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现实战斗精神的绝望与抗争:《电》
一、为什么要讲巴金的《电》?
就巴金的创作而言,分析《激流三部曲》或者《寒夜》才是理所当然的,而我特意选择了《爱情的三部曲》中的《电》,这似乎有些不合常规。《电》的影响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家》相比,现在读它的人一定也没有那么多,这是一部逐渐为人们所遗忘的作品。
我先说说这部小说的遭遇。巴金在1933年12月写完,作为《爱情的三部曲》的第三部,但出版时遇到了重重困难。巴金把前四章寄给上海的《文学》杂志,那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文学刊物,可是排好了前两章后,国民党的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在审查第一批清样时就禁止发表,为了逃避检查,巴金把它改名为《龙眼花开的时候》,还改变了小说里的人物名字,以“欧阳镜蓉”的笔名发表于北平的《文学季刊》上。为了障眼,他还特地用“竟容”的名字写了一篇散文,故意把自己写成一个在香港生活的人。但是在1935年3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单行本时,书稿还是被删去了许多内容,开了囗囗囗的天窗。后来巴金又把《雾》、《雨》、《电》合成一部书,以《爱情的三部曲》之名出版。(注:《爱情的三部曲》1988年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巴金全集》第6卷。本讲中有关《电》的引文,都是依据这个版本,不再一一加注。)
在当时的评价中,对这部小说也是有争议的。我可以举当时的两位名家的评论:一位是老舍,他专门为《电》写了一篇书评,以作家风格而言,老舍与巴金是很不相同的,他对《电》的评价是:“这篇幅不甚长的东西——《电》——像水晶一般地明透,而显着太明透了。这里的青年男女太简单了,太可爱了,可是毛病都坏在这‘太’上。这篇作品没有阴影,没有深浅,除了说它是个理想,简直没有法子形容它。他的笔不弱,透明到底;可是,我真希望他再让步一些,把雪里搀上点泥!”(注:老舍《读巴金的〈电〉》,陈思和、周立民选编《解读巴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177页。)另一位是茅盾,他在《电》以《龙眼花开的时候》为名只发表了上半部的时候,就发表了评论。他说:“作者的文章是轻松的,读下去一点也不费力,然而自然而然有感动人的力量;作者笔下没有夸张的字句,没有所谓‘惊人’的‘卖关子’的地方,然而作者的热情喷发却处处可以被人感到。这两点,我以为是这位作者的特长。”他的批评意见是:“这里有些活生生的青年男女,可是这些活人好像是在纸剪的背景前行动——在空虚的地方行动。他们是在一个非常单纯化了的社会中,而不是在一个现实的充满了矛盾的复杂的社会中。”(注:茅盾《论〈将军〉、〈春雨〉、〈电〉》,陈思和、周立民选编《解读巴金》,第170、173页。)
两位作家的话都说得很轻松,但把这部小说的优点和弱点大致都指出来了,我们也可以从中了解这部小说发表时的一般反应。1949年以后出版的文学史和研究论著中,对这部作品以持批评的态度为多。尤其是在1958年的巴金作品讨论中,有人就说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是反集体的无政府主义者,根本找不到正确的革命道路(注:参见李希凡《谈〈雾、雨、电〉的思想和人物》,载《文学研究》1958年第4期,收入贾植芳等编《巴金专集》(2)(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还有人说,这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悲观失望、思想空虚无聊的,虽然反映现实黑暗有真实的一面,但作品中的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会对年轻人思想会起到腐蚀作用(注:参见武汉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巴金创作研究小组《论〈爱情三部曲〉》,收入贾植芳等编《巴金专集》(2)。),等等。这些主导性的舆论影响了这部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命运。
巴金的小说创作,有两个比较著名的系列,一个是“家庭系列”,从《家》、《春》、《秋》到《憩园》、《寒夜》,另一个是“革命系列”,从《灭亡》、《新生》开始,到《爱情的三部曲》,等等。这两个系列的作品随着时代的变化,命运很不一样。前一个系列,因为可以扣住“反封建”的主题,评价越来越高;而后一个系列,由于巴金特殊的思想信仰,评价越来越低,甚至成了一种忌讳。巴金在中年以后写过许多创作谈,介绍自己创作各种小说的体会,可是对《爱情的三部曲》讳莫如深。五六十年代,他写过一本《谈自己的创作》,从《灭亡》一直谈到《寒夜》,就是跳过了《爱情的三部曲》。“文革”以后,他又写了一本《创作回忆录》,对《爱情的三部曲》还是避而不谈。国外的很多研究者对巴金抗战以后的作品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尤其是《寒夜》,法国人评价很高。巴金后来谈自己的作品时,就说《家》、《憩园》和《寒夜》是最好的三部。(注:《〈爱情的三部曲〉总序》的一个注释,《巴金全集》第6卷,第4页。)