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跟上的与错过的
中国人喜欢讲历史,但更多的时候却忘了历史。如果翻翻发黄的档案,可以发现,中国人曾经在管理理论上并没有错过什么,而是紧追世界潮流。
泰罗的《科学管理原理》在美国初版于1911年,不久就引起当时在德克萨斯农工学院留学的穆湘癑(字藕初)关注,他同泰罗、吉尔布雷斯信件往来,反复讨论,翻译为汉语本《工厂适用学理的管理法》,于1915年在上海中华书局主办的期刊《中华实业界》上分5期发表,次年出版单行本,至1934年共出7版。先在康奈尔大学读机械工程,后在哈佛商学院读MBA的杨铨(字杏佛),直接受教于科学管理的传播者金布尔(D.Kimball),他从1915年起多次在中国科学社主办的《科学》杂志上介绍美国的科学管理。1920年,与中华书局竞争的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南洋公学教授张廷金编著的《科学的工厂管理法》。从这本书有“管理的五大要素”章节来看,说明法约尔也已经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平心而论,在管理理论的起步阶段,中国人并没有错过。
穆藕初回国后,走实业救国和科学救国道路,先后创办了上海德大纱厂、厚生纱厂、河南豫丰纱厂、植棉试验场等企业,参与发起中华职业教育社,担任过上海总商会会董,兼任过北洋政府农工商部顾问,创办过中华劝工银行。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他出任工商部次长。杨杏佛回国后,先在汉阳铁厂任职,后来专职主持中华科学社和《科学》杂志。而受过哈佛MBA教育的曹云祥,则把学到的管理理论用于清华大学的办学上。另一位由哈佛商学院回来的潘序伦,则创办了立信会计事务所和会计学校,还带出了一个著名的学徒顾准。
1928年,在国联的倡议下成立了国际管理学会(IMI, the International Management Institute),英国的管理学家厄威克(Lyndall Urwick)担任总干事(Director)。1929年,厄威克通过燕京大学经济系的原主任戴乐仁(J.B.Tayler,毕业于利物浦大学的英国学者,燕京大学经济系的创办人),推动中国成立研究管理的组织。南京政府由工商部长孔祥熙、次长穆藕初牵头筹办,于1930年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工商管理协会(英文名The China Institute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协会章程第一条是:“本会以研究科学管理方法,增进工商业生产效率,实现民生主义为宗旨。”协会首任15名理事,除孔祥熙、穆藕初、寿景伟(工商部商业司长)外,还有会计师潘序伦、科学社杨杏佛、工程师学会会长胡庶华、经济学家李权时、中华书局陆费逵、商务印书馆王云五、中国银行徐寄、火柴大王刘鸿生、棉纺大王荣宗敬等人。后来实际主持协会工作较长时间的是曹云祥,在他的主持下,协会编印了科学管理丛刊(丛书),出版了王云五的《科学管理法的原则》,曹云祥译的《科学管理的实施》,刘鸿生等人的论文集《工商问题的研究》,还编辑出版了各位专家在每月一次协会叙餐会上的报告《演讲录选编》,创办了《工商管理月刊》。厄威克在日内瓦主持的国际管理学会,因为纳粹上台而中止了活动。中国的工商管理协会,由于日寇入侵而中止了活动。
大体上,从民国初年到抗战之前,中国在管理理论上基本与世界同步,但中国的工商业不够发达,理论所产生的实践效应不强,只有部分企业推行,而且偏于向文化机构倾斜。除了穆氏的纺织厂外,天津东亚毛纺公司的科学管理推行较有成效,上海荣氏企业也曾部分实施。真正以科学管理奠定发展基础的,首推王云五主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王云五自称:“十年以来,该馆三遭巨劫,屡蹶屡起,得力于管理者不少,而我所行之管理方法得收相当效果,则由于不重形式而能实施其原则于特殊之环境。”从整体上看,这一时期的中国,在管理理论上没有错过,却未能在管理实践中普遍开花结果。
中国与世界拉开距离,是在二战以及战后恢复时期。1949年共和国建立后,中国采取了不同于西方国家的管理体系,战争年代的经验和苏联的示范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中苏关系破裂期间,中国开始探索自己独特的发展道路。从50年代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到60年代推行“鞍钢宪法”,再到70年代学习大庆和大寨两个标杆,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这一时期,中国的理论不但与西方的理论是两股道,而且与苏联模式也不一样。那种试图改变人性的“斗私批修”,试图建立“美丽新世界”的狂热与迷茫,深深融入了中国社会。
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以后,来自西方的管理理论在中国迅速普及。80年代初期由马洪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国外经济管理名著丛书》,在引进管理理论上起了极大作用。当时选定的36种书目(截至1991年出版了19种),以今天的眼光看也水准极高,囊括了不少经典之作。另外,80年代广泛引进的各种国外社科学说,也对西方管理理论的扩散推波助澜。系统论热潮,社会学重建,行为科学介绍,都对当时的管理学起到了推动作用。不过坦率说,80年代西学传入主要影响在思想层面,多数仅在书斋中发挥作用,与处于“野蛮生长”状态的现实经营活动关系不大。
为了使理论向实践靠拢,1984年,当时的国家经委等五部委,精心选择了一些操作型理论,向全国企业推广18种现代管理方法,包括目标管理、全面质量管理、价值工程、ABC分类控制法、网络计划技术、线性规划、投入产出法、看板管理、量本利分析等等。但是,任何一种管理技术,都有它隐含的思想支撑和文化垫底。这些方法看起来很美,但在中国企业里水土不服也比较严重。
90年代,中国在管理理论方面比较沉闷,进展不大。人们面对西方的理论,就像早期农民企业家穿西服,仅仅是一种身份象征,自我感觉相当不舒服。西方理论就像时装走台,能看不能用,用了不见效,真正解决问题的,反而是土办法。于是,有批评“数典忘祖”的,有强调“中国特色”的,有些学者跃跃欲试用本土资源构建理论,回溯古代传统,重拾红色经典,至今馀波尚存。
进入21世纪,尤其是加入WTO后,中国必须面对世界。那些实业界的排头兵,开始认真读西方经典,但这种阅读是有选择的。影响企业家和经理人的,主要是德鲁克、圣吉、彼得斯、柯林斯、戴明、卡普兰、稻盛和夫等人,相关词汇也主要是团队、愿景、基业长青、阿米巴、平衡计分卡等等。纯理论依然停留在书斋中。一方面是理论的琳琅满目,另一方面是实践的应用选择。一些真正的经典理论,并不能得到相关人士的深究熟读;见之于实践应用的理论,则多数具有立竿见影的短平快性质。不过,应当看到,即便在西方,同样的问题照样存在。世界五百强的高管层,恐怕没有几个把马克斯·韦伯或者詹姆士·马奇放在心里而且挂在嘴上,甚至对德鲁克而言,企业界也是只读《卓有成效的管理者》的居多,读《管理:使命、责任、实践》的少见。这种错过,严格来说不是错过,而是“不来电”,中外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