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拼接:麦克卢汉的诗学表达
担任文学教职之初,麦克卢汉就曾撰写诗歌选集,并完成了名为《托马斯·纳什在他那个时代学术中的地位》的博士论文;他撰写了肯纳《切斯特顿悖论》的导言,发表了《庞德、艾略特和荒原的修辞学》、《马利坦论艺术》、《诗学与修辞学注释》、《从艾略特到塞涅卡》、《吉卜林和福斯特》以及《爱伦·坡的传统》等一大批文学论文。或如尤金·麦克纳马拉(Eugene McNamara)所述,“文学对麦克卢汉非常重要……尽管他在媒介效应方面的探索光彩夺目,但其观察视角和内部景观完全相同,即主要是人文主义的”。文学事关紧要,它更多地与功能而非学科相关。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和英语文学教授,麦克卢汉考察了不同作家和诗人在艺术形式上的成就,并将这些成就与新的感性论相联系。在探索如何抵消技术重塑文化环境所引发的麻木效应方面,麦克卢汉扮演了语法学家的角色。
在麦克卢汉征引的各类文学文献中,尤以爱伦·坡的《身陷旋涡》(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最为有名。他在《机器新娘》序言中以此来隐喻其媒介探索之法:渔船被卷入旋涡,面对全新境况,水手通过观察旋涡运行方式,顺势而行并最终逃生。124“爱伦·坡笔下的水手通过研究旋涡的运行并与之合作而挽救了自己。”125麦克卢汉的研究策略与此类似,他以旁观者的态度观察新媒介的运行,与之合作,并试图找出能够抑制其压倒性影响的策略。水手逃生的例子告诉我们,采取新的感知和推理策略,能够让我们在“旋转的图景中心”126游戏,并与置身其中的环境实现互动。
麦克卢汉的“拼接”手法,不仅深植于其人文主义背景之中,而且超越了媒介圣人、媒介大巫、现代主义者和媒介爱好者四种面具。换言之,“拼接”作为麦克卢汉独有的表述方式,是其整体意识的具体化,是我们进入与集体存在水乳交融的阅读过程的途径。那么,何谓拼接?它可以是一种艺术形式(如罗马和拜占庭的艺术风格),可以是进入社会和文化现象的多元文化方法,也可以是人行道铺设风格(如镶嵌地板)。不同领域存在一些明显的例子,涉及艺术、美学、社会文化、政治、建筑设计等不同方面。它们在“运作结构”上存在共同点:以片段为基础,各单元相互分立,通过显像(figure)与基底(ground)的相互作用获得意义等。模式识别是进入拼接的方式:探索聚集了各种片段并超越单体累加之和的整体设计。它要求我们的意图与拼接的运行结构相一致,通过获得侦探能力去洞察古罗马或拜占庭的拼贴叙述、跨文化拼接乃至镶嵌地板的表述方式。借助拼接,我们参与到意义生产过程之中。这适用于拼接的所有定义,包括麦克卢汉的写作方式,以及观察者对地毯拼贴图案的识别。“拼接”为麦克卢汉的原创性探索提供材料和内容,让我们借助知识去重新经历麦克卢汉及其语境,使我们向有意味的整体效果前行。其“拼接”将东西方文化带到一起,实现了对文化传统之间的互动阅读。由此,麦克卢汉的拼接就不是一种线性的书写形式,而是对线性字母表模式进行重组,目的是使被设计为“言语、声像、视像”的书写页面具有触觉效果或多维感知。
麦克卢汉的拼接反映了人们处理事务的新方式,它更多地以集体的相互作用而非个体活动为基础。以此出发,现代主义在麦克卢汉那里的作用最为基本:它提供全新的“形式”实验模式,并将此实验铭刻于文学与文化统一体中。在此意义上,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现代主义文学根源就在传统与革新之间搭建了桥梁。为此,我们不应对以下发现感到惊奇,即麦克卢汉所深深着迷的,是那些对传统进行处理并将新旧文学艺术模式组合为富有原创性结构的现代主义大师。当然,他还痴迷于先锋派运动实践。其方法也来源于对早期现代主义作家的研究,这些现代派作家守持艾略特对文学传统的经典定义,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对文学艺术之林中的虚构和再现性经典提出质疑。
麦克卢汉的拼接以类似的方式结合了实验的需要,打开了他那个时代通向新传播方法的批判性书写方式(广告、口号、视觉双关语及其他文化策略)。其中,古代修辞策略和传统知识是实现这一“拼接”方式的催化剂。具体地说,通过对教父传统和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歌的研究,麦克卢汉恢复了古典三学科,混合了不同的传播符码并打破了既有的学术准则。由此,拼接就不再像培根说的那样“不适合指向行动,更适合赢得认可或信任”;它不再属于方法,不去引导人们获得既定真理,而是使读者投身于在与文本合作中得到实现的发现过程。像多数现代主义作品一样,麦克卢汉的著作是开放性文本,其意义随阅读行为和作为意义共同生产者的读者的变化而变化。麦克卢汉将这个持续的相互作用和注释过程称作“读者自己动手参与”。让我们同拉斐尔画作《雅典学园》127(The School of Athens)中所展示的学习观念相类比。尽管画作创作于文艺复兴时期——即麦克卢汉认为眼睛成为主导感官的历史时期,但画面却把我们带入古代教育的核心,即不是基于对知识的被动接受和记忆,而是以持续不断的探索和师生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为基础。