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仡佬族的现代自称说起
近代记录仡佬族自称的学者中大概以鲍克兰为较早,她在所著《贵州仡佬的历史和现状》一文中说:普定县白果树仡佬族“他们自称Ba Dsung”。“‘披袍’自称Glao,‘打牙’自称Gao”注75。田曙岚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曾引用《仡佬族使用语言的情况》(该书由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第二工作队、贵州省民族语文指导委员会编著):
会说仡佬语的仡佬族,用仡佬族语自称为Gao34(Kiao55或ɤne33),意思是“人”。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也都称他们为“仡佬族”注76。
田氏在文中也说:仡佬族“他们自称为仡佬族(Glao或Klao)”注77。这几个音读粗看是和“佬”或“仡佬”有关,但和“濮”却没有关系;Ba Dsung一词似有关系,然不能帮助解决问题。贺嘉善编著的《仡佬语简志》一书开始介绍仡佬族概况时,指出:“仡佬族因方言不同,自称klau˥或qau↿,a˥ ɣɤu˥,hakei,to⇃ Ɂlo┤。klau˥、qua↿、ɣɤu˥、kei、Ɂlo┤等字同源。”注78在《方言》章中写出这些音标的汉译音读是仡佬、稿、阿欧、哈给、多罗,《仡佬族简史》等作品一般都采用这个汉译。但这些自称中竟没有一个和“濮”音相近的。而在《简志》所附录的《词汇》中却显著地载着:
汉族 pəɯ˥sɒ┤
仡佬族 pəɯ˥klau˥
此处,“pəɯ˥”明显地既有“族”义又有“人”义,而且又音“濮”,该字似乎就是我们所寻找的既是仡佬族早期自称而又具有“人”义的“濮”字。但《简志》在论述中却说这是一个“由名词pəɯ˥‘公’虚化而来的前置附加成分,主要表示不同的人”。而且这又是孤证,同时他们对“汉族”也用了这个“濮”字,这就难于说是仡佬族的“自称”了。因此,不得不另求更多资料来分析。在友人们的帮助下我得到三本载有仡佬自称的作品。资料最丰富的是贵州省民委和贵州民研所编著的《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仡佬族、屯堡人卷),兹将相关材料摘录如下注79:
张济民的《仡佬语研究》也有记录注80:
翁家烈的《仡佬族》载注81:
仡佬族内部则有哈仡、戳倮、褒佬、布告、布尔、埃审、濮佬、葛佬等不同自称。
大方县青山乡的仡佬族至今还自称为“濮”。(不审此条为何未综入上条中)
上面众多记录各异的仡佬族自称,除了咪达、埃审、布母舅三个名称外,其余都可归入贺张二氏所说四种自称中:阿欧可包布偶、布欧、补尔、柔;哈给可包哈仡、仡、布哈仡;告可包褒佬、布告、仡佬、濮佬、葛佬、各保;多罗可包多洛、戳倮。在下面的论述中我们就使用这个分类名称。
同时,我们还看到,这些自称各异的仡佬族支系,《调查选编》所载十四个点中有八个点的自称其第一个音节都是“濮”,《仡佬语研究》所载七处自称中有三个自称的第一个音节也都是“濮”,《仡佬族》所举的八(或九)个自称其中四(或五)个的第一个音节亦即“濮”。现在共收集到的二十九个仡佬族自称,其中第一个音节是“濮”者竟达一半以上,乃知《简志》所载仡佬族自称“濮仡佬”以“濮”冠自称之首者并非单文孤证。这个仡佬族自称中第一个音节“濮”,究竟和古代民族中的“濮”有没有关系呢?如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且看贺张二位仡佬语专家的论说。贺氏《仡佬语简志》注82:
pəɯ˥由名词pəɯ˥“公”虚化而来,主要表示各种不同的人。如:
pəɯ˥ van⇃ 官吏 pəɯ˥ sɒ┤ 汉族
pəɯ˥ klau˥ 仡佬族 pəɯ˥ ŋan 聋子
张著《仡佬语研究》注83:
大方仡佬自称为pu55ɣɯ33,pu55有“男”、“公”等义。是称人的专用词头,含有尊重之意。但称其他民族则一律不用pu55,而用ha55。ha55是最普通的名词词头……他们称汉族为ha55pi55,称彝族为ha55uε31,称布依族为ha55huε31。
