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年谱(1454~1530)
综论
在云南明代文学史上,有两位具有全国性影响,并有师生之谊的文学家:祖籍安宁的杨一清和谪戍永昌(今保山)的杨慎。但杨慎数百年来蜚声文学史,杨一清则显得相对沉寂。在漫长的仕宦生涯中,杨一清出将入相,政绩显著,他在文坛上的实际地位,亦不应被忽略。以师道论,当时的青年才俊如吕柟、王守仁、崔铣、李梦阳、何景明、康海、杨慎、乔宇、张璇、马理、陆深、邵宝等,均出于杨一清和李东阳门下,英杰不可悉数。状元杨慎曾到镇江谒见座师杨一清,阅其藏书,叩以疑义,杨一清皆能成诵,杨慎大惊,从此愈加发奋治学158。前七子领袖李梦阳,将其师杨一清和李东阳(茶陵派领袖)并举,清代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朱彝尊就此发表感慨:“献吉送昌谷诗云:‘吾师崛起杨与李,力挽元化回千钧。’初意杨非李敌,不过为师同耳。及观《石淙集》,实有高出李者,乃知文士以千秋自命,类不轻许人也。”159云南近代著名学者赵藩把杨一清、李东阳并称为“两雄”160,一个在政治、学识和文学上没有卓越成就的高官,不可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亦可见杨一清被文学史忽视的时间,其实并不久远。可惜这个遗憾,至今犹未得到应有的弥补。
一
杨一清的祖籍是云南安宁,他出生在化州(今广东化县),其父杨景时任化州同知,致仕后携其寓居巴陵(今湖南岳阳)。父病故,杨一清奉其遗命卜葬京口,从此占籍,南直隶镇江府丹徒县(今属江苏)。所以,杨一清自号“三南居士”(滇南、湖南、江南)。杨氏世居安宁,“力穑起家”,“家世号贤人之族”161。虽然杨一清不曾在云南长期生活,但他使用得最多的号是石淙。此号来自其祖籍,故李东阳撰《石淙赋》,特地阐明“石淙”的含义162。成化二十一年(1458),杨一清蒙皇恩回云南祭扫祖茔,其《谨奏为乞恩祭扫事》163和《石淙诗稿·省墓类》,诚挚地表达了对故里的拳拳深情。没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不忘本源,长怀故里,是杨一清的高尚品质之一。杨一清自幼异常聪颖,他十二岁举神童,十五岁中举,十九岁成进士,其后功业卓著,建树累累。诗人自谓“平生勋业半酬边,老去仍都将相权。自有胸中兵十万,不劳门下客三千”164。杨慎所作《为大学士杨文襄公故里题碑》,以“四朝元老,三边总戎,出将入相,文德武功”165十六字,精确地概括了其师的平生功业。但这样的概括,虽然表现了杨一清辉煌的人生,却没有反映他一生仕途的坎坷。杨一清在第三次致仕后,对自己履职官场的经历,曾做过数字总结:“六十年来三致仕,四千里外七还乡。”166出将入相,建功立业,漫长仕途的起落和是非,固有复杂的个人、时代和朝政因素,但终其一生,杨一清出塞安边、身为四朝元老,为国为民所做的贡献是不容置疑的。可叹一代名臣和文豪,终因被诬陷而郁郁病逝。
作为政治家,杨一清的主要仕宦经历和功绩可概括如下:三次总戎三边,逾时三十余年;历官提学副使、太常寺少卿、户部和吏部尚书,两次入阁参机务、做首辅。杨一清的政治思想和重要贡献是多方面的:作为提学,他力袪宿弊,肃清学政,重建书院,亲自教督,培养了许多后来名满天下的英才;他三次亲历边关整治边患,修马政、筑边墙、平反叛、选人才,有效地巩固了边防;他为张永出谋划策诛刘谨,并努力让被其构陷者复职,匡扶了明王朝社稷江山;他支持议“大礼”,为嘉靖初年的政治稳定立下了功劳;他敢于批评规谏君主,慎于官员任免考选,为国家各种事件的妥善处理建言献策,为安抚天下和百姓做出了贡献;他主张为官不避辛劳,为政宽严相济,同僚同心协谋,以称朝廷托付,为官员做出了为官的榜样。