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茂年谱(1397~1470)
综论
兰茂,字廷秀,号止庵,原籍河南洛阳。其家何时迁居于云南嵩明,已不得而知。他既是明代云南隐逸诗人的杰出代表14,也是学者、理学家和医药学家。但明清两代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史籍、书目对他的载录,仅见《韵略易通》二卷15。同样,兰茂的文学创作在云南虽然早就享有盛名,但他在全国文学史上影响甚微。这固然缘于滇云地处偏僻,但也和主流文化对边疆地区的相对忽略有关。
兰茂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为文学家,他在明代文学所涉及的主要方面,都有所创造,并有理论探究和总结——在批评时人复古风气的基础上,其诗歌创作发为隐逸清音,寄托时世情怀,结集十余部;在通俗文学方面,他不仅是云南第一部戏曲《性天风月通玄记》的作者,亦有可能是长篇小说《续西游记》的作者16;作为学者,他以高深的造诣,撰写了影响极为深远的《韵略易通》《声律发蒙》,对我国音韵学和格律学都有突出贡献;作为理学家,他用每章四句,每句六言,结以四言二句的独特诗歌形式,创作了有别于一般哲学著作的《玄壶集》17;作为医药学家,其《滇南本草》以明显的地域特点,先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而出现,无疑是我国药学史上的一部力作。正因为兰茂多方面的贡献不可磨灭,清代云贵总督范承勋称其学“内圣外王”,侍读、康熙二十九年(1690)云南乡试主考李澄中称他为“百世师”,提学孙人龙则称他为“天民”,又道“使其出而有为,当与刘诚意、宋景濂后先继美。”18惜乎世事沧桑,陵谷变迁,湮灭了许多历史遗迹,影响了人们对兰茂的全面了解。
长期隐居乡里,兰茂在耕耘务农之余,所好唯著书立说。他自幼聪颖,过目成诵,少年时代即淹通经史,却赋性简淡,不求仕进,至今找不到任何科试、谋官的记录。兰茂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止庵”,并以此自号,表明了不求功名利禄的生活态度。哲学思想是一个人认识世界,总揽人生,精研学问,文学创作的基础,兰茂以阐发理学为旨的《玄壶集》,貌似民间流行的劝世诗,实际上从内容到形式,都与一般的劝世诗大相径庭。这不仅因其所表现的“内圣外王”思想,在理学研究领域里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而且其修身养性、返璞归真的主旨,并不影响诗人以其切身的感受,去表现个人对生存走向、生活方式的选择,及其对社会弊端的不满。翻开《玄壶集》,哲人所秉持的人生态度,可谓历历在目。如果我们把《玄壶集》及兰茂的其他诗歌对读,或可见这个看法,并非杜撰。
作为明代云南著名的隐士,隐逸成为兰茂诗歌创作的主旋律,其隐逸诗的情怀真实而复杂,鲜明而含蓄,传统的隐逸意象不难见于其诗。最具代表性者,如其咏物之作,讴歌了兰、松、竹、菊、蕉、桐等植物洁身自好,独立不倚,孤高有节,不趋世俗的天然品性19;而在以《石羊杂诗》20《杨林八景》《松径樵歌》《四时词·行香子》21为代表的田园歌咏中,湖光山色的秀美奇绝,喜获丰收的愉悦心境,超脱俗尘的月淡风清,田园升平的虔诚祈求,使这些组诗充满大自然的盎然生趣,以及诗人对生命、生活的种种审美感受。诗人的情怀之所以如此淡泊超然,哲理诗《玄壶集》道出了其思想底蕴:“未死先须学死,在生且养其生。养生不过谨节,学死在于无争。”“谨节自然清净,清净即致中和。持此守心应物,玄关不在其他。”“不忧不惑不惧,无着无碍无争。”“守正不阿,致死不变。”22但心境看似远离尘世的兰茂,实际上不仅躬耕田园,而且也和普通农人一样,切实地关心收成。有所不同的是,他心忧民瘼,激愤于社会的不公。除了集中表现同情渔、樵、耕、牧四者的痛苦之外,兰茂的这组田园诗,也鞭挞了朱门贵人的安逸享乐,从而具有批判现实的深广意义。23《玄壶集》中有的诗可与此对读,如:“去岁雨多伤麦,米增高价杀贫。今年还想这着,不知天可从人?”“夜夜牵车缴水,朝朝运火烧田。种得禾苗结实,快活受用余年。”24这表明,在兰茂的心目中,与世无争的隐逸,并不意味着与现实隔绝。所以,除了民瘼和不公,他也留心于经世济民之术。据说靖远伯王骥征麓川时,曾经采用其策而取胜25。