但这些说法与他之前的说法大相径庭。1930年代他写《〈爱情的三部曲〉总序》,一开始就说得明明白白:“我不曾写过一本叫自己满意的小说。但在我的二十几部文学作品里面却也有我个人喜欢的东西,例如《爱情的三部曲》。”“这部小说(指《电》——引者)是我的全部作品里面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本,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我也最喜欢它。”(注:《〈爱情的三部曲〉总序》,《巴金全集》第6卷,第3—4、37页。这两段话与初刊文略有差异,后一段中的“比较喜欢”在初刊文中是“最喜欢”。)——当时,《憩园》、《寒夜》都还没有创作,巴金当然有权利更喜欢以后创作的作品。但是,巴金后来避而不谈《爱情的三部曲》,并非因为对它没有感情,而是外界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一直找不到恰当地谈论它的语言。直到1987年底编印全集的时候,在给责任编辑的信(即这一卷的代跋)中,他才小心翼翼地用“理想主义者”这个不犯时忌的词来称呼《爱情的三部曲》的人物原型,他说:“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使我感动的发光的东西。”“他们身上始终保留着那个发光的东西,它就是——不为自己。”但是谈到具体的信仰和革命活动时,巴金还是比较谨慎,似乎对以前的批判还心有余悸:“有人批评我写革命‘上无领导,下无群众’,说这样的革命是空想,永远‘革’不起来。说得对!我没有一点革命的经验。也可以说,我没有写革命的‘本钱’。我只是想为一些熟人画像……”“我所写的只是有理想的人,不是革命者。”(注:上述引文均引自《致树基(代跋)》,《巴金全集》第6卷,第479、480页。)说到这里,有一点非常明确了,巴金吞吞吐吐要避开但又避不开的东西就是他早年的“信仰”,即安那其主义(也就是无政府主义),《爱情的三部曲》写的就是一群安那其主义者的革命活动。
巴金早年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五四”时期很多著名的知识分子,如李大钊、毛泽东、陈延年等,早期也曾经信仰或研究过安那其主义。安那其(Anarchy),原指一种没有经过治理的状态(注:Anarchy的希腊词源是α′ναρχι′α,表示一种without a chief or head的状态,中世纪拉丁语为anarchia。),中文最普遍的是译作“无政府”,这个词比较生动,但也容易引起误解。我看到另外有人译作“无治”,无政府主义也叫无治主义(注:吴克刚《一个合作主义者见闻录》,中国合作工作社印,非卖品。),含有一种还原到原始的、自然的、非人治的生存环境的意思。中国初期的安那其主义者把这一理想与中国老子的思想、俄罗斯托尔斯泰的理想都解释成同一根源的思想学说,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理解。所以我觉得译作“无政府主义”不是很准确,还是称“安那其”比较好。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国际社会的反抗思潮,有过很长的演变过程。“五四”以前它在中国非常盛行,但到了1920年代,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蓬勃发展,吸引了更多的革命青年,另一方面安那其运动被新老军阀所镇压,1927年以后,安那其运动在中国已经彻底失败了。
巴金自称是“五四”运动的产儿,但他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社会思潮里,主要接受的是安那其主义的社会反抗思潮。他当时才15岁,读了两本宣传安那其的小册子,一本是克鲁泡特金的演讲《告少年》,鼓吹青年要参加社会主义运动;另一本是波兰戏剧家廖亢夫的剧本《夜未央》,写俄罗斯民粹派革命的故事,剧本里也是充满了爱与死、自我牺牲等英雄浪漫故事。巴金就是这样被鼓舞起来参加了四川的安那其团体。以后大约十年的时间,他从四川到上海、南京等地,一直从事安那其运动,成为这个运动中比较重要的代表人物。(注:万树平教授在《美国学术界对中国无政府主义和巴金的研究》一文中综合了美国有关无政府主义的研究成果以后指出:“就我所见到的一些无政府主义刊物,凡是谈到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就必然提到巴金。”他得出结论说:“作为无政府主义者和作家,巴金(芾甘)对中国革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巴金是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后期(1927—1949)的重要代表。”(《解读巴金》,第359、360页。))1929年初,巴金从法国回国的时候,还雄心勃勃地写了一本安那其主义的理论著作,叫做《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讨论安那其理想如何取代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但是过了不久,他发现中国的安那其运动已经沉寂了。这一时期,他陷入极其孤独的境地,这种孤独带给他恐慌和灰暗的情绪,在1930年代初的散文小说中,他一遍一遍诉说自己的绝望、痛苦、孤独……有一篇散文《我的心》(注:巴金《我的心》,《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他写自己在梦里与妈妈的对话,要妈妈把他的这颗心“收回去”。