入仕六十年,在漫长的仕宦生涯中,他写下了大量为治边、为时世、为朝政而上的奏疏。仅从《关中奏议》《制府杂录》《西征日录》《宸翰录》《密谕录》《阁谕录》《吏部献纳稿》等名称,我们就可以看到明代中叶国家政治、边防军事与杨一清个人之间有广泛而密切的联系。除了政治意义,这些文章在艺术上亦有其文学价值:它们或“所指尽皆中窍要”167;或“叙事则详雅典则”“摛词则明白疏鬯”“明体实用”168;或“有古横槊雅歌之风”169;或“雍容怡愉,……至今诵之,犹可想见当时之盛”170。
如果说杨一清的文章以奏疏为主体,主要是其作为政治家为时为事而发的言论,那么他的诗歌,则属于较为纯粹的文学创作,但奏疏与诗歌联系紧密,甚至不妨说,后者以前者为缘起。诗以言志,诗以道情,与杨一清的政治生活轨迹相呼应,他和同时代的其他朝廷重臣一样,诗歌中也有庙堂之作,然而最能体现其日常情志者,是诗史、山水诗、抒情诗和题画诗,体裁则包括古体和近体。另一方面,《石淙诗稿》及杨一清的多种奏疏集,本身就是按照他政治生活的各个不同阶段来归类的,如其诗歌:回原籍省墓诗归于《省墓类》,任提学副使诗归于《西巡类》,被逮诏狱诗归于《自讼类》,身处庙堂诗归于《玉堂》前后类,三次总制三边诗归于《行台类》《制府类》《督府类》,致仕镇江诗归于《归田》前后类。因此,仔细稽考生平其事迹和作品的创作时代,在文学、政治以及政治与文学相交融的三条线上,杨一清的文学创作与其当时所处政治现实、人生际遇的密切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杨一清的诗史类作品大多作于边塞,这类诗歌无论古体或近体,皆可谓以写实为诗史,杨一清本人亦作如是观。他对李梦阳说:“近作《督府稿》,益疏卤不足观,然道故实,备诗史,他日或有取焉”171可见其以诗为史的主要目的,为实、为史而不为文。正如李梦阳评其《花马池大阅》云:“自负自矜,卒践其言。伟然乔岳,屹然长城。”172《河西书事》这首诗,被康海称为“当时之史”173。在评点《岔口遭虏变,越三日过其地,作诗纪之》时康海言:“前岁吐鲁番之祸,百倍于此,谁复纪哉?”174待民以宽,治边以严(请参阅本谱正德六年纪事),亲践其地,以诗纪史,正因为杨一清的治边思想和边塞诗的创作目的都很明确,故诗人很少无谓地抒发闲情逸致,而经常表现其军旅戎马生涯中的诸多感慨,及其对边塞实事的种种忧思。如组诗《甘凉道中书事感怀杂诗一十七首》,全面反映了边关的若干弊病175;《闻河套有警》,表现了对民力持续供给边关的深切担忧176;《录民谣十三首》则以凝重的笔墨,广泛地写出边塞贫富不均、官欺民劳的不良现象,读来真是“篇篇具实,字字洒泪”177!在任三边总督时,杨一清曾遭遇过政治倾轧:《自讼类》记载了因刘瑾诬陷其冒领边饷,被逮诏狱的经历,暴露出封建政治的黑暗178;《闻新政》则以副题“谨贼伏诛”,为这场政治浩劫画上了句号179。无论其边塞诗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己而作,都承载了不可缺少的时代政治史实。
比起近体诗,杨一清的山水类诗歌,更喜欢以格律自由的歌行体,在描摹山水的同时,抒发其豪放性情。这类诗大多集胸中丘壑、壮丽景观为一体,意气潇洒,纵横开阖。《界亭道中》《水晶宫客》均属此类180。歌行体相对自由的形式,固然更便于诗人挥洒笔墨,但杨一清山水诗的气韵沉雄、意气飞扬,实为其胸襟气度的自然流露。无论是壮年时期的江山闲步之作,如《奉陪少宰石楼李公游焦山,馀兴得长句兼送别》181,还是七十二岁高龄时所作边塞行吟,如《开府行》等182,其诗歌风格都是一以贯之的。
