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苦恶鸟”
江南老家有一种鸟,每年开春老是伏在秧田中“苦恶苦恶”地叫个不停,当地人叫它“苦恶鸟”。夜深人静,它的叫苦不迭,使人不寒而栗。小时候,偶尔捉到一只,把玩一阵,听它低吟,心生恻隐,又将它放了。而今出外谋生,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捉放“苦恶鸟”的事总不能忘记,只是知之更深了。这“苦恶鸟”是代人说了句真话,世上没有哪一个人不居在苦境之中。
人文世界的一切现象,可用“吉、凶、悔、吝”四字来概括,这四个字只有一个“吉”是乐,其他三个字都是苦。《易经》上说:“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这里的“忧”,就是忧愁、苦恼。“虞”是考虑问题,脑子不停地想,只要有思想,就有苦恼,心理上就有得失,得不到的痛苦;费劲得到了不过如此,痛苦;放弃了原本重要的也痛苦;富家大户,一样大有大的难处,贾府的公子小姐们谁没痛苦过?穷家小民的苦处就更不用说了。说人生没有苦,和“苦恶鸟”唱反调,不切实际。佛典说:“危脆败坏,是名世间”(《杂阿含经》卷九)。又说:“天下之苦,莫过有身,饥渴瞋恚色欲怨仇,皆因有身。身者众苦之本,祸患之源”(《法句经》)。正因为人生活在这个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变异着破坏着的世间,所以一切皆苦。由此,佛教有三苦、八苦之说。三苦:即“苦苦”,受苦受难时苦;“坏苦”,痛快一时,终将是苦;“行苦”,不苦不乐时,想到人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依旧苦恼。八苦是在生、老、病、死之外,再加“求不得苦”、“怨憎苦”、“受别离苦”和“五阴盛苦”。总之,人世间是苦海无边。出家人看破红尘,清心寡欲地修炼,那是因为明白了“有求皆苦,无欲则刚”。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有见于人生的痛苦,为了求解脱而创立佛教。原始佛教的基本教义——“四谛”和“三法印”,其核心内容讲的就是现实人生的苦难和解决苦难的办法。
“天将与之,必先苦之。”有人讲“一生无所求,只求粗茶淡饭”,这“求粗茶淡饭”难道不是“求”?只是心思放在无所求上,忘了求喝求吃也是求。就像一个人出门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疲于奔命,苦如牛马,口中常抱怨“不知乐是何味”,可一回到家里,脱帽解衣,偎在床上,又总喜形于色地对老婆说:“这回赚了两万。”明明乐在其中,却为什么偏要说“不知乐是何味”呢?因为他做生意时,全身心地投入,万念俱销,没有想到这苦中之乐。一个人只要有所图,艰难困苦是必经的路段,如果畏缩退步,无异于自绝前程。比如,一个生意人面对“山穷水尽疑无路”的逆境,若是不畏艰难困苦,从那行情繁冗的市场中,将纷纭变幻的信息理出头绪,巧获机遇,疑而叩实,作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突破性决策来,就能有希望争取到经营的转机。由此可见,艰苦奋斗、百折不挠的执着精神对人生有多么大的作用。苦是乐之源。生意人知苦之必有乐,故不贪图一时之乐;知乐之生于苦,故不畏千般之苦。“苦恶鸟”不知苦乐之说,所以从新春叫到残秋,从酷暑叫到寒冬。人不然,人有思维,能思索复杂的意念,“始知人有真苦,虽至乐不能使之不苦;人有真乐,虽至苦亦不能使之不乐”(《袁中郎随笔》)。比如当个编辑匠,看稿,编稿,组稿,一支笔,一把剪刀,一瓶糨糊,在手头倒来倒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视茫茫,发苍苍,苦不苦?十足的苦。长年累月,寒来暑往,稿纸的长河川流不息地在眼前缓缓流淌。白色的纸,灰色的格,蓝色的字;色,多么单调,形,多么呆板,视网为之退化,大脑为之麻木!粗制的语言,屡见的故事,抻了又抻的情节,还要旁若无人地“洋洋洒洒”。这也得看,耐心地看,有时为看一个标题,一个字句,就是躺到了床上仍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哪管是头疼,还是困倦。几篇稿子一发,作者出了名,被作者表扬的人做了官,而替人作嫁衣的编者,纵有管仲、乐毅之才,也难以一展其志向;纵有孙武、吴起之智,也难以一展其怀抱。这些,能不苦、不恼吗?然苦中又不失其乐,比如,读到好稿,就觉得其乐无穷。在浩瀚的来稿中,突然有一条令人振奋的新闻,一个闪闪发光的先进典型,一篇宝贵的经验报道,一个启示性的思想,就像发现了一座金矿,乐得如鹤之舞,编得如牛之耕。虽无官位,但手中笔重千钧,或取或删,或发或毙,权莫大焉。落笔之际,沾沾自喜,必致轻忽;唯战战兢兢三思而行,方觉心安。苦在其中,而聊以自慰者往往也在其中啊!
199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