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媒介研究的文学根源
文学/艺术是贯穿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一条主线。“拼接”或曰“栅格化方法”(field approach)是麦克卢汉的探索工具和书写方式。它源于麦克卢汉的人文知识背景并指向我们置身其中且不断变化着的现实处境。在新近出版的著作118中,我从三个方面——拼接、现代主义者的主导、应用麦克卢汉——对这一问题做了探讨。长期以来,麦克卢汉被戴上了四种不同的“媒介”面具,即媒介神谕者(media oracle)、媒介大巫(media guru)、现代主义者(modernist)、媒介/技术爱好者(media / techno fan)。因此,在“拼接”部分,我主要探讨麦克卢汉卸下“媒介”面具之后,其媒介研究背后的人文根源问题。事实上,早在20世纪50年代早期,麦克卢汉就致力于改编古代的教育理想(突出表现为文法、修辞和语言三学科),使其成为适应新的传播和艺术表现形式的现实观照方式。恰如特沃尔(Donald Theall)、马尔尚(Philip Marchand)、维姆特(Glenn Willmott)、马尔切索(Janine Marchessault)、卡维尔(Richard Cavell)在各自著作中所论述的那样,古代语法、修辞和逻辑是麦克卢汉媒介探索的基础。119 古典三学科与先锋派实验结合孕育出的书写方式,就是要超越印刷页面的限制,使读者卷入一种关于现状和思考的动力旋涡之中。麦克卢汉这一原创性的“言语—声像—视像”(verbi-voco-visual)120书写形式,是听觉的而非线性的,体现的是触觉的(或参与式的)而不仅仅是视觉的人类感知系统。
在“现代主义者的主导”中,我立足于福特(Ford Madox Ford)、乔伊斯、庞德和刘易斯(Wyndham Lewis)四位现代主义艺术家的诗学语境,探讨了现代主义在麦克卢汉媒介研究中的基础作用。他们分别在麦克卢汉媒介分析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英国小说家、评论家福特是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开路人:他引入一种对全新社会模型进行认知和意识反应的“新形式”(new form)观念,使麦克卢汉认识到形式与内容的同等重要。作为第二诡辩学派修辞学信徒121的乔伊斯,为麦克卢汉提供了探索现实的新工具和运作模式:即通过语言进行活体解剖,通过嬉笑挑逗的词语组合去理解现实。出色的手艺人庞德,教会麦克卢汉如何通过文化/艺术与传播形式的结合将运作模式通俗化:从孔子到填字游戏,从但丁到新闻界,庞德展示了如何将纽约文学杂志 Kulchur扭转为自己迫切需要之物(desiderata)。追随庞德诗歌中对语言、形式,特别是对汉字的实验,麦克卢汉将表意文字解读为一种保存了符号与意义之间和谐联系的、表音文字所不具备的、涉及全体感官同时互动的复杂形式。如书中所述,汉字作为一种认知形式,代表了麦克卢汉的“拼接”手法。英国旋涡画派的发起人刘易斯揭示了新型传播过程的本质,其“艺术即传播”观念以及对“地球村”的隐晦表述,给麦克卢汉以重大启发。以致麦克卢汉在《内部景观》(The Interior Landscape,1969)中坦陈:
作为对机械工业和官僚主义愚昧的浪漫主义反抗,在惯常的和忠实的诗学启蒙之后,剑桥的表现令人吃惊。短短几周内,瑞恰慈、利维斯、艾略特、庞德和乔伊斯就开启了促使读者适应当今世界的诗歌感知之门。我对媒介的研究始于并深深扎根于这些人的工作之中。122
多么令人吃惊的句子!它值得我们一遍遍地阅读和琢磨。诗歌过程——文学、艺术、创造性想象——是麦克卢汉引领读者适应当今世界的首选策略。这一观念是麦克卢汉诗学的核心,它构成了麦克卢汉尝试理解变动着的世界的指导原则。通过文学和艺术传统,麦克卢汉找到了探索传播的工具。1963年,麦克卢汉在多伦多大学成立“文化与技术”研究中心,该中心建立之初即明显地与两种文化——人文文化和科学文化——相联系。麦克卢汉投身于一项今天被称为有先见之明的探索策略,但在当时并未获得认可。媒介生态学作为源于麦克卢汉文学研究的学术领域,得到了具有人文主义学科方法的学者们的进一步巩固和开发。
在“应用麦克卢汉”部分,我借助麦克卢汉在《媒介定律》(Laws of Media, 1988)中对媒介运行模式的宏大叙述——媒介效应四元论123——对部分小说和电影进行了解读。这是我通过文学和媒介生产——它们为观察两种媒介的并置提供了有趣策略——探索马可尼星汉(the Marconi Galaxy)形成的方式,也是在相互作用的跨文化模式中理解媒介、文学和电影的方式。也就是说,这是将麦克卢汉运之于人文科学领域,以尝试在不同学科流派中鼓励生态学研究路向的方式。它旨在通过营构一种扎根于文学土壤的逆反环境,来淡化麦克卢汉身上具有压倒性影响的“媒介大巫”身份。“媒介大巫”,或者说杰出的流行文化哲学家、新电子媒介的辩护者与狂热者,只是麦克卢汉“神话”的一个方面。这种“神话”建构是对麦克卢汉整全形象的破坏,是对其著作复杂性的粗暴否定。而如果首先将麦克卢汉定位为一名文学教授,其著作的复杂性就会立即得到确认。作为文学教授,他精通古典学、托马斯传统以及浪漫主义和象征派的成就;他注意并运用现代派的形式实验。麦克卢汉将古代口头传统和现代艺术探索相糅合,形成了其独有的书写方式——拼接。批评者们常为其混杂风格所困扰,并以“荒唐的麦克卢汉风格”来反对麦克卢汉的媒介观。对此,我则更愿意将之视作麦克卢汉的“诗学表达”(poetical pr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