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博物学编史纲领
在国内,博物学或新博物学的含义(刘华杰,2003.08.03;2007)、博物学在现代社会中的合法性(吴国盛.2004.08.30, 2009.08.25;刘华杰,2010a, 2010d),博物学与自然科学、与地方性知识的关系(刘华杰,2007;2009),博物学与民间组织(刘华杰,2011b:32—39)等已经有部分讨论,讨论中也涉及到现象学进路与博物学的诸多相似之处,以及恢复或者复兴博物学的可能性。环境伦理学研究已经触及博物学传统,苏贤贵在论文中指出,对现代环境运动有着多方面影响的梭罗,是一位细心的自然观察者,“发现并表述了自然界各个部分协调统一的生态学思想,因而被人称为‘生态学之前的生态学家’。其次,梭罗有着深邃的自然思想,他从爱默生的超验主义立场出发,强调自然有不依赖于人的独立价值,强调自然的审美和精神意义,……表达了在文明和荒野之间应保持平衡的思想”(苏贤贵,2002)。熊姣和徐保军分别研究了J.雷和林奈的博物学,周奇伟研究了缪尔的博物学与其环境思想之间的深刻关联,李猛则讨论了博物学在英国皇家学会中的地位的演变。
属于博物学范畴或有意识地从博物学的视角研究中国古人的学问和学术著作,现在已有一些成果,比如火历研究(庞朴,1989)、中国星占(江晓原,1995)、蔗糖史(季羡林,1998)、五行说考源(刘宗迪,2004)、盅毒研究(黄世杰,2004)、山海经研究(刘宗迪,2006/2010)、纳西科技人类学(田松,2008)、古代昆仑山和建木考(黄世杰,2010)、《桂海虞衡志》研究(万英敏,2005.04)、《物类相感志》研究(赵美杰,2008.05)、西学东渐背景下的中国传统博物学(秦艳燕,2009.06)、《尔雅》博物思想解读(徐昂,2010.05)等。这是一个富矿区,可长期开采。
在新的编史纲领下,原来许多不合法或不大合法的设想、做法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展开;另外,原来看似十分堂皇、重要得没法再重要的趋向、成就,也许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是有害的。此纲领也许最终并没有逃脱辉格史观,但是,一种辉格史观下的唯一标准做法独霸天下是不祥之兆,而多种辉格史观下的多样性进路齐头并进,则有可能展示立体的实在和丰富的历史进程。当然,博物学编史纲领不会愚蠢地声称自己是最好的方案,它只需要争取自己的生存权即可,最终要看沿着这样的观念前进能够揭示出多么丰富的内容。博物学纲领所要做的是,向科学知识社会学(SSK)中爱丁堡学派的强纲领学习。SSK的强纲领在案例研究上极大地丰富了科学社会学的内容,任凭反对者在认识论上如何质疑。
现在学术发展已到适合提出博物学编史纲领的时机,此纲领的适用范围将不限于狭义的博物类科学,应当覆盖所有科学门类。博物学编史纲领具体讲有如下几条:
第一,作为基本生存需要以集体信念形式存在的知识,与当时当地的生活习惯、社会秩序保持一致。科学史或者知识史将是人类社会文化史的一部分,意欲的科学史将尽可能提防辉格史观。包括经验知识和实用技能的博物学,其合理性和价值主要体现在满足人类或其部分对大自然的可持续适应性需求,它们与现代科技体系的关联、距离是次要的。编史方案不应过分受今日教科书的影响,也不应当过多考虑数理科学在近几百年中所取得的成就。各种各样的二分法(人与动物,主观与客观,快与慢,显与隐,上与下,骄傲与谦卑,新与旧,现代与传统,激进与保守),以及只认可其中一面的价值的倾向,均可能妨碍我们的视线。
第二,科学通史的写作,要突出博物理念、博物情怀,清晰地叙述编史过程的价值关怀,比如要充分考虑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的持久共生,同情非人类中心论等。这一条相当于陈述了某种生态原则。已成为显学的生态学就源于博物学,但如今有遗忘其根基的危险。编史工作不可避免地包含价值导向,各类知识的重要程度需要依据人地系统可持续发展的标准进行判定,在此可以名正言顺地驳斥虚假的客观主义教条。这一条与我们对“致毁知识”的担忧有密切关系,如果致毁知识的生产、应用无法减缓,人类和环境的危险就与日俱增。目前,在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看来,知识是中性的或者无条件具有正面作用,社会系统千方百计地奖励各种知识的生产。这种局面并不是好兆头。对知识的批判与对权力的批判一样,都是社会正常发展所需要的。目前,对权力的警惕与批判已经引起广泛注意,但对知识的警惕与批判则刚刚开始。
第三,历史上博物学知识的传承多种多样,如口头传播、个体知识、宗教习俗等等,其中大部分是今人不熟悉、不习惯的,我们应当尽可能地关注、收集它们。不能简单地说博物学是科学的真子集或者科学之不成熟阶段等。如福柯所指出的,话语实践与科学的产生并不吻合,“知识不只是被界限在论证中,它还可以被界限在故事、思考、叙述、行政制度和政治决策中。博物史的考古学领域包括《哲学的复生》或者《特雷阿米德》,尽管它们绝大部分不符合那个时代公认的科学标准,而且显然与以后提出的科学标准相差更远”(福柯,2003:204)。再比如,五行说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知识体系,不能以今天的标准将之斥为迷信或伪科学。编史工作不能完全依赖于书面文本,田野调查将是编史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学和社会学方法将显得十分重要。二阶工作必须与一阶工作密切结合,很难设想一位并不热爱大自然的人能够成为优秀的博物学史研究者。编史研究与经验自然科学的研究性质相似,在这种意义上博物学编史纲领是反科学主义的却又是科学的。
