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与逻辑及其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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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秘主义与逻辑

形而上学试图凭借思维把世界构想为一个整体;从最初的时候起,它就是通过两种非常不同的人类冲动的联合与冲突而发展起来的。在这两种冲突中,一种使人朝向神秘主义,另一种使人朝向科学。一些人单独由其中的一种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另一些人单独由其中的另一种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例如,在休谟身上,科学的冲动占据着统治地位,且完全未受抑制,而在布莱克注1身上,一种对科学的强烈敌意与深刻的神秘洞见共存。但是,在最伟大的哲学家们看来,科学和神秘主义都是必需的:他们的生命就在于企图使两者协调起来,而且此种企图意味着始终必须让哲学成为——根据某些人的看法——一件比科学和宗教都伟大的事情,尽管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在试图对科学的及神秘的冲动进行详尽的描述之前,我将通过若干例子来阐述它们。这些例子来自两位哲学家,我指的是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他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将这两种冲动非常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每个人都知道,赫拉克利特相信一切皆流:时间成就又毁灭一切事物。从留存下来的少许残篇中,很难发现他是如何得出其结论的,但是其中有些说法强烈地暗示着科学观察就是其结论的源泉。

他说,“能看到、听到及学到的东西是我最看重的”。这是经验论者的语言;而对经验论者来说,观察是真理的唯一保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是又一残篇;若不考虑其有悖常理的特征,这个结论显然受到了科学反思的鼓舞,而且在他看来,这无疑消除了在理解下述问题上的困难:太阳如何能在夜间偷偷地从西边溜到东边。实际的观察一定也已让他想到了其中心学说,即火是唯一的永恒实体,而所有可见之物都是火所经历的诸多阶段。在燃烧时,我们看到事物完全变了样,而火焰和热却升入空中,并逐步消失。

“这个世界对所有事物都是相同的”,他说,“它不是神或人创造的;但是,它曾经是、现在是并且将来永远是一团不灭之火,按一定的标准燃烧,又按一定的标准熄灭。”

“火首先变成海水;海水的一半成为陆地,一半成为旋风。”

这种理论,尽管已不再能为科学所接受,却仍有科学的气质。柏拉图提到过一句著名格言,即“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流经你的始终是不同的河水”;而这句格言或许也是科学的结晶。但是,在现存的残篇中,我们也发现了另一种陈述:“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是又不是。”

这个陈述是神秘的,而柏拉图所引用的那个陈述则是科学的;把两者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两种倾向在何等密切的程度上融合于赫拉克利特的体系中。神秘主义本质上不过是具有一定强度和深度的情感,此种情感是针对我们在宇宙问题上的所信之物而言的;而且这种情感使得赫拉克利特以自身的科学为根据,在生命与宇宙问题上提出了一些令人感到异常酸楚的格言,比如:

“时间是一个玩跳棋的孩子,支配权就由孩子掌握着。”

这是诗一般的想象,而非科学。它把时间描述成世界的一个专横的君主,而且这个君主表现出儿童的一切不负责任的轻率行为。同样,也正是神秘主义导致赫拉克利特断言相反事物的同一性:他说,“好与坏是一”;又说,“对于神,一切事物都是合理的、善的、恰当的,但人们认为有些事物是不恰当的,有些事物是恰当的。”

赫拉克利特伦理学的背后隐藏着许多神秘主义的东西。确实,单单科学决定论也许就会使人作出这样的陈述,即“人的性格就是其命运”;但是,唯有神秘主义者才会说:

“每一种动物都是通过打击而被驱赶到草场的。”他还说:

“与一个人内心的愿望作斗争是困难的。不论它希望得到什么,它都是以灵魂为代价而获得的。”他还说:

“智慧是一件事情,它就在于认识那通过万物引导万物的思想。”注2

例子可以大量地增加,但已经给出的这些例子足以表明此人的性格:他眼中的科学事实向其心灵内注入了火焰,而且在火光中,通过反思其自己的迅速跳动着的穿透性的火,他洞察了世界的深度。在这样的一种性情中,我们看到了神秘主义者与科学家的真正联合;我认为,这样的联合是在思维世界中有可能获得的最高声誉。

