏。四月,李应机通判益州,有走马入奏事。五月壬申,罢江淮发运使诸路转运使司承受公事。”是至道三年以前已有承受,则《通考》之说不攻自破,《宋史·职官志》删“仁宗时置”一语,是也。

《清波别志》:“旧无内臣为承受,庆历五年,诏以入内供奉官康德用为河东经略司走马承受公事,从判并州夏竦请也。”《长编》一五七:“庆历五年十月甲寅,遣入内供奉官康德用为河东经略司走马承受,河东旧无内臣承受,判并州夏竦特请之。”按康德用四库本《职官分纪》三五引作库德明,盖传写之讹。《清波别志》以康德用为内臣为承受之第一人,《长编》以康德用为内臣为河东承受之第一人,如《长编》之说是,则《清波别志》之言疏矣。《宋史》四六七《杨守珍传》:“选为环庆路走马承受公事。契丹谋入塞,为镇、定、高阳关行营同押先锋事。”夫承受卑职也,以守珍后来所居官及契丹入塞考之,其为承受,当在咸平、景德之间。王禹《小畜集》二十二《贺胜捷表》云:“今月三十日,得进奏院状报,今月十二日,据夏州路马步军都部署王超,延州路马步军都部署范廷召等,各差入内殿头高品岑保正,入内高品贾继隆等走马赍状到阙,奏两路大军入贼界,到乌白池会合,前后二十六度掩杀蕃贼。”按王超、范廷召破李继迁于乌白池事,在太宗至道二年九月,此时已有宦者为走马承受矣,则《长编》但言康德用为河东承受之第一人,差为可信,《清波别志》谓内臣为承受始于庆历者,必误无疑也。然《宋史》二八三《夏竦传》云“请复置宦者为走马承受”,《长编》言旧无,《宋史》言复置,复置云者,必前已有之也。若《宋史》之言是,则并《长编》之言亦失矣,特不知《宋史》所据为何书耳。

《朱子语类》一二八《论宦者监军》亦云:“宦者其初只是走马承受之类,浸渐用事,遂至如此。”

以余考之,《宋史》二五七《李继隆传》:“会征江南,太祖谓曰:‘升州平,可持捷书来,当厚赏汝。’时内侍使军中者十数辈,皆伺城陷献捷,会有机事当入奏,皆不愿行,而继隆独请赴阙。”以内侍而伺献捷,则走马使臣之职也,疑此官之设置,当在太祖之世。

承受之设置既明,三班使臣与内侍皆得为承受,其人数之分配如何,亦当讨论之问题也。《宋史·职官志》及《文献通考》皆云“走马承受诸路各一员”,若诸路各一员,则分配亦良难矣。徐度《却扫编》卷中:“祖宗时,诸路帅司皆有走马承受公事二员,一使臣,一宦者,属官也,每季得奏事京师,军旅之外,他无所预。徽宗朝易名廉访使者,仍俾与监司序官,凡耳目所及,皆以闻,于是与帅臣抗礼,而胁制州县,无所不至,于时颇患苦之。”按《却扫编》所载走马承受员数与《宋史》不同,徐度乃叶梦得门生,南宋初最熟本朝掌故之人,王明清《挥麈录》称之为徐敦立丈者也,所言不致无据。《长编》一七四:“皇祐五年正月壬戌,观文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知定州韩琦为武康节度使,知并州,徙判并州李昭亮判成德军。琦至并州,罢昭亮所兴不急之役,逐走马承受廖浩然。浩然宦者,怙势尝诬奏昭亮,昭亮所以徙,浩然力也。琦言臣熟察浩然所奏多不实,朝廷近差侍禁冯靖同承受,浩然忌其廉洁,无名奏纳,亦移靖他路。既诬逐一大帅,又望风诬逐一同职官,朝廷略不辨证,皆从其请,官吏皆忧叹不安。且浩然性贪恣,不法状甚多,愿召还,使保全,不然,臣将行法矣。上俾浩然代归,敕本省鞭之。”按此事本《韩魏公家传》,惟《长编》有月日,冯靖官侍禁,则三班使臣也,同为承受,使臣不如内侍,势使然也。既有一内侍一使臣同为承受,则徐度之言为可信。

《职官分纪》三五:“走马承受公事,国朝河北、河东、陕西、川峡皆有之,以三班或内侍二人或三人充。”如孙逢吉之言,则诸路承受有至三人者,徐氏之说,更得一证。《通考》《宋史》谓承受诸路一人者误矣。