以《底柱行》为代表,杨一清的抒情类诗歌多性情之作和个性表现。《底柱行》以沉着奔放的笔调,歌咏长江滔滔滚滚,吐纳千流万派的气势,并塑造了上帝赐砥柱为堤防,使“中流无声屹相向,狂澜过之不敢狂”183的雄姿——其实这正是诗人身为朝廷重臣自我形象的写照。另一方面,对国家、故乡、亲人、友人的深情,时而阔大,时而细腻地渗透在《石淙诗稿》中。如诗人还原籍云南安宁时所作《谒咸阳王庙》《谒黔宁王庙》《谒王忠文祠》《登碧鸡山》《抵家杂述》184等,或抒发忠义之气,或表达对故乡的感恩之心和深厚亲情,无一不打动人心。“关山路尽九千里,水木心悬三十年。”185这深溶于游子血脉中的乡梓之情,直到晚年,在诗人心中都未曾淡化186。杨一清对其定居地镇江的感情亦如此,他写下了许多吟咏金、焦、北固三山胜景的诗篇。更为可贵的是,诗人一生不忘故里,更心系社禝,他吟道:“自分此身先许国,不须回驭学王阳。”187先国后家的博大襟怀,使故乡和国家,在杨一清心中显得非常和谐统一:“关山尽处频回首,恋阙怀乡两意同。”188诗人的胸襟气度是如此开朗宏阔,让人们看到,他不仅是国家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故乡永远不变的赤子,诗坛上独树一帜的诗人。
既是诗人,也是艺术家,杨一清对画作的鉴赏,表现了其精深的艺术造诣。如其代表作《题沈石田山水赠高铁溪贰守》,赞扬画家“胸中倘有万丘壑,气运泼泼随风生”,又道“按图索骏竟何事,如舍其骨求其形”189,表现了诗人对神韵为上、离形得似艺术理想的追求。在归田类中,题画诗尤多。杨一清虽无画作传世,然而题画诗显然是《石淙诗稿》中的一个大类,可见诗人即使不擅丹青,对中国诗画的艺术境界,也有相当深刻的把握。
杨一清只有两套散曲作品:一题为《散套》,一题为《南北双调合套·闲情》。前一套看似书春闺怨情,伤感鸳梦成空,实则可能蕴藏了作者对其政治生涯的担忧;后一套则在归田的闲适逍遥中,流露了仕途的惊心动魄,表现了颂圣感恩之情190——我们或许可以认为,这是朝廷重臣杨一清心态的隐形反映。
除了创作诗、曲并品画,杨一清还擅长博弈,给人以棋艺精深的深刻印象191,同时他擅长书法,所书《车驾幸第录》真迹尚存,云南近代著名学者袁嘉谷说:“余选镌滇贤遗墨,以此为冠。”192
二
在文学思想上,杨一清与当时茶陵派领袖李东阳、前七子领袖李梦阳的关系,以及他们之间文学观的共性提醒我们,观其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杨一清在明代中叶的文学论争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随着明代文学的发展,宋濂、刘基、高启等由元入明的诗人淡出诗坛,永、宣之世文坛相对沉寂,而成、弘间馆阁重臣、一代文学宗师李东阳崛起,形成了盛极一时、活动时间持续数十年之久的茶陵派,为明诗的发展开拓了道路。李东阳推崇汉魏乐府,“或因人命题,或缘事立义”,“内取达意,外求合律”193,大行以乐府体咏史之风——这一理论的积极面,是影响了李梦阳向汉魏乐府诗学习的诗学观。李东阳也盛赞盛唐诗,如说“近代之诗,李杜为极”194,但他同时亦“出入宋、元,溯流唐代”195,反对模拟,提倡创新,认为“诗贵不经人道语”196,并批评当时为诗者,两汉之体已不复讲,言“必为唐”,“必为宋”197——这一理论的积极面,则是抑制了李梦阳崇古尊唐的局限性。作为挚友,杨一清与李东阳在文学上相互批评,不避指摘疵垢198,他们的文学主张有其一致性。