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对创造的困惑
对以上有关创造理论的学习和研究,我发现哲学家们虽然不是专门研究创造理论的,但是对创造的认识仍然十分深刻,尤其是两千多年前的先贤们,可以说是站在最高层次,对创造进行了哲学思考。这一时期由于科学尚未分化成后来的各个学科,因此,这些思考是原始性的,是对问题最根本的追问,先贤们还不致于使自己的思想陷入后来无限膨胀的学科细节之中,还能从整体上来把握宇宙、生命、创造等等根本性问题,这实在是人类的幸运。
比如,根据《周易》和老子的思想,就可以总结出以下至今还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关于创造根源的深刻理解:
1、矛盾的对立统一,或称阴阳相互作用,是万物产生的根源,也就是创造的起源。在李政道(2000)先生主编的《科学与艺术》一书中,著名画家吴作人用画形象地诠释了这一思想。画名为“无尽无极”,寓意世界是动态的,宇宙的全部动力、所有物质和能量都产生于阴阳两极的对峙。现在这幅画已成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标志。
2、创造是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现在我们看来十分复杂的东西,都是由简单产生的。“一生二,二生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生命进化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由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发展到人这样极其复杂的智慧动物。
3、创造历程不是匀速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中文里,三者为“众”,说明在系统还是简单的时候,创造力还比较低,可是到多样性增加以后,创造力就会突然爆发,是非匀速的。
4、要成为创造出来的东西,必定要和谐统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也就是说,万物都包含阴、阳两个对立面,它们互相冲荡而达到和谐统一。没有对立冲撞,不可能产生创造,然而这一创造要能够保持下来,必须达到和谐统一。
虽然哲学路线关于创造的论述深刻而有哲理,但是太宏观,不具体。我无法将其应用在我的教学和科研之中,这对我个人修身养性固然有好处,可我无法抓住实在东西,用来指导我所带的研究生。
心理学建立以后,这才有了系统研究创造力的学科。纵观心理学对于创造的研究历程,可以发现它是从单因子决定论开始,例如高尔顿的遗传因子决定创造力,弗洛伊德的性能量,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等等。然而,仅用单因子就想阐明创造规律,实践证明不可能。这才进一步发展出多因子综合理论,例如吉尔福特的“智力结构模型”,艾曼贝尔的创造力组成成分理论,斯腾伯格的“创造力三维模型理论”,到后来奇凯岑特米哈伊的系统模式理论,把整个社会文化、生活方式等等都包括进去了。
可以说,心理学路线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因子越来越多,可是这些因子之间的相互关系并没有找到。就以个性为例,与创造力有关的个性那么多,例如想象力、有灵感、耐心、专注力、勤奋、毅力、等等是人们普遍认为创造性人才应具备的个性特征。有人对专业文献统计发现具有特殊创造能力的人所表现出来的鲜明人格特征多达200多种,当然这是指有利于产生创造性想法的性格,它们与创造力的关系仍然不清除,怎样协调这些关系?
至此,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我读这些书,原本是想了解创造有何规律,创造是如何产生的,怎样提高创造力,使我可以去指导研究生。而结果却是越来越困惑,面对不断增加的影响创造力的因子,面对众多创造力理论,我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也就是说,我提出的问题没有得到满意答案。所以,我不敢将这些理论用在我指导的研究生身上。
如今,创新在社会上成为广泛共识,全社会都对创新和创造充满着强烈的渴望。可是,创造的规律是什么?我们清楚吗?如果不知道创造规律,而又要采取措施去促进创造力的提高,其结果有可能是可怕的,为什么?我们可以结合实际来看看这个问题。
通过媒体,我发现有的大学为了培养学生创造能力,提出要采取措施培养学生的超强适应能力,以“适应科技发展的新趋势、适应国际发展潮流”,天哪,这恰恰把事情搞反了!试想,当一项科技成为“潮流”,成为“趋势”的时候,说明已有人在前面引领潮流多时,而且很多人已经开始跟进,否则不可能成为潮流。这时去适应它,无异于去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追,先不说从后面追到前面有多困难,最要命的是,当你好不容易追到前面,准备有所创新超过别人的时候,人家却改变了方向,新的潮流又开始了。那我们且不永远处于追赶潮流的适应之中。这里的关键是适应能力同创造力的关系是什么?要培养创造能力,为什么要培养学生的超强适应能力?适应能力同创造力是呈正比吗?
现在科技界常听说一句话,叫作“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从财力出发,国家有重点地扶持一些对国计民生有重要影响的方面,形成一些战略重点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十分正确。但是如果不真正理解党中央的意图,把这话当作科学研究的指导方针,就存在问题。因为科学发现的重要性常常一开始看不出来,有的发现或发明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显现出重要性,而当时就看得出来重要性的常常只是考虑了眼前的利益或作用。我们能够看出来的,大家也都看到了,因此我们常常在这些领域跟着别人走,而不去从事看不出重要性领域的探索,可是等到别人在原来一些不被人重视的方向上做出成绩,其重要性显现出来以后,我们再从头去搞,就已经大大落后了。这样一来,我们将永远落在别人后面,不可能有真正的原始创新!
我国科技界对此有过深刻的教训,生命科学有几个方面,中国原有一点基础,当世界重新在这些方面有突破时,中国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用蛙做模式研究胚胎诱导就是一个例子。从上世纪20到40年代,两栖类研究推出发育生物学的高潮。这个时期培养的一些中国留欧学生如庄孝僡,童第周等把两栖类研究带到中国。这个模式从上世纪40到80年代中期,进展很少而且做的人不多,到上世纪70年代末,因为庄孝僡,童第周在上海和北京分别领导一个研究所,中国的研究人数不会比其他国家少太多。但是上世纪80年代这个领域研究再起高潮,中国却没有份。1997年Wilmut克隆多莉羊以后,我们大家才觉得这是不得了的高科技。其实以核转移技术为核心的动物克隆,中国以前学国外在低等动物(两栖类和鱼)做过。这是长期冷门的项目,世界上做的人很少。把这个技术从低等动物推到高等动物,在实际操作上没有本质区别,靠不断的改进可以做到。但要在思想上认识到哺乳动物克隆的重要性,要有耐心。这样一来,虽然中国长期维持了一个领域,却没有在科学发展上得到回报。究其原因,长期维持是因为两位老科学家的地位,而其后不再支持是因为他们去世了(饶毅,2003)。
这就是我们紧跟潮流的结果,冷门时看不到重要性,不被重视,可当其成为热门,成为潮流的时候,我们已经落后好远了。因此,不了解创造力规律,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主观上想提高创造力,但是所采取的措施恰恰是抑制创造,与创造背道而驰。这是多么可怕!是我们完全不想看到的结局。
于是,在我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念头,我要找到创造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