以上承受之设置及员数

至承受所司职务,括言之曰奏事,所奏者何事,诸书所载,亦有详略。《长编》二一六:“熙宁三年十月戊寅,枢密院言诸路走马承受使臣,春秋赴阙,止于经略安抚司取索管下城寨平安状进呈,诏河东、陕西令亲诣城寨取索,所至留一日,不得饮宴,著为令。”按此照例奏事也。《宋史·职官志》言无事岁一入奏,《扫编》言每季入奏,《长编》言春秋赴阙,盖初无定期。惟承受既以奏为主,安能终年不莅京城,故最低限度亦须每年一入奏也。

承受之奏事,据《职官分纪》三五:“大中祥符五年六月,权知开封府刘综言,诸路走马承受使臣到阙,皆直造便坐,自今请先于前殿见讫,乃诣后殿奏事,从之。”既可以直造便坐,又可以后殿奏事,虽加限制,其亲信岂臣僚所能及哉。

《宋史》四六七《李舜举传》:“为秦凤路走马承受。英宗立,奏事京师。会帝不豫,内谒者止之宫门。舜举曰:‘天子新即位,使者从边方来,不得一见而去,何以慰远人!’谒者以闻,亟召对,帝意良悦。因言:‘承受公事以察守将不法为职,而终更论最,乃使帅臣保任,乞免之。’遂删旧制。”案舜举此言最为明白,王铚《默记》:“曹利用既忤宦者,明年会其侄汭在真定,因侍婢与中馈争宠,嫁出之,而汭犹过其家不已,其夫不胜愤。因汭衩衣衣淡黄袄子,入其家,而其夫山呼,仓卒不知避。宦者为走马奏之,即倡言汭与其叔利用谋不轨,差王博文勘其事。锻既成,以大镬煎油,拉汭烹之,至今都监之廨,凶不可入。”此事《长编》一七天圣七年正月癸卯亦载之,事实颇有异同。然王陶《谈渊》亦云:“镇定走马任守信入奏,述其事。”《长编》并取其说附见注中。守信宦者也,后为内侍押班,与《默记》之说符。惟《归田录》曹汭作芮,与诸书异,当以史为正。夫衣黄衣山呼,太祖陈桥故事也,汭时方为兵马监押,所为如此,真所谓不法矣,走马察举,固职所当然耳。察守将不法既为承受职任,不奏则遂得罪,亦可以《长编》二事证之。

《长编》五二:“咸平五年八月壬申,上谓宰相曰:‘臣僚出使复命,言官吏能否,或多不实,朕洞见情伪,俟密察显状,当黜以为戒。’早岁灵州巡检王承序境上磔人,承受使臣都不具奏,遂决杖降职,自是无敢隐蔽。”此一事也。

《长编》二二五:“熙宁四年七月丙戌,知秦州韩缜杖死三班奉职傅勍,落职分司西京。御史知杂邓绾言,缜凶恣专杀,逞其奸暴,而监司不觉举,走马不即闻,乞并责之。于是走马承受西头供奉官刘用宾坐匿勍妻诉牒降一官,内臣刘希奭坐不以实举,赎铜十斤。”此又一事也。刘希奭亦走马承受,《长编》二一二:“熙宁三年六月壬戌,知秦州李师中言,王韶、刘希与蕃部首领指引标定界至。”注:“刘希时为走马承受。”则希本秦凤路走马承受,秦州知州李师中罢,易窦舜卿,舜卿死,始易韩缜,皆见于《长编》,希始终为承受,故与三班承受刘用宾同受谴责耳。

承受既以察事为职,然察事之精,信任之笃,三班使臣又不如内臣。《长编》五二:“咸平五年八月壬申,上言内侍使陕西教阅者还,奏仪州军士生梗,已科惩本部将校,此使但令教阅,岂得擅命绌罚。寄班使臣奉命出外,多作威势,朕署状戒约,且边事动息,又须要闻知,若遣三班使臣,即畏避不敢公言。”寄班使臣即中官也。三班使臣所不敢言,惟中官能言之,则三班不及中官,遂有中官侵夺三班员阙之事。

