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以探討簡體字的來源
今天我們使用的許多簡體,實際上是繼承了古籍中的俗字寫法,在民間通行已久。通過古籍的一系列俗寫,可以探討其來歷。
节
“節”字,今簡體作“节”,也是可以解釋的。《集成》清刊本《綠牡丹全傳》第四十回:“二人自早飯時候,閗至中飯時,彼此精神加倍,毫無空漏。”(395頁)《集成》清刊本《後宋慈雲走國全傳》第三回:“也罢,不免立个主見,明天如此如此,以尽為臣之,方能見得吾包祖于地下。”(39頁)《集成》清刊本《品花寶鑑》第三十五回:“那晚睡後,即不見了,委係無同謀窩竊情。”(1396頁)由“節”簡省為“”。又因俗寫中“”旁與“艹”旁往往不别,故又俗寫為“节”。《集成》清刊本《綠牡丹全傳》第三十五回:“老太太呵!出去時节,还怜我小的無父無母之人。”(347頁)同前第三十八回:“駱大爷主仆受傷过重,大約早飯時节,包管止痛,就可起來,中飯時节,復自如初,與好人一般。”(370頁)《集成》清刊本《品花寶鑑》第三十八回:“如遇著忠孝義的事,倒能彀行人所不能行的出來。”(1537頁)《集成》清刊本《前明正德白牡丹傳》第四十一回:“原来這湖內每当凨日晴和时,多有王孫公子、貴客豪家,乘興買棹,挾妓携酒,簫鼓笙歌,十分鼎沸。”(518頁)
药
“藥”簡化字作“药”。俗寫或作“葯”。《集成》清刊本《鐵冠圖》第十四回:“誰知賊不該絕,空費許多火葯。”(96頁)《古本小說叢刊》第十七輯嘉慶丙子本《雙鳳奇緣》第一回:“于此夜睡在龍床,夢見芍葯堦前,太湖石畔,有一美貌女子,冉冉而來。”(1685頁)又第二十五回:“妙葯难医長夜恨,黄金難買轉鄉時。”(1923頁)《集成》清刊本《海公大紅袍全傳》第四回:“張氏與海瑞親侍湯葯,衣不解帶,備極艱辛。”(74頁)同前第十二回:“稱說相助小的衣食葯費。”(212頁)“葯”字,因“糹”旁俗寫作“纟”,故成為“药”。《集成》清刊本《鐵冠圖》第一回:“这賊子痴心大重,不頋天倫,即買毒药回家,与父母食了。可憐李十戈夫婦食了毒药,登时七竅流血而死。”(7頁)
国
《臺灣文獻匯刊》第一輯影印北京大學藏本《隆武紀略》:“嗚呼!家卅秊來,久不見恤民之寔政矣。”注50同前:“是日盡節者四人:大學士蘇覌生自縊,太僕卿霍子衡赴水,子司業梁朝鐘罵賊受刃,行人梁万爵赴水,而子衡阖門死義,忠烈尤甚。”注51《隆武紀略》是明末清初本子,其中只有兩例寫“国”字,其他均作“囯”或“國”字。《楊繼振藏本紅樓夢》第四回:“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诵诗讀书者。”(49頁)同前:“賈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馬。”注云:“寧国、荣国二公之後,共二十房,除寧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住原籍十二房。”(51頁)《集成》清鈔本《繡屏緣》第一回:“一日,国忠偃息樓上,方纔就枕,屏風上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來,怕是妖怪,急令封鎖楼門。”(6頁)《集成》清抄本《忠烈俠義傳》第一回:“就是包公忠肝義胆,赤心為国,若非衆俠義豪傑輔佐,也是办理不来的。”(2頁)同小說還有多例。關於“國”寫作“国”字的來歷,有不少說法,或傳是郭沫若先生所造;或說為1955年在製訂《漢字簡化方案修訂草案》時由編委會所確定。據葉籟士《簡化漢字一夕談》回憶:“修訂草案把‘國’簡化作‘囯’,即方框裏一個王字(太平天國就是用的這個字),就有委員提出異議,現在是人民當家,不興用‘王’字,郭老作解釋:此乃張王李趙之王,非國王之王。”注52“但是有的委員還是不同意。最後通過:‘王’字加一點成為‘玉’字,這就是今天的簡化字中‘国’字的由來。這個‘国’字,跟日本對國字的簡化碰巧完全一樣。”注53從這段話看來,人們一般會以為“国”字就是那個時候造的。
實際上,從古籍材料看,“国”字並非解放後新造的字,前面所舉語例可證。張涌泉先生《漢語俗字研究》(增訂本)列舉了斯541V《毛詩傳箋·邶風·式微》小序“黎侯寓于衛”毛傳中“国”字用例,算是比較早的可靠實例注54。
張書巖等編著《簡化字溯源》謂:“居延和敦煌漢簡中,就有接近‘国’的草書字形。‘国’最早見於南北朝時期東魏的欒造像。唐代的敦煌變文寫本中也有‘国’字。”注55其書附錄了居延和敦煌漢簡字形和敦煌變文的例子,《敦煌變文集》卷六《歡喜國王緣》:“国師財見,盡說不能。”未附關鍵的東魏欒氏造像原字。我們核對了居延和敦煌漢簡原簡,並非寫作“国”字,而《歡喜國王緣》的例子也不成立,核敦煌卷子原卷上圖016《歡喜國王緣》實為:“囯師待詔,盡說不能。”注56而《敦煌變文集》校錄不精,植為“国”。東魏的欒氏造像拓片我們未找到,但即使寫“国”,也是孤例。如果要證明這一時期該俗字出現,必須有一定的複現率,我們纔能認定“国”的俗寫流行。“囯”字俗寫較為多見,《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彙編》(下簡稱《彙編》)第六册西魏大統十四年(548年)《介媚光造像記》:“又清信上為囯主,州郡令長,師僧父母,現在眷屬,亡夫男女,普及有形,敬造文石釋加像一區。”(19頁)敦煌卷子上圖016《歡喜國王緣》:“正歌舞之次,歡喜囯王見這夫人面上身邊一道氣色,知其有相七日身亡。”(122頁)《知不足齋叢書》本孫奕《履齋示兒編》卷二十二《字說》云:“又如顧之頋,霸之,喬之,獻之献,國之囯,……凡此皆俗書也。”
