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国式管理溯源
2000年以来中国式管理的兴起,可以归纳为以下缘由:
第一,中西企业的差异,激发了中国式管理的热情。在80年代的开放大潮中,向西方学习是主旋律。然而,现实告诉人们,那些率先吸取了洋味的大型国企,并不见得有多大好转,反而是那些土得掉渣的乡镇企业,成为搞活经济的前锋。80年代国家五部委大力推行“十八种现代管理方法”,以引进西方式管理为主,但在现实中并未能拯救国企,即便有成效也不大;而一个个精明的温州小老板,靠着中国特色乃至是江浙特色的算计和精明,率先富裕起来。具有鲜明对照的一个例子,就是典型中国式的芜湖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在当时风光无限,而与之相反,武汉柴油机厂引进了德国洋厂长格里希,用尽全身解数也未能实现武柴的振兴和繁荣。人们通常会把年广九获得的殊荣,归结于邓小平的关注,但是,邓小平访日访美对西方企业管理先进性的关注要更强烈,为什么在国内没有产生出同样效应?武柴格里希靠着“第一个洋厂长”的特殊性,确实取得了一些成就,然而在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中国式软对抗面前,他无法破解在德国不会面对的“无人之阵”,更不能理解中国的“八卦阵”,最终在格里希离职后武柴迅速破产。中国的特有情境,刺激着人们去寻找适应这种情境的管理内涵,人们从年广九身上看到的是中国式成功,从格里希身上看到的是西方式失败。所以,1992年开始的改革开放“第二个春天”,就不再具有80年代那种浓烈的西化倾向,而是立足本土,由此与“国情论”相得益彰。2000年以后,中国式管理适应了“国情论”的需要,特殊国情又滋养着中国式管理的迅速成长,使其一路风光走到今天。
第二,走向世界的期待,动员了中国式管理的力量。从近代以来,中国人就一直对“强国”梦怀萦绕,但在经济实力上从来未能扬眉吐气。80-90年代的经济发展,为中国以强国姿态走向世界铺垫了基础。加入WTO,使中国迅速融入全球经济。拿实力说话,靠速度崛起,中国迅速成为制造大国。在“大国崛起”的过程中,降低成本只能靠西方没有的优势,加快速度又必须绕过难以变革的深层次问题。而依赖中国式管理,可以不需要深层变革就能快速得到回报。规则细密的西方式企业,在运营中远不如中国特色的方式有效。坚守西方信念的跨国公司,来到中国也会发现“土八路”的优越性。所以,即便是外资企业,在中国经营也往往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很快就适应了“国情”,不适应的只好放弃中国市场这块“肥肉”。中国企业更不待言,它们能够看到的成功之道,首先是来自于中国的“关系”、政府的“优惠”以及形形色色的“摆不上桌面”的五花八门的门道。谷歌与百度之争,恰恰是坚守西方理念的谷歌败下阵来,而谙熟中国特色的百度获得了成功。几乎所有的经理人培训,学员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喟叹,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西方教科书,基本上是“无用”的,而自己的本土经验,却有点像当年批判的“臭豆腐”,不好闻却好吃。在这种局势下,传统国学可以更对中国人的胃口,当年打天下的成功经验更有现实效果,传统文化和“红色管理”由此兴起。等而下之的,即便不是走传统文化和革命经验的正道,也会步入五花八门的本土小路。在“为了中华之崛起”的旗帜下,传统儒学的“修齐治平”,除旧布新的革命法宝,不择手段的权谋机巧,《水浒》《三国》的狡黠智慧,这些本来在内涵上互相冲突的东西走到了一起,从不同角度推动着中国式管理的进展。这种杂拌,使中国式管理本身也呈现出复杂多样的色彩,管理者可以各取所需,但是无论取哪一样,都有理由在世界面前自豪。
第三,华夷之辨的基因,调动着中国式管理的积极性。中国有着悠久的华夷之辨的传统,尽管从近代以来,华夷之辨已经是一个过时的命题,但是,过时不等于终结,遇事首先要区分“我们”与“他们”,仍然高度凝结在国人的潜意识之中,而且支配着相应行为。在“重振汉唐雄风”的大旗下,总会隐隐约约闪现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传统心态。当然,现今的“华夷之辨”已经有了时代跨越,所表现出的可能不再是“万邦来朝”的天朝姿势和“虽远必诛”的汉唐霸气,但隐隐约约同“振兴中华”“扬我国威”幽径相通。于是,民族主义与传统文化吻合,为企业经营中的中国式管理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学者那里,文化相对论(即文化无法区分先进与落后)尚可得到一定程度的理解,而在大众那里,基本上都认可中华文化的先进性。即便是学者,也会通过区分精华与糟粕来认定国学中的先进成分。走得更远的,则寄希望于通过孔子学院把中国文化传遍世界,用中国文化来拯救西方的没落。由此,中国式管理就不再是一个学术性的解释概念,而是一个实践性的操作概念。凡是大打民族牌的企业,基本上都同这种心态有关。取守势的,以民族品牌或者爱国主义来维护自己的商业地盘;取攻势的,以全球化和跨国经营把自己的优势推向国外。凡是不承认市场经济具有普适准则的企业发展战略,或多或少都受华夷之辨的潜意识支配。学习西方是“礼失求诸于野”,走出国门是“以夏变夷”。这一点,学界的论证还远远不够,而现实中的运用却得心应手。正是这种华夷之辨,使中国式管理在学术讨论和实践运作上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逻辑割裂,即以中国的特殊性来推进中国式管理的操作,又必须落脚于全球化的普适性来走向世界,最后的走向是“只有中国的才是世界的”,即“以夏变夷”。赵丽蓉的小品语言,其中包含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冲突,即民族特殊性和世界普适性的冲突。在中国式管理的实际运作中,依然要靠华夷之辨来处理这种冲突。
