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作为形而上学思想家的尼采
在本讲座要探讨的《强力意志》一书中,尼采关于哲学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无意说服谁去从事哲学:因为必然地,兴许也值得想望的事情是,哲学家是一种稀有植物。没有什么比塞内加或者西塞罗那样说教般地赞颂哲学更使我反感的了。哲学与美德无关。恕我冒昧地说,就连学者也与哲学家有某种根本的区别。——我的愿望是:‘哲学家’这个纯真的概念不至于在德国全盘毁灭”。(《强力意志》,第420条)
二十八岁时,身为巴塞尔大学教授的尼采写道:
“哲学家出现的那些时代是有大危险的时代——那时候车轮转动得愈来愈快,哲学和艺术取代了正在消失的神话。但他们被远远地抛到他们的时代之前,因为同时代人的注意力只会慢慢地转向他们。
一个意识到其危险的民族是养育天才的民族”。(《全集》,第十卷,第112页)
“强力意志”[1]——这个表达在尼采思想中起着双重作用:
其一,这个表达被用作尼采主要哲学著作的标题,这部著作是他多年计划和准备的,但终于没有完成。
其二,这个表达是表示一切存在者之基本特征的名称。“强力意志是我们所达到的终极事实”。(《全集》,第十六卷,第415页)
我们不难看到“强力意志”这个表达的两种用法是如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惟因为这个表达起着第二种作用,它才能够而且必然也能够具有第一种作用。作为表示一切存在者之基本特征的名称,“强力意志”这个表达对“什么是存在者”的问题给出了一个答案。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是哲学的这个问题。因此,“强力意志”这个名称必然被用作这位思想家的主要哲学著作的标题,这位思想家说:一切存在者根本上就是强力意志。如果说在尼采那里,具有这个名称的著作是哲学的“主结构”,而《查拉图斯特拉》只不过是它的“前厅”而已,那么,这就意味着:尼采的思想行进在“什么是存在者”这个古老的哲学主导问题的漫长轨道上。
那么,难道尼采不是如此现代,就像人们对尼采所渲染的那个样子么?难道尼采不是如此具有颠覆性,就像他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么?消除这些忧虑并非那么迫切,暂且可以撇开不谈。相反,指出尼采处于西方哲学的追问轨道上,这只不过是要说明:尼采知道什么是哲学。而这种知道是稀罕的。唯有伟大的思想家才拥有这种知道。那些最伟大的思想家才最纯粹地具有这种知道——以某个持久的问题为形态。真正奠基性的基本问题,即关于存在之本质的问题,本身在哲学历史中是未曾展开的;尼采也持留在这个主导问题中。
本讲座的任务是说明尼采赖以展开和解答西方思想之主导问题的基本态度。要为一种与尼采的争辩做好准备,就必须有这样一种澄清工作。如果说西方思想迄今为止的传统在某个决定性方面聚集并且完成于尼采思想中,那么,与尼采的争辩就将成为一种与迄今为止的全部西方思想的争辩。
这种与尼采的争辩既没有开始过,也还没有赢获前提条件。直到现在,尼采或者是被褒扬和仿效,或者是被咒骂和利用。尼采的思想和言说对我们来说还太新鲜。尼采与我们尚未在历史上充分地分离开来,尚未能形成一种间距,使我们足以对这位思想家的思想力度作出一种评价。
争辩乃是真正的批判。争辩是对某位思想家的真实评价的最高的和唯一的方式。因为它能够沉思思想家的思想,并且能够深入追踪思想家的思想的有效力量——而不是追踪其弱点。这种沉思和追踪的目的何在呢?是为了我们自身通过争辩而对思想的至高努力保持开放。
然而,长期以来,在德国的哲学讲座中,人们都在说,尼采不是一位严格的思想家,而是一位“诗人哲学家”(Dichterphilosoph)。人们说,尼采不是一位只考虑那些抽象的、脱离生活的和虚无缥缈的事情的哲学家。如果一定要把尼采称为一位哲学家,那就必须把他理解为一位“生命哲学家”。“生命哲学家”这个名称在较长时间以来为人们所喜好;但这个名称马上就会令人起疑,仿佛别的哲学是为死者的哲学,从而根本上是多余的了。这样一种观点完全与某些人的意见合拍,这些人对尼采这位终于与抽象思维一刀两断的“生命哲学家”大表欢迎。凡此种种关于尼采的流行评判是错误的。只有当一种与尼采的争辩同时通过一种在哲学基本问题领域内的争辩运行起来时,这个错误才能得到认识。但在这里,我们首先可以引用尼采在创作《强力意志》一书时写下的一句话。尼采说:“抽象思维对许多人来讲是一种苦难,而对我来说,在那些好日子里,却是一个节日,一份陶醉”。(《全集》,第十四卷,第24页)
抽象思维是一个节日吗?是人类此在的最高形式吗?确实如此。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尼采是如何看节日的本质的:尼采只能根据他对于一切存在者的基本看法来思考节日的本质,亦即只能根据强力意志来思考节日的本质。“在节日里包含着:自豪、忘情、放纵;对各色各样的严肃和鄙俗的嘲弄;从动物般的充沛和完美而来的对自身的神性肯定——对于这一切,耶稣基督是不能老老实实地表示肯定的。节日乃是地道的异教”。(《强力意志》,第916条)因此,我们可以补充说,在基督教中是决不会有思想的节日的,这也就是说,决不会有一种基督教哲学。绝没有一种真正的哲学不是从自身那里获得规定性,而可以从某个别的地方得到规定。所以,也决不会有一种异教哲学,尤其是因为,所谓“异教的东西”始终还是某种基督教的东西,反基督教的东西(das Gegen Christliche)。我们很难把希腊的思想家和诗人称为“异教徒”。
节日需要一种长期的和细心的准备。在本学期里,我们就要来准备这种节日,尽管我们达不到庆祝,而只能预感一下在思想之节日前的预庆;同时我们就要来经验,什么是沉思,什么构成了真正的追问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