民國時期也有寫“国”的,或作“”。以下舉幾例《吉昌契約文書彙編》中的例子注57:
(1) srg-15:“民国九年正月廿二日,立契人萧燕賓、萧來賓仝侄羅。”(267頁)
(2) mxq-42:“民国弍拾伍年七月初八日立。”(402頁)
(3) wzc-48:“民国貳拾年腊月十玖日汪其明買立。”(172頁)
(4) mxq-25:“民十四年又四月初八日立。”(334頁)
(5) fqx-1:“民廿六年七月十伍日立。”(372頁)
俗字的構形也是有一定原理的,我推想“國”俗寫為“囯”,其中的“王”最初應該是“或”的草寫訛變來的,“或”右上的點通常與横融為一體,如《彙編》第一册《子游殘碑》“國”作“”(38頁)。因“口”旁可用點或短横代替,如“喪”或作“丧”,“口”變點後與“或”的右一撇演變為一横;如據《草書大字典》唐玄宗的“國”字作“”。故碑刻中有“國”或作“”“”“”等形。我們看《居延漢簡甲編》第1597號簡“國”字作“”注58,《碑别字新編》“國”字條列《魏平東將軍蘇方成造象》作“”注59。《彙編》第四册北魏延昌元年(512年)《元顥妃李元姜墓誌》:“曾姑元恭皇后,伉儷高宗,与嬋聯,實同申甫。”(2頁)同前:“女子有行,光家榮。”(2頁)《彙編》第四册北魏延昌四年(515年)《王紹墓誌》:“有詔□悼,贈輔將軍、徐州刺史。”(28頁)《彙編》第六册東魏武定三年(545年)《張願德造像記》:“上為主師父母兼即一切含生,永離三途。”(122頁)《北朝佛道造像碑精選》景明元年(500年)《楊阿紹道教造像碑發願文》:“北地郡冨平縣楊阿紹為主、為七世以來所生父母造石像一傴(軀)。”注60《彙編》第七册北齊天保二年(551年)《道榮造像記》:“天保二年四月十五日,沙弥道榮造像一塸,為忘(亡)父託生西方妙洛(樂)土,願捨此形穢,供養諸佛。”(9頁)《彙編》第七册北齊天保元年(550年)《王有存妻李氏造像記》:“大齊天保元年庚午八月,敬造太子一軀,上為王、師僧、父母、居家眷屬,一切安稳。”(5頁)《彙編》第八册北周保定四年(564年)《賀屯植墓誌》:“次子定。”(111頁)如上例子,可以大致看出由“國”到“囯”的訛變過程。另可參敦煌卷子上圖006《妙法蓮華經馬鳴菩薩品第三十》中的眾多“國”的寫法,也能悟出這個道理。而俗寫為“囯”之後,這一構形又剛好符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字形闡釋,故“囯”的俗寫最為流行。斯388《正名要錄》:、,“右正行者正體,脚注訛俗”。
現在說說為什麼會俗寫為“国”。因在小篆中“王”“玉”易混,如“班”字其中兩個“王”是玉,故在隸書中往往通過有點和無點來區别“玉”和“王”字,如《彙編》第一册《史晨前碑》:“黄玉應,主為漢制。”(135頁)“玉”字在隸書中還有寫“王”形的,如《彙編》第一册《白石神君碑》:“擇其令辰,進其馨香,犧牲王帛,黍稷稻粮。”(175頁)“王帛”即玉帛。正因如此,面對“囯”字,有人或以為其中的“王”是“玉”字,故寫“国”。除了上述原因,我覺得還跟“國”字的草書有密切關係,如《草書大字典》懷素的“國”字或寫作“”,裏面就很像“玉”形了,故草書楷化為“国”。敦煌卷子斯289V《宋李存惠殯銘》:“皇祖管內都計使銀青光祿大夫撿校兵部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諱紹丘。”至於日本使用的漢字“国”,我們認為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俗寫,並不是日本自創的。在“囯”和“国”两個俗寫中,中國古籍為什麼“囯”字寫得多,而“国”字較少些?我猜想那是古人認為“囯”的字形構意更好,認同度高。
《漢語大字典》收有“”字:“ɡuó《龍龕手鑑·口部》:‘,音國。’《字彙補·口部》:‘,莫浪切,忙去聲,見《字辨》。又古獲切,音國,義闕。’”按:依據俗字學原理,“”音國時,當是“囯”的異寫無疑注61。我們上面還列舉了“国”俗寫為“”的情形,可以比勘。
护
“護”字今簡體作“护”,也是有民間基礎的。《集成》清刊本《大清全傳》第六十九回:“他說:‘高爺,劉爺,你二人保戶大人前行,我要去追我的馬去。偺們在保安州公館見罷!’”(937頁)這裏“護”即寫“戶”。同前第七十一回:“他投在北新莊這裡,當看家戶院的人。”(963頁)同前:“刘芳說:‘有一个朋友在這裡戶院。’酒舗掌櫃的說:‘不錯,是有幾位戶院的人。’刘芳听說,知道花得雨家中有看家戶院的人。”(966頁)“戶院”即護院。因考慮到“戶”是動作,故加“扌”旁為“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