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情绪是与生俱来的吗?
2012年12月14日,美国发生了史上最惨痛的校园枪击事件——一名枪手闯入了美国康涅狄格州新镇的桑迪·胡克小学,开枪打死了26人,其中包括20名儿童。惨案发生几周之后,我观看了康涅狄格州州长丹尼尔·马罗伊发表的题为“州情咨文”的年度演讲。在演讲的前3分钟,他感谢了每一个人过去的努力和付出,他的声音洪亮且充满活力。随后,他讲到了新镇的校园惨案:
我们一起走过了漫长而又黑暗的一段路。我们无法想象在康涅狄格州任何一个美丽的小镇或者城市发生新镇这样的惨案。但是,在我们有史以来最黑暗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也看到了康涅狄格州最美好的一面——胡克小学的数位老师和一名校心理医生为了保护学生,献出了他们的生命。
马罗伊州长说到最后几个词时,他哽咽了,声音轻了很多。如果你没有特别留心的话,很可能会忽视这一点。但这个细微的变化一下子击中了我,让我的心紧紧揪在一起,瞬间热泪盈眶。当电视摄像头对准在场的观众时,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哭泣。马罗伊州长这时也停止了演讲,低头注视着下方。
马罗伊州长和我此时的情绪似乎是非常原始的——这是一种人类共有的、与生俱来的、本能释放的情绪。当我们受到触动时,这种情绪就会释放出来,而且释放的方式大致相同。这场惨案的发生让我、马罗伊州长和其他人都悲痛欲绝。
在过去的2000多年间,人们一直通过这种方法理解悲痛和其他情绪。但是,过去几个世纪的研究告诉我们,事情并非总是它们显现出来的样子。
关于情绪,人们由来已久的认知是:情绪是天生的,是与生俱来的。情绪是我们内心独有的、可辨识的现象。当世界上发生某件事时,不管是枪击事件,还是挑逗性的一瞥,我们的情绪都会迅速自动出现,就好像有人按了开关一样。我们的情绪可以通过我们的面部表情一一展现,如微笑、皱眉、怒视,或通过其他特定的、易辨识的表情显现出来;情绪也可以通过我们的声音显现出来,如大笑、喊叫或者哭泣。我们身体的姿势同样会泄露我们的情绪,如每一个手势和无精打采的站姿。
现代科学家对此提出了一个观点,我称之为“传统情绪观”。根据这个观点,马罗伊州长颤抖的声音在我的大脑中引发了连锁反应。一组特定的神经元——可以称之为“悲痛回路”——被激活,导致了我的面部和身体以特定的方式做出反应。我眉头紧锁,双肩下垂,泪流满面。这个回路也引起了我身体的生理变化,导致我的心率和呼吸加速,汗腺分泌活跃,血管收缩。我身体内外的动作集合据说就像一个“指纹”,它是独一无二的,能够识别悲痛情绪,就像你自己的指纹能识别你一样。
根据传统情绪观,在我们的大脑里有很多这样的情绪回路,据说每一个回路都会导致一组独特变化,即一个情绪“指纹”。也许某个讨厌的同事会触发你的“愤怒神经元”,于是你就会血压升高、皱眉、大喊、愤怒异常。而一条令人惊恐的消息则有可能触发你的“恐惧神经元”,然后你会心跳加速,浑身僵硬,瑟瑟发抖。我们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愤怒、高兴、惊喜以及其他情绪反应,而且这些情绪状态很容易识别。由此看来,这样假设似乎非常合理:在我们的大脑和身体里,每一种情绪都有一个起决定作用的基本模式。
根据传统情绪观,我们的情绪是进化的产物。情绪在以前帮助我们生存,现在则成了我们生物特性的固定要素。情绪具有普遍性:在世界各地的每一种文化中,每个年龄段的人都会体验到和你差不多的悲伤的情绪——即使是100万年前,在非洲大草原上,居无定所的原始人也会体验到和你现在差不多的悲伤。我之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在感受悲伤的情绪时,没有人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或者大脑活动会完全相同。而且,你的心率、呼吸和血流也不会每次都一样,你皱眉的深度也可能因为意外或者个人习惯而有深有浅。
由此,情绪被认为是一种非理性反射,一般和我们的理性无关。大脑的这种原始功能让你想对你的老板说“你是一个傻瓜”,但是你理性的一面知道,这样做你就会被解雇,因此你会克制住自己的冲动。这种情感和理性的内在斗争一直是西方文明的重要内容,因为这种斗争,我们才是人类;没有理性,我们就只能是情绪化的野兽。
传统情绪观表现形式多样,已存在了数千年,最早的代表人物包括柏拉图、希波克拉底、亚里士多德、勒内·笛卡儿、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查尔斯·达尔文,以及佛教圣僧。当今,一些著名思想家,如斯蒂芬·平克、保罗·艾克曼,他们对情绪的阐述都源于这种传统情绪观。几乎在每本大学心理学入门书籍中都可以发现传统情绪观,绝大多数讨论情绪的杂志或者报刊文章也多以这种观点为本。在全美所有的幼儿园里,都张贴着带有微笑、伤心以及生气等面部表情的海报,这些面部表情全球通用,人们可以通过它们判断他人的情绪变化。脸书网(Facebook)受达尔文著作的启发,甚至委托他人制作了一组情绪符号。