《宋文鉴》四六吴及《论宦官养子疏》:“伏望陛下诏岩廊大臣,详为条禁,进献为宦者,一切权罢,敢有擅宫童稚者,置以重法。沮者必谓权罢进献,则不足任使,臣谓非不足也,弊在掌典他务之过也。陛下若令宦者兼领外事,则虽多而不足,如令专守中禁,则虽少而有余。且宣传诏旨,分干职任,则有外廷三班之臣在外,何必区区于中人哉。今三班使臣,待阙都下,率三二岁未能补吏,至于出妻鬻子,嗟怨道途,和气既伤,廉隅都尽,抑亦内臣侵牟员阙所致。”《宋史》三三《吴及传》亦载此疏,尽留虚文,独删此节。盖自《长编》至和元年十二月末所载已如此,不知何所取裁也。

至李舜举所谓承受由帅臣保任,盖治平以前制度如此,而实始于仁宗末年。《长编》一八九:“嘉祐四年五月戊午,监察御史里行沈起言,乞今后河北、陕西等处择人充走马承受,免使劳扰州郡。诏令逐路都总管经略军马巡检等司,今后走马承受得替,令逐路州军,明保无违越事件以闻,方得酬奖。”保任云者,保其在任时无有违越事件,以为升迁之资,此实限制承受之一法。承受畏帅司,未必不为所用,故舜举以为未便。然仁宗时已有奏辟中人为承受者。《长编》一三六:“庆历二年五月丙辰,上谓宰相曰:朝廷间遣中人出外事,而近者臣僚反多奏辟,甚无谓也,宜令御史台劾奏之。”夫可以奏辟者,必有实职,若临时差遣,命由中发,何从奏辟,其为走马承受可知。大抵中人往来边境,与帅臣交结,势所不免,择亲厚者为承受,固人所愿也。如夏竦请以宦官为承受,竦素与宦官交结,谓可借其力以邀请耳,竦为人不利于众口,然为富贵利禄计,亦遂不顾士大夫之指摘矣。

吴曾《能改斋漫录》十二:“大观四年诏:诸路走马承受使臣,大小行人之职,耳目之任,旧许风闻奏事,庶几边防动息,州郡不法,得以上达,近有陈请不实,重行黜陟之文,例皆偷安苟简,避罪缄默,甚失设置之意,乃仍旧许风闻言事。”按此所谓称旧许者,指大观元年十二月诏书而言耳,徽宗以前,未尝有风闻言事者,然正因徽宗予承受以特权,而承受之制益坏。

《宋史·职官志》:“政和五年诏:‘诸路走马承受,体均使华,迩来皆贪贿赂,类不举职,是岂设官之意?其各自励,以称任使,或蹈前失,罚不汝赦。’明年七月,改为廉访使者。宣和五年诏:‘近者诸路廉访官,循习违越,附下罔上,凡边机皆先申后奏,且侵监司、凌州县而预军旅、刑狱之事,复强买民物,不偿其直,招权怙势,至与监司表里为恶。自今犹尔,必加贬窜。’”夫先申后奏,则朝廷所知者,将帅必先知之,岂得以不法事上闻,斯与设官本意,大相径庭,又安用走马承受为。

走马承受之奏事,既如上述,而承受参预军旅之事,亦往往而有。《长编》六五:“景德四年三月壬寅,泾原都钤辖秦翰请令本路承受入内高班王克让赴镇戎军,同涖兵事,上曰:承受止当奏事,若预闻兵政,非所宜也,罢其奏。寻有诏,缘边承受使臣,无得受部署钤辖差领军马,以图功赏。”是真宗时承受已有领兵者,帝不欲其有所交结,朋比为奸,故申厉禁,然后世未必皆能遵行。

《涑水纪闻》十一,载韩琦所陈利害凡十三条,其十一条云:“凡边上臣僚图实效者,特在于选举将校,训练兵马,修完城寨,安集蕃汉,以备寇之至而已。贪功之人则不然,惟务兴事求赏,不思国计,故昨来郑戩差许迁等领兵马修城,又遣走马费知微作都大照管名目,若修城功毕,则皆是转官酬奖之人。”此事《长编》系之庆历四年五月壬戌,费知微作麦知微。八月癸卯,又载尹洙言郑交结走马承受麦知微。《范文正公集》附年谱:“庆历二年,入内西头供奉官麦知微至,传宣旨抚问。”是知微固中官,《纪闻》作费者误也。《宋史》二九二《郑戬传》:“初,兵兴,用不足。河东行铁钱,山多炭铁,鼓铸利厚,重辟不能止。戩乃请三当一。令既下,兵民相煽动,数千人邀走马承受诉。承受,中贵人,不能遏。”此中贵人不知即麦知微否。