就是说,他拒绝这个现实生活,对这个现实充满了恐惧。为什么有这种态度?就是因为他的安那其信仰在那个时代已经完全失落了,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信仰危机”。不是说他不相信安那其主义了,而是安那其运动已经被镇压下去,已经不存在了。以后怎么办?他只有通过不断地写小说来宣泄自己的痛苦,宣泄自己失去理想的绝望。巴金的第一部小说《灭亡》就是写安那其运动中的革命知识分子的活动,他通过小说里人物的悲剧性遭遇来发泄他对这个社会的愤怒和抗议,这一点能够与当时社会的革命思潮相呼应,为众多读者所喜爱,但是巴金自己并不愿意当个作家,他甚至不断地写文章批评自己,认为写作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注:例如,在《灵魂的呼号》中,他说:“我却以为还有一个比艺术更长久的东西。那个东西迷住了我,为了它我甘愿舍弃艺术。艺术算得什么?假若它不能够给多数人带来光明,假若它不能够打击黑暗。”(《灵魂的呼号》即《〈电椅集〉代序》,《巴金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94页)又如他在《我的梦》一文中,虚拟了两个人的对话,不断地质问“文章和话语有什么用处?把生命花在这上面是一种浪费”(见《巴金全集》第12卷)。)巴金就是在这种悲观心理的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我曾经在《巴金传》里写过这么一段话:巴金在文坛上的魅力,“不是来自他生命的圆满,恰恰是来自人格的分裂:他想做的事业已无法做成,不想做的事业却一步步诱得他功成名就……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巴金的失败就是他的成功”(注:拙著《人格的发展——巴金传》,台湾业强出版社1991年版,第137页。)。他是越苦恼,就越拼命写作,拼命发泄,越是这样,他在文学上的名声就越大,结果让他更加感到孤独和苦恼,心里全是黑暗。到他晚年,我有一次接受一家杂志社的委托去采访他时,他还在说:“我并不想做一个作家,搞文学不是我的初衷,我是想做些实际的事,对国家人民更有用。”他一直希望通过他的社会实践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个理想的内核就是安那其主义(无政府主义)。
讲到这里,可以回答为什么选《电》这部作品了。我还想谈一点我私心的体会。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复旦大学读书,与同学李辉一起研究巴金的著作,合作撰写一批研究论文,就是后来出版的《巴金论稿》。当时就有一个疑团存在我的心里:巴金是个信仰安那其主义的作家,无政府主义在“文革”中被描绘成最凶恶的反动思潮,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它是马克思主义的敌人,国内呢,把一切打砸抢流氓分子全说成无政府主义者。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信仰无政府主义的人会写出那么充满革命朝气的小说?为什么能显现出那么崇高的人格理想?为什么会在读者中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带着这些疑点,我去找安那其主义的书来读,中国的外国的,大约能找到的都读了,这才发觉安那其主义完全不是教科书和宣传册里描绘的那么可怕,它只是一种人类的乌托邦理想。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这些理想实现的可能性了,但是它所揭示的社会问题和矛盾冲突仍然是存在的,只是冲突的方式已经变化了;它所追求的乌托邦的理想仍然会对这个世界的弱势群体具有吸引力。美国有位左派历史学家德利克教授说过一段很深刻的话,他说:“在一个文化环境里,如果将霸权看作是社会、政治组合一个理所当然的原则,那么无政府主义决不是一个容易思考、写作和谈论的课题。”(注:转引自万树平《美国学术界对中国无政府主义和巴金的研究》,《解读巴金》,第353页。)对此我深有同感。在全球化的世界趋势下,我们恐怕无法回避世界霸权对人类和平生活的威胁,但这种威胁却被另外一个对抗霸权的力量、被命名为恐怖主义的运动所掩盖,这些问题构成了世界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争论话题,新的话语、思想、理论层出不穷,但是,我想说的是,许多接近原始正义的理论,许多基本的概念,早在一个世纪前的安那其主义中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虽然当年的历史真相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被重重的历史灰尘所蒙蔽,但文学创作却鲜活地保留了历史的蛛丝马迹。《电》就是这样一部对人类梦想的文学追怀,它在中国文学史上很特别,因为它是对中国安那其主义的革命与理想的一次描述。在俄罗斯文学中,有许多伟大作家都描写民粹派运动和民粹派革命家(民粹运动与安那其运动有一定的联系),可是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电》是唯一的一个完整描述中国安那其主义运动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