此纲领包含着对唯科学主义和工业文明的反省、对西方中心论甚至人类中心论的反省,包含对未来“美好社会”的思考,与此编史纲领相关的还有如下思考:
(1)人类的博物学知识与其他动物的知识(如果有的话)之间没有本质的界限。布丰就曾指出:“动物的本能让人觉着也许比人的理性更要可靠,而它们的本领甚至比人的本领更加了不起。”(布封,2010:7)后面还会专门讨论到这一问题。当然,不希望这一点被解释或者歪曲为鼓吹蒙昧主义或者贬低人类的伟大。人类中心论的唯一合理之处仅在于人类作为一个普通物种已经进化出一种能力,据此能力人类认识到(不是必然认识到并承认)地球上的生命有着共同的起源,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依托大自然而存在,人类终究无法征服自然。值得指出的是,人绝对不像早先西方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唯一能够制造工具的物种。20世纪60年代利基对古道尔发现黑猩猩会制造并使用工具感到震惊不已。他写信给古道尔:“如今,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重新定义‘工具’,要么重新定义‘人类’,要么把黑猩猩列入人类范围。”(夸曼,2010:154)其实东方人从来没有把人看得多么特别,不必等到20世纪才考虑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西方文明特别是笛卡尔后的西方人无疑夸大了人类的特殊性。这一点也可以由1859年《物种起源》的面世在西方引起的震动得到旁证,后来中国人感受到进化论的力量完全不是在人类由来这个问题上。
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执导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中的赫哲族猎人德尔苏·乌扎拉。
(2)人类文明的进程是辩证的,人类个体的某一类知识多起来,另一类知识可能系统地变少。走出森林、乡村,进入城市,人类的生活习性发生了变化,个体之人对大自然的了解并不随知识的爆炸而成比例地增加,相反平均起来看人类个体与自然变得隔膜。苏联民族学家、地理学家阿尔谢尼耶夫描写的赫哲族“野蛮人”德尔苏·乌扎拉对大自然有超常的感知能力(阿尔谢尼耶夫,2005)。他相比于我们更密切地接触大自然,能够根据各种征兆预测天象,对于野生动物踪迹相当在行,否则他根本没法生存。作为“森林之子”的乌扎拉,其书本知识可能接近于零,但博物学知识和野外生存能力绝对是一流的。他比“文明人”更自然地把人与其他动物放在一个平台上思考,比如他认为万物有灵,把其他动物也理解为人,他有着天然的非人类中心论思想。现在,对于自然事物,人类变得更相信专家、官僚,而不是相信传统和个人实践。人类个体对自然灾害的感知、规避能力,愈来愈下降。正规教育中提倡一阶博物学,减少其他学科的内容,有可能改变目前的发展趋势。
(3)如今盛行的高科技和现代文明,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可能并不乐观,可能危害整个生态系统。笼统的“反科学”是不聪明也是不可操作的,但反对自诩科学中的某些部分,是可行的而且是必要的,是理性精神或科学精神的内在要求。
(4)对于人类个体,光阴似箭,人生有涯,并非掌握的知识越多越好。给个人填塞过多的知识并不能使个人变得更适应。过长的学制相当程度上只不过是增加社会竞争优势的一种手段,这与恶性军备竞赛没有本质区别,此过程目前已经剥夺了年轻人本可以用于玩耍、嬉戏的美好时光,进而降低了个体存世的生活质量。在人类积累的海量知识面前,博物类知识应当优先传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高要求可能已无法实现,但了解风吹草动(风起于青萍之末),感受“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主动规避大自然的风险(如从容面对洪水、干旱、地震、海啸)等等,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教训可以汲取。
博物学教育有助于把孩子培养成为正常人、适应大自然的人。良好教育的一个重要方面体现在为个人寻找到适合自己兴趣的发展空间,而不是鼓励大家挤在少数狭窄的道路上恶性竞争。博物学将为满足年轻人的兴趣爱好、实现多样化的个人理想提供丰富的选项。作为数理科学家代表之一的霍金2010年8月扬言,在未来的几百年中,更不用说一千年、一百万年,人类也许就得放弃地球。“大思想”网站的新闻标题竟是:“霍金警告:放弃地球,否则就灭绝”(Stephen Hawking's Warning: Abandon Earth, Or Face Extinction)。中国的《科技日报》在头版也立即转发了相关消息:霍金称,“地球毁灭是迟早的事,人类若想延续生命与文明,只有移居外太空一条出路”; “这唯一的机会不在地球,而应延伸至太空”。(张梦然,2010.08.11)霍金也许蒙对了,但他的言语中透露出数理科学家一贯的不负责任心态。博物学家的思考将不同于霍金的,博物学鼓励人们发展负责任的知识,关爱地球母亲,永不放弃。如果地球因为人类的折腾而提早毁灭,还谈什么“文明”?如果人类不改变思维方式,有N个星球也没用。