《涑水纪闻》十二:“康定元年五月十八日,范雍令入内西头供奉官走马承受公事石全政把截十二盘路口。秋,夏虏寇保安军,九月十九日,供奉官王庆,走马承受石全政攻其南族帐。”按真宗不许承受领兵邀功,而麦知微参与修城,石全政领兵攻敌,可知流弊甚多,非法令所能禁。《长编》一三八:“庆历二年小月戊申,鄜延走马承受入内高班刘温润为内殿崇班,鄜延都监,以尝领兵入西界,破荡族帐,特迁之。”则仁宗之世,于承受之领兵,不特不禁,且与奖励矣。盖承受本武臣之职,虽宦官为之,亦当试其武勇也。

《长编》二二六:“熙宁四年九月丙戌,入内东头供奉官邓继宣,入内殿头全惟几,内侍省西头供奉官任端,并为走马承受,继宣太原路,惟几麟府路,端鄜延路,继宣等自请试武艺,故有是命。”观此则内臣须通武艺,始得为承受。盖三班使臣,固武夫也,内侍与武臣同为承受,往来兵间,又安可一无武艺。既有武艺,则偶或领兵,亦事理之常耳。

以上承受之职务

宦者之为走马承受,由上所述,大抵地位次于监军一等,故其官职有所隶属,事权有所限制。即如徽宗之世,宦者用事最盛,而《十朝纲要》崇宁四年四月,尚有戒走马承受侵挠帅权之诏。然承受侵侮帅司之事,由来已久。《长编》一八五:“嘉祐二年五月庚辰,崇仪使并代钤辖管勾麟府军马郭恩与夏人战于断道坞,死之,走马承受入内东头供奉官黄道元,府州宁府寨监押刘庆被执。初,夏人岁侵屈野河西地,经略使庞籍檄通判并州司马光行边,至河西,知麟州武戡、通判夏倚已筑一堡为候望,又与光议,更增二堡,籍遂檄麟州如其议。于是恩及戡、道元等以巡边为名,往按视之。会者言敌屯沙黍朗,互十五里,恩欲止不行,道元怒,以言胁恩,夜率走骑一千四百余人,不甲者半,循屈野河北而行,无复部伍。夏人举火卧牛峰,戡指以谓恩曰:‘敌已知吾辈出矣。’道元曰:‘此尔曹为之。’欲以沮止。俄又闻鼓声,道元犹不信,行至谷口,恩欲休军,曰:‘天未明,可须晓乃登山。’道元奋衣起曰:‘几年闻郭恩名,今日怯懦,与贾逵何殊。’恩亦愠曰:‘不过死耳。’乃行。比明,至呼尔敦,俄而起火,敌骑张左右翼自南北交至,惟东有长堑,其中有梁,谓之断道坞。恩等据梁口与力战,敌四面合击,恩众大溃。戡趋城东,抉门以入,恩与道元皆为敌所执,恩不肯降,自杀,敌寻遣道元还。”按郭恩官钤辖,武戡知麟州也。行军之际,皆惟承受之马首是瞻,不敢违抗,则承受之权势可知。然亦有以承受而为监军,权势煊赫,为一代之冠者,则童贯之为走马承受是也。

《长编纪事本末》一三九:“崇宁二年二月戊寅,差知河州王厚专切招纳青唐,走马承受童贯往来勾当。”《东都事略》一二一《童贯传》:“议复青唐,王厚为经略使,合诸道兵十万,用李宪故事,命贯为监军。师行及敌,会禁中火,徽宗以手书驿止贯,贯视之,遽纳靴中,厚访其故,贯曰:‘上促成功耳。’竟出师,遂复湟中及鄯廓等州。”按禁中火,中太一宫火也。《编年备要》此事与复湟州同列崇宁二年六月,贯以二月为承受,六月即复湟州,中间仅四月耳。《纪事本末》“七月壬午,童贯转入内皇城使果州刺史,依前熙河路勾当公事”,然则《东都事略》所谓监军者,即勾当公事也。贯七月以前官职仍为承受往来勾当,乃竟敢纳诏靴中,违诏出师,而朝廷漫不置可否。《清波别志》亦云“童贯为承受,至当三路兵钤庭参之礼”,何其权势之重也。至李宪故事云者,宪初亦以走马承受而为监军也。

