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神仙:道教的理想典型
我在上面列举了《列仙传》的例子,其目的是想说明:作为道教产生的前奏,先民们已经通过故事形式来表达生命理想,企图超越生存的局限。道教正是在这样的基点上整合了先秦各种资料来创造生命境界的。
(一)人生病痛的叹息与不死的追求
检索一下道教早期文献,我们可以发现,道门中人一方面对生命局限表示了强烈的感叹,另一方面又积极地寻找摆脱局限的途径,这种观念明显地反映在神仙意识之中。如《太平经》说:“人生比竟天地几何,睹病几何,遭厄会衰盛进退。”又说:“夫天地之间,时时有暴鬼邪物凶殃尸咎杀客,当其来着人时,比如刀兵弓弩之矢毒着人身矣。”《太平经》面对人世间所发生的诸多灾难苦痛疾病,意识到人生短促、生存不易,大力宣扬生的可恋、死的可惧。它认为要逃脱死亡,就必须努力修行,这样才能免于糜溃,成为“种民”,长生成仙。
《太平经》对神仙的超人能力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作了引人入胜的描绘,认为神仙可以“长存不死,与天相毕”,可以“变化无穷,超凌三界之外,游浪六和之中”。在《太平经》作者的笔下,神仙具有凡人所没有的各种神奇本领,足以弥补人类的种种缺陷。从思想上看,《太平经》的神仙理论有三个特点:一是继承了古代的天神信仰,并把它与先秦道家的宇宙根源说和本体论结合在一起;二是继承了古代原始的宗教神灵思想;三是认为人可修炼成神仙。在《太平经》看来,人出生时“与天地分身”,禀道以为本,人身中有与道同性的实体,即精、气、神、一,精、气、神三者皆为先天所受之元气(道),三者“共一位也,本天地人之气”,且“三气共一,为神根也”,因此,人可与道共存而永恒不朽。《太平经》这种神仙思想反映了早期道教摆脱世间苦难、追求生命完善的境界,对后来的道教神仙理想与生命典型之塑造具有很大的影响。
(二)从早期神仙传记看道教的理想追求
为了摆脱人生短促的局限,与死亡抗争,超越能力不足的藩篱,道教不仅在早期就进行了神仙理论建设,而且对上古各种神仙故事加以整理。除了《列仙传》这样的作品直接成为道门中人延年益寿的典范之外,自魏晋开始,由于修道实践的频繁展开,各种修道人物故事也渐渐地被赋予神仙的意义。于是,许多原本是修行的凡人者开始升格为神仙,成为道门中人效法的楷模。例如晋代的葛洪在潜心修道理论的研究时也不忘记为其信徒们提供具体可感的神仙故事,他经过一番搜罗,撰写了十卷《神仙传》,以生动和简洁的笔调塑造了修道者的形象。
葛洪《神仙传》是在搜集、整理汉晋间广泛流行的神仙传记的基础上写成的。他在自序中说得很清楚:“予今复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以传知真识远之士。”这说明他收集的资料既有文献方面的,又有传闻方面的。
两汉以来的神仙传记,除了颇具影响力的《列仙传》之外,还有其他不少类似的撰述。从汉末应劭《风俗通义·姓氏篇》所引的佚文看,在葛洪前已有一部《神仙传》。如沃氏、东陵氏、帛氏等姓氏均取例于《神仙传》;张华《博物志》卷四《药物》亦引《神仙传》云:“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它们均不见于今本葛洪《神仙传》,很可能出自葛洪之前的《神仙传》。葛洪亦曾言及茯苓事,故其《神仙传》恐有所取资于此。
葛洪《神仙传》的宗旨,不言而喻,是要向学道之人证实:在广袤的环宇中,虽然神仙幽隐,与世异流,但并不是不存在。用葛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表达“仙化可得,不死可学”的思想。在世人看来,神仙之事实在“虚妄”,就是有些以为仙道可学的修炼之士也会由于学仙试验的失败而产生疑虑。这种疑虑的发展势必动摇道教的根本信仰。因此,在葛洪看来,对于神仙之事,不仅要有一套理论的证明,更要有经验的证明,要为世人提供比较确实可靠的典型,以供效法。在葛洪笔下,仙人神通广大。比如在《王远传》中,作者写了仙人王远和麻姑同降于蔡经家事,蔡经见麻姑手爪似鸟爪,心想要是自己背大痒时有此爪扒背真妙极了。仙人王远即刻知蔡经心中所想,便于暗中以意念牵着蔡经鞭打,训斥他何以要仙姑替他扒背。如此,蔡经知其意而不见其鞭。再如班孟学仙人,葛洪说他能飞行终日,又能坐于虚空中与人谈话,能钻进地中,又能以手指刺地成井,汲水饮之,能吹人屋上瓦片飞入人家,又能口含墨水喷纸,皆成文字……像这种“神奇功效”,似乎所有仙人都具备,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这在常人看来实在难以理解,而葛洪则大肆进行这种描绘,以显示仙人异于凡人。
在对仙人超凡本领进行描绘时,葛洪对每个仙人的成仙路径和方法也都有或多或少的说明或暗示。有的是导引行气,有的是行房中之术,有的是清静守一,有的是精思交神,有的是辟谷食气,有的是胎息归真……似乎“条条道路可通仙”。
作为丹鼎派传人,葛洪偏爱炼丹服食之法。综观十卷仙传,可以发现,因炼丹服食或以此为辅助而升仙的占据大半。《神仙传》卷八《刘根传》中有一段话尤能表明他的丹鼎派立场:
夫仙道有升天蹑云者,有游行五岳者,有食谷不死者,有尸解而仙者。要在于服药。服药有上下,故仙有数品也。不知房中之事,行气导引而不得神药,亦不能仙也。药之上者,唯有九转还丹,及太乙金液,服之皆立便登天,不积日月矣。其次云母、雄黄之属,能使人乘云驾龙,亦可使役鬼神,变化长生者;草木诸药,唯能治病补虚,驻年返白,断谷益气,不能使人不死也,高可数百年,下才全其所禀而已,不足久赖矣。
从“仙化可得”的基本宗旨出发,葛洪在塑造神仙人物形象时较为注意相衬手法的应用。如卷二《吕恭传》写吕恭少好服食,带一奴一婢于太行山中采药,偶遇吕文起、孙文阳、王文上三位仙人,于是随之而去仙界。三天后,仙人授吕恭秘方一首,并吩咐他去探望一下乡里。吕恭即拜辞。临行,三位仙人对吕恭说:“公来虽二日,今人间已二百年。”吕恭归家,仅见旧日空宅,子孙无复一人。有乡里数世后人赵辅相遇,恭问其家人何在。赵辅反问他从何而来,怎么问起如此久远的人。吕恭经过多方寻找,最终找到了二百年后自己的后裔吕习。这一则记叙把人世的时间与仙世的时间作了鲜明的对照,以示人世的短暂、岁月流逝之迅速。这种情况在卷三《王远传》里写得更为生动:
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任何事物都在变化之中,小至微观的细胞,大至宏观的宇宙,无不如此,这本是客观世界的发展规律,我国先民早已认识到这一点。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的传说正包含了先民对变动不居的宇宙的素朴认识,葛洪则将此传说拿来为说明仙界的永存服务。在他看来,人世如流水,在不断而迅速地流转;然而,在万变之中有不变者在,麻姑正是找到了这个不变的灵气,故能够长存,目睹沧海桑田的交替。经过这样一番组织之后,不变与变、短暂与长久之间的对比便具体而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