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古典传统到先锋实验
在剑桥大学,麦克卢汉主要研究当代英语文学,他对富有革新性的诗学策略的潜力进行了探究,这段经历锻造了他的文学理解力。它一次性的同时又是永久性地改变了他的文学和艺术研究方法,并且,作为一个栖居于不断演变的技术世界中的学者,他也改变了对自身责任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剑桥的经历无疑造成他思想上的地震:
在古典的、专一的诗歌启蒙阶段,对我来说,诗歌是充满浪漫色彩的反抗,它与机械产业和蒙昧的官僚主义对抗。但这些在剑桥大学受到了冲击。在短短几周内,理查兹、利维斯、艾略特、庞德和乔伊斯就打开了诗意感知之门,随之,诗歌担任的使读者适应当代世界的角色,也向我敞开了。
我的媒介研究由此展开,并长久扎根于他们的工作和作品中。40
文学、艺术和创造性思维中的诗意过程,正是麦克卢汉所说的“使读者适应当代世界”的首要策略。所以,1963年麦克卢汉在多伦多大学创立名为“文化与技术中心”的研究所并非偶然,它明确地要将人文的和科学的两种文化形态(two cultures)在一项独特的育人工程中连接起来。
这是从剑桥毕业之后的30年的事情,作为新型学者,麦克卢汉投入毕生精力的工程逐渐完成。他是英语教授,是当代学者,是研究先锋探索和新媒介环境之间关系的最早的一批人,而这触怒了许多所谓的高雅、正统学者。他也对乔伊斯、庞德、福特、艾略特等作家倾注了极大热情,这种热情也波及温德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这样独树一帜的艺术家,他们都通过创作摸索着突破,他们实现了从机械线路到电热圈,从古登堡到马可尼,从直线到声觉空间的突破和变更。而这些形式实验是他们时代新媒体景观的反映:
奇怪,作为艺术形式的大众报纸常常吸引艺术家和美学家的热情,同时却激起了学术界忧郁的顾虑。41
麦克卢汉与这些艺术家同声相应。他在剑桥时就肩负一个使命,如其所言,他准备着用最激烈的声音反对同时代的贬值了的经院哲学。这是他对陈旧的教育权威、教育环境发起的战争宣言。从那时起,对麦克卢汉来说,是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课堂向他彰显着世态的变化。当时一个基本的假设是课堂外比课堂内拥有更多的信息和知识,若干年后在与埃里克·麦克卢汉(Eric McLuhan)和凯西·哈钦(Kathy Hutchon)合著《作为课堂的城市》这部教育性书籍时,麦克卢汉反思了这个观点。他确实到社会上去闯荡并经受历练,但他的媒介探索仍然扎根于他的文学研究之中。麦克卢汉作为学者的革命意义不仅在于他对媒介的洞察,更在于他推进的方法论革命,他看似矛盾地将传统嫁接在世界媒介与新技术的研究中,先锋运动帮助他为这种联结架设了桥梁。
事实上,诞生于《机器新娘》之后的《逆风》(1954)(Counterblast)成了麦克卢汉发起的宣言,在当时的文化和环境形势中,它是一股劲风,也是福音。它是“媒介记录”(Media Log)的首次呈现,并将诗歌和艺术作为基础文本运用于对社会的批判式探索。这本书也不是对温德汉姆·刘易斯旋涡派风格的机智模仿,其中展示了麦克卢汉发明的新形式:马赛克(the mosaic),它使麦克卢汉把握了媒介旋涡,并将之呈现为“可视的”。几年后麦克卢汉使它臻于完善,在他1962年的著作《古登堡星汉》的卷首,麦克卢汉称这种新形式是他研究运转方法的客观对应物:
《古登堡星汉》发展了一种马赛克的或者说场域式方法去解决它的问题。对大量的数据和引文的“镶嵌”式处理,提供了适当的实践方法,以对历史中的因果关系运转有所揭示。42
马赛克让麦克卢汉能够将“艺术分析法用于社会的价值批评”43,这种新颖的写作方法,反映了麦克卢汉作为媒介研究者的独特的思维结构。在具体的操作中,马赛克作为探索工具,将文学、艺术和媒介文献并置、融合,它将对弗朗西斯·培根的名言的征用与对电力时代包容、并列的语义并置的预见混合在一起。麦克卢汉的马赛克观念生发于一个技术隐喻:探针(the probe),它的灵活性使我们不仅从外部还能从内部对不同主体展开探索。结果,围绕“探针”的书写将读者也纳入了文本风景中。
麦克卢汉将“探针”作为马赛克和传播理论的核心,不断加以阐释。在他的一些著作中,“探针”有时作为双关语,有时是充满意味的标题挑动、刺激着它的读者,这在《机器新娘》、《古登堡星汉》包括较不为人知的《把握今天:退出的行政主管》(Take Today: The Executive as a Dropout)等著作中都有所体现。而在其他书中,对各种探索的并置不仅展现在语言的机智运用中,还通过绘画、图片、大标题、照片等体现。在此处,麦克卢汉的马赛克不只是不同语体的合并,还是对不同传播模式的借鉴。这种视觉效果使我们想起立体派和达达主义的蒙太奇手法,它使读者进入对各种没影点的共时感知中。它也是麦克卢汉矫正“后视镜综合症”(rear-view mirror syndrome)的良方:我们透过过去来审视现在,因为只有当新环境已经充分展开时,原有环境才变得完全可视。麦克卢汉的马赛克方法旨在唤醒我们对未来的感知,而不是回顾。
因而,作为一种充满活力的形式,马赛克充分体现了麦克卢汉视角的灵活性,学术界对此感到震惊,但艺术界却表示出对他的真诚欢迎。麦克卢汉断语式的表达和声觉写作吸引了同时代的新派艺术家们。反过来,正如他所说的,马赛克本身也受惠于先前的艺术实验。可以这样说,马赛克承担着“梭子”的功能,它在过去的先锋实验和新的艺术探索中做着编织的工作,从温德汉姆·路易斯到昆汀·菲奥里(Quentin Fiore),再从达达到索雷尔·伊特劳格(Sorel Etr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