《长编》二二:“熙宁四年二月壬申,宪初以入内西头供奉官,擢永兴太原走马承受,数论边事合旨。”又卷二三四:“熙宁五年六月乙卯,遣入内供奉官李宪环庆路勾当公事。”按宪为承受及充勾当公事,官皆入内供奉,殆即以承受而为勾当,童贯职任与宪相同,故贯用其故事。盖承受而为监军,其势最顺,而其事最便。宋代宦者兵权,首推童、李,而二人皆以承受起家。宪所共事者为王韶,贯所共事者为王厚,厚,韶之子,贯出于李宪之门,何前后相似若是也。

承受之中,亦有无监军之名,而权势过于监军者。《长编》一二六:“康定元年二月丁亥,夏守赟换宣徽南院使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等使,仍以入内供奉官勾当御药院张德明、黎用信为陕西都大管勾走马承受公事,掌御剑随之。”按承受安抚司属官也,而掌御剑,则一军生杀之权,尽出其手,此盖刘平、石元孙新败之后,一时权宜之制。是年四月戊寅,即罢归阙。又《长编》一六七:“皇祐元年八月甲申,知谏院钱彦远尝言内侍黎用信以罪窜海岛,赦归,遽得环卫官致仕。”不知用信以何事得罪。

《涑水纪闻》十四:“元丰三年,泸州蛮乞第犯边,诏四方馆使韩存宝将兵讨之,朝廷责其不待诏,擅引兵还,命知杂御史何正臣就按斩之。更命林广将存宝兵及环庆兵黔南兵,合四万人,以四年十二月再出击之。五年正月,广入归来州,馈运不继。先是有实封诏书在走马承受所,题云‘至归来州乃开’,至是开之,诏云:若至归来,讨捕乞第,必不可获,听引兵还。”《长编》三二三,五年二月丙辰追记此事云:“正月己丑,至归徕州,留四日,求乞第不获,麦文问广军事当何如?广曰:‘已如朝旨,荡贼巢穴,虽不获元恶,亦当班师待罪。’文昞乃出去年六月所受密诏云:‘将来大兵深入讨贼,期在枭获元恶,如已能破其巢穴,虽未得乞等,万一粮道不继,亦听班师。’军中皆呼万岁,曰:‘天子在九重,明见万里外。’乃定计班师。”按麦文昞即《纪闻》所谓走马承受,《长编》三一一“元丰四年正月甲寅,命入内东头供奉官麦文昞为都大经制泸州蛮贼公事司走马承受,兼照管军马”,即其官职也。夫以承受而兼照管军马,预存诏书,皆前此所未有,宦者身负王命,口衔天宪,为将帅者,能不低首下心,受其指挥乎。神宗用兵,利在成功,故不以旧制为意。叶梦得《石林燕语》十:“王荆公在金陵,神宗尝遣内侍麦文炳传旨宣问,因赐金二百。”夌文炳疑即麦文昞,盖亦神宗素所亲信者也。

《铁围山丛谈》六:“政和末,御笔既行,互相抵排,都邑内外,无所适从,群臣有司,大惧得罪,必得宦人领之,则可入奏,缓急有所主。故请司务局,争奏乞中官提领,是后大小百司上下之权,悉归阉寺。外路则有廉访使者,或置承受官,于是天下一听,纪律大紊矣。”按《丛谈》谓外路有廉访承受,内则中官提领,盖承受本为边事而设。然陆游所言有与此异者,《老学庵笔记》三:“宣和中,百司庶府,悉有内侍官为承受,实专其事,长贰皆取决焉。梁师成为秘书省承受,坐于长贰之上,所不置承受者,三省、密院、学士院而已。”然则内外皆有承受矣。夫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乃使阉竖端坐堂署,擅作威福,高下在心,进退由己,箝制束缚,惟恐臣僚之有私,此亡国之政,而士大夫所羞与共朝者也。《却扫编》中:“宣和中,先公守北门,有王褒者,宦官也,来为廉访使者,在流辈中每以公廉自喜,且言素仰先公名德,极相亲事,会入奏回,传宣抚问毕,因言比具以公治行奏闻,上意甚悦,行召还矣。先公退语诸子,意甚耻之,故谢表有曰:老若李鄘,久自安于外镇,才非萧傅,敢雅意于本朝,长兄惇义之文,盖具著先公之意也。”徐度父处仁,《宋史》三七一有传,数忤童贯,因是落职,史言其尹大名以刚廉称,《却扫编》所言非阿誉归美也。

以上承受之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