传统情绪观深深扎根于我们的文化。电视剧《别对我撒谎》(Lie to Me)和《超胆侠》(Daredevil)也据此提出了假设:你的心率或者面目动作会暴露你的内心情感。儿童教育节目《芝麻街》(Sesame Street)告诉孩子们,情绪是我们内心独特的属性,它们可以通过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出来,就像皮克斯动画工作室出品的电影《头脑特工队》(Inside Out)里描述的那样。情绪识别分析公司Affectiva和Realeyes能够通过“情绪分析”帮助各个企业监测客户的情感反应。在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选拔赛中,密尔沃基雄鹿队通过运动员的面部表情评估其“心理、性格、品质问题”以及“团队配合能力”。几十年来,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先遣特工的培训都是基于这种情绪的传统认知进行的。
显然,传统情绪观已经与我们的社会秩序融合在了一起。美国司法体系认为情绪是人类固有的动物本性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无法用理性思维控制情绪,我们就会做傻事,甚至产生暴力行为。在医学领域,科学家研究了愤怒对健康的影响,他们认为愤怒在人体内具有单一的变化模式。人类面临的精神疾病有很多,其中一种叫作自闭症谱系障碍,无论成人还是小孩都有可能患此病。一旦得了这种病,医生就会叫病人识别他人的面部特征以辨认特定情绪,通过识别面部表情帮助他们与其他人交流并建立联系。
尽管传统情绪观的知识谱系历史悠久,广为人知,尽管传统情绪观对我们的文化和社会影响巨大,但大量科学实证表明,这种观点可能是错误的。为了验证每个情绪都拥有其对应的唯一的生理指纹,研究人员花了一个世纪也没有找到答案。在研究中,科学家把电极的一端贴在一个人的脸上,监测产生某个情绪体验时其面部肌肉的运动情况。他们发现,即使是同一个情绪,受试者的面部肌肉运动也大不相同,并且没有呈现出一致性。在研究的过程中,他们确定了一件事——情绪没有“指纹”。当你愤怒时,你的血压可能会迅速飙升,也可能不会。当你感到恐惧时,你的大脑中负责恐惧的杏仁核可能会变得活跃,也可能不会。
诚然,数以百计的实验为传统情绪观的合理性提供了某些证据,但也有数以百计的实验对这个证据提出了质疑。在我看来,唯一合理的科学结论是,情绪和我们通常所想的不一样。
那么,情绪到底是什么呢?当科学家摆脱传统情绪观的束缚,只看研究数据,就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情绪解释。总之,我们发现,你的情绪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一些更基本的部分构成的。情绪不具有普遍性,而是会因为一个人所处的文化背景的不同而不同。情绪不是被激发的,而是由你创造出来的。情绪的出现是你身体各个部分协调作用的结果,包括你的各种生理特征、一个受环境影响的灵活的大脑、你的文化背景和成长环境。情绪是真实存在的,但从客观上来讲,其真实性与分子或神经元的真实性不同,情绪的真实性和金钱的真实性一样,即情绪是人类共识的产物。
对于这种情绪观,我称之为“情绪建构论”。根据这个理论,我们对马罗伊州长演讲中听众的反应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释。当马罗伊州长在演讲中哽咽时,这并没有激发我大脑内的悲伤回路,相反,我在那一刻感到了悲伤,那是因为我自小就受某种特定文化的熏陶——我很早就知道,当某些身体感觉和巨大损失产生共鸣时,“悲伤”就有可能发生。基于过去一些零散的体验经历,比如我对枪击事件的了解,发生类似事件时产生的悲伤情绪,再面对类似的悲剧时,我的大脑便能快速预测出我的身体应该有什么反应。这种预测导致了我心跳加速,面部潮红,胃紧紧地揪在一起。是这些预测让悲伤情绪的实例有了意义。
通过这种方式,我的大脑构建了我的情绪体验。我特定的身体活动和情感并不是悲伤的指纹。如果预测不同,我的身体反应也会不同,我可能不会面部潮红,反而会浑身发凉,我的胃也不会揪紧,但我的大脑最后依然会把情感引向悲伤。不仅如此,就算我出现了心跳加速、面部潮红、胃紧紧揪在一起、热泪盈眶等反应,也不一定意味着我就是悲痛伤心,也有可能是愤怒或者恐惧。或者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境中,如一个婚礼庆典上,同样的反应可能代表的是快乐或者感激。
到这里,如果你对这种解释还是不太理解,或者认为它与你的认知完全相反,那么,不要着急,我会努力解释清楚。听完马罗伊州长的演讲,当我擦干眼泪、恢复平静后,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起了不管我对情绪了解多少,我的情绪体验都和传统情绪观阐述的内容别无二致。这种能够辨认出来的身体变化和感觉似乎就是我的悲伤体验,悲剧的发生和巨大的损失让我悲伤、痛苦。如果我不是一个科学家,没有在实验中发现情绪是构建的,而不是激发的,我也会相信自己的直接经验。
尽管有很多证据否定了传统情绪观,但它依然受众广泛,因为它和我们的直觉反应一致。同时,面对一些根本问题,传统情绪观也提供了令人安心的答案,如:从进化的角度来讲,你来自哪里?当你变得情绪化时,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吗?你的体验是否如实反映了你周围的环境?