杨一清《怀麓堂集原序》指出:“文盛于今日,其弊亦随之”。“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好摹拟者,伤于局而不畅”,又有“习瘦辞硬语”以为古,“以艰深文浅近者”,“文之弊一至是,可慨也”!他认为文学应当有所表现,即如李东阳的诗文那样“深厚浑雄”,语言平易“而法度森严,思味隽永,尽脱凡近而古意独存”;既“天趣溢发”,随意开合,而又“不逾典则”199。在给李梦阳的书信中,杨一清也以对其诗文的评价,直接表达了对李梦阳文学观的赞同:“舟中取《崆峒集》阅之,真若捕龙蛇、搏虎豹,争与之角而不敢暇焉者,不图先秦古文,复见今日,乃知近之学古文者之无所得也。文而若此,何病于学古哉!乐府歌辞,直超两汉,上得风人之意,六朝而下,弗论也。”200《石淙诗稿》实践了杨一清的上述文学主张,李梦阳则通过评点这部诗集而将其阐明之,而他本人的文学主张,亦在评点中表露无遗。由此可见,杨一清与李梦阳的诗学观,是相当合拍的。
杨一清是李梦阳的老师,李梦阳点评《石淙诗稿》,为杨一清所请。他把李梦阳看作仅次于李东阳的批评者,不仅赋予了他对自己作品的批评权并请他校定、作序,而且对他的批评心悦诚服201。杨一清还称赞李梦阳道:“斯文衣钵终归子,前辈风流直到今。”202李梦阳则说:“宣德文体多浑沦,伟哉东里(杨士奇)廊庙珍。我师崛起杨(一清)与李(东阳),力挽一发回千钧。”203在李梦阳的心目中,两位老师的文学地位,是难分轩轾的。杨一清、李东阳、李梦阳在当时文坛上的关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我们可以说,在文学思想和诗歌创作上,杨一清介乎茶陵派和前七子之间。我们还不难看出,继茶陵派而起,活跃在弘治、正德间的前七子领袖李梦阳,对二师的文学理论,都有所继承和发展。关于李梦阳和李东阳文学理论的关系,上文已说过,下面我们简析他和杨一清在这方面的情况。李梦阳第一次提出他的文学复古主张,是在弘治十八年(1505)写的《与徐氏论文书》中204。他强调重视民谣,谓“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真诗乃在民间”,并批评当时人以“韵言”谓之诗,弊在“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205,诗歌应当“以我之情,述今之事”206,面向当代现实,为进步的政治主张服务。在《章园饯会诗引》中,李梦阳认为唐诗胜过六朝207;在《潜虬山人记》中,李梦阳以唐诗否定宋诗208,但对学习宋人,又有适当的肯定209。对于怎样向古人学习,李梦阳提出了独守尺寸之“法”210。通过李梦阳对《石淙诗稿》的评点,我们正好验证杨、李师生在批评和创作理论上的契合。如果没有这个契合点,则其批评未必能让作者心悦诚服。
对《石淙诗稿》,李梦阳曾做过一个总评价。他认为诸稿风格,各称其事。就其所以然,皆因诗人内蕴深厚,气势充沛,故其诗挥洒自如,略无滞碍。工于辞藻者畏其内外浑然,使气任性者让其雄奇高远,看重意绪者叹服其抒情巧妙。虽“唐宋调杂,今古格混”,但千虑一失,瑕不掩瑜,无愧一代名笔。211下面把《石淙诗稿》散见的李梦阳评语,做一个简要的概括。李梦阳认为,《石淙诗稿》最突出的优点,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文如其人。作为忠君报国、忧国忧民的朝廷重臣,杨一清的诗歌激荡着堂堂正气,充满了崇高格调,这来自诗人的心胸,是其诗魂,因而不存在任何伪饰。