兰茂既然写过《安边策条》,这样的事情就有可能出现,也即是说,兰茂在隐逸的同时,也存待时而动之心。他在73岁时写下的《乐志赋》,开篇即对其隐居生涯做了一个总结:“唯人心之所之兮,宜取适于和宁。苟劳劳而失养兮,若有负于平生。”“达人之至明兮,善藏器以俟时。”26显然,“取适于和宁”是兰茂的生活理想,而不完全是他的现实目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今日之藏,是为了某日之用。对此,我们在《玄壶集》中同样可以找到依据:“自己悟得真玄,形神保守坚全。此外无功济世,如何做得神仙?性命既修,功行须立。”悟真玄、守形神、求济世、立功行,兰茂表现了中国传统隐逸诗人并不乏用情怀。
作为云南早期隐逸诗人的代表,兰茂与天顺时期安宁的隐逸诗人张维并称,他与嘉靖时期同乡的隐逸诗人贾惟孝,则被杨慎并题为“杨林两隐君”27。走出云南,我们不妨把兰茂和时代更早的陶渊明略做比较——虽然二人的生平和创作都不尽相同,却有隐逸这一共同面。简言之:其一,他们都奉行君子固穷的原则,坚定地躬耕农田,而且时间久远到直至其生命终结,但陶渊明归隐是在退出官场之后,兰茂则既无官场可言,还在科举大兴的时代,终生没有赶赴过科举考场;其二,他们皆非养尊处优者,做出一副优雅逍遥的田园姿态,而是真正经历了农耕的艰辛、物质的匮乏,所以对农人所处的社会现实,皆有超出一般文人的感同身受,但兰茂的处境比陶渊明好,故其诗的悲苦之情、饥寒交迫之感,都不及陶诗;其三,他们都表现了田园的清净美好和心灵自由,内心却向往、激荡着经世济民的豪情,但陶渊明强烈到有“金刚怒目式”的愤激,兰茂却多为待时而动,安命守心的清静中和。从以上三个方面来看,很难说兰茂没有受到陶渊明的影响,然而他毕竟是一个独特的乡土隐逸诗人,虽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远不及陶渊明,却也无愧为云南隐逸诗人之首。兰茂的终身隐居,在民国被看作“求志”之举,与明末义士薛尔旺同列。《杨林两隐君集》的编辑者李文汉,在《上唐蓂庚将军书》中说:“嵩明兰止庵先生与昆明薛尔旺先生,生当明际,均以节自励。一则舍生取义,一则隐居求志。二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将军谓为一代名人,均宜法则,诚为至论。”28以上论述并非随意比附,而是借此从另一个角度,考察明代云南隐逸诗人的特点。
兰茂的隐逸诗既诗情蕴藉,清新俊逸,又饱含画意,如在目前,令人不禁对其意境心向往之,这是无须多说的。但哲理诗《玄壶集》要写到这样的艺术境界,定非易事。然而,作为云南思想史上早期的理学家,《玄壶集》以诗歌的形式表现哲学,其取得的文学成就,亦令人瞩目。此集以言理、明理为首要任务。我们都知道,宋以来诗和理、诗和禅关系的论争,一度相当激烈,其意义在于,这使人们明确了诗歌艺术发展的正确方向,在于以形象、以意境明理,而非走向抽象说教,味同嚼蜡的极端。《玄壶集》可谓是一个成功的范例,它阐明思想,一在借诗人自身感悟明之,一在借大自然意象寄托之,因而或形象鲜明,或诗味醇厚,所以不负诗名。诗人以自身感悟明理,上文已多有涉及,这里只略说借大自然意象寄托哲学思想。“结识啼莺语燕,栽培万紫千红。尽把东风占了,不堪又起西风。人心不足,天运循环。”29这首诗运用比喻呈现形象,看似用笔平平,但意味丰富而又鲜明如画,简洁有力而又含蓄蕴藉,这样的艺术效果,非一般人所能为。又如“月到花前弄影,风来水面生纹。相有诸般变现,一无何所云云。常应常净,常清净矣。”30作为《玄壶集》的最后一首,这诗达到了禅喻的境界:世间诸相变幻无穷,而水、月最是无定。但千变万化,终归虚无。人心如此,则清净无碍,何来庸人自扰?把哲理说到这样高明的程度,诗方为诗。
兰茂诗歌的艺术成就,与他既是诗人,也是一个诗歌批评者有关。他的九首论诗绝句31所表现的诗学观,与同时期中原“前七子”推行的复古论相比,不仅显出了云南诗人特立独行的个性,也针对朱明立朝百年来广为流行的《唐诗鼓吹》32,集中提出了客观公正的采诗(选诗)标准,并表现了自己对待格律的通达态度。