情绪建构论用不同的方法回答了这些问题。实际上,情绪建构论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性理论,有助于你从科学角度,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合理的视角看清自己和他人。情绪建构论可能和你的典型情绪体验不相符,实际上,它很可能会颠覆你一些根深蒂固的信念,如大脑是如何工作的,以及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和情绪。但是,这个理论从科学的角度为人们对情绪的预测和解释提供了证据,这其中也包括大量传统情绪观试图弄清楚的一些证据。
为什么你要关心哪一个情绪理论是正确的?因为传统情绪观会影响到你的生活,而你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想一想,你通过机场安检时,美国运输安全管理局(TSA)的安检员会用X射线扫描你的鞋,检查你是不是恐怖分子。不久前,在一个名为“通过观察技术筛查乘客”(SPOT)的培训活动中,这些安检员被告知可以通过乘客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检测他们是否有违法行为,其理论依据就是一个人的面部或者身体活动会泄露他的内心情绪。但这个花费了纳税人9亿美元的项目并没有发挥作用。我们需要从科学的角度了解情绪,这样即使政府官员坚持了错误的情绪理论,他们也不会扣押我们,或者忽视那些真正有威胁的坏人。
现在想象一下,你正在医生的办公室,抱怨自己胸闷气短,这很可能是心脏病的症状。但如果你是一位女性,你更有可能被诊断为焦虑症,然后医生让你直接回家;如果你是一位男性,那么你很可能被确诊为心脏病,然后你需要接受预防性治疗。这种差别对待导致的结果就是,65岁以上的女性死于心脏病的比例远高于同龄男性。医生、护士,甚至女性患者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认知,都是基于传统情绪观,他们认为自己能够辨识出诸如焦虑这样的情绪,他们认为女性天生就比男性情绪化……这带来致命的后果。
坚信传统情绪观可能会引发战争。伊拉克海湾战争爆发的部分原因是萨达姆·侯赛因同父异母的兄弟认为他读懂了美国谈判员的情绪,他告诉萨达姆美国不可能发动袭击。结果,随后的战争夺去了17.5万伊拉克人的生命和数百名联军士兵的生命。
我认为,在对情绪、思维和大脑的理解上,我们正经历一场变革——一场可能会迫使我们从根本上重新思考我们社会的核心原则,如心理和生理疾病的治疗、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抚养孩子的方法,以及我们对自己的看法的变革。其他科学学科也经历过类似的变革,每项变革都极大地颠覆了我们对存在数百年的生活常识的认知。在物理学方面,艾萨克·牛顿建立在直觉理论之上的绝对时空观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观颠覆,最终有了量子力学的出现。在生物学方面,过去,科学家认为自然界各物种都是固定的,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理想形态,直到查尔斯·达尔文提出了现在我们众所周知的自然选择理念。
科学革命的出现通常并非源于某个突然的发现,而是通过提出更好的问题产生的。如果情绪不是被简单激发的反应,那么情绪又是如何炼成的?为什么情绪如此多变?为什么长久以来我们都坚信情绪有自己独特的“指纹”?这些问题本身就十分有趣,值得思考。但探索未知的快乐不仅仅源于我们对科学的热爱,人类独有的探险精神也起到了部分作用。
在这里,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开启本书的探险之旅。本书的前3章介绍了情绪新科学:心理学、神经系统科学以及相关学科是如何否决了情绪指纹的存在,并提出了情绪是如何炼成的,等等。4至7章解释了情绪到底是如何炼成的。8至12章从健康、情绪能力、孩子抚养、人际交往、法律体系以及人类本性等方面探讨了情绪建构论在现实世界的意义。在本书的最后,第13章主要是通过情绪科学解开了一个古老谜团:人类大脑是如何创造人类心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