同样的双重冲动存在于柏拉图身上,尽管在这两者中,神秘的冲动明显强于科学的冲动,且每当这种冲突变得尖锐时,最后的胜利总是属于它的。他相信知识与实在;他关于洞穴的描述是对这种信念的经典陈述,这种陈述比关于感官的陈述更真实、更实在。

“想象有许多人生活在一个地下洞穴内,在洞穴入口处有光线照进来,并一直照到最深处;洞穴中的人自儿童时代起就被铐住了脖子和腿,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往前看,因为锁链使他们无法转头。再想象在他们后上方的一定距离处有一把明亮的燃烧着的火,并且有一条高铺的路在火和囚犯之间经过,沿路建有一座矮墙,而矮墙就像魔术师们置于观众面前并在上面展示其奇迹的屏幕。

我想象了,他回答道。

你也可以向自己描绘这样一幅景象:有许多人正在这座墙后走,他们随身携带着用木材、石头及各种材料做成的人的塑像和其他动物的图像,还有种种其他物件,那些携带物都高出这座墙;而且如你所预料的那样,可以让一些路人说话,别的路人保持安静。

你在描述一个奇特的场景和一些奇特的囚犯。

他们跟我们一样,我回答道。

现在思考一下:假如在事情的进展中以如下方式解除他们的脚镣,并治好他们的愚疾,那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们且设想,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被释放了,并突然被迫站起来,转过头来并张开双眼走向光亮处,而且我们还设想,他是带着痛苦做完所有这些行为的,并且那刺眼的光芒使其不可能看清他过去只见到其影子的那些对象。假如有一个人告诉他,在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是可笑的幻相,但现在他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真实,面向了更真实的东西,而且看得也更正确了,那么你预料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回答呢?尤其是,假如那个人把正在经过的那几个对象指给他,然后向他提问,并强迫其回答所见为何,那么你又预料他将如何回答呢?你难道不会预料他将感到迷惑,并认为以前看到的东西比现在强迫他去注意的对象更真实吗?

是的,要真实得多…。

因此,我认为,要使其能够感知到那个较高处的世界中的对象,必须有一个习惯的过程。首先,他将极成功地认出阴影,然后将辨清人和其他事物在水中的倒影,而后看出真实的东西;经过这些步骤之后,他将抬眼遇见月光和星光,并会发现在夜里察看天体和天空本身比在白天察看太阳和阳光的难度要小些。

毫无疑问。

最后,我想象,他将能够观察和揣摩真实的太阳;这里所说的太阳,并非指出现在水中或其他区域中的太阳,而处于其本来位置上的真实的太阳。

当然。

下一步他将得出这样的结论:太阳造成了季节交替与岁月往复,并是可见世界中一切事物的守护者;而且,它还以某种方式成为他及其同伴过去看到的所有那些事物的原因。

显然,这将是他下一步的结论…

我亲爱的格劳孔,现在你必须把这想象的情景中的每一个部分都应用到我们先前叙述的事情上来,并把眼睛所看到的区域比作囚屋,把那里的火光比作太阳的力量;而且,假如你从洞穴上升到地面并对上面的世界加以思考,从而理解灵魂向可知区域的攀升,那么你就能猜中我自己是如何推测的了(既然你希望得知这一点)。至于我的推测是否正确,实际上只有神才知道。但尽管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的观点的大意可以陈述如下。在知识领域,基本的善的理念就是我们的探求的极限,而且几乎不能被理解;但是,当被理解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断言,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所有光明的及美好的东西的源泉:它为可见世界制造了光和光源,在可知世界中它又成了真理和理性的直接而又决定性的源泉;——而且任何愿意在私人领域或公共领域明智行事的人,都必须发现善的理念。”注3

但是,在这段引文中,就像在柏拉图的绝大部分教学活动过程中一样,善与真正的实在被等同了起来。这种等同曾体现在哲学传统中,并且在我们的时代仍然起着很大的作用。在以这种方式给予善一种合法的功能时,柏拉图就在哲学与科学之间制造了一种分离;在我看来,此后两者都遭受了这种分离的煎熬,并且现在仍然如此。科学家在研究自然时,不管他的希望是什么,都会把它们放置一边;哲学家若要获得真理,也须这么做。仅当真理被探明时,伦理的考虑才能出现:它们能够而且也应该出来决定我们对待真理的情感,并决定我们如何基于真理而安排我们的生活,但它们自身不能出来陈述真理是什么。

