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尼采对轮回学说的证明
以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尼采活动于存在者整体是什么的问题中了。我们已经勾勒了尼采意义上的存在者整体的区域,并且对它的状态作了刻画;现在,我们就得来追踪一下尼采借以把存在者整体规定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那些证明了。(在这种追踪过程中,我们姑且撇开那些在此期间本身已经大成问题的关于人化的嫌疑。)显然,一切都取决于这些证明的证明力量。当然啰——关键在于证明的力量。只要我们还没有把握有关证明的方式和本质,则一切证明力量就还是没有力量的。而一切证明以及各个证明可能性和必然性却取决于所追问的是何种真理。一个证明可能本身是完全有说服力的,在形式逻辑上是毫无纰漏的,却根本没有证明什么,依然无根无据,因为它错失了决定性的真理联系,并没有深入到这种真理联系之中。例如,一种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可以用最严格的形式逻辑手段构造起来,但却仍然没有证明什么,因为一个上帝,一个其存在首先必须得到证明的上帝,说到底是一个完全非神性的上帝,对它的存在的证明顶多会导致一种渎神。举另一个例子来讲,人们可以努力——而且这已经是一再重复的努力了——通过经验、以实验方式来证明因果律。这样一种证明比一种试图根据哲学上的理由或者无理由(Ungründen)来否定这个定律的有效性的做法更为糟糕;之所以更为糟糕,是因为这种证明从根本上把一切思考和追问都混为一谈了,而实际上,一个定律按其本质而言是决不能通过经验证明的。在任何情形下,经验论者都错误地从这种不能由经验来证明的特性中推断出:这个定律是根本不能证明的。经验论者把他们自己的证明和真理视为唯一可能的证明和真理;凡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就被他们说成“对人毫无用处的”迷信;仿佛最伟大和最深刻的东西并不是某个对“我们”从来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似的,除非我们通过这样一种经验的思考把这个东西彻底地排除掉。[56]证明与证明是大不相同的。[57]
关于尼采对其轮回学说的“证明”,迄今为止的描述和解释迫不及待地实现了尼采自己的一个说法:“人人都在议论我——但没有人思考我”。没有人通过尼采的思想进行彻底思考。当然,这种彻底思考眼下具有一个十分艰辛的特性:如果思想者没有努力超出他要思考的思想进行思考——虽然并不离开这个思想——,那么,这种彻底思考就决不会成功。只有努力超出有待思考的思想进行思考,这种彻底思考才具有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才不至于陷于自身不能自拔。
就尼采对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证明而言,特别舒适的做法曾经是:人们立即就把这种思想打发走,丝毫不失体面。人们说,尼采以他的证明已经误入歧途,误入物理学中了;但首先,尼采不怎么懂物理学,其次,物理学也不在哲学范围内。而我们聪明人都晓得,用自然科学的命题和证据是不能证明哲学学说的。不过,人们也说,我们愿意而且必须原谅尼采这种误入自然科学中的错误,因为在那个年头,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与八十年代之交,也正是尼采的实证主义时期,当时,每个想有所作为的人,比海克尔及其同道更好地或者更糟地,都持有一种“自然科学的”世界观。在那些“自由主义”年代里,关于“世界观”的理念才刚刚出现;而每一种“世界观”本身作为这样一种世界观都是自由主义的!所以,人们说,就让我们把尼采跳入自然科学之中的愚蠢之举当作一种历史奇观放在那里吧,根本犯不着理睬它。
显而易见,我们不能指望持着这样一种态度的人们会对尼采这个“思想中的思想”作深入的思考。
不过,最近也出现了一些尝试,试图深思尼采对这个思想的证明。通过对“存在”与“时间”之间的本质联系的说明,人们已经深感诧异了。人们自问:如果尼采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学说关涉到世界整体,亦即存在者整体,也可以十分粗糙地说,关涉到“存在”,而且,如果永恒性和轮回作为过去与将来的突发是与“时间”联系在一起的,那么,也许尼采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学说毕竟还是有点名堂的,或许我们就不能像以往那样把他的证明当作一种失败的意图而加以忽视了。于是,人们就开始严肃对待尼采的证明了。有人甚至在数学上费尽心思,试图表明:撇开几处“错误”不谈,尼采的这些证明并不见得多么糟糕。据说,尼采甚至预言了当代物理学的若干个思想——而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还能有什么比他的科学更伟大的东西呢!然而,这种对尼采的“证明”的态度表面上看来好像更客观、更有肯定意义,实际上却是与相反的态度一样大成问题的;这种态度是不合实事的,因为它并没有切中、而且也不可能切中所讨论的“实事”(die Sache)。因为,对这些证明的拒绝也罢,对这些证明的赞同也罢,其实都遵循着一个共同的前提,即:这里讨论的是一些“自然科学的”证明。这个先入之见乃是一个真正的谬误,它自始就使一切理解变得不可能,因为它自始就使任何真正的追问变得不可能了。
