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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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江待渡

钱选 《秋江待渡图》

元代画家钱选有《秋江待渡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面中间部分是如镜的江面,空阔渺远;远处乃是绵延不绝的群山;近处,红树一簇,树下有几人引颈眺望,而江面上隐隐约约有一叶小舟,那就是待渡者的希望。江面空阔,小舟缓缓,似渺然难见,它和人急迫的等待之间构成强大的情绪张力。正是眼前渺渺秋江阔,隔岸扁舟发棹迟。钱选于上题诗道:“山色空濛翠欲流,长江浸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

钱选少有高才,为南宋进士,和赵子昂同列著名的“吴兴八俊”之中。入元后,朝廷征召前朝遗逸,赵子昂被招进京,成赫赫功名,而钱选则龃龉不合,绝然隐居山林。那是一个被扭曲的时代,元代统治者将当时的人分为四等:一等人是蒙古人,二等人是色目人,三等人是北方汉人,四等人是南方汉人。钱选就是这样的四等人。对前朝的眷恋,不正当的文化歧视,肮脏的社会现实,使得有很高修养的钱选痛苦而压抑。但在这时,山林陪伴着他,道禅哲学陪伴着他,艺术陪伴着他。他的画中渗透了灵魂拯救的意味。

这幅《秋江待渡图》,就是他隐逸中的作品。待渡,在中国山水画中是常见的题材。凭舟而渡,是古代人主要的交通方式,尤其是在南方的水乡泽国。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是画家喜欢画的内容。在钱选之前,就有很多人画过待渡的场景。王维有《雪景待渡图》,董源有《雪浦待渡图》《夏景山待渡图》《潇湘图》,关仝有《山溪待渡图》,李成有《密雪待渡图》,许道宁有《秋江唤渡图》《秋山晚渡图》,等等。在钱选的同时代,盛懋也有《秋江待渡图》,此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是元代山水画的杰作之一。但钱选画来却有自己的理解,他虽然画的是现实世界的渡,其实昭示的是精神上的渡,与盛懋的《秋江待渡图》有明显区别。盛懋的那幅名作画的是秋风萧瑟下,陂岸上高树当风而立,树下两人席地而坐,等待渡河,笔致老辣,风味清幽,它与传统山水画追求的意境是一致的,在于静谧、空灵、悠远。而钱选的这幅作品除此之外,却寄寓更深的生命体验。画家极力构造一种空灵迥绝的世界,表现人们精神的“待渡”—— 画家以为,在这喧嚣的尘世,有谁不是等待渡河的人呢!

近景处画红树一簇,尤其耀眼,它从整个画面中突出出来,虽不在画面的中心,却是这幅画最重要的“点醒处”。从表面上看,我们可以说,这并非是红树,而是如血的晚霞所映照的。而当我们联系到红树下的人,联系到这人在红树下“久立”,他盼着离开这红树,离开这个狭窄的空间;同时,我们再考虑到一江相隔的此岸和彼岸,我们就知道,画家在这里显然别有寓意,他是以红树象征莽莽红尘,将等待象征着性灵的腾迁,将待渡的过程象征着人的精神期盼。行人目断东南山,这方位也有讲究,东南自是神仙窟,岂可一点尘埃飞,那是仙灵的世界。

钱选 《秋江待渡图》(局部)

渡,就是度。在外者为渡,渡河的渡;在内者为精神的度,度到一个理想的世界中。在佛教中,“度”之一字,非常重要。佛教有六波罗蜜之说: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也就是六度。度,就是到彼岸。佛教中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南宗禅的圣经《坛经》通篇就是讲人怎样达到摩诃般若波罗蜜。摩诃是大,般若是智慧,波罗蜜是度到彼岸,它的意思就是以大智慧度到彼岸。在佛门,入佛的弟子要发四大弘愿,即: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第一就是度,不仅要度自己,更重要的是度众生。据说南宗禅的六祖惠能接受弘忍的衣钵,弘忍让他快快离开东山,于是一直送他到九江,在九江渡口,二人上船,惠能说:“我来渡(划船)。”弘忍说:“还是我来渡你吧。”意含师傅度他到彼岸。度尽一切众生,众生有一不成佛,则我也不做佛。这是何等的境界!佛的境界,对我们世俗之人也有极大启发。