“胸中有忠义,凡作忠义,诗便佳,便如眼见之。”212所谓“堂堂”“大作”“格高”213等评语,皆指此类。其二,情多句佳。性情决定诗歌艺术品位的高低,“诗本性情,情多自佳”214。“凡情多,则句自佳”215。杨一清多好诗,即因诗人性情,现于其中。其三,真切自然。无论是“大作”还是小诗,矫情做作都不可取。杨一清的好诗,令人“读诗即如躬历”其境216。他的题画梅诗,能令人感到与画“同神”217;“尘海雪山,骥尾龙颜”,诗人也能“信手拈来”,故“更觉情切”218。还值得注意,李梦阳对《石淙诗稿》虽不吝赞美之辞,但对其缺点,也直言不讳219。
李梦阳对《石淙诗稿》的评点,显然是李氏诗歌理论的具体运用,它与其文学理论的对应,要之有四个方面:(一)以我之情,述今之事。这本是李梦阳复古理论突破局限的亮点,亦是杨一清诗歌的突出特点,即李梦阳评语所谓“时事入诗,妥之又妥”220。个人情怀如此,国家大事亦如是。如点评《宁夏书事》:“西夏之弊,正坐撤堠废(比)[屯]耳,人不之知,安能道之也。”221(二)古体近汉魏则佳,近体近子美则好——以汉魏、盛唐为评价标准,在评点中颇为突出。如说《界亭道中》:“长篇才气,横压今古。然铺叙之词工,而形容之妙寡;顿挫虽力,而辟合未至。方之古人,盖有间焉。”222这表现了李梦阳对汉魏风格的高要求。《红白葵》评点则具体说:“古调、古句、古意,唐以上之作。”223盛唐诗的最高标准自然是杜甫,如说:《题沈石田山水赠高铁溪贰守》“如子美口中出……长篇之最”224;《事平志感》“气格皆杜,诗之史也”225;《再入夏城》为“《洗兵马》之流亚也”226。“杜格”之类评语,在李梦阳的评价中数量不少。(三)诗何尝无理,但要化于理。这主要针对宋诗而论。如《送张文渊谪官鹤庆》一诗,李梦阳曰:“此等作非无义理,然自是诗家。”227这是“宋人主理,作理语……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228观点的表现。(四)诗有法度。“格律严森”“典则”“联整”“的对”,诸如此类的评语甚多229,不再列举。批评与作品的实际,对应如此紧密,这或为李梦阳评点获得杨一清首肯的原因。
最后,由于一生中有太多的时光,用于朝政和三边督务,或受自己和李东阳、李梦阳诗学观的影响,杨一清有一部分诗作,对汉魏、唐宋诗有明显的袭用。李梦阳在评点中不时有某诗为盛、中、晚唐调的字样,其实从杨一清的同一首诗,即可看到这种情况,如《自述二首》其一:“曾草封章达九天,一官尸素恐妨贤。由来心事本如此,只是当时已惘然。白首放歌无旧侣,青山相对有新篇。沧浪濯罢归来晚,一棹西风万树蝉。”230这首诗明显翻用盛、中、晚唐诗语,第一联出于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第二联出于李商隐《锦瑟》,第三联出于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又如《题画送谢梅岐归闽》三首,李梦阳评点云:“前一首唐也,后二首宋调耳。”231虽然有这样的缺点,但李梦阳以复古论为批评标准,再以“唐宋调杂,仿古格混”232为憾事,难免陷入拘泥和偏颇,抹杀了在复古风气盛行时,诗人正努力打破流风。对杨一清的这种努力,很难、也无须用一家一派的诗学观去衡量。参阅清代昆明教谕乐恒对杨一清诗的评价,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另一个侧面:“五古冲雅恬适,居然五柳家风;馀则雄浑博大,直趋老杜门庭。间有推阐太尽,类宋人者,而非书写性格。本天地自然之间,以合于温柔敦厚之旨,则既不失‘三百’之遗,而堪垂不朽矣,又何必唐宋云。”233