第四,推崇科学的理性,推进了中国式管理的学术性。现实需要理论给出新的解释,而文史哲的研究在过去是远离管理活动的。90年代国内学界的人文精神讨论,由于同经济活动没有直接关联,所以虽然孕育了中国式管理的学术因素,却缺乏管理学界、经济学界的参与,以哲学界为主,不但使讨论偏于形而上,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人把人文精神的丧失归罪于市场经济。2001年加入世贸后,一批文史哲学者加入了管理研究行列。以许倬云的三本书为标志(《从历史看管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从历史看组织》,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从历史看领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可以看作是人文学者向管理学的自觉靠拢。在管理学界,一批学者试图以中华文化为基点构建管理学的新体系或者新范式。如复旦大学苏东水等成立了东方管理研究中心,明言要改变管理学中“言必称西方”的倾向,并出版有代表作《东方管理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和《中国管理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中国社科院的黄如金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提出了“和合管理”(《和合管理》,经济管理出版社2006年)。尤其以台湾曾仕强的“中国式管理”在大陆的影响最广(《中国式管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这些,都可以看作是这一时期管理学界运用科学方法对“中国式管理”进行学术构建的试探。这些研究,不同程度地运用科学理性方式对管理的中国情境进行解读,给中国式管理增添了学术色彩。但是,一旦运用科学理性方法,就其本质来讲,就具有了西方学术的身影。在科学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西方的强势,认同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西方逻辑。而中国历史上恰恰缺的是逻辑(近代严复、梁启超等人对此有详细说明)。而一旦突出了科学和逻辑,那就不再是中国的特色。所以,中国式管理的学术探讨,一方面是从方法论角度提升了对中国情境的认知,另一方面是从本体论角度淡化了中国式管理的情境。这正是中国式管理的一个发展悖论。不过,在这种悖论中,相应的学术性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化解着“华夷之辨”的非现代性,推动着中国式管理的学理建设。
第五,革命时代的成功经验,构成了中国式管理的路径约束。当代中国的传统,不仅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而且还有几十年的革命积淀。在现代的革命史上,正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情境的结合,奠定了新政权的根基。这种中西合璧,打败了党内的教条主义,也打败了党外完全本土的保守主义。有朋友认为,在中国传统中,“攻守之势”的变易,会使历史上的夺权者向执政者发生迅速转化,即“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而中共作为一个已经掌权数十年的政党,依照“马上”方式进行国家治理是一个重大问题。实际上,仔细考之,概因为马背得来的巨大“红利”尚未使用完毕。革命时期动员社会力量的做法,以理想教育激发下层力量,以组织纪律保证行动统一,以打歼灭战取得竞争优势,以统一战线得到广泛支持,这些技术路径和操作方法,往往行之有效。所以,“走长征路”“整风”“肃反”“三大战役”等等手段,都成为在时代变迁以后仍然可以复制的成功样板。而且对于“60前”来说,使用这些手段驾轻就熟。因为过去的成功和辉煌,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它已经成为制约今后行为的沉淀成本。即便复制这些经验存在某些问题,路径依赖也会促使人们考虑调整这些手段的某些限制条件,而不会轻易放弃这些手段。中国的现实状况,依然能够使这些手段取得快速成效。由此,中国式管理中,红色管理成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