不仅是在佛教,每个人其实都是需要“度”的,灵苇一片,渡出苦海。“度”到彼岸,是人永恒的愿望,当然这彼岸不一定是佛教的天国。人的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人生的争斗,人因生活所带来的烦恼,等等,总是在缠绕着人。人需要到彼岸,一个理想的地方,一个能安顿生命的场所,哪怕是短暂的、虚幻的,这样的期望其实是人人皆有的。人是在对彼岸世界的期望中活着。人的期望是提升性灵的重要动力源泉。政治家有自己的理想国,商人有自己的理想市场,庄稼人有自己秋后的期待,作为一个人(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原都有理想,有向往,有等待,生命就是一种等待,理想就是一种性灵的约会。生命短暂,希望长久;人生灰暗,希望光明朗照的理想天国;人世间充满了太多的不顺心、不满意,希望渺不可及的宗教境界;人生如此喧嚣,希望那宁静的空间……没有人不是“待渡人”,期望被“渡”,等待机缘来“渡”。

钱选这幅画画的就是这种性灵的约会。

盛懋 《秋江待渡图》

画家将这样的精神期许放到夕阳下的空阔江面来处理,诗意的气息氤氲其中。久立的待渡人,缓缓地来渡舟,无限空阔的江面,将人们的期许放大,拉长。而最要命的是那彼岸世界的山林宅宇,那样的缥缈,那样的宁静,那样的神奇而不可蠡测。那里有无限的可能性,那是一个渺不可及的世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它所传达的精神与《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期待同一机杼。

此画突出了“客心”,所谓客心茫茫愁欲断。待渡人,是因有欲归处,此处不是栖息地,但有灵囿待此人。寄尘于世,何人不是“寄儿”,都是这浩渺宇宙的匆匆过客。这画中就包含着客中思家的浓浓思念。人在路上,独客苍茫螺江上,身做孤云心浩荡。这是就欲渡人而言。而就渡人者来说,嫋嫋秋风吹白波,江上犹有未归客。一客未渡,而舟不能停。舟不止,则欲渡者的希望才不会绝灭,即使是在萧瑟秋风下,即使是苍苍落日时,即使是水漫漫、路长长,只要有那欲渡者,摆渡的人又怎能停下手中的棹?有道是,浩然赋归去,利济吾当任。“利济”,才是一个真正有品位的人的情怀。禅宗中的赵州大师解释赵州桥真意在于“度牛度马”,看到的就是这种“利济”。品位和格调,并非是现代文明中流行的装腔作势。

钱选 《山居图》(局部)

而钱选另外一幅同样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山居图》,则与这样的思想有妙然相通之处。在《秋江待渡图》中,那个理想世界在江的对岸,画面的中段是空阔的。而在《山居图》中,中部群山突起,四面环水,突显出中部山峰的高耸。中部的山峦以重笔勾出,在山脚下,有绿树掩映,绿树中,但见一处庭院,清幽非常,这就是画家所谓“山居”了。环绕中部山峦的水体平如明镜,淡尽风烟,中有舟楫来往,左侧平堤处有小桥,桥曲而细,那里是通向尘世的路。而在这幅长卷的绵长背景上,是一痕山影。将中部这山居之处连向广袤的世界,带向神秘的处所。这样的构图方式,使人联想到颐和园。颐和园中部的南湖岛,三面环水,有一桥与陆地相连,象征道教中的神山。这幅画在构图和笔墨上受北宋王诜影响较大。其实,在钱选的构图中,就是将这山居之所,出落为灵魂栖息之地,这是他心目中的彼岸世界。他所谓“一日兴来何可遏,开窗写出碧岩岩”,写出一片性灵栖息的世界。此长卷钱选以其凝重而幽古的笔法书有一诗:


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鹏俱有志,兰艾不同根。安得蒙庄叟,相逢共细论。


这首诗以道家的思想说隐居的趣味。它所创造的是一个静谧的空间,在这里,主人已释尽尘世的目的求取,惟护持一畦精神的领地。斥的委琐和大鹏的放旷,相距何啻千里!芳兰和臭艾各不相同,气味哪里相投!画家沉浸在庄子的超越世界中,表现出灵魂的诉求。有的人喜欢蝇营狗苟,有的喜欢性灵高蹈,画家给自己的信心以嘉赏。