三
杨一清一生著作丰富,下面综合古今主要书目和载录并补充之。
(一)明清至今,杨一清诗文的存佚和整理情况如下:
(1)《四库全书总目》云:“《石淙稿》十九卷,明杨一清撰。一清有《关中奏题稿》,已著录。考《明史·艺文志》,载一清奏议三十卷,《石淙类稿》四十五卷,诗二十卷。今所传《关中奏题稿》,已与三十卷之数不符,此本有诗无文。首《凤池稿》,次《省墓稿》,次《禫后稿》,次《西巡稿》,次《北行稿》,次《容台稿》,次《行台稿》,次《归田稿》,次《自讼稿》,次《制府稿》,次《吏部稿》,次《玉堂稿》,次《归田后稿》,次《督府稿》,次《玉田后稿》。名以类分,止十九卷,与《艺文志》卷目亦不合。唯《督府稿》后别附简札一卷,当为文集中一种,装缉误入于此,史志或并此数之欤。”234“与《艺文志》卷目不合”,除了误缉,当有散佚,如杨一清的《东游集》二册,无存235。
(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收录《石淙诗稿》二十卷,齐鲁书社据天津图书馆藏本影印(1997)。杜泽逊《四库存目标注》云:“日本东京内阁文库藏明嘉靖刻本,作《石淙诗稿》十九卷《文稿》十四卷。天津图书馆仅有《石淙诗稿》十九卷,其卷十七后另有《督府稿》第二卷,合之则为二十卷。卷一题‘门生北地李梦阳评点’。……前有庚午(正德五年)自序。又熊桂芳序云:‘逸民号海鹤者,遨游江湖,乃得此本,敬寿诸梓。’卷十八前有嘉靖七年戊子方鹏序云:‘凡公之诗,门生孙思和育析之为数类,统之为《石淙诗稿》,梓行于世久矣。此曰《玉堂后稿》者,盖续刻也。’知系陆续刊版,汇印为此本。钤‘会稽钮氏世学楼图籍’等印。《存目丛书》据以影印。北图、中科院图、南图等均有此十九卷本诗集。上图有清汪文柏跋本,亦仅诗集十九卷。……清嘉庆二十一年云南五华书院刻本,作《石淙诗钞》十五卷。……民国刻《云南丛书》初编内有《石淙诗钞》十五卷附《诸公诗》一卷。又有《杨文襄公文集》一卷,《诗集》一卷,为李根源集《明滇南五名臣遗集》之一。”236
关于《云南丛书》本收录杨一清著作的情况,需要对以上说法做补充。民国时期,云南方面曾委托浙江朱希祖,购得嘉靖刻本,藏于云南省图书馆。方树梅说:“当依此复刊,庶无阙憾。”237但不知何故,《云南丛书》初编所收《石淙诗钞》十五卷,所据为五华书院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刊本,卷首有云南弥勒乐恒《后序》、杨一清《自讼稿序》、方鹏《旧序》、石屏杨桂森《后跋》。云南宿耆刊印嘉靖本之愿,最终由《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据天津图书馆藏本影印完成。
(3)《云南丛书》收录杨一清著述多种,按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编刻本计:第6册收录《关中奏议》十八卷;第14册收录《制府杂录》一卷、《西征日录》一卷、《宸翰录》四卷、《密谕录》七卷、《阁谕录》四卷、《吏部献纳稿》一卷;第20册收录清嘉庆刊本《石淙诗钞》十五卷,此本比明嘉靖本少收诗作三百余首,方树梅《杨文襄公年谱·文襄公著述目录》考之甚详,不赘;第36册《滇南诗略》收录一清部分诗歌,第38册《滇南文略》收录一清部分文章;第40册《滇南五名臣遗集》收录《杨文襄文集》一卷,第47册收录其撰辑《邃庵集》《续集》各一卷。
(4)唐景昆、谢玉杰点校《杨一清集》238。此本汇录了杨一清存世所有文集和后学序跋,大致以成书先后为次序编排点校,为研究者提供了方便。