这幅画描绘了包括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第欧根尼、苏格拉底、巴门尼德、伊壁鸠鲁等西方哲学圣贤们在学园中交谈的场景。异教徒哲学和基督教神学通过知识走到一起,学生们被鼓励去“寻求知识本源”:或交谈,或著述,或通过研究,“自己动手参与”使求学者与先贤们的宇宙观进行直接互动。想想看,在万维网——不论好坏——成为新雅典学园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找到与现实进行类比的方式。通过浏览网页,我们直接与知识接通,并自由地组合各种即时数据、新闻、观念和信息。现在,我们成为互动的主人。在当时雅典和当前的学习情境之中,我们肩负着提供意义的使命:当时主要的哲学家和现在的互联网分别给我们提供了一套自己动手探究的工具。我们必须在停止不前和继续探索之间做出决断。作为雅典学园的学者,或作为网上冲浪者,我们都在重新连接观念、片段以及其他不同单元。同样,面对麦克卢汉拼接的杂交性质,我们成为知识与愚昧的界面。我们能够决定付出多少努力,去推进知识并穿透其“拼接”的断续结构。
在麦克卢汉的书写中,其探索借助语言、绘画、图像、标题、照片等的并置来实现。因此,“拼接”不仅结合了不同的记录形式,也借自不同的传播符码。麦克卢汉后期一些著作采用立体蒙太奇的方法,以诙谐机巧的措辞和绝对口吻提供观念和直觉,读者以同步意识同时面对多个灭点(vanishing points)。就像麦克卢汉在《古登堡星汉》中所言,“拼接是一种集体或共同的图像模式,它要求一种深度参与”。换句话说,麦克卢汉的拼接,是对从固定观点到部落视域这一他并非真正喜欢的变革的讽刺或诙谐表达。这是麦克卢汉的天才展现:采取共同的知识目标以及以更新文化策略为目的的运思方式。这尤其适用于他那些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早期的听觉“袖珍本”,即《媒介即按摩》(Medium Is the Massage, 1967)、《地球村中的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 in the Global Village, 1989) 、《逆风》(Counterblast, 1969)等。这些袖珍本是麦克卢汉同当时世界著名媒介理论家、图画艺术家合作的成果,它们常被贴上重炒早期观念之市场产品的标签。在我看来,贴标签的方式过于简化。这些图文并茂的著作固然可以根据市场盈利策略去评估,但它们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图画小说的先声,并像波普艺术探索那样,具有掩饰严肃智识考量的功能。认真阅读《地球村中的战争与和平》就会发现,书中预示了一整套类比、交叉阅读、艺术理论以及大众传播的阅读策略,它们为读者提供了了解全新媒介环境的机会,并使屏幕浏览者在短短数年内就获得同等的网络参与程度。“拼接”作为一种认知,是麦克卢汉处理多样化境况和进行探索的最基本原则,它拓展了麦克卢汉对文学的热情及其对媒介效应的理解。这在其《内部景观》一书“前言”中得到清楚表达:“新媒介对我们感官生活的影响与新诗的影响类似,它们不仅改变我们的思想,也改变世界的结构。”就像艺术评论家所熟知的那样,通过图像并置或蒙太奇组合,是实现新型传播媒介与传统艺术形式连接的极富于启发性的方案。
恰如弗洛伊德“口误”(Freudian slip)研究所表明的,对词语的变形不仅可以产生幽默,也可以扩展知识、增进理解。麦克卢汉从未因个人目的或艺术缘故去处理词语,相反,他将之作为推动词语效果以更新知识形式的策略。媒介即信息(the message)/按摩(the massage)/大众时代(the mass-age)/混乱时代(the mess-age),这是麦克卢汉借词语变形实现的著名双关语组合。就像乔伊斯在《芬尼根守灵》中所传达的,双关语不是用于娱乐读者的文字游戏,而是用作显示力之互连模式的多维度诗学尝试。借用艾略特的观念:当你专注于诗歌内容之时,诗歌本身已对你发生作用。形式与内容同等重要,读者应该意识到故事内容(显像)背后隐藏的深层结构(基底)。由此,媒介即信息(传播形式对内容具有持久影响),即按摩 (没有意识到媒介影响的人在媒介面前表现麻木),即大众时代(大众社会产生塑造个人的新媒介和新机构),即混乱时代(那些不能通过媒介形式进行识别的人们不可避免地对媒介的斡旋有所误读和茫然)。以那个经久不衰的问题为例:暴力是如何通过电影、电视等中介传递给观众的?这种“暴力—媒介—受众”的关联模式过于简化,无法展现三者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暴力传递不同于维生素的汲取。维生素可以借饮用牛奶或果汁直接获得,暴力却并非如此,它是对各种环境事件的复杂反应,涉及身份、文化、教育、技术等诸多问题。不可否认,模仿电影打斗场景导致的后果非常严重,但这并非仅仅借助内容审查就能解决。在媒介渗透日益强烈的大众时代,我们被迫去更好地理解新旧媒介之间的交接。对于当前的媒介图景,我们必须参与其中,除此别无选择。通过参与,能够冲淡媒介带来的感官麻木,将我们打造成积极的“数字公民”。麦克卢汉已经证明,文学——作为一种功能而不仅仅是一门学科——有助于我们理解知识及发展中的媒介图景。麦克卢汉作为一位文学教授,让我们通过文学去观察、聆听和知觉全新的媒介世界。文学依然重要,它在帮助我们适应当下媒介环境和现代世界方面仍将继续担当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