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浮玉山居图》是钱选山居系列的另一幅著名作品,这幅作品曾在上海“晋唐宋元书画大展”中展出,此卷水墨浅色,画的是他家乡霅川浮玉山景。它哪里是尘世中所见的山水,分明是灵岛瑶屿。与北京故宫的《山居图》相比,这幅作品更加静穆高古,画家着意打造一个不落凡尘的世界。笔调幽微,用意苍茫。元代著名书画家、诗人张雨(句曲)有诗题道:“展卷才尺许,坐对两忘言。”这倒是实话,这个静穆的世界的确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这幅画是山水画中的抽象画,或许画家正是为了突出理想净界和尘世的距离,它是画家意念中的山水。家乡的山山水水,在他的理想世界中得到了重塑。山石用细而有力的墨线勾出,再以淡墨轻轻渲染,显示出立体感,块面的突出是这幅画在技法上的特色。近处看,有玲珑剔透的感觉,仿佛是一琉璃世界。山间的丛树以花青敷出,在茂密的丛林中,掩映着一处庭院。山势迤逦,高低参差,或碎或整,从外在看,山与山之间是断的,这在中国山水画中是很少见的。从远处看,这哪里是一个缺断的世界,而是在灵气中浮沉。玲珑剔透的山体,如玉一样的山体,在神秘的气中浮沉,白云缭绕,岚气氤氲,峰峦徘徊,清泉环绕。这正是钱选要着力表现的“浮玉”用意之所在。

钱选 《浮玉山居图》

其上钱选有跋道:“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下有幽栖人,啸歌可徂年。丛石映清泚,嘉木淡芳妍。日月无终极,陵谷从变迁。神襟轶寥廓,兴寄挥五弦。尘影一以绝,招隐奚足言。”右题:“余自画山居图,吴兴钱选舜举。”诗画相映,卓有魅力。山自白云人自闲,画家要外绝“尘影”,内挥五弦。钱选是个音乐家,他的音乐之名为画所掩,他所着力表现的这一片神秘的山水,在音乐的节奏中顿进,他要在这世界中,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山在虚无缥缈间,人的心灵也玲珑如玉般浮沉。在这静穆的世界中,阅世千年如一日;在这静穆的世界中,灵光绰绰自在天。

钱选还有一幅《幽居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幽”的上部缺损,孙承泽《庚子销夏录》中著录“钱舜举山居图”,说此图“苍松老屋,云白树红,二人静对扁舟”,正是此图。故此图不当作“幽居图”,应作“山居图”,而上举故宫的另外一幅钱选《山居图》与此同名,故权以“幽居图”名之以别。这幅大青绿山水是钱选生平杰作。右侧起手处画山峰耸立,从山石后驶出一叶小舟,舟上两人静坐,一个舟子,舟向中间的江面划去。向左为空阔的江面,中间略偏右为山居之所在,绿树葱茏,仙山楼阁。再向左山势委蛇,江面上有一归舟。此画的构图与《山居图》相似,都是以中段的山体为主,海天空阔,白云缭绕,夕阳的余晖将江面周围的一切映照得斑斓夺目。此图也有浓厚的装饰意味,是画家用心构造的意念世界。

钱选 《幽居图》(局部)

或许在那乱世中,钱选太关心自己的性灵之“居”了,他为自己的心寻找安顿的场所,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就是一个逍遥天。北宋画家郭熙说山水有可行可望,又有可居可游,然而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可行可望是外在的,是人观照中的山水,而可居可游则将人置于其中,化入这一世界,与这世界相浮沉,这世界就是自己的“意中家”,疲劳的鸟儿要在这静穆的枝上栖息。钱选的《秋江待渡图》是客中思居的呼唤,他的《山居图》《幽居图》是为理想置一个世界,而《浮玉山居图》,是要在这生命的居所中浮空蹑影,纵怀高蹈,如月光荡涤下的通透。环顾钱选寻找生命幽居的艺术历程,我们更加明晰地看出中国画作为性灵扁舟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