无可回避的事情还在于:我们要充分阐明尼采思想的基础、开端、方向和区域。此外,我们还必须知道,即使我们有了这种充分阐明,那也只是完成了最迫切的准备工作而已。因为情形或许是,尼采端出他这些证明的方式和形态只不过是一个表面图景而已,而且这个表面图景还有可能使我们对他的真正的“形而上学的”思想运动迷惑不解。再说,我们还须面对一个外部的原因:尼采的笔记本身也不是自成一体的、具有完整结构的。不过,他的主要思想还是清楚的,即使到后来,在尼采早已过了他的“实证主义”时期(即人们所谓的尼采误入自然科学之歧途的时期),这些主要思想也总是一再重现出来。在这里,我们只能限于对尼采思路的主要步骤的刻画。
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应当被证明为世界整体的基本规定。如果我们从我们的角度出发抢先一步,更鲜明地对这种关于存在者整体的基本规定的方式作一种命名,并且把它与其他规定方式区别开来,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应当被证明为存在者整体如何存在的方式。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表明:存在者整体的存在方式,必然是从我们所谓的世界整体的状态中得出来的。世界整体的状态是以我们上面例举的那些规定性显示给我们的。因此,我们就要对这些规定性作一回顾,查看一下,这些联系在一起的规定性是否以及如何证明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必然性。
从力的普遍特征中得出世界及其生成的有限性(封闭性、完整性)。根据这种生成的有限性,世界事件就不可能无穷地继续和前进。这就是说,世界生成必然返回到自身。
不过,世界生成又是在一种现实的时间中、在一种向后和向前都无穷的(无限的)时间中进行的。在这样一种无限时间中进行的有限生成,倘若它能达到一种作为均衡和宁静状态的平衡状态的话,就必定早已经达到了;因为存在者在数量和种类上有限的可能性必然会在无限时间中消耗殆尽,而且必定早就已经消耗殆尽了。由于并没有这样一种作为静止状态的平衡状态,所以很显然,这种状态也从未被达到过;而这也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平衡状态。因此,作为有限的、同时向自身返回的生成,世界生成乃是一种不断的生成,亦即是一种永恒的生成。而既然这种世界生成作为在无限时间中的有限生成不断地发生着,在耗尽其有限可能性之后也没有终止下来,那么,它必定从那时起就已经自我回复了,其实已经无限多次地自我回复了,而且作为不断的生成,它在今后也必将同样地自我回复着。由于世界整体在其生成形态上是有限的,而在实际上又是我们无法估量的,所以,它的总体特征的变化可能性也只是有限的;但因为这种变化可能性是不可综观的、从而始终是全新的,所以又总是给我们一个假象,仿佛它是无限的。而且,由于个别的、在数量上有限的生成过程之间的作用联系是一个封闭的整体,所以,每一个生成过程就必定在回行过程中引发一切过去之物,或者说,由于它总是先行作用,它同时就一切过去之物推向前面。这就意味着:每一种生成过程都必定把自身带回来;它与所有其他生成过程都作为相同的过程重复发生着。世界生成之整体的永恒轮回必定是一种相同者的轮回。
只有当相同者的轮回竟然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得到避免时,这种轮回才是不可能的。这就预设了一个前提,即:世界整体自己阻止了相同者的轮回,而且在自身中包含着一个先行的阻止意图,以及一种相应的目标设定,亦即设定了一个要以某种方式避免无可避免的东西的最终目标。因为,根据无限时间中的生成的有限性和持续性,相同者的轮回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而这样一种目标设定的前提却是违反作为一种必然之混沌的世界整体的基本状态的。可见,综而言之,只有我们已经表明的一点是必然的:作为必然性之永恒混沌的世界整体的生成特征(在这里同时也就是世界整体的存在特征)乃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