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有些段落表明他似乎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出现在阐述其心灵的科学的一面的那些段落中。在其中的一段对话中,年轻的苏格拉底正在向巴门尼德解释理念论;这段话是最值得注意的。

苏格拉底解释说,存在一个善的理念,但并不存在诸如头发、烂泥及污物之类的东西的理念。听了苏格拉底的解释后,巴门尼德建议他“不要鄙视甚至最无价值的事物”;这个建议表明了真正的科学倾向。假如哲学要实现自身最大的可能性,那么正是这种不偏不倚的倾向,才是神秘主义者在对更高级的实在及隐蔽性的善作出表面上的洞察时所必须去结合的;而且,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到这一点,这么多的唯心论哲学才显得单薄、没有生气、软弱无力。唯有在与世界的结合中,我们的理想才能结出果实;如果与其分离,它们就仍将是不毛之地。但是,一种回避事实或事先要求世界与其愿望相一致的理想,是无法与世界相结合的。

巴门尼德自己就是一种异常有趣的神秘主义的源头,这种神秘主义渗透在柏拉图的思想中;它可被称为“逻辑的”,因为它体现在诸多逻辑理论中。就西方而言,这种形式的神秘主义好像始自巴门尼德;它支配着从他那个时代到黑格尔及其现代门徒时代的所有最伟大的神秘主义形而上学家的推理。他说,实在是非创造的、不可毁灭的、不会变化的、不可分割的,它“没有开端,没有结束,被禁锢在强有力的锁链之中不能移动,因为生成和毁灭已被驱离得很远了,而且真实的信念已把它们抛弃。”其探究的基本原理被陈述在一个也符合黑格尔思想的句子中:“你不能知道什么东西不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也不能说出它,因为能被思维者与能够存在者是同一种东西。”而且他还说:“情况必然是这样的:能被思维和提及者存在,因为它存在是可能的,而不存在者存在是不可能的。”变化的不可能性就出自这条原理,因为过去的东西能被提及,并因此——根据这条原理——仍然存在。

在任何年代及世界任何地方,神秘主义哲学都是以某些信念为特征的。这些信念为我们一直在思考的这些学说所阐明。

首先,神秘主义哲学相信洞见,而反对零散的分析的知识:它们相信一种智慧的、突然的、穿透性的及强制性的方式,这种方式与一种完全依赖感官的科学对外部现象所做的缓慢而易错的研究形成了对照。所有能专注于一种内在的强烈情感的人,都一定间或经历了那种奇特的关于普通对象的非实在性的感受,即与日常事物的联系的丧失;在这种丧失中,外部世界失去了其稳固性,而心灵则似乎在完全的孤寂中从自身深处产生了奇异幻相的疯狂舞动,这些幻相迄今是作为不受约束的真实而又有生气的东西出现的。这是神秘主义传授中的否定性一面:怀疑普通知识,并为接纳一种看似更高级的智慧的东西扫除障碍。许多熟悉这种否定性经验的人并没有超越它,但对神秘主义者来说,它只是通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的入口。

神秘主义的洞见始于对一种被揭去面纱的神秘之物的感觉,这种神秘之物是一种现在突然走出可疑境地并变得确定的隐蔽性智慧。对启示及确定性的感觉出现在任何明确的信念之前。神秘主义者产生的明确信念,是对在洞见时刻所获得的无法清楚表达的经验进行反思的结果。时常,与这个时刻没有真实联系的一些信念紧接着被吸收进了中央核;因而,除了所有神秘主义者所共有的那些确信的东西之外,我们在许多神秘主义者那里都发现了另外一些更具地域性及时间性的信念,这些信念无疑与因为他们主观的确信而成为本质性的神秘之物的东西结合到了一起。我们可以忽略这样的非本质性附加物,并把自己限定于一切神秘主义者所共有的那些信念。