云南诗歌的传播,在明代有两种情形:一方面是云南地处边疆,明代前期诗人的声名,不易远达于外界;另一方面是就总体而言,省内外的文学交流,依然有迹可寻。如兰茂《四时词·行香子》,以分写春夏秋冬,来表现诗人的隐逸情怀33。这样的写法在元明时期甚为流行,有明代“第一奇书”之称的《金瓶梅》,就移用了四首到其卷首。这与兰茂的这组词作,与其说是一种巧合,毋宁视为滇中与内地文学产生交流,从而导致的一个共同点。我们还可以通过兰茂的《成化丙戌年,予年七十岁近体诗十首》其三34和唐寅的《感怀》35,引申出对这两位在同一年间一生一死,生活于不同时期,有不同人生经历,却有相同情怀的诗人之比较36。
从通俗文学方面看兰茂的哲学思想,《滇南诗略》本传之记载不会是空穴来风,小说所表现的明心见性思想、语言特点,证明《续西游记》可能是兰茂的作品37。兰茂的传奇戏曲《性天风月通玄记》与哲理诗《玄壶集》,在思想上同样有相通之处。这部神仙道化剧和《玄壶集》一样,主旨都在表现返璞归真,隐居遁世的思想,在艺术上则不乏言辞、意境都写得很优美的片断。
兰茂平生作品甚多,是古代云南学者、文学家中著述最富者。据云南最早的方志正德《云南志》记载,其著述有《玄壶集》《鉴义折中》《经史馀论》《安边策条》《止庵吟稿》《山堂杂稿》《碧山樵唱》《桑榆乐趣》《樵唱馀音》《甲申晚稿》《梅花百韵》《秋香百咏》《草堂风月》《蘋洲晚唱》《韵略易通》《金粟囊》《中州韵》《声律发蒙》《四言碎金》等19种38。清代嘉庆时期刊刻的《滇南诗略·兰茂传》,则说兰茂在“兵燹之后,著述散失”,著有《玄壶集》(又名《元壶集》)《鉴例折中》《经史馀编》《安边策条》《止庵吟稿》《声律发蒙》《山堂杂稿》等书,“今惟《声律发蒙》传世”39。
检点兰茂现存的著作,除李文汉、李文林辑《杨木两隐君集·兰隐君集》外,尚有《医门揽要》《滇南本草》被《云南丛书》收入。此外收其作品者尚有:袁文典、袁文揆辑《滇南诗略》收诗11首;陈荣昌辑《滇诗拾遗》收诗35首、赋1篇、《玄壶集》1卷;李坤辑《滇诗拾遗补》收诗16首。需要说明,《滇诗拾遗》所收诗,除去与《滇南诗略》重复者,《兰隐君集》未收入《玄壶集》,《滇南诗略》未收入《乐志赋》。陈荣昌对其辑《滇诗拾遗》时收入《乐志赋》《元壶集》曾做过说明:“赋一首,本不合录于此,第止庵著述,久已散佚,今五百余年而此赋与诗,同时为予所得。爱之重之,附而刊之,免其复失而已。至《元壶集》杂二氏而为言,故《通志》疑有伪托。然得之实难,并附刊于后,聊存旧籍云尔。”40兰茂的著作存世者十不足一,而他在文学、音韵学、理学、医药学等方面,皆足以名家,是一个于“医道、阴阳、地理、丹青无不通晓,治家、冠婚、丧祭一体文公”41,可惜由于史料匮乏,我们难以深入全面地对他进行了解。
最新的兰茂存世著作整理成果,是2016年出版的《兰茂文集》。“经多方收集,多渠道听取意见,《兰茂文集》共收集汇编了迄今为止有据可查的兰茂所著《滇南本草》《医门揽要》《声律发蒙》《韵略易通》《性天风月通玄记》《玄壶集》《续西游记》及部分诗词,并按照医药学、音韵学和文学归类,分为一、二、三卷,共150余万字,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42
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兰茂生平的研究取得了较大的进展。除古、近代地方志零散的简单传记外,出现了两个《兰茂年谱》,一为苏石撰43,一为黄丝才、纪兴撰44。这两个年谱对兰茂的生平事迹进行了编录,成绩值得肯定。然而,苦于文献资料的匮乏,要做出完整的《兰茂年谱》,迄今可谓殊无可能。苏石所撰年谱,按兰茂的生卒年编次年岁,对于缺乏资料的年代,则以本时期中国或云南发生的历史事件系之。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可以让读者了解谱主所处的历史环境,但太多与谱主无关的历史事件被揽入其中,作者充实谱主生平的苦心固然无可厚非,却难免给人喧宾夺主之感。黄丝才、纪兴所撰年谱,则从兰茂是一个医药学家的角度,侧重于载录他在这方面的事迹。这两个年谱在文献引用和占有量上,因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局限。
对于兰茂生平和著述存在的以上问题,本谱亦不能够完全解决。诚如孙人龙在《声律发蒙序》中所说,“地以人名,人以地限。纵有博学奇才,湮没无从表见者,不可胜道”45。故在旧谱的基础上,本谱亦只能力求掌握更为丰富的文献,既重全人而又突出谱主的文学风貌,这样,或对兰茂研究有所补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