贺说“濮”是族称有“人”意的前附加成分,张说是称人的专用词头,两说没有实质的差别。张说大方仡佬用“濮”,有尊重之意,且称其他民族则一律不用“濮”,就显与贺说称汉族为“洒濮”不同,和《调查选编》载红丰村仡佬“称苗族为‘布叶’”,“称彝族为‘布娃’”,“称汉族为‘布比’”,遵义正平乡仡佬称彝族为“补篾”,称汉族为“补包”,称苗族为“布母旧”,关岭仡佬称布依为“布奢”,称苗族为“布母舅”,都不相同注84。这些差异虽然只是一个词头问题,但具体分析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主要集中在“濮”字词头的意义和用法上。依张氏说,大方仡佬族自称中使用的“濮”字仅仅只用作称仡佬族“人”和“族”的专用词头,它不是独立的词语,必须和“濮尔”(补尔)支系专称的“尔”字联结在一起组成“濮尔”才是仡佬族完整的自称。由此我们可推知,在“濮尔”的这个“尔”字支系专称尚未产生、“濮”字尚未虚化为词头之前,该“濮”字必当是仡佬语具有专指仡佬族的“人”和“族”的专有名词,因而在虚化后才可能成为具有尊重意思和专指仡佬族的“人”和“族”含义的词。因此,这个“濮”字就应当是早期仡佬族语中仡佬族的自称,且有自尊之意。翁著《仡佬族》:“大方青山乡的仡佬族至今还自称为‘濮’。”极可能就是早期仡佬语中的这个“濮”字的古老意义和用法的孑遗。而在仡佬族分散发展支系名称出现后,该“濮”字就渐变而为只有词头作用了。但在初期,它还保有只用作称仡佬族(人)的专用词头的地位,而不用作称其他民族族称的词头,这不仅保留了表示它与其他民族相区别,同时也还表示自身的尊重,这可说是仡佬族自称的第一次变化,如大方自称“濮尔”pu55ɣl33那支仡佬族即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该“濮”字不再是仡佬语称仡佬“人”(族)的专用词头,也可用作称呼其他民族族称的词头,即变为普通名词词头的人字,亦不再有尊重之意。如平坝大狗场自称“濮佬”,那支仡佬族称苗族为“濮蛮”,称布依为“濮衣”,称汉族为“濮梭”注85。这是古仡佬族自称“濮”字在意义、用法上的又一次重大变化。随着时代继续向前,仡佬语族称中的这个“濮”字词头,在一些支系中渐渐地淡化而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最后以至被丢失,如普定县窝子乡仡佬族自称“稿”或“濮稿”注86,平坝县王寨仡佬族自称“濮佬”或“佬”,而普定新寨的仡佬族则径直只自称“稿”了注87。
综合上述分析,仡佬族自称的变化略可分为四型:
第一型:“濮”是仡佬族远古时期的自称,它的本义是仡佬语的“人”;
第二型:仡佬自支系名称产生后,“濮”字虚化成为仡佬族自称中具有“人”(族)义的专用词头,但不用作称其他民族族称的词头;
第三型:“濮”可同时用作称呼其他民族族称的词头,变成为一个普通名词词头;
第四型:“濮”字词头从一些仡佬支系自称词中丢失。
由于仡佬族分布广阔,支系众多,发展不平衡,有的变化快,有的变化慢,有的支系自称已变至第三型甚至第四型,但有的支系自称还停留在第二型甚至第一型上。因此,当代仡佬族的自称便呈现为各自不同的状态。仡佬族的这些不同自称,同时又被作用他称,在古代文献中基本得到印证。据说,“濮”名在殷周时代就有了,见于《逸周书·王会》和《尚书·牧誓》;直到三国时期才有“僚”称出现,大概以陈寿的《益部耆旧传》所载建兴时“牂牁兴古僚反”为最早注88。西晋张华《博物志》:“荆州极西南至于蜀诸山民多僚子。”而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所载名目既多且杂,如说古蜀国开明氏保子帝“雄张僚僰(濮)”,汉武帝时夜郎居民为“夷濮”,建宁郡谈稿县有“濮僚”,伶丘有“主(当为生)僚”。又载“李恢迁濮民族千落于云南建宁界以实二郡”,兴古郡“多鸠僚濮”。“鸠僚濮”实即“濮鸠僚”之汉式写法,将族名写在词尾,而仡佬语法则以濮为词头。“鸠僚”即唐以后的“仡僚”(《元和郡县志·锦州·洛浦县》)。《新唐书·南蛮传》有“戎泸间有葛僚”的记载。元代又有“秃落蛮”、“土僚”等名目(见《元史》)。这些名称在近世仡佬族的自称中都可找到对应名称,可以看出古文献记载的真实可信。至于明清时代出现的一大堆花仡佬、红仡佬、青仡佬、白仡佬、水仡佬、披袍仡佬、打牙仡佬、打铁仡佬、锅圈仡佬、猪屎仡佬等花样翻新的名目注89,多半都是汉族官员想当然的编造,并没有什么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