(二)关于杨一清单篇传记资料的存录:所存除杨一清门人、福建瓯宁谢纯《杨石淙先生行状》外,尚有明代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华盖殿大学士杨一清》、李元阳《少师太保华盖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杨公墓表》、雷跃龙《石淙杨文襄公传》、胡维霖《杨文襄公一清传》、查继佐《杨一清传》、傅维鳞《杨一清传》,清代张廷玉《明史·杨一清传》等。此外,李东阳有《化州同知杨公传》,记载杨一清之父杨景的事迹。
(三)关于杨一清的综合研究:由于杨一清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和意义为其功业所掩,故对其这一方面的研究,近年才得到重视,因而成果比较有限。余嘉华教授的论文《杨一清在明代诗坛上的地位》,对其诗歌成就和影响进行评论,具有开拓意义239;廖可斌教授指导、盛林忠撰写的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杨一清研究》,将生平、思想等方面的研究与文学研究并存,涉及面较广240。
(四)关于杨一清年谱的编撰。前人所作多散佚,基本情况如下:
(1)明代丹徒陈善虞作过《杨一清年谱》,李根源说:“未及传播而逝,方臞仙(树梅)有,无从得两书而互校。”241据朱淳《重辑杨文襄公事略》,谢纯曾编集过系杨一清癸未以前七十年间事迹的年谱,然此谱不详何以未见传世,仅存一篇《杨石淙先生行状》。
(2)明代云南安宁知州、山西山阴孙良学采录谢纯所作年谱,辑成《重辑杨文襄公实录》,未见传世。之后,据说清初安宁朱化孚、朱淳续有所补,编成《重辑杨文襄公事略》,编入《云南丛书》二编。
(3)民国年间云南晋宁方树梅先生有感于朱氏《重辑杨文襄公事略》“鲜标年月,且事实先后多倒置”,撰《杨文襄公年谱》三卷,云南省图书馆藏其稿本。《云南文史丛刊》改题目为《杨一清年谱》,重发于1990年第2期、第3期、第4期,1991年第1期。陈善虞、谢纯所作杨一清年谱未见传世。现所见方树梅《杨文襄公年谱》所采史料,主要按谱主生平编列《明实录》《重辑杨文襄公事略》、嘉靖本《石淙诗稿》所载杨一清事迹。上、中卷编次为年谱,下卷备举杨一清著述目录、后贤赞扬文字,又将不能列入《杨文襄公年谱》者编为《附录》。《杨文襄公年谱》纪事之详略,恰如方先生述其意图所言:“明中叶西北边患甚急,公三次总戎三边,修马政、筑边墙,国防赖以巩固;刘瑾谋叛,羽冀已成,明社岌岌乎殆,公为张永画策诛刘谨,明社转危为安。诛瑾事与总戎三边厥功甚伟,故载之特详。”242
方树梅《杨文襄公年谱》每年纪事,多引录文献而少见事迹条文,但对关键处有所总括,如七归镇江、三出塞、三致仕。方先生感慨“公诗在明代已成家,名为勋业所掩”,故按《石淙诗稿》分卷,大致划分其诗歌创作年代。从总体上看,方先生着重载录杨一清的政治事迹和总督三边功业,本谱则在方谱的基础上进一步做如下工作:从综论始,在展现杨一清作为政治家、文学家全貌的同时,着力突出杨一清生平事迹与其文学理论、文学创作、当时文学流派的关系;除史传外,博采同时代交游的别集相印证,力求主干事条概括清楚,陈述稳妥;引录文献原文,注重在呈现谱主全貌中突出其文学创作,并一一注明所据资料包括方谱引录文献的版本信息。总之,尽力弥补《杨文襄公年谱》采用文献和勾勒人物全貌不足的遗憾,庶几不负方公当年作此年谱时,“翼世之景公者,于疏略有以补正之”的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