在心灵获得顿悟的那一刻所得到的最先且最直接的结果,是对一种获取知识的方式之可能性的信念。这种方式可称为启示、洞见或直觉,它与感觉、理性及分析形成了对照,而后面这些则被视为造成幻觉困境的盲目向导。与这种信念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实在概念;这个实在处于现象世界的背后,并且完全相异于它。人们是怀着一种时常导致崇拜的赞美之情看待这种实在的;人们感觉它时时处处被紧紧地把握着,它披着一层薄薄的感官印象的面纱,而且对于可以接受的心灵来说,它甚至乐意穿透人类显而易见的愚蠢与邪恶而在其荣光中闪耀。诗人、艺术家及热爱它的人是那种荣光的寻求者:他们所追求的那种萦绕心头的美是其光辉的微弱的反光。但是,神秘主义者生活在完全的幻觉之光中:他靠一种知识来了解其他人在模糊地追寻什么,与那种知识无关的所有其他知识都不是真正的知识。

神秘主义的第二个特征,在于它相信统一性,并拒绝承认任何地方的对立或分割。我们发现赫拉克利特说“善与恶是一”,而且他还说“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同样的态度也出现在对矛盾命题的同时断言上,比如:“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流;我们是又不是。”巴门尼德断言实在是一且不可分,这一断言也来自同一种趋向统一的冲动。在柏拉图身上,这种冲动不怎么显著,它为其理念论所抑制;但是,在其逻辑所能允许的程度上,它再次出现在关于的首要性的学说中。

几乎为所有神秘主义形而上学所共有的第三个标志,是对时间实在性的否认。这是否认分割的结果;假如一切是一,那么过去与未来的区分就一定是虚幻的。我们看到这种学说在巴门尼德那里是很引人注目的,而且在近现代人中间,它在斯宾诺莎及黑格尔的体系中是根本性的。

神秘主义诸学说的最后一个标志,在于它相信所有恶都只是现象,或者说,是由分析理智的分割与对立所制造出来的一种幻觉;我们必须认真考虑这一标志。神秘主义不认为像残忍——比如说——这样的事物是善的,但否认它们是真实的:它们属于那个低级的幻相世界,我们将因为洞悉幻觉而从那个世界中解放出来。有时,不仅恶被认为是虚幻的,而且善亦被认为是虚幻的,比如在黑格尔那里就是这样,而且至少从字面上讲,在斯宾诺莎那里也是这样;但是尽管如此,人们会自然地把对被视为实在的东西的情感态度与实在是善的这一信念联系在一起。在一切情况下,神秘主义的伦理特征都在于缺乏愤怒和抗议、愉快地授受以及不相信关于好和坏这两个敌对阵营之划分的终极真理。这种态度是神秘主义体验的本性所产生的一种直接结果:与统一意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无限安宁的情感。确实,人们可以猜想这种安宁的情感产生了——正如各种情感在梦中的表现那样——由联系在一起的诸信念所形成的整个体系,而那些信念构成了神秘主义学说的主体部分。但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而且我们不能期待人类会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因此,在考虑神秘主义是真是假时产生了四个问题,即:

(1)存在两种可以分别称之为理性与直觉的认识方式吗?而且,假如这样的话,其中一种比另一种更可取吗?

(2)一切复多与分割都是虚幻的吗?

(3)时间是非实在的吗?

(4)哪一类实在属于善与恶?

在这所有四个问题上,尽管被充分发挥的神秘主义在我看来是错误的,但我仍然相信,通过加以充分的抑制,可以从神秘主义的情感方式中习得一种智慧的成份,而这种成份似乎不可通过任何其他途径获得。假如真是这样,神秘主义将被颂为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而非一种关于世界的信条。我将认为,形而上学的信条是这种情感的一种错误的结果,尽管这种情感,当对所有其他思想和情感加以影响和渗透时,就是人类身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的唤起者。甚至科学对真理所作的谨慎而又耐心的研究,也可以通过神秘主义生活并行走于其中的极端敬畏之心加以促进和滋养,而那种研究似乎